独自骑单车的人
1895年4月23日,我们第一次听维奥莱特·史密斯谈自己的事。那时福尔摩斯正专注于攻克一个难题,所以对于她的来访,我的朋友并未表示欢迎。尽管福尔摩斯声明时间已经排满,但那姑娘下定决心非讲不可。福尔摩斯无可奈何,只得请那位美丽的不速之客坐下,把她遇到的麻烦事如实地讲给我们听。
“至少不会是一件有碍于你身体健康的事,”福尔摩斯把她周身打量了一番说,“像你这样爱骑车的人,一定精力充沛。”
她惊异地看看自己的双脚,我也发现了她鞋底一边被脚蹬子边缘磨得起毛了。
“是的,我经常骑自行车,福尔摩斯先生,我今天来拜访你,正是和骑车的事情有关。”
他拿起姑娘没戴手套的那只手,像科学家看标本那样,全神贯注地检查着。“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这是我的业务,”福尔摩斯把姑娘的手放下,说道,“显而易见,你是一位音乐家。”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教音乐。”
“从你的脸色看,我想你是在乡下教音乐。”
“是的,先生,靠近法纳姆,在萨里边界。”
“那是个好地方,你遇到什么事了呢?”
她清楚明白、镇静自若地说出下面这段古怪离奇的事情来:“福尔摩斯先生,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叫詹姆斯·史密斯,是老帝国剧院的乐队指挥。我和母亲举目无亲,我只有一个叔父,他名叫拉尔夫·史密斯,于25年前到非洲去了,从那时起音信全无。父亲死后,我们一贫如洗,可有一天人家告诉我们,《泰晤士报》登了一则广告,询问我们的下落。我们立即按报上登的姓名去找那位律师,在那里又遇到了两位先生,卡拉瑟斯和伍德利,他们是从南非回来探亲的。他们说我叔父是他们的朋友,他几个月前在十分贫困中死于约翰内斯堡。我叔父临终前,请他们去找他的亲属,并务必使他的亲属不至穷困潦倒。这使我们很奇怪,我叔父在世时,并不关心我们,而在他死时却那么关照我们。可是卡拉瑟斯先生解释说,因为我叔父刚刚听到他哥哥的死讯,所以感到对我们的命运负有重大责任。”
“你们是什么时候见面的?”
“去年12月,已有4个月了。”
“请继续讲下去。”
“伍德利先生是个面孔虚胖、一脸红胡子的粗暴青年,总对我挤眉弄眼。我相信西里尔一定不乐意我认识这个人。”
“噢,西里尔是他的名字!”福尔摩斯笑容满面地说道。
姑娘满面通红,笑了笑,“是的,福尔摩斯先生,西里尔·莫顿,是一个电气工程师,我们希望在夏末结婚。哎呀,我怎么扯起他来了呢?我想说伍德利先生十分讨厌,而那位年纪大些的卡拉瑟斯先生比较有礼貌。虽然他脸色土黄,沉默寡言,但举止文雅。他询问了我们的境况,发现我们很穷困,便要我到他那里教他那十岁的独生女儿音乐。我说我不愿离开母亲,他说我可以在每周末回家去看她。他答应给我每年一百镑,这当然是十分优厚的酬金了。所以最后我答应了,来到离法纳姆六英里左右的奇尔特恩农庄。卡拉瑟斯先生丧妻鳏居,他雇用了一个叫狄克逊太太的女管家来照料家事,这位老妇人令人尊敬。孩子也很可爱。卡拉瑟斯先生十分和善,热衷于音乐,我们晚上在一起过得很高兴,每逢周末我回城里家中看望母亲。
“在我的快乐生活中,头一件不顺心的事就是一脸红胡子的伍德利先生的到来。他对别人横行霸道,对我更肆无忌惮。他吹嘘他的财富,说如果我嫁给他,我就可以得到伦敦最漂亮的钻石。最后,当我始终对他不加理睬时,有一天饭后他抓住我把我抱在怀里,发誓说如果我不吻他,他就不放手。这时正好卡拉瑟斯先生进屋,把他从我身边拉开。为了这事,伍德利和东道主翻了脸,把卡拉瑟斯打倒在地,脸上弄出个大口子。伍德利的来访至此结束,第二天卡拉瑟斯先生向我道歉,并保证绝不让我再受这样的凌辱。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伍德利先生。
“现在,我终于谈到今天来向你请教的具体事情上了。我每星期六上午骑车到法纳姆车站,赶十二点二十二分的火车进城。我从奇尔特恩农庄出来,那条路很偏僻,有一段尤其荒凉,这一段有一英里多长,一边是查林顿石南灌木地带,另一边是查林顿庄园外圈的树林。在你没到达靠近克鲁克斯伯里山公路前,极难遇到一辆马车、一个农民。两星期前,我从这地方经过,偶然回头一望,见身后两百码左右有个男人在骑车,看起来是个中年人,蓄着短短的黑胡子。在到法纳姆前,我又回头一看,那人已经消失,所以我也没再想这件事。不过,我星期一返回时又在那段路上看到那个人。而下一个星期六和星期一,这事又重演,我非常惊异。那人始终保持一定距离,决不打扰我。我把这事告诉了卡拉瑟斯先生,他告诉我他已订购一骑马和一辆轻便马车,将来我再过那段偏僻道路时,不愁没有伴侣了。
“马和轻便马车本应在这个星期就到,可不知什么原因,卖主没交货,我只好还是骑车到火车站。今早,我来到查林顿石南灌木地带,向远处一看,那人就在那里。他总是离我很远,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肯定不是我认识的人。他穿一身黑衣服,戴布帽。我只能看清他脸上的黑胡子。今天我不害怕了,而是满腹疑团,我决心查明他是什么人,要干什么。我放慢车速,他也放慢车速;我停车,他也停车。于是我心生一计来。路上有一处急转弯,我便紧蹬一阵拐过弯去,然后停车等他。我指望他很快拐过弯来,并来不及停车,超到我前面去。但他根本没露面。我便返回去,向转弯处四处张望。我可以望见一英里的路程,可是路上不见他的踪影。尤其令人惊异的是,这地方并没有岔路,他是无法走开的。”
“从你转过弯去到你发现路上无人,这中间有多久?”
“两三分钟吧。”
“那他来不及从原路退走,那里没岔路吗?”
“没有。”
“那他肯定是从路旁人行小道走开的。”
“不可能,不然我早就看到他了。”
“那按照排除推理法,我们就查明了一个事实,他向查林顿庄园那一侧去了,据我所知,查林顿庄园宅基就在大路一侧。还有其他情况吗?”
“没有,只是我惶惑莫解,想得到您的指点。”
福尔摩斯默默不语地坐了一会儿。
“和你订婚的那位先生在什么地方?”福尔摩斯终于问道。
“他在考文垂的米得兰电气公司。”
“他不会出其不意地来看你吧?”
“噢,福尔摩斯先生!难道我还不认识他!”
“还有其他爱慕你的男人吗?”
“在我认识西里尔以前有过几个。”
“从那时以后呢?”
“假如把伍德利也算进去,那就太可怕了。”
“没有别的人了吗?”
我们那位美丽的委托人似乎有点为难。
“他是谁呢?”福尔摩斯问道。
“可能纯粹是我胡思乱想;可有时我似乎觉得我的雇主卡拉瑟斯先生对我十分有意。”
福尔摩斯显得十分严肃,“他以什么为生?”
“他是一个富有的人。”
“他没有四轮马车或者马匹吗?”
“啊,至少他生活相当富裕。他每星期进城两三次,十分关心南非的黄金股票。”
“史密斯小姐,你要把新发现的一切情况告诉我。现在我很忙,不过我一定抽时间查办你这件案子。在这期间,不要没通知我就采取行动。”
“这样的一位姑娘会有一些追求者,是很自然的,”福尔摩斯沉思地抽着烟斗说道,“不过不要选偏僻村路骑自行车去追逐嘛。这是一个暗恋她的人。可此案里有一些引人深思的细节。”
“你是说他竟然只在那个地方出现吗?”
“不错。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明谁租用了查林顿庄园,然后再查明卡拉瑟斯和伍德利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俩为什么急于查访拉尔夫·史密斯的亲属?还有一点,卡拉瑟斯家离车站六英里远,连一匹马都不买,却偏偏要出两倍代价来雇一名家庭女教师?奇怪,华生,十分奇怪!”
“你去调查吗?”
“不,亲爱的朋友,你去调查。星期一你一早到法纳姆去,隐藏在查林顿石南地带附近,亲自观察这些事实。根据自己的判断见机行事,然后查明是谁住在查林顿庄园,回来向我报告。”
那姑娘说她星期一九点五十分从滑铁卢车站乘车出发,所以我提早出发赶乘九点十三分的火车。到法纳姆车站,我毫不费力地问明了查林顿地带。因为那段路一边是开阔的石南灌木地带,另一边是老紫杉树篱,环绕着一座花园,花园里巨树参天。庄园有个长满地衣的石子路,大门两侧的石柱上满是破烂的纹章图案。除了中间行车的石子路,我发现几处树篱有豁口,有小路穿入。从路上看不到宅院,四周环境都显得阴暗、衰颓。我在灌木丛后藏好,以便既能观察庄园大门,又能看到两边的一大段路。我离开大路时,路上空无一人,现在有人骑车从对面向我来的方向奔去。他穿着黑色服装,蓄有黑胡子。他来到查林顿宅地尽头,跳下车来,把车推进树篱的一处豁口后消失了。过了一刻钟,第二个骑自行车的人出现了。这次是那位姑娘。我见她骑到查林顿树篱时四下张望。过了一会儿,那男人从藏身处走出来,跳上自行车,尾随着她。姑娘笔直地骑在车上,她身后的男人却低伏在车把上,看起来鬼鬼祟祟。她回头看到他,便放慢速度,他也放慢速度。姑娘下车,他也下车,距离她二百码。姑娘突然扭转车头紧蹬一阵,径直向他冲了过去。然而,他不顾一切拼命地逃脱了。她又立刻返回大路,傲然地昂着头,不屑再去置理那不声不响的尾随者了。他也转过身来,依然保持着那段距离,直到转过大路我看不到他们为止。
我依然待在藏身之处,那个男人马上又露面了,他不慌不忙地骑车返回。他拐进庄园大门,下了车。我看他在树丛中站了几分钟,举起双手,似乎在整理他的领带,然后又上车从我身旁经过,向对着庄园的车道骑去。我跑出石南灌木地带,从树林缝隙望过去,可以隐约看到远处那座古老的灰楼和它那些矗立的都铎式烟囱,可惜那条车道穿过一片浓密的灌木丛,我再也看不到那人了。接着,我兴致勃勃地徒步走回法纳姆。关于查林顿庄园,当地房产经纪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把我介绍到帕尔马尔的一家著名公司,我受到经纪人的殷勤接待。但我不能租用查林顿庄园了,庄园一个月前租给了一位威廉森先生,是一位体面的老先生。经纪人客气地说他不能再告诉我什么了,因为他不能议论他的顾主。
那天晚上,福尔摩斯先生倾听了我向他作的报告。我本来期望受到称赞,可一句都没听到。
“亲爱的华生,你那藏身之地是非常失算的。你本来应该藏到树篱后面。她认为她不认识那人,而我却不这么认为,要不然,他为什么那样担心那姑娘看清他的面貌呢?他回到那所宅院,你本该查明他是谁,却跑到一个伦敦房产经纪人那里!”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我高声喊道。
“到离那儿最近的酒店里去,那里是村上扯闲话的中心。人家会告诉你每一个人的名字。至于威廉森,我没有印象。假如他是老年人,那他就不是那个灵敏的骑车人。好了,不要那么灰心丧气。这段时间我还可以亲自做一两次调查。”
第二天早晨,我们接到史密斯小姐一封短信,简要而准确地重述了我亲眼看到的那件事,可是信的主旨却留在附言中。
当我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处境已经变得很困难时,我相信你会考虑我所吐露的秘密,这是由于我的雇主已经向我求婚这样一个事实。我相信他的感情是十分深厚而且高尚的。这时,我当然把我已经订婚的事告诉了他。他把我的拒绝看得非常严重,但又十分和气。然而,你可以理解,我的处境是有些尴尬了。
“她看起来陷入了困境,”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是应当到乡下去过一天安静日子,并把我的一两点想法检验一下。”
福尔摩斯在乡下度过的安静日子,结局很奇特,他很晚才回到贝克街,嘴唇划破了,额头上肿了一大块,他一边讲述,一边哈哈大笑,“积极的锻炼总是有用的,可惜我锻炼的不多。你知道,我精通英国旧式拳击运动并偶尔用得上它,比如今天,要是没有这一手,我就要惨败了。”我请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到了请你注意过的那个乡村酒店,在那里进行调查。在酒吧间里,店主把我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威廉森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他和少数几个仆人住在庄园。传说他现在是或过去当过牧师,可在庄园这段时间,有一两件小事使我觉得他不像牧师。我查询过一个牧师机构,他们告诉我,曾有一个叫这名字的牧师,但他过去的行径极不光彩。店主还告诉我,庄园里每到周末总有一些来客——“是一伙下流坯,先生”——特别是一个蓄红胡子的人,名叫伍德利。我们正谈到这里,那位伍德利先生竟走了过来,他一直在酒吧间喝啤酒,把我们的话全都听去了。他问我是什么人?他口若悬河,最后谩骂一通,凶恶地反手一击,我没来得及躲避。后来,我给这暴徒一连串回击,我就成了你看到的这种样子。我这场乡村旅行告终了。”
星期四我们又收到那位委托人的一封信。
福尔摩斯先生,你听到我就要辞去卡拉瑟斯先生的雇聘,不会感到惊奇吧。即使报酬优厚,我也不甘心忍受这尴尬的处境。我在星期六回城里,不打算再回来了。卡拉瑟斯先生已备好一辆马车,相信偏僻车路上的危险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辞聘的具体原因,不仅是我和卡拉瑟斯先生的尴尬处境,而且是那个令人嫌恶的人伍德利先生又来了。他现在的嘴脸更可怕了。因为他好像出了什么事,所以更加不像样子了。我是从窗子里面看到他的。他和卡拉瑟斯先生谈了很长时间,从此以后卡拉瑟斯先生非常激动。伍德利一定居住在附近,因为他并没有住在卡拉瑟斯家里。今早我又看到他在灌木丛中鬼鬼祟祟地活动。我不久就会在这地方碰到这头凶猛的吃人野兽,简直说不出是多么憎恨和害怕了。卡拉瑟斯先生怎么竟能容忍这样的一个家伙?一刻也容忍不得啊!不过,我的一切麻烦到星期六就要结束了。
“我相信围绕着这位姑娘正进行着一场极为隐秘的阴谋,我们有责任去一趟,不让任何人在她最后一次旅行中骚扰她。”
我承认直到现在我并不看重此案,那个骑车人无疑是酒店老板所说的周末聚会的成员。可他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依然模糊不清。福尔摩斯表情严肃,他离开房间前,把一只手枪塞到衣袋,这使我感到,这些怪事后面可能隐藏着悲剧。
夜雨之后,迎来阳光灿烂的清晨,对厌倦伦敦那阴郁灰暗色调的人来说,不觉耳目一新。福尔摩斯和我漫步在宽阔而多沙的道路上,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欣赏着鸟语花香。我们从克鲁克斯伯里山巅的大路高处,可以看到那座不祥的庄园耸立在古老的橡树丛中。福尔摩斯指着长长的一段路,宛如一条红黄色的带子。远处,出现一个小黑点,可以看出是一辆单马马车在向我们这个方向移动。福尔摩斯焦急地惊呼了一声。
“糟糕,差了半小时,假如这是她的马车,她一定是在赶乘早些的列车。恐怕我们来不及会她,她早就经过查林顿了。”
这时,我们过了大路高处,看不到那辆马车了,我们加速向前。突然,他在我前面一百码处停下,做了一个失败而绝望的手势。与此同时,一辆空马车拐过大路的转弯处,那骑马缰绳拖地,慢步小跑,马车吱吱嘎嘎地向我们迎面驶来。
“太晚了,华生!”在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旁时,他大喊道,“我真愚蠢,怎么没有想到她要赶那趟早些的列车!华生,是劫持!是谋杀!天知道是什么!把路挡上!把马拦住!这就对了。跳上车,看我们能否补救大错造成的后果。”
我们跳上马车,福尔摩斯调过马头,狠狠给了那马一鞭子,我们便顺大路往回疾驰。在我们转过弯时,庄园和石南地段间的整个大路都展现在眼前。我抓住了福尔摩斯的胳膊。“就是那个人!”我气喘吁吁地说。
骑车人向我们冲来。他低着头,把全身气力都用在脚蹬子上,骑得飞快。突然他抬起满是胡子的脸,见我们近在眼前,便停下车,跳下来,他乌黑的胡子和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照。他瞅着我们和马车,脸上显出惊异的神色。“停下!”他大喊,用他的自行车把我们的路挡住,“你们在哪儿弄到的这辆马车?停下!”他从侧面口袋中掏出手枪咆哮道。
福尔摩斯把缰绳扔到我腿上,从马车上跳下。“你正是我们要见的人,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在哪里?”福尔摩斯连忙清晰地问道。
“我正要问你们呢。你们坐的是她的马车。”“我们在路上碰到这辆马车,上面没有人,我们才把车赶回来去救那位姑娘。”“天哪!”他绝望地喊,“他们把她抓走了,该死的伍德利和那个恶棍牧师!快来,先生,假如你们真是她的朋友,那就帮我一同搭救她!”他提着手枪向树篱的一个豁口疯狂跑去,福尔摩斯紧跟在后,我也跟在福尔摩斯身后跑过去。
“他们是从这儿穿过去的,”陌生人指着泥泞小路上的足迹说,“喂!灌木丛里是什么人?”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衣着像马夫,穿着皮裤,打着绑腿。他仰面躺着,双膝蜷曲,头上有道可怕的伤口,已经失去知觉,不过还有气息。
“这就是那姑娘的马夫彼得,”陌生人喊道,“那些畜生把他拉下车来用棍棒打伤了。”我们发疯一般向林中盘曲小径奔去,一到环绕着宅院的灌木丛,福尔摩斯就站住了。
“他们没有进宅院。左边有他们的脚印,在这儿,在月桂树丛旁边。啊!我说得不错。”
他正说着,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接着是一阵窒息的咯咯声。
“这边!他们在滚球场,”陌生人闯过灌木丛,“这些胆小鬼!跟我来!哎呀!太迟了!”
我们闯进古树环绕的一片林间草地。草地那一边,一棵大橡树的树荫下站着三个人。一个是我们的委托人,她垂着头,半昏厥过去,嘴上蒙着手帕。她对面站着红胡子年轻人,腿上扎着绑腿,大叉腿站着,一手叉腰,一手晃动马鞭,洋洋得意。两人中间站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家伙,穿浅色花呢衣服,外罩白色短法衣,显然刚做完结婚仪式,因为我们一到,他就把一本祈祷书装进衣袋,并轻拍那阴险的新郎的后背,向他祝福。

“他们在举行婚礼!”我气喘吁吁地说道。
“来!”陌生人冲过林中空地,福尔摩斯和我紧紧跟随。我们冲到姑娘跟前时,威廉森向我们嘲弄地鞠了一躬,伍德利却野蛮地大吼一声,得意忘形地狂笑着向我们冲来。
“你可以把你的胡子摘掉,鲍勃,我认识你,喂,你和你的同伙来得正是时候,我正好给你们介绍一下伍德利夫人。”
带路人一把拉掉用以伪装的黑胡子,露出刮得光光的浅黄色长脸。然后举起手枪,对准那暴徒,这时,那暴徒正好手挥致命的马鞭向他冲来。
“是的,我就是鲍勃·卡拉瑟斯,我告诉过你,假如你骚扰了她,我准备怎么办。”
“你太晚了,她已经是我妻子了。”
“不对,她是你的寡妻。”
枪响了,血从伍德利胸前喷出来,他尖叫一声,转身仰面倒下了。那老头依然披着白色的法衣,开始破口大骂。他掏出手枪,但还没来得及举枪,就看见福尔摩斯的枪口已对准他了。
“够了,把枪扔下!华生,你把枪拣起来!对准他的头!还有你,卡拉瑟斯,把枪给我。”
“你是谁?”
“我叫夏洛克·福尔摩斯。”
“啊!”
“我看得出,你们早知道我的名字了。喂,你!”福尔摩斯向林中空地一个吓坏了的马夫喊道,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草草写了几句话,“把这送到警察署交给警长。”
福尔摩斯那主宰一切的性格在支配着这幕惨剧的场面。威廉森和卡拉瑟斯把受伤的伍德利抬进屋,我也扶着那受惊的姑娘。伤者放在床上,我应福尔摩斯的要求对伤者进行了检查。当我向他报告检查结果时,他正坐在挂有壁毯的老式饭厅里,面前坐着受他监护的威廉森和卡拉瑟斯。
“他可以活下来。”我说。
“什么!”卡拉瑟斯高喊,从椅子上跳下来,“我上楼把他解决了再说。否则,那个天使般的姑娘要一辈子受伍德利的约束!”
“她根本不成其为他的妻室,这有两条充分的理由。第一,我们完全有把握怀疑威廉森主持婚礼的权利。”
“我受任过圣职。”那老家伙无赖喊道。
“早就免去圣职了。”
“一旦做牧师,终身是牧师。”
“我看不行。那么结婚证书呢?”
“有结婚证书,就在我衣袋里。”
“照此看来,你们是靠阴谋诡计弄来的。强迫婚姻绝对不是婚姻,而是严重的罪行。至于你,卡拉瑟斯,要是你不从衣袋里掏出枪来,你本来可以干得好一些。”
“福尔摩斯先生,我想保护她,因为我爱她,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知道什么叫爱——想到她落入那个南非最残忍的暴徒的魔掌,简直使我发狂。我知道这些无赖潜伏在这所宅子里,自从她受我聘请以来,她经过这所房子时,我没有一次不骑车护送她,亲眼看她不致受到伤害。她是一位善良而高贵的姑娘,如果她想到是我在村路上尾随她,她就不会长期受我雇聘了。”
“你为什么不把危险告诉她呢?”
“因为那样一来,她还是要离开我,可我不愿意那样。”
我说:“你把这叫爱,我却把这叫利己主义。”
“不管怎样,我不能让她离开。再说,她周围有这伙人,最好还是有人在她身边照顾她。后来,接到电报,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了。”
“什么电报?”
卡拉瑟斯从口袋里拿出一份电报来。
“就是这个,”他说道。
电文非常简单明了:
老头儿已死。
“哼!我想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穿白色法衣的老恶棍破口骂出一连串脏话。“假如你泄露我们的秘密,鲍勃,我就要用你对付伍德利的手段来对付你。”
“尊敬的牧师阁下用不着激动,这件案子对你们不利。我不过出于个人好奇,问几个细节问题而已。不过,假如你们不便见告,那么我就来说一说,然后你们就会明白你们还能隐瞒住什么秘密了。首先,你们三人是一伙的,从南非来,一起玩这场把戏——你威廉森,你卡拉瑟斯,还有伍德利。”
“头号谎言,”老家伙说,“两个月以前,我连他们见也没见过,而且我从来也没到过非洲。”
“他说的是实话。”卡拉瑟斯说道。
“好了,你们是从远方来的,这位牧师是本国货。你们在南非结识了拉尔夫·史密斯。你们有理由相信他不会活得很久了,你们发现他的侄女要继承他的遗产。我这话对不对?”
卡拉瑟斯点点头,威廉森咒骂不止。
“毫无疑问,你们知道老人不会留下遗嘱。”
“他不认字也不会写。”卡拉瑟斯说道。
“所以你们两人到处查寻这位姑娘。你们计划一个人娶她,另一个人分部分赃款。不知为什么,伍德利被选中做丈夫。”
“回来的路上我们用她当赌注,他赢了。”
“我明白了。你把姑娘骗到你家,让伍德利趁机追求她。可她看出伍德利是个恶棍,不愿和他来往。同时,你也爱上了她,这打乱了你们的安排。你再也不能容忍她被恶棍占有。”
“对,的确,我不能再容忍了。”
“于是你们争吵起来。他一怒之下就走了。”
“对,我们争吵过,”他苦笑着大喊,“他把我打倒了。后来我就见不到他了。原来那时他在这里结识了这位被免职的牧师。我发现他们在这儿租了房子,这正是她去车站的必经之路。此后我就留心照料她。两天前伍德利带着这封电报到我家来,电报说拉尔夫·史密斯已经去世。伍德利问我是不是遵守讲好的交易条件,我说我不愿意。他问我是不是想娶那姑娘,然后分他一部分财产。我说我倒是愿意这么办,可姑娘不答应。伍德利说,‘让我们先把她娶到手。’我不愿意动用武力,他就骂骂咧咧地走了,并发誓说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她打算这个周末离开我,我弄到一辆轻便马车送她去车站,可总放心不下,所以骑自行车赶来。然而,还没等我追上她,祸事就发生了。”
“我太笨了,华生,当你说你看到骑车人好像在灌木丛中整理领带时,我就该猜到。车道上来了三名警察,很高兴那个马夫能跟得上他们。华生,我想,凭你的医务能力,你可以拜访史密斯小姐,告诉她,假如她恢复了健康,我们就送她回娘家。如果她还没完全复原,你可以暗示说,我们准备给米得兰公司的一位年轻电学家打电报,这多半可以把她治愈。至于你,卡拉瑟斯先生,我想你对你参加的罪恶阴谋活动已力所能及地进行了补救。这是我的名片,若我的证词在你审判之日能对你有益,我乐意效劳。”
此案手稿的结尾有一段简要记载: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果真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现在她已经是莫顿和肯尼迪公司的大股东,她还有一个身份——著名的威斯敏斯特电学家西里尔·莫顿的妻子。威廉森和伍德利都因诱拐和伤害罪受审,威廉森被判七年徒刑,伍德利被判十年徒刑。我没得到卡拉瑟斯结果如何的报告,不过我相信,既然伍德利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恶棍,法庭会酌情处理卡拉瑟斯所犯的伤害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