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空屋
空屋

1894年春天,可敬的罗诺德·阿德尔被害,此案引起整个伦敦的关注,并使上流社会感到恐慌。当我读到审讯时提出的证据并据此判决未查明的某人或某些人蓄意谋杀罪时,我比过去更清楚地意识到福尔摩斯的去世给社会带来的损失。

阿德尔是澳大利亚某殖民地总督梅鲁斯伯爵的次子。阿德尔的母亲从澳大利亚回国来做白内障手术,跟儿子阿德尔和女儿希尔达一起住在公园路427号。阿德尔出入上流社会,并无结怨,也没什么恶习。他跟卡斯特尔斯的伊迪丝·伍德利小姐订过婚,但几个月前双方同意解除婚约。1894年3月30日夜里十点至十一点二十分之间,死亡以最奇特的方式向他袭来。

阿德尔喜欢打纸牌,他是鲍尔温、卡文狄希和巴格特尔三个纸牌俱乐部的会员。他遇害那天,晚饭后在卡文狄希俱乐部玩了一盘惠斯特。当天下午他也在那儿打过牌。跟他一起打牌的莫瑞先生、约翰·哈代爵士和莫兰上校证明他们打的是惠斯特,阿德尔大概输了五镑。证词中还谈到在几星期前,他跟莫兰上校作为一家,一口气赢了哥德菲·米尔纳和巴尔莫洛勋爵420镑。调查报告中提到的有关他的近况仅此这些。

出事当晚,他十点整回到家里。他母亲和妹妹上亲戚家串门去了。女仆供述听见他走进二楼的前厅,就是他当作起居室的那间屋子。她在屋里生好了火,因为冒烟她把窗户打开了。一直到十一点二十分梅鲁斯夫人和女儿回来以前,屋里没动静。梅鲁斯夫人想进她儿子屋里去道晚安,发现房门从里边锁上了。母女二人叫喊、敲门都不见答应。于是找来人把门撞开,只见这个不幸的青年躺在桌边,脑袋被一颗左轮子弹击碎,可屋里不见任何武器。桌上摆着两张十镑的钞票和总共十一镑十先令的金币和银币,这些钱码铺了十小堆,数目多少不一。另外有张纸条,上面记了若干数目字和几个俱乐部朋友的名字,由此推测遇害前他正在计算打牌的输赢。

现场的详细检查使案情变得更复杂。第一,举不出理由来说明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要从屋里把门插上。这有可能是凶手把门插上了,然后从窗户逃跑。由窗口到地面的距离至少有三十英尺,窗下的花坛里正开满了番红花。可花丛和地面都不像被人踩过,在房子和街道之间的一块狭长的草地上也没有任何痕迹。因此,很明显是年轻人自己把门插上的。假使有人能用左轮手枪从外面对准窗口放一枪,而造成这样的致命伤,这人必定是个出色的射击手。另外,公园路是一条行人川流不息的大道,离这所房子不到一百码的地方就有马车站,但当时却没人听到枪声。公园路奇案的这些情况,由于找不出动机而变得更加复杂。

傍晚,我漫步穿过公园,大约在六点走到了公园路连接牛津街的那头。一群游手好闲的人聚在人行道上,他们都仰起头望着一扇窗户。他们给我指出了我特地要来瞧瞧的那所房子。一个戴着墨镜的瘦高个子,我怀疑他是个便衣侦探,正在讲他自己的某种推测,其他人都围着听。我尽量往前凑,但他的议论听起来实在荒谬,我又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正在这时,我撞在后面一个残疾老人身上,把他抱着的几本书碰掉在地上。记得当我捡起那些书时,看见其中一本书名是《树木崇拜的起源》。我想到老人必定是个穷藏书家。我极力道歉,他吼了一声,转身就走。我望着他弯曲的背影和灰白的胡子消失在人群里。

我多次观察公园路427号,这所房子和大街只隔着一道半截是栅栏的矮墙,高不过五英尺,任何人想进花园都非常容易。但那扇窗户可完全够不着,因为墙外没有水管或别的东西能爬上去。我更加迷惑,只得折回肯辛顿。我在书房里待了不到五分钟,女仆说有人要见我,而来者竟是那个古怪的旧书收藏家。

“没想到是我吧,先生。”他的声音奇怪而嘶哑。“我刚才的态度有点粗暴,可没有恶意。”

“可不可以问一下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先生,不太冒昧的话,我算是您的街坊,我的小书店就在教堂街拐角。大概您也收藏书吧。这儿有《英国鸟类》《克图拉斯》《圣战》,都很便宜。再来五本您就可以正好把那第二层的空档填满。现在看来不大整齐,是不是,先生?”

我转过头去看了看书橱。等我回过头来,福尔摩斯就隔着书桌站在那儿对我微笑。我吃惊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我好像是晕过去了,这是我平生头一回。确实有一片白雾在我眼前消失了,我才发现我的领口解开了,唇上还有白兰地的辛辣余味,福尔摩斯正俯在我的椅子上,一手拿着随身带来的扁酒瓶。

“华生,我万分抱歉。我一点也没想到你会这样经受不住。”

我紧紧抓住他的双臂,大喊:“福尔摩斯!真的是你?你怎么从那可怕的深渊中爬出来的?”

“你现在真觉得有精神来谈这事儿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又抓起他的一只袖子,摸着里面那只精瘦而有力的胳臂。“不管怎样,看到你我太高兴了。”

他若无其事地点燃一支烟。他比以前更加清瘦、机警,但他那张鹰似的脸上带着一丝苍白的颜色,他最近生活一定不规律。

“我很高兴能伸直腰。至于如何解释这一切,咱们——如果我能求你合作的话——眼前还有一晚上的艰险工作,最好是完成以后,我再把全部情况告诉你。今晚上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随你说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都行。”

“咱们出发前还有时间吃点晚饭。好吧,就说说那个峡谷。我从峡谷中逃出来并不困难。理由很简单:我根本没掉进去。”

“你根本没有掉进去?”

“对!我根本没有掉进去。但我给你的便条是真的。 当我发觉阴险的莫里亚蒂教授站在那条通向安全地带的窄道上时,我担心我的末日到了。从他的眼中,我觉察到我可能会面临什么危机。于是我跟他交谈了几句,得到他的许可,写了那封后来你收到的短信。我把信、烟盒和手杖一起留在那里,就沿着那条窄道往前走,莫里亚蒂仍紧跟着我。我走到尽头便无路可去了。他并没掏出武器,却突然冲过来把我抱住。我们在瀑布边上扭成一团。我懂点日本式摔跤,这项技能过去有好几次都派上了用场。我从他的两臂中退了出来。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疯狂地踢了几下,两手向空中乱抓。尽管他费了很大力气,仍旧无法保持平衡而掉了下去。我探头见他坠下去很长一段距离,然后撞在一块岩石上,又被弹出去,掉进水里。”

我惊奇地听福尔摩斯边抽烟边作的这段解释。

“可是还有脚印哪!我亲眼看见那条路上有两个人往前走的脚印,往回走的一个也没有。”

“就在教授掉进深渊一刹那,我忽然想到命运给我安排了一个机会。我知道不仅是莫里亚蒂要置我于死地,至少还有三个人要向我报复。另一方面,如果全世界都相信我死了,这几个人就会很快露面,这样我迟早能消灭他们。到那时,我就能宣布我仍在人间。我站起来观察后面的悬崖。在你那篇我后来读得津津有味的生动描述中,断言那是绝壁,不完全对。悬崖上仍有露在外面的几个窄小的立足点,并有一块很像岩架的地方。想要一直爬上那么高的峭壁显然是不可能的,再想顺着那条湿漉漉的窄道走出去而不留下脚印也同样不可能。所以,总的看来,最好冒险爬上去。瀑布在我脚下隆隆作响。我不是个富于幻想的人,但我仿佛听见莫里亚蒂的声音从深渊中冲着我喊叫。好几次当我没抓住身边的草丛或是脚从精湿的岩石缺口中滑下来时,我想我完了。但我拼命往上爬,终于爬上一块有几英尺宽的岩架,上面长着柔软的绿苔,在那儿我可以躺下而不被看见。当你和随从正在调查我的死亡现场时,我就躺在那儿。

“我以为我的险遇到此结束了。可发生了突然事故,一块巨大的岩石由上面落下,轰隆一声从我身边擦过,砸中下面那条小道,又蹦起来掉进深渊。我当时还以为岩石是偶然掉下来的。过了一会儿,我抬头望见昏暗的天空中露出一个人头。这时又落下来一块石头,砸在我躺着的地方。很显然,莫里亚蒂并非单人行动。在他对我下手时,还有一个党羽在守望。他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目睹了他的朋友淹死和我逃脱的情况。他一直等着,然后绕道上了崖顶,企图实现他朋友未能得逞的打算。我又看见那张冷酷的脸从崖顶朝下张望,这是有另一块石头要落下来的预兆。我对准崖下的小道往下爬,这比往上爬更难百倍,但我没时间多考虑,因为就在我双手攀住岩架边沿、身体悬空吊起时,又一块石头从我身边落下。我爬到一半的地方脚踩空了。幸好上帝保佑,我掉在那条窄道上,我爬起来逃之夭夭,在山里摸黑走了十英里。一星期后,我到了佛罗伦萨。那时我只有一个可信赖的人——我的哥哥。我再三向你道歉,华生,但当时最要紧的是让大家认为我死了。你要是不相信我死了,你一定写不出一篇那么令人信服的关于我不幸结局的故事来。

“这三年中,我几次提笔要给你写信,但总担心你对我的深切关心会使你不慎而泄漏秘密。今天你碰掉我的书时,我只能避开你,因为我的处境很危险。在伦敦,事态发展并非像我想得那样顺利,因为在莫里亚蒂匪帮案的审理中,漏掉了两个最危险的成员,使这两个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得以逍遥法外。我在西藏旅行了两年,然后,我经过波斯,游览了麦加圣地,又到喀土穆对哈里发做了一次简短有趣的拜访,并把拜访结果告诉了外交部。回到法国后我花了几个月时间来研究煤焦油的衍生物,结束这项研究后又听说我的仇人现在只剩下一个在伦敦,我便准备回来。公园路奇案的消息使我加速行动,不仅因为此案的是非曲直吸引了我,而且它似乎给我带来了最难得的机会。我立刻回到伦敦贝克街家里,竟吓得赫德森太太歇斯底里。迈克罗夫特把我的房间和我的记录照原样保存着。就这样,今天下午两点,我发现自己坐在原来屋里的那把旧椅子上,满心希望能见到老朋友华生也坐在对面他一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这就是那晚我听到的离奇故事。要是没亲眼见到我以为再也见不着的瘦高的体形和热诚的面容,这个故事就纯属无稽之谈。

“今天晚上,我给咱俩安排了一个工作,如果咱们能成功地结束它,就不枉活在世上。”

我求他讲详细些,但他不肯。

“咱们有三年的往事要谈,但只能谈到九点半,就要开始这场特别的空屋历险。”

真像过去那样,到了九点半,我挨着他坐在一辆双座马车上,我口袋里装着手枪,心里充满历险的激动。福尔摩斯冷静镇定,一言不发。街灯的亮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他严峻的脸上。我不知我们将在伦敦这罪犯充斥的黑暗的丛林中搜寻什么样的野兽,但从这个狩猎能手的神态来看,这是一次十分冒险的行动。

我猜想我们要去贝克街,但就在卡文狄希广场拐角,福尔摩斯叫马车停下。他下车时向左右探望了一下,在走过的每条街的拐角上又细心看清后面有没有人跟踪。我们走的这条路线无疑是独一无二的。他对伦敦的偏僻小道异常熟悉。他迅速穿过一连串我从不知道的小巷和马厩。最后我们出现在一条小路上,两旁都是阴暗的老房子。我们沿着小路到了曼彻斯特街,然后到了布兰福特街。在这里他立刻拐进一条窄道,又穿过一扇木栅栏门进了一个无人的院子。他用钥匙打开一所房子的后门,我们一起进去后,他把门关上了。里边漆黑一团,但很明显是一所空屋,没铺地毯的地板吱吱地响。我伸手碰到一面墙,上面糊的纸已裂成一片片往下垂着。福尔摩斯抓住我的手腕,领我走过一条长过道,直到我隐约看见门上昏暗的扇形窗才停住。福尔摩斯突然往右转,我们便进了一间正方形大空房,四角很暗,只有当中一块被远处的街灯照得有点亮。附近没有街灯,窗户上积了一层很厚的灰尘,所以我们只能看清彼此的轮廓。

福尔摩斯一手搭在我肩上,把嘴凑近我的耳朵,悄悄问:“你知道咱们在哪儿?”

“那边就是贝克街。”我透过玻璃往外看。

“对,这里是咱们寓所对面的卡姆登私邸。”

“咱们干嘛来这儿?”

“因为从这儿能看清楚对面高楼。你可以靠近窗户,但别暴露,现在瞧瞧咱们的老寓所吧。”

我轻轻往前移动,朝对面我熟悉的窗户望去。当视线落在那扇窗上,我吃惊得叫起来。窗帘已经放下了,屋里点着灯,明亮的窗帘上清楚地映出屋里坐着一个人:那头的姿势,宽宽的肩膀,轮廓分明的面部,那转过半面去的脸,完全像福尔摩斯本人。我惊奇得忙把手探过去,想看他还在不在我身边。他不出声却笑得全身颤动。

“我相信我变化多端的手法尚未因岁月流逝而枯竭。确实有几分像我,是不是?”

“我可以发誓说那就是你。”

“这个功劳归格勒诺布尔的奥斯卡·莫尼埃先生,他花了几天的时间做蜡像模子。其余是今天下午我在贝克街布置的。”

“你认为有人在监视你的寓所?”

“我知道有人在监视。”

“是谁?”

“我的宿敌,他们的头子此刻躺在莱辛巴赫瀑布下面。你别忘了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也只有他们才知道。他们相信早晚我会回寓所,就不断进行监视。今天早上他们看见我到达伦敦。”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从窗口往外瞧,一眼就认出他们派来放哨的人。我不在乎他,但我担心他背后那个更难对付的人。这人是莫里亚蒂的挚友,伦敦最狡猾的罪犯,也就是从悬崖上投石块的人。今晚追我的正是他,可他不知道咱们在追他。”

从这个近便的隐蔽所,监视者正受人监视,追踪者正被人追踪。窗户上削瘦的影子是诱饵,我们是猎人。黑暗中,福尔摩斯正处于紧张的戒备状态,专心盯着过往行人。这是个寒风喧嚣的夜晚,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都紧裹着外套和围巾。我有一两次似乎看见了刚见过的模样相同的人影,特别注意到两个像是在附近一家门道里避风的人。将近午夜时分,街上的人渐渐少了,福尔摩斯无法控制自己的不安,在屋里踱来踱去。我正要对他说点什么,抬眼望了望对面亮着的窗子,我吃惊地抓住他的胳臂,对着前面一指,“影子动了!”

窗帘上的影子已经不是侧面而是背朝着我们。

“当然动了,难道我会支起个一眼就认得出的假人,希望靠它来骗住几个欧洲最狡猾的人?咱们在屋里待两个钟头,赫德森太太已经把蜡像的位置改变了八次。啊!”他倒吸了一口气。

在微弱光线中,我见他往前探头,全身由于注意而紧张起来。大街上已空无一人,万籁俱寂,除了我们对面那正中现出人影的明亮的黄色窗帘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寂静中,我耳边响起了只有在忍住极度兴奋时才会发出的那种细微的咝咝声。不一会儿,他拽住我退到最黑的屋角,一手捂着我的嘴。大街仍静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但我发觉了他那超人的感官已经察觉了的东西。一阵蹑手蹑脚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这声音是从我们藏身的这所屋子后面传来的。一扇门打开又关上了。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响起蠕动的脚步声。这本不想弄出声的脚步却在空屋中引起刺耳的回响。福尔摩斯靠墙蹲下,我也蹲下,手里紧握着左轮枪柄。朦胧中我看见一个人影。他站了片刻,然后弯下身子偷偷走进屋里。人影离我们不到三码。我已经准备好等他扑过来,才想起他不知道我们在这儿。他从我们旁边走过去,悄悄地靠近了窗子,轻轻地把窗户推上去半英尺。当他跪下来靠着窗口时,街上的灯光不再受积满灰尘的玻璃的遮挡,把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这人似乎兴奋得忘乎所以。他是个上了岁数的人,鼻子瘦小而突出,前额又秃又高,留着一大撮灰白胡子。他手里拿着一根像是手杖的东西,当他把它放在地板上时,却发出了金属的铿锵声。然后他由外套的口袋中掏出一大块东西,摆弄了一阵,最后咔哒一响,好像把一根弹簧或栓子挂上了。他仍跪在地板上,弯腰将全身力量压在什么杠杆上,接着发出一阵旋转和摩擦声,最后又是咔哒一响。于是他直起腰来,我这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的是一支枪。他拉开枪膛,把什么放了进去,又啪地一下推上枪栓。他俯下身,把枪筒架在窗台上。我看见他的长胡子坠在枪托上,闪亮的眼睛对着瞄准器。当他把枪托紧贴右肩时,我听见一声满意的叹息,并看见那个令人惊异的目标——黄色窗帘上的人影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枪口前方。他停了停,然后扣动板机。嘎地一声怪响,跟着是一串清脆的玻璃破碎声。

说时迟,那时快,福尔摩斯如猛虎般向射手的背上扑过去,把他摔倒了。他立刻爬了起来,掐住福尔摩斯的喉咙。我用手枪柄敲向他的头,他应声倒地。我扑过去把他按住时,我的朋友吹了一声刺耳的警笛。人行道上马上响起一阵跑步声: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便衣侦探从大门冲进屋来。

“是你吗,雷斯垂德?”

“是我,福尔摩斯先生,很高兴你回伦敦。”

“我觉得你需要点非官方的帮助。”

大家都站起来了。囚犯在大口喘气,他两边各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福尔摩斯把窗关上,又放下了帘子。雷斯垂德点着两支蜡烛,警察打开了他们的提灯,我终于能好好看看这个囚犯了。这是一张精力充沛而奸诈万分的面孔,长着哲学家的前额和酒色之徒的下颌,似乎他天赋大才,可只要一看他那下垂、讥诮的眼睑,那冷酷的眼睛,那凶猛、挑衅的鼻子和那咄咄逼人的浓眉,谁也能认出这都是造物主最明显的危险信号。他不注意别人,只盯住福尔摩斯,眼中充满仇恨和惊异。

“你这个狡猾的魔鬼!”他不停嘟哝。

“啊,上校!”福尔摩斯边说边整理弄乱了的领子,“不是冤家不碰头。自从在莱辛巴赫瀑布的悬崖上承蒙关照以后,我就没有再见到你。”

上校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朋友。

“上校,我还没介绍你呢,先生们,这位是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以前在女王陛下的印度陆军中效力,是东方帝国造就的最优秀的射手。”

他一声不吭,仍瞪大眼睛看着我的伙伴。

“奇怪,这个简单计策能使一个老练的猎手受骗。这应该是你很熟悉的办法。你不是也在一棵树下拴只小山羊,自己带着来福枪藏在树上,等着这只诱饵把老虎引来吗?这所空屋成了我的树,你就是我想打的虎。你大概还带着几支备用的枪,以防出现好几只老虎。他们都是我的备用枪,”他指了指周围的人,“这是个确切的比拟。”

莫兰上校一声怒吼向前冲来,但被两个警察拽了回去。他脸上露出的愤怒表情看着真可怕。

“我没料到你也会利用这所空屋跟这扇方便的前窗。我猜想你在街上行动,那里有我的朋友雷斯垂德和他的随从在等你。”

莫兰上校转过脸对着官方侦探,“你可能有、也可能没有逮捕我的正当理由,但至少没有理由叫我受这个人的嘲弄。如果我现在是处于法律的掌握中,一切都照法律办吧!”

“你说得倒是很合理,”雷斯垂德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走以前,你还有别的要讲吗?”

福尔摩斯早把那支威力很大的气枪从地板上捡起来了,正在细看它的结构。“真是一件罕见的武器,无声且威力极大。我认识这个双目失明的德国技工冯·赫德尔,这支枪是他给莫里亚蒂教授特制的。雷斯垂德,我特别把这支枪,还有这些子弹,都交给你们保管。”

“你可以放心交给我们,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大家向门口走去,”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就问一下你准备以什么罪名提出控告?”

“自然是企图谋杀福尔摩斯先生了。”

“不成。这场出色的逮捕是你的功劳,只是你的功劳。祝贺你!是你的智勇双全抓住了他。”

“抓住了他!抓住了谁,福尔摩斯先生?”

“就是全体警察一直没有找到的这个莫兰上校,他在上月30日把一颗开花子弹装在气枪里,对准公园路427号二楼正面的窗口开了一枪,打死了罗诺德·阿德尔。就是这个罪名,雷斯垂德。现在,华生,要是你能忍受从破窗口吹进的冷风,不妨到我书房去抽一支雪茄烟。”

我们的老房间,完全没有改变。这都得多亏迈克罗夫特的监督和赫德森太太照管,做化学试验的地方放着那张被酸液弄脏了桌面的松木桌;那边架子上摆着一排大本的剪贴簿和参考书。我环视四周,挂图、提琴盒、烟斗架,连装烟丝的波斯拖鞋都历历在目。屋里已经有两人:一个是笑脸相迎的赫德森太太,另一个是在今晚的险遇中起了那么大作用的假人。我的朋友将这个做得惟妙惟肖、上过颜色的蜡像,搁在一个小架子上,披了一件他的旧睡衣,从大街上望过去,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预防措施你全遵守了吗,赫德森太太?”

“照你的吩咐,我是跪着干的,先生。”

“好极了。你看见子弹打在什么地方了吗?”

“看见了,先生。恐怕子弹已经打坏了您那座漂亮的半身像。它恰好穿过头部,然后碰在墙上砸扁了。这是我在地毯上捡到的,给您吧!”

福尔摩斯伸手把子弹递给我。“一颗铅头左轮子弹。谁会发现这东西是从气枪中打出来的?赫德森太太,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华生,请你在老位子上再坐下来,有几点我想和你讨论一下。”

他脱掉那件旧礼服大衣,换上他从蜡像上取下来的灰褐色睡衣,又成了往日的福尔摩斯了。

“居然手还不抖,眼也不花,”他一边检查蜡像的破碎前额一边笑着说,“对准头的后部正中,恰好击穿大脑。以前在印度他是最好的射手,我想现在伦敦也少有比他强的。你听说过他吗?”

“没有。”

“瞧,这就叫出名!我要是没记错,你过去也没听到过莫里亚蒂。他是本世纪的大学者之一。请把我那本传记索引从架子上拿下来给我。”

他坐在椅子上,把身体往后靠了靠,大口喷着雪茄烟,懒洋洋地翻着他的记录。

“我收集在M部的这些材料很不错。”

他把本子递给我,上面写着:

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无职业,原属班加罗尔工兵一团。1840年在伦敦出生,系原任英国驻波斯公使奥古斯塔斯·莫兰爵士之子。曾就学于伊顿公学、牛津大学。参加过乔瓦基战役、阿富汗战役,在查拉西阿布(派遣)、舍普尔、喀布尔服过役。著作:《喜马拉雅山西部的大猎物》(1881),《丛林中三月》(1884)。住址:管道街。俱乐部:英印俱乐部,坦克维尔俱乐部,巴格特尔纸牌俱乐部。

在这页的空白边上,有福尔摩斯清晰的笔迹旁注:伦敦第二号最危险的人。

“真惊奇,他的职业还是个体面的军人呢。”

“他一向很有胆量,在印度还流传着他怎样爬进水沟去追一只受伤的吃人猛虎的事。华生,有些树木在长到一定高度时,会突然长成难看的古怪形状。这一点你常常会在人身上看到。”

“你这个想法真有点怪诞。”

“不管什么原因,莫兰上校开始堕落了。他退伍了,来到伦敦,又弄得名声很坏。就在这时候他被莫里亚蒂教授挑中了,一度是莫里亚蒂的参谋长。莫里亚蒂很大方地供给他钱,可只利用过他作一两件普通匪徒承担不了的、非常高级的案子。你可能还记得1883年在洛德的那个斯图尔特太太被害的案子。我肯定莫兰是主谋,但一点证据都找不出来。上校隐蔽得非常巧妙,即使在莫里亚蒂匪帮被破获时,我们也无法控告他。你还记得那天我到你寓所去看你,为了防气枪,我不是把百叶窗关上了吗?很可能当时你认为我是在想入非非。我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因为我知道有这样一支不平常的枪,而且知道在这支枪的后面会出现世界一流的射手。咱们在瑞士时,他同莫里亚蒂一起跟踪咱们。毫无疑问,就是他给了我在莱辛巴赫悬崖上那不愉快的五分钟。

“我住在法国时注意看报,就是为了寻找机会制服他。只要他在伦敦还逍遥法外,他的影子就会日夜缠着我。我能拿他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看见就拿枪打他。所以留心报上的犯罪新闻,想着我早晚要逮住他。后来我看见罗诺德·阿德尔惨死的消息,我的机会终于来了。就我知道的那些情况来看,这就是莫兰上校干的。他先同这个年轻人一起打牌,然后从俱乐部一直跟到他家,对准敞着的窗子开枪打死了阿德尔。光凭这颗子弹就足以送他上绞架。我马上回到伦敦,却被那个放哨的发现了,上校万分惊恐。我猜准了他会立刻想办法把我除掉,并且为了达到目的他会再拿出这件凶器来。我在窗口给他留了一个明显的靶子,还预先通知苏格兰场可能需要他们的帮助,然后我找到那个在我看来是万无一失的监视点,没想到他也会挑上那个地方来袭击我。亲爱的华生,有什么别的要我解释吗?”

“有,你还没有说明莫兰上校谋杀罗诺德·阿德尔的动机是什么。”

“在这方面,就是逻辑性最强的头脑也可能出错。各人可以根据现有证据作出自己的假设。”

“那么,你已经作出假设了?”

“说明案件事实并不难。通过证词可以了解莫兰上校和阿德尔合伙赢了一大笔钱。毫无疑问,莫兰作弊了。我相信在阿德尔遇害那天,阿德尔发觉莫兰在作弊。很可能他私下跟莫兰谈过,还恐吓要揭发莫兰,除非他自动退出俱乐部并答应从此不再打牌。对靠打牌骗钱为生的莫兰来说,开除出俱乐部就等于毁掉自己的财路。所以莫兰把阿德尔杀了,那时阿德尔正在计算自己该退还多少钱,因为他不愿意从搭档的作弊中牟利。他之所以锁上门是为了防止他母亲和妹妹的突然闯入,因为她们可能会对那些人名和硬币感到好奇。这么解释说的通吗?”

“我相信你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这会在审讯时得到证明或遭到反驳。同时,不论发生什么,莫兰上校再也不会打搅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