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海军协定
海军协定

我在学生时期曾与一位少年交往甚密,他名叫珀西·费尔普斯。虽然他与我同岁,却高我两级。才华横溢的他,是学校所颁发奖励的大满贯获得者,毕业时更获得奖学金,进入剑桥大学继续深造。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在我们相处时他曾说过他的舅舅是霍尔德赫斯特勋爵——一位著名的保守党政客。后来,据说他凭借自己出众的才能和有权势亲戚的庇护,在外交部谋得一席之地。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几乎完全将他淡忘了,直到接到下面这封信时,才又忆起来:

沃金 布里尔布雷

我亲爱的华生:

我毫不怀疑你能回忆起“蝌蚪”费尔普斯来,那时我五年级,你三年级。可能你也曾听到我凭借舅父的力量,在外交部弄到一个美差。但一件可怕的祸事从天而降,它毁了我的前程。

没有必要把这可怕事件的详情写给你。如果你答应我的请求,那么我就可以把这一切口述给你听。我患神经错乱已经九个星期了,现在刚刚恢复,依然十分虚弱。你看是不是能邀请你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前来看我?尽管当局对我说:对此事再也无能为力了,但我仍愿听听福尔摩斯先生对本案的意见。请你邀他前来,尽量快来。我生活在惊恐不安之中,度日如年。请你向他说明,我之所以没有及时向他请教,并非是我不钦佩他的才能,而是因为我大祸临头神志不清。现在我头脑已恢复正常,但怕旧病复发,不敢多想这件事。我至今非常虚弱,你可以看得出来,我只好口述,由人代笔。请务必邀请福尔摩斯先生前来。

你的老校友珀西·费尔普斯

我看信后很受震动,他反复呼吁邀请福尔摩斯,即使这事再困难,我也要设法去办。于是,早餐后不到一小时,我就又回到贝克街的老住处。

福尔摩斯身穿睡衣坐在靠墙的桌旁,聚精会神地做化学实验。我走进来时,他连头也没抬,我看出他的实验一定很重要,便坐在扶手椅上等着。他看看这个瓶子,查查那个瓶子,用玻璃吸管从每个瓶子里吸出几滴液体,然后拿出一试管溶液放到桌上。他右手拿着一张石蕊试纸。

“你来得正是时候,华生,”福尔摩斯说道,“如果这张纸仍然呈蓝色,就一切正常。如果它变成了红色,那溶液就能致人于死地。”他把纸浸入试管,立即变成了深暗而污浊的红色。“嘿!果然不出我所料!”他高喊,“华生,我马上就可以听你吩咐了。”他转身走向书桌,潦草地写了几份电报,交给小听差,然后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曲起双膝,双手紧抱住瘦长的小腿。“我想,你给我带来的案子会有趣得多。”

我把信递给他,他全神贯注地读起来。

“这信没有向我们说明多少情况,对不对?”

“几乎没说明什么。”我说道。

“不过笔迹倒很值得注意呢。”

“不过这笔迹不是他的。”

“确实如此,那是女人写的。”

“一定是男人写的。”我大声说道。

“不,是一个具有不平常性格的女人。从调查一开始,我们就知道,你的委托人和一个人有密切关系。此案很有意思。如果你乐意,我们马上动身前往沃金去看看那位遭遇不幸的外交官,和照他的口述代写这封信的女人。”

我们很幸运,正好在滑铁卢车站赶上早班火车,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已来到了沃金的冷杉和石南树丛中。原来,布里尔布雷是一所大宅邸,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辽阔的土地上,从车站徒步而行,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我们递进了名片,被带到一间摆设雅致的客厅里,过了几分钟,一个相当壮实的人非常殷勤地接待了我们。他的年龄虽已接近四十岁,但双颊红润,目光欢快。

“我十分欢迎你们前来,”他和我们握了握手说,“珀西一早晨都在打听你们的消息。我那可怜的老朋友,他是不放过一根救命稻草的!”

“我们还不知道案子的详情,”福尔摩斯说道,“我看你不是他们家里的人吧。”

他很惊奇,低头一看,大笑起来。“你是看到我项链坠上的姓名花押字首‘J H’了。我叫约瑟夫·哈里森,珀西就要和我的妹妹安妮结婚,我至少也算是他的一个姻亲。你们可以在珀西室内见到我妹妹,两个月来她不辞辛苦地照料他。我们最好现在就进去,珀西急于见到你们。”

珀西的房间同会客室在一层楼。房间满堂优雅地摆着鲜花。一位面如土色、身体衰弱的年轻人躺在长沙发上。沙发靠近窗户,浓郁的花香和初夏宜人的空气从开着的窗户飘进来。一个女人坐在他身旁,我们进屋时,她站起身来。

“要我离开吗,珀西?”她问道。

珀西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走。

“你好!华生,”珀西亲热地说道,“我见你留着胡须,几乎认不出你了。我不敢说你也保准能认识我。我猜,这位就是你那大名鼎鼎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

经过我的一番介绍,他们一同坐下。约瑟夫·哈里森识趣地离开了,而他妹妹的手被珀西紧握着,所以只得留在室内。这位女士身材不高,微胖,但她拥有动人的橄榄色面容,眼睛乌黑,秀发如云,极具意大利风情。相较她的明艳动人,珀西那苍白的面庞显得愈加衰弱而憔悴。

“我不愿浪费你们的时间,”珀西从沙发上坐起来说道,“所以要开门见山地讲这件事。我是一个快乐而有成就的人,而且就要结婚了。可是一件突如其来的大祸毁掉了我一生的前程。

“华生可能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在外交部供职,通过我舅父霍尔德赫斯特勋爵的关系,我很快将升任要职了。我舅父担任本届政府的外交大臣,他交给我一些重要任务,我总是办得很好,终于赢得了他对我才能和机智的充分信任。大约十个星期以前,更确切地说是在5月23日,他把我叫到他的私人办公室,先是称赞我工作干得很出色,然后告诉我,要我执行一件新的重要任务。

“他从写字台里拿出一个灰色的纸卷说道:‘这是英国和意大利签定的秘密协定的原本,很遗憾,报上已经透露出一些传闻。最重要的是,不能再有任何消息透漏出去。法国和俄国大使馆正不惜花费巨款来探听这些文件的内容。若不是非常需要一份抄本,我绝不会从我的写字台里把它拿出来。你办公室里有保险柜吗?’

“‘有的,先生。’

“‘把协定拿去锁到你的保险柜里。我要叮嘱你:你可以在别人下班后自己待在办公室里抄写副本,而不用担心被别人偷看。抄好后再把原件和抄本锁到保险柜,明早一起交给我本人。’

“我拿了这份文件,就……”

“对不起,请稍停一下,”福尔摩斯说道,“谈这话时只有你们两人在场吗?”

“是的。”

“在一个大房间里?”

“房间有三十英尺见方。”

“谈话是在房中间吗?”

“对,差不多在中间。”

“说话声音不高吗?”

“舅父说话声音向来很低,我几乎没说话。”

“谢谢,”福尔摩斯闭上双眼,“请继续。”

“我照他的吩咐做了,等其他职员离开。只有一个叫查尔斯·戈罗特的还有些公事没办完,于是我出去吃晚餐。我回来时,他已经走了。我急于把我这件公事赶出来,因为我知道约瑟夫,就是刚才你们见过的哈里森先生正在城里,要乘十一点钟火车到沃金去,我也想赶上这趟火车。

“我一看这份协定,立即发觉它确实极端重要。它规定了大不列颠王国对三国同盟的立场,同时它也预定了一旦法国海军在地中海对意大利海军占完全优势时,英国要采取的对策。协定涉及的问题纯属海军方面的。协定最后是协商双方高级官员的签署。我草草看过后就坐下来动手抄写。这份文件很长,用法文写成,包括二十六项条文。我尽可能快抄,可到九点钟才抄了九条,我想赶十一点的火车是没希望了。由于整日劳累加上晚餐没吃好,我感到昏昏欲睡,头脑麻木,想喝杯咖啡清醒头脑。楼下有一个门房,整夜都有看门人看守,按惯例给加夜班的职员用酒精灯烧咖啡。所以,我就按铃召唤他。奇怪的是,前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婆子。她说她是看门人的妻子,在这里做杂役,我就叫她去煮咖啡。

“我又抄了两条,愈发感到昏昏欲睡,便站起身来踱步。咖啡还没送来,我便打开门,顺走廊走过去看。从房间出来就是一条笔直的走廊,光线昏暗,是我办公室唯一的出口。走廊尽头有一条转弯的楼梯,看门人的门房就在楼梯下面的过道旁。楼梯中间有一个小平台,另有一条走廊通到这个平台,与楼梯在平台处呈丁字形。这第二条走廊尽头有一段楼梯通向旁门,专供仆役使用,也是职员们从查尔斯街走进本楼的捷径。”

“谢谢,我认为我完全听懂你所说的事了。”

“请您注意,说到最重要的地方了。我走下楼梯,进入大厅,发现看门人正在门房里酣睡,咖啡壶在酒精灯上滚滚沸腾,咖啡都溢到地板上了。我拿下壶,灭掉酒精灯,伸手正要去摇醒那人,突然间他头顶上铃声大振,他立刻惊醒过来。

“‘费尔普斯先生!’他困惑不解地望着我。

“‘我来看看咖啡是不是煮好了。’

“‘我正在煮着,不觉就睡着了,先生。’他望着我,又抬头望着仍在颤动着的电铃,脸上露出更加惊奇的神色。‘既然你在这里,先生,那么谁在按铃呢?’他问道。

“‘按铃!’我叫道,‘按什么铃?’

“‘这是在你办公房间按的电铃。’

“我的心顿时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揪住一样,这么说,有人在我的办公室里,而我那份千金难买的协定就放在桌上。我发疯似的跑上楼梯奔向走廊,走廊里空无一人,屋内也没人。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交我保管的那份文件原本,被人从我的桌上拿走了,只剩下抄本。”

福尔摩斯笔直坐在椅上,揉搓双手。我看得出此案引起了他的兴趣,“那时你怎么办了呢?”

“我立即想到盗贼一定是从旁门上楼的。他要是从正门上楼,那我准会碰上他了。”

“你相信,他不会一直藏在室内,或是藏在走廊里吗?你不是说走廊灯光很暗吗?”

“无论是室内还是走廊,根本没藏身之处。”

“谢谢你,请往下说吧。”

“看门人见我大惊失色,也就跟着我上楼。我们顺走廊奔向通往查尔斯街的陡峭的楼梯,楼底下旁门关着,没上锁。我们推开门冲了出去。我记得下楼时听到钟敲了三下,正是九点三刻。”

“这一点非常重要。”

“天色漆黑,下着毛毛细雨,查尔斯街空无一人,可街尽头的白厅路上却像平常一样,车辆行人络绎不绝。我们连帽子也没戴,就沿人行道跑过去,在右手拐角处,看到一个警察站在那里。

“我气喘吁吁地说,‘一份极为重要的文件被人从外交部偷走了。有人从这条路过去吗?’

“‘我在这里刚站了一刻钟,先生,’警察说道,‘这段时间只有一个人经过,是一个高个子老妇人,披着一条佩兹利披巾。’

“‘那是我妻子,’看门人高喊,‘没有别的人过去吗?’

“‘一个人也没有了。’

“‘这么说,这个小偷一定是从左拐角逃走了,’这个家伙扯着我的袖子喊道。

“可我并不相信,觉得他企图把我引开。

“‘那个女人是向哪边走的?’

“‘我不知道,先生,我只注意到她走过去,可是我毫无理由去注视她。她似乎很匆忙。’

“‘这有多长时间了?’

“‘啊,没有几分钟。’

“‘不到五分钟吗?’

“‘对,不过五分钟。’

“‘你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现在每分钟都很重要,’看门人高喊道,‘请相信我,这事和我的老婆绝不相干,快到这条街的左端去吧。好,你不去我去。’说着,他就向左方跑去了。

“可是我一下子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袖。

“‘你住在哪里?’我问道。

“‘我住在布里克斯顿的艾维巷十六号,可是你不要使自己被假线索迷住,费尔普斯先生。我们到这条街的左端去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

“我们和警察急忙赶过去,只见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个个都想在这阴雨之夜早些回到安身之处,没有一个闲人能告诉我们谁曾经走过。

“于是我们又返回外交部,把楼梯和走廊搜查一遍,可毫无结果。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铺着一种米色漆布,一有脚印就很容易发现。我们检查得非常仔细,可连一点脚印的痕迹也没找到。”

“那天晚上一直在下雨吗?”

“大约从七点钟开始下的雨。”

“那么,那个女人大约在九点钟左右进到室内,穿着带泥的靴子,怎么能没有留下脚印呢?”

“这个杂役女工有个习惯,就是在看门人房里脱掉靴子,换上布拖鞋。”

“那么说,虽然当晚下着雨,却没发现脚印,下一步你们又是怎么做的呢?”

“我们也把房间检查了一遍。这房间不可能有暗门,窗户离地面足有三十英尺。两扇窗户都从里面插上插销了。地板上铺着地毯,不可能有地道门,天花板是普通白灰刷的。我敢肯定,无论是谁偷了我的文件,他只能从房门逃跑。”

“壁炉的情况怎么样呢?”

“那里只有一个火炉。电铃正在我写字台的右首。谁要按铃都必须到我写字台右首去按。可为什么罪犯要去按铃呢?这是最难解释的疑团。”

“这件事确实非同寻常。你们的下一步措施是什么呢?我想,你们检查过房间,看看那位不速之客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像烟蒂、失落的手套、发夹或其他什么小东西,是吗?”

“没有这一类东西。”

“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吗?”

“唉,我们没有想到这一点。”

“即使有一点烟草气味也是很有价值的。”

“我一向不吸烟,所以只要屋里有烟味,我就会闻出来的。可那里一点烟味也没有。唯一确凿的事实就是看门人的妻子,那个叫坦盖太太的女人是从那地方慌忙走出来的,看门人也无法解释,他只是说他妻子平常就是在这个时间回家。警察和我一致认为,如果文件确实在那个女人手里,我们最好趁她没把文件脱手就把她抓住。这时苏格兰场已接到警报,侦探福布斯先生立即赶来,接手了这件案子。我们租了一辆双轮双座马车,半小时就到了看门人告诉我们的地点。一个年轻女子开了门,她是坦盖太太的长女。她母亲还没回来,她让我们在前厅等候。十分钟后,有人敲门。这时我们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我们应该亲自去开门,而不是让那个姑娘去开。我们听到她说:‘妈妈,家里来了两个人,正等着要见你。’接着我们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急促地走进过道。福布斯猛然把门推开,跑进后屋也就是厨房,可那女人抢先走了进去。她带着敌意望着我们,她突然认出了我,脸上浮现出诧异的表情。

“‘怎么,这不是部里的费尔普斯先生么!’

“‘你为什么躲开我们?’福布斯问道。

“‘我以为你们是旧货商呢,’她说道,‘我们和一个商人有纠葛。’

“‘这理由不充足,’福布斯说,‘我们有根据认为你从外交部拿走了一份重要文件。你必须随我们一起到苏格兰场去接受搜查。’

“她提出抗议并抵抗,都徒劳无益。我们叫来一辆四轮马车,三个人都坐进去。临走以前我们先检查了这间厨房,尤其是厨房里的炉火,没有一点碎屑或灰烬的痕迹。我们一到苏格兰场,立即把她交给女搜查员。我非常焦急,好不容易等到女搜查员送来报告,可报告说文件毫无踪影。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的处境有多可怕。在此之前,我一直深信很快就能找到那份协定,因此根本没想过若找不到会产生什么后果。当想到我的舅舅,想到我给他带来的耻辱,给我的家族带来的耻辱,牺牲我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份协定事关外交利益,容不得丝毫闪失。有一位善良的同事陪我乘车到滑铁卢,送我登上去沃金的火车。幸运的是,我的邻居费里尔医生与我同年,一路上他对我照顾得细致入微,多亏有他同行,因为我当时状况很差,在车站已昏厥过一次,在我到家之前,我的精神几乎崩溃了。

“可怜的安妮和我母亲看到我这副样子,几乎肝肠寸断。谁都很清楚,我的病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治好的,所以约瑟夫就被迫匆忙地搬出了这间心爱的卧室,把它改成了我的病房。我在这里躺了九个多星期,不省人事,脑神经极度错乱,要不是哈里森小姐在这里,还有医生的关心,我就是现在也不能和你们讲话。安妮小姐白天照看我,另雇一位护士晚上守护我。我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最近三天,我的记忆力才完全恢复。我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经手此案的福布斯先生发去电报。他来到这里向我说明,虽然用尽一切办法,却找不到任何线索。于是警方把怀疑目标落到戈罗特身上,戈罗特就是那天晚上下班以后在办公室里逗留过很长时间的那个人。他实际上只有两点可疑:一点是他走得晚,另一点是他的法国姓名。可事实是在他走以前,我还没开始抄那份协定;他的祖先是胡格诺派教徒血统,但他在习惯和感情上是英国人。找不出什么确实的根据把他牵连进去。于是此案到此就停下来。福尔摩斯先生,我把最后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你身上了。”

由于谈话过久,感到疲乏,病人便斜靠在垫子上,这时护士给他倒了一杯镇静剂。福尔摩斯双目微闭,默默不语,表示他正在紧张思索着。

“你讲得很明白,但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你告诉过什么人你要执行这项特殊任务?”

“一个人也没告诉过。”

“这里的哈里森小姐你也没有告诉吗?”

“没有。在我接受命令和执行任务这段时间里,我没有回沃金来。”

“你的亲友里没有一个人碰巧去看你吗?”

“没有。”

“你的亲友中有人知道你办公室的路径吗?”

“是的,那里的路径我都告诉过他们。”

“你对看门人了解吗?”

“我只知道他原来是一个老兵。”

“是哪一团的?”

“我听说是科尔斯特里姆警卫队的。”

“谢谢,我相信能从福布斯那里得知详情。”

他走过长沙发,到开着的窗前,伸手扶起一根低垂着的玫瑰花枝,欣赏着娇绿艳红的花团。

“天下事没有比宗教更需要推理法的了。”他把背斜靠着百叶窗,说道,“推理法可能被推理学者们逐步树立为一门精密的学科。按照推理法,据我看来,我们对上帝仁慈的最高信仰,就是寄托于鲜花之中。因为一切其他的东西:我们的本领,我们的愿望,我们的食物,这一切首先都是为了生存需要。而这种花朵就迥然不同了。它的香气和它的色泽都是生命的点缀,而不是生存的条件。只有仁慈才能产生这些不凡的品格。所以,人类在鲜花中寄托着巨大的希望。”

珀西·费尔普斯和他的护理人在福尔摩斯论证时望着他,脸上流露出惊奇和极度失望的神色。福尔摩斯手中拿着玫瑰花陷入沉思,这样过了几分钟,那位年轻的女子打破了沉寂。

“你看出解决这一疑团的希望了吗?福尔摩斯先生。”她用有点刺耳的声音问道。

福尔摩斯一愣,才又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回答道:“嗯,我可以答应你们,我要深入调查这件事,并把我所了解的一切情况告诉你们。”

“你看出什么线索了吗?”

“你已经给我提供了七个线索,不过我当然必须先检验一番,才能断定它们的价值。”

“你怀疑哪一个人吗?”

“我怀疑我自己。”

“什么?!”

“怀疑我的结论做得太快。”

“那就回伦敦去检验你的结论吧。”

“你的建议非常妙,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站起身来说道,“费尔普斯先生,你不要抱过高的奢望。这件事是非常扑朔迷离的。”

“我焦急万分地等着再和你见面。”

“好,虽然未必能带给你什么好消息。”

“上帝保佑你成功,”他高声叫道,“我知道你正在采取措施,这就给了我新生的力量。顺便说一下,我接到霍尔德赫斯特勋爵的一封信。”

“啊!他说了些什么?”

“他表示冷淡但并不严厉。我断定是因为我重病在身他才没苛责我。他反复说事关绝密,又说除非我恢复健康,有机会补救我的过失,我的前程——他指我被革职——是无法挽回的。”

“啊,这是合情合理而又考虑周到的。走,华生,我们在城里还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呢。”

约瑟夫·哈里森先生用马车把我们送到火车站,我们很快搭上了去朴次茅斯的火车。福尔摩斯沉浸于深思中,一直无言,直到我们过了克拉彭枢纽站,他才说:“无论走哪条铁路线进伦敦,都能居高临下看到这些房子,真令人高兴。”

我以为他在说笑,因为这景色实在不美,可他立即解释道:“你看那一片孤立的大房子,矗立于青石之上,就像铅灰色海洋中的砖瓦之岛。”

“那是一些寄宿学校。”

“那是未来的灯塔!每座灯塔里都装满千百颗灿烂的小种子,将来英国在他们这一代将更加明智富强,我想,费尔普斯这个人不会饮酒吧?”

“我想他不会饮酒。”

“可怜人已陷入水深火热,问题是我们有没有能力救他上岸。你认为哈里森小姐怎么样?”

“她是一个性格刚强的姑娘。”

“对,她是一个好人,不然就是我看错了。她和她的哥哥是诺森伯兰附近一个铁器制造商的仅有的两个孩子。去冬旅行时,费尔普斯与她订了婚,她哥哥陪同她前来和费尔普斯家里人见面。正好出了这件不幸的事,她便留下来照顾未婚夫,她哥哥发觉这里相当舒适,便也留下来。你看,我已经做了一些单独的调查。”

“你是说,你已经有线索了?”

“对,不过只有经过进一步调查,才能检验它的价值。没有犯罪动机的案件是最难查办的,但此案并非没有犯罪动机。什么人能从中得到好处?法国大使、俄国大使、可以把该协定出卖给其中一个大使的人、还有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对,可以想象一个政治家出于需要,可以毫不后悔地借机销毁这样一份文件。”

“勋爵不是一个有光荣履历的内阁大臣吗?”

“我们今天就去拜访这位勋爵,看他能否告诉我们一些情况,同时,我已经在进行调查了。”

“已经进行了?”

“对,我从沃金车站给伦敦各家晚报都发了一份电报。每家晚报都将刊登这样一份广告。”

福尔摩斯交给我一张纸,这纸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写着:

5月23日晚九点三刻,在查尔斯街外交部门口或附近,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位乘客,知者请将马车号码告知贝克街221号乙,赏金十镑。

“你确信那个盗贼是乘马车来的吗?”

“不是也无妨。假使费尔普斯说得不错,办公室或走廊都没有藏身之地,那个人一定是从外面进来的。而如果他在这样阴雨夜从外面进来,走后几分钟就进行检查,也没有发现漆布上留有湿漉漉的脚印,那么,他很可能是乘车来的。”

“听起来似乎有道理。”

“还有那铃声,这是最特殊的一点。为何要按铃呢?是盗贼虚张声势?要不就是有人和盗贼一起进来,故意按铃以防止盗贼行窃。或者出于无意?或是……”他重新陷入紧张的思索之中。

我们到达时已经三点二十分,在饭馆匆忙吃过午餐立即赶往苏格兰场。福尔摩斯给福布斯打过电报,他正迎候我们。这人五短身材,尖酸刻薄,在听说我们的来意后,对我们更加冷淡。

“此前我已经听说过你的方法,福尔摩斯先生,”他尖酸刻薄地说,“你很乐意利用警方供给你的情报,然后你设法去结案,让警方丢脸。”

“我过去破获的53件案子里,只有4件案子署过我的名,警方在余下案子里获得全部荣誉。如果你想在职业中求得上进,最好和我合作。”

“我非常愿意听你指点一二。”这位侦探改变了态度说道。

“你采取过什么措施呢?”

“一直在盯看门人坦盖的梢,但他离开警卫队时名声很好,我们也找不到什么嫌疑。不过他妻子是一个坏家伙,我想,她对此事知道很多。”

“你跟踪过她吗?”

“我们派了一个女侦探跟踪她。坦盖太太好饮酒,女侦探就陪她饮酒,可依然一无所获。”

“我听说有一些旧货商到过她家?”

“是的,可是她已偿清了欠他们的债务。”

“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看门人刚领到年金。”

“那天晚上费尔普斯先生按铃要咖啡,她上去应承,对这一点她怎么解释呢?”

“她说,她丈夫非常疲惫,她愿替他代劳。”

“对,过了一会就发现他睡在椅子上。那么说,除了这女人的品行不好以外,再没有别的罪证了。你没有问她,那晚她为什么匆忙离去?”

“她那天已经比平常晚了,所以急于回家。”

“你有没有给她指出来,你和费尔普斯先生至少比她晚动身二十分钟,却比她早到?”

“她解释因为双轮双座马车比公共马车快。”

“为什么到家以后,她跑进后厨房去?”

“她说,因为她的钱放在后厨房里,要取出来付给旧货商。”

“你有没有问她,在她离开现场时,可曾遇到或是看见什么人在查尔斯街上徘徊?”

“除了警察她谁也没有看见。”

“好,看来你对她盘问得很彻底。你还采取了什么措施呢?”

“这九周都在监视职员戈罗特,但没结果。”

“还有什么?”

“我们已无事可做,因为一点证据也没有。”

“你考虑了没有电铃为什么会响呢?”

“我必须承认,这把我难住了。”

“确实是怪事。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如果我要你去抓这个人,我会通知你。华生,走吧。”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我们离开警厅时,我问他。

“去走访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很幸运,我们赶到唐宁街时,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还在办公室。福尔摩斯递进名片,我们立即被召见了。内阁大臣按旧式礼节接待了我们,把我们让到放在壁炉两旁豪华的安乐椅上,他站在我们中间的地毯上。此人身材修长、削瘦,轮廓分明,面容亲切,气宇不凡,果然是一位贵族。

“久闻你的大名,福尔摩斯先生,”他满面笑容地说道,“当然,我不能对你们的来意假装不知。因为本部仅有一件事能引起你的关注。可否问问你是受谁委托前来办理这件案子的?”

“受珀西·费尔普斯先生之托。”

“啊,我那不幸的外甥!你当然明白,由于我们有亲属关系,我不能对他有丝毫包庇。我担心这件意外事故对他的前途非常不利。”

“可是如果找到这份文件呢?”

“啊,那当然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有一两个问题想问你。”

“我很高兴尽我所知奉告。”

“你是在这间办公室里吩咐抄写文件的吗?”

“是这样。”

“就是说你们的谈话很难被偷听吧?”

“毫无偷听的可能。”

“你是否对任何人提到过,你打算叫人抄写这份协定?”

“从来没有。”

“你肯定这点吗?”

“绝对肯定。”

“既然你没说过,费尔普斯也没说过,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那么,盗贼来到办公室就纯属偶然了。他看到这是机会,便顺手偷走了文件。”

“你说的已经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以内了。”

福尔摩斯沉思片刻,“据我所知,你担心这一协定的详情一经传出,就会带来极严重后果。”

这位内阁大臣富有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说道:“当然会有极其严重的后果。”

“已经产生严重后果了吗?”

“还没有。”

“如果这份协定已经落到,比如说法国或俄国外交部手中,你认为你能听到音信吗?”

“我一定能听到。”勋爵面色不快地说道。

“这就有根据设想,由于某种原因,协定还没有落到法、俄外交部手中。”

勋爵耸耸双肩:“我们很难设想,盗贼偷走这份协定只是为了装进柜子或把它挂起来。”

“或许他是在等待高价出售。”

“如果他要再等些日子,文件就一文不值了。因为再过几个月,协定就不是秘密了。”

“这一点非常重要,”福尔摩斯说道,“当然,还可以设想,盗贼突然病倒了……”

“比如说,得了神经失常,是吗?”内阁大臣迅速扫了福尔摩斯一眼,问道。

“我并没这样说,”福尔摩斯冷静地说道,“我们耽搁了你很多宝贵的时间,向你告辞了。”

“祝你成功地查出罪犯,不管他是谁。”这位贵族把我们送出门外,向我们点头说道。

“他是个杰出的人。”走到白厅街时,福尔摩斯说,“不过他要保住官职,还要作一场斗争才行。他远不富有,可开销颇大。你注意到了他的长统靴已换过底了吗?如果你明天能和我一起乘昨天坐过的那一班车到沃金去,我感激不尽。”

第二天早晨我如约见到了他,一同乘火车去沃金。他说,他的广告毫无回音,案子也毫无头绪。他说话时尽力把面孔绷得像印第安人般呆板。

我们的委托人依然由他那位忠心的护理人精心照料,但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我们一进门,他就毫不费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欢迎我们。

“有消息吗?”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有,我见到了福布斯,也见到了你的舅父,调查了一两个可能发现一些问题的线索。”

“听到你这样说真叫人高兴。”哈里森小姐高声说道,“只要我们不失去勇气和耐心,就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你对我们没有讲多少,可我们却可以告诉你更多的情况。”费尔普斯重新坐到沙发上说道。

“我希望你弄到了重要情况。”

“昨晚我又遇到一件险事。”他说时表情严肃,双眼露出近乎恐怖的神色。“我开始相信,我已不知不觉成为一个罪恶阴谋的中心,而他们的目标不仅是我的荣誉,还有我的生命。”

“啊!”福尔摩斯叫道。

“这似乎是难以置信的,就我所知,我并没有仇敌。可从昨晚的经历看来,有人要谋杀我。”

“请讲给我们听一听。”

“昨晚是我头一夜没叫人在房内护理我,一人独睡。不过我夜晚还是点着灯。约凌晨两点,我正睡意朦胧,突然被一阵轻微的声响惊醒。我躺着静听了一阵,以为是老鼠。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突然从窗上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我坐起来,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头一阵声音是有人从两扇窗户缝隙间插进工具撬窗户的声音,第二阵是拉开窗闩的声音。接着声音平息了十分钟左右,好像那人在等着瞧,这些声响是否把我惊醒了。接着我又听到轻轻的吱吱声,窗户被慢慢打开。我再也忍不住,便从床上跳起来,猛然拉开百叶窗。一个人正蹲伏在窗旁。转眼间他就逃跑了,我没看清他是谁,因为他头戴蒙面布,把面孔的下半部都蒙住了,但我能肯定他手中拿着一把长刀。他逃跑时,我清楚看到刀光闪闪。”

“这非常重要,请问你后来怎么办了?”

“我要是身体硬朗点,一定要翻窗去追他。可那时我只能按铃把全家人叫醒。这就耽误了一点时间,因为这铃装在厨房里,而仆人们又都睡在楼上。我大声喊叫,叫来了约瑟夫,他又把其他人叫醒。约瑟夫和马夫在窗外花圃上发现了脚印,可近来天气异常干燥,他们跟踪追查到草地就再也找不到脚印了。然而,位于路边的木栅栏上,有个地方有些痕迹,他们告诉我说,好像有人从那儿翻过去,在翻越时把栏杆尖都碰断了。我想先听取你的意见,所以还没告诉本地警察。”福尔摩斯从椅上站起来,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在室内踱来踱去。

“真是祸不单行。”费尔普斯笑着说道,虽然这件险事使他有些受惊了。

“你确实担着一份风险,”福尔摩斯说道,“你看能不能和我一起到宅院四周去散散步?”

“好,我愿意晒晒太阳。约瑟夫一起去吧。”

“我也去。”哈里森小姐说道。

“恐怕你还是不去为好,”福尔摩斯摇头说道,“我想我必须请你就留在这里。”

姑娘怏怏不乐地坐回原来位置,而她哥哥则加入我们,于是我们四人一同出了门。我们走过草坪来到这户外。正如他所说,花圃上的确有一些痕迹,可是已非常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了。福尔摩斯俯身看了一会儿,接着就耸耸肩站起身来。

“谁也不能从这些痕迹上发现多少情况,我们到宅子四周走走看看盗贼为何偏选中这所房屋。照我看来,这间客厅和餐室的大窗户应该对他更有诱惑力。”

“可是那些窗户从大路上可以看得很清楚。”约瑟夫·哈里森先生提醒说。

“啊,对,当然了。可是这里有一道门,他完全可以从这里试一试。这道门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供商人进出的侧门,夜晚是锁上的。”

“以前你受过像这样的惊吓吗?”

“从来没有。”我们的委托人说道。

“房里有金银餐具或其他招贼的东西吗?”

“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福尔摩斯双手插进衣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疏忽大意的神情,在房屋周围遛来遛去,然后对约瑟夫·哈里森说:“听说你发现一处地方,那人从那儿翻越过栅栏。让我们去看看!”

这个矮胖的中年人把我们引到一处,那地方有一根木栏杆的尖被人碰断了。一小段木片还在耷拉着。福尔摩斯把它折断,注意地查看着。

“你认为这是昨天夜晚碰断的吗?这痕迹看来很陈旧,对吧?”

“啊,可能是这样。”

“这儿也没有从栅栏跳到外边去的脚印。我看在这儿找不到线索,还是回卧室去商量吧。”

珀西·费尔普斯被未来的姻兄搀扶着,走得非常慢。福尔摩斯和我急速穿过草坪,回到卧室里开着的窗前,那两人还远远落在后面。

“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非常严肃地说道,“你一定要整天守在这里不动。发生任何事情你也不要离开这里,这是极端重要的。”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要我这样做,我一定照办。”姑娘惊奇地说道。

“在你去睡觉前,请从外面把屋门锁上,自己拿着钥匙。请答应我照这样去做。”

“可是珀西呢?”

“他要和我们一起去伦敦。”

“那我留在这里吗?”

“这是为了他,你可以给他帮很大的忙。”

她很快点头应允,这时那两人刚好走进屋来。

“你为什么愁眉苦脸地坐在这里,安妮?”她哥哥高声喊道,“出去晒晒太阳吧!”

“不,这里挺好,因为我有点头痛。”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我们的委托人问道。

“如果你能和我们一起到伦敦去,那对我的帮助就很大了。”

“马上就走吗?”

“你方便的话越快越好,一小时内怎样?”

“我感到身体硬朗,我真能助你一臂之力?”

“非常可能。”

“大概你要我今晚住在伦敦吧?”

“我正打算建议你这样做。”

“那么,如果我那位夜中之友再来拜访我,他就会扑空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听你吩咐。或许你想让约瑟夫和我们一起去,以便照顾我?”

“不必了,华生是医生,他会照顾你。如果你答应,我们就在这里吃午餐,饭后一同进城。”

一切都按他的提议安排妥当,而哈里森小姐则按福尔摩斯的意见,找个借口留在这间卧室里。即使是已经了解福尔摩斯的办案方式,可我依然想象不出他究竟目的何在。

费尔普斯因恢复健康并期望参加行动,高兴地和我们共进午餐。但福尔摩斯还有一件更使我们吃惊的事,因为他在陪同我们到车站并送我们上车后,不慌不忙地声明说,他不打算离开沃金。

“在我走以前,有一两件小事我要弄清楚。”他说道,“费尔普斯先生,你不在这里,在某种程度上对我更有利。华生,你们到伦敦以后,你一定答应我,立即和我们的朋友一同乘车到贝克街去,一直等到我再见到你们为止。今晚费尔普斯先生可以住在我那间卧室里。我明早乘八点的火车到滑铁卢车站,赶得上和你们一起进早餐。”

“可是我们在伦敦进行调查的事怎么办呢?”费尔普斯沮丧地问道。

“明天可以调查。我现在留在这里很必要。”

“你回布里尔布雷去后告诉他们,我想明天晚上回去。”火车刚要离开月台,费尔普斯喊道。

“我不一定回布里尔布雷。”福尔摩斯答道,在火车离站时,他向我们高兴地挥手致意。

费尔普斯和我一路都在谈论这件事,可谁也不能对他这个新行动想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理由来。

“我猜想,他是想找出昨夜盗窃案的线索,如果真有盗贼,他一定不是普通的盗贼。”

“那么,你自己的意见是什么呢?”

“不管你是否把它归结为我的神经脆弱,可我相信在我周围正进行着某种隐秘的政治阴谋,并且由于某种我不能理解的原因,这些阴谋家想谋害我的性命。否则,为何盗贼竟想撬开无物可盗的卧室的窗户?他又为何手中拿着长刀呢?”

“你肯定那不是撬门用的撬棍吗?”

“不,是一把刀。我很清楚看到刀光一闪。”

“为什么会怀有那样深的仇恨来袭击你呢?”

“啊,问题就在这里了。”

“假设你的想法是对的,福尔摩斯若能抓住昨夜威胁过你的人,那他就向找到偷海军协定的人这个目标前进了一大步。”

“可是福尔摩斯说他不回布里尔布雷去。”

“我了解他不是一天半天了,我还从没见过他没有充分理由就去做什么事情。”

说到这里,我们便转入了其他话题。可这一天把我弄得疲惫不堪。费尔普斯久病之后依然虚弱,他所遭遇的不幸更加使他紧张不安。我尽力讲一些能给他消愁解闷的事来使他开心,但都无济于事。他总是念念不忘那份丢失的协定,他惊异着,猜测着,思索着,想知道福尔摩斯正在做什么,霍尔德赫斯特勋爵正在采取什么措施,明早我们会听到什么消息。夜色深沉后,他由激动变得痛苦异常。

“你非常信赖福尔摩斯吗?”

“我亲眼见他办了许多出色的案子。”

“可他从未侦破过这样毫无头绪的案子吧?”

“不,他解决过比此案线索还少的案子。”

“但不是关系如此重大的案子吧?”

“这我倒不清楚。但我确实知道,他曾为欧洲三家王室办过极其重要的案子。”

“你很了解他,华生。你认为他有希望成功吗?他打算侦破这件案子吗?”

“他什么也没说。”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恰恰相反。现在,朋友,为这事使自己心神不安,丝毫于事无益,我劝你快上床安睡,明天早上不管消息好坏,都能精神饱满地去处理。”

我终于说服他接受我的劝告,但我从他激动的神态看出,他是安睡不了的。他的情绪也影响了我,我在床上辗转半夜,仔细盘算这个奇怪的问题,作了无数推论,一个比一个不能成立。我绞尽脑汁寻找解答,最后才渐渐入睡。我一觉醒来已经七点钟,便立即起身到费尔普斯房里,发现他容颜憔悴,一定是彻夜未眠。他第一句话就问福尔摩斯是否已经回来。

“他既然答应来,就一定会准时来的。”

果然,刚过八点,一辆马车疾驰到门前,我的朋友从车上跳下来。我们在窗前看到他左手缠着绷带。他走进宅内,过了一会才来到楼上。

“福尔摩斯,你受伤了吗?”他走进屋内时,我问道。

“这不过是由于我手脚笨拙,擦伤了点皮,”他一面向我们问候,一面回答,“费尔普斯先生,和我过去查的案子相比,此案确实最隐秘。”

“我怕你对这案子是力不从心了。”

“这是一次十分奇异的经历。”

“你手上的绷带就说明你曾经历过凶险,”我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等吃过早餐再说吧,别忘了今早我从萨里赶了三十英里路。大概,我那份寻找马车的广告还没着落吧?好了,我们不能指望一切都顺利。”

餐桌准备好了,我刚要按铃,赫德森太太就把茶点和咖啡送来了。几分钟后,她又送上三份早餐,我们一齐就坐,福尔摩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赫德森太太很善于应急,”福尔摩斯把一盘咖喱鸡的盖子打开说道,“她会做的菜有限,这份早餐想得很妙。华生,你那是什么菜?”

“一份火腿蛋。”我答道。

“费尔普斯先生,你喜欢吃什么,咖喱鸡还是火腿蛋?要不然,就请你吃你自己那一份吧。”

“谢谢,我什么也吃不下去。”

“啊,来吧!请吃一点你面前那一份。”

“谢谢你,我确实不想吃。”

“好,那么,”福尔摩斯调皮地眨了眨眼,说道,“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的好意吧。”

费尔普斯刚打开盖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面色苍白,呆望着盘内。原来盘内放着一个蓝灰色小纸卷。他一把抓起来,直愣愣地看着,然后把那纸卷按在胸前,高兴得尖声喊叫,在室内如痴如狂地手舞足蹈起来,然后倒在一张扶手椅中,由于过分激动而软弱不堪,精疲力尽。我们只好给他灌了一点白兰地,使他不至昏厥过去。

福尔摩斯轻轻拍着费尔普斯的肩膀,安慰说:“像这样突然把它放到你面前,实在太糟糕了,不过我总忍不住想把事情做得带点戏剧性。”

费尔普斯抓着福尔摩斯的手吻个不停,“上帝保佑你!”他大喊道,“你挽救了我的荣誉。”

“这也关系着我自己的荣誉,我应该请你放心,我办案失败和你受托失信一样,都不愉快。”

费尔普斯把这份珍贵文件揣进他上衣里面贴身的口袋。

“我虽不想再打扰你吃早餐,可是我渴望知道你是怎样把它弄到手,在哪里找到的。”

福尔摩斯喝完一杯咖啡,又把火腿蛋吃完,然后站起身来,点上烟斗,安然坐到椅子上。

“我讲讲我先做了些什么,后来又是如何着手去做的。从车站和你们分手后,我悠然自得地徒步而行,经过优美的萨里风景区,来到一个名叫里普利的小村落,在小客店里吃过茶点,然后灌满水壶,口袋里装了一块夹心面包,做好一切准备。我等到傍晚才又返回沃金,当我来到布里尔布雷旁的公路时,已是黄昏时分。我一直等到公路上渺无人迹——我想,那条公路上行人从来不太多的——于是我爬过栅栏,来到屋后宅地。”

“那大门日夜都是开着的啊。”费尔普斯突然喊道。

“不错,可我喜欢这么干。我选择长着三棵枞树的地方,在这些枞树掩蔽下,我走了过去,屋里没人能看到我。我蹲伏在旁边的灌木丛中,从一棵树匍匐前进到另一棵——我裤子膝盖破成这样就是证明,一直爬到你卧室窗户对过的那丛杜鹃花旁。我在那儿蹲下来,等候事情发展。你房里的窗帘还没放下,我可以望见哈里森小姐坐在桌旁看书。她合上书关牢百叶窗退出卧室时已是十点一刻。我清楚听到她用钥匙锁门的声音。”

“钥匙?”费尔普斯突然喊道。

“对,我事先吩咐过哈里森小姐,在她就寝时,从你的卧室外面把门锁上并亲自拿着钥匙。她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我的各项命令,要是没有她的合作,你就不会找到那份文件了。后来她走开了,灯也熄了,我依旧蹲在杜鹃花丛中。时间等得非常久,沃金教堂的钟声一刻钟一刻钟地响过去,终于在凌晨两点钟左右,我突然听到拉开门闩和钥匙转动的响声。顷刻间,供仆役出入的门开了,约瑟夫·哈里森先生在月光下走了出来。”

“约瑟夫?!”费尔普斯突然喊道。

“他光着头,可肩上披着一件黑斗篷,以便在遇到紧急情况时,他能立即把脸蒙上。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墙壁阴影下,接近窗户,将一把长薄片刀插入窗框,拨开窗闩。然后他撬开窗户,又把刀子插进百叶窗缝中,把百叶窗打开了。我能看清室内情况和他的一举一动。他点燃壁炉台上的两支蜡烛,动手卷起门旁地毯的一角。一会儿弯腰取下一块小方木板,那是供管子工修理煤气管道接头时用的。这块木板盖着丁字形煤气管接头,有条管子通往楼下厨房,是给厨房供煤气用的。约瑟夫从这隐蔽之处取出一小卷纸来,把木板重新盖好,又把地毯铺平,吹熄蜡烛,因为我正站在窗外守候他,他一下子撞进我怀里。约瑟夫先生比我想象得还要凶恶!他拿刀向我扑来,我不得不再次抓住他,在我占上风之前,我指节上让刀划伤了。结束搏斗后,他听了我的劝告,把文件交了出来。我拿到文件便放他走了。不过我今早给福布斯发了一份电报,把详情都告诉他了。如果他动作麻利,能抓住他要捉的人就太好了。可如果像我预料的那样,他赶到那里人已经逃走了,呃,那政府还巴不得呢。我想,首先,霍尔德赫斯特勋爵,其次,珀西·费尔普斯先生都宁愿这件案子不经过违警罪法庭审理才好呢。”

“天啊!”我们的委托人呻吟道,“难道这十个星期,文件始终和我一起在那间屋子里吗?”“正是这样。”

“那么约瑟夫是一个恶棍和盗贼了!”

“恐怕他是一个比他外表看来更阴险、更危险的人物。从他今早对我所说的话来看,我推测他在股票交易中亏了血本,为了转运,什么坏事都准备去干。他是极端自私的人,一碰到机会,他既不顾他妹妹的幸福,也不考虑你的名誉。”

珀西坐回他的椅子里,“我的头都昏了。”

“此案最主要的困难就在于线索太多,而极重要的线索被毫不相干的迹象遮掩住了。我们只能从中选择必要的,按顺序把它们串起来。我开始对约瑟夫产生怀疑的根据是,你曾打算在失窃的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回家,我很自然想到他必然会来找你,因为他对外交部很熟悉,又顺路。后来我听你说有人急于潜入那间卧室。我想,只有约瑟夫才可能把东西藏在那间卧室里——你对我们说过你那天和医生一起回到卧室时,是怎样让约瑟夫搬出卧室的——那时我的怀疑变成了肯定。特别是头一夜没有人陪你住,就有人企图潜入室内,这说明这位不速之客对房内的情况很熟悉。”

“我是多么有眼无珠啊!”

“查案经过是这样的:约瑟夫·哈里森从通向查尔斯街的那个旁门走进外交部,因为他熟悉路,所以在你离开办公室时,他直接闯进去,发现那里一个人也没有,立刻按起电铃来,正在按铃时,一眼看到桌上的文件。一瞥之间,他觉得他面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得到一份极有价值的国家文件,他把它揣到口袋里扬长而去。几分钟后,打盹刚醒的看门人才提醒你注意铃声,这点时间是足够盗贼逃跑了。他乘第一班车回到沃金,检查了赃物,肯定它极为珍贵,便把那份协定藏到他认为非常安全的地方,企图一两天内取出,送到法国大使馆或他认为可以出高价的任何地方。可你突然返回家中。他措手不及,被迫从那间卧室搬了出来。从那以后,屋里一直至少有两个人,使他再也无法拿出文件。这种情况简直使他发疯。不过他终于看到了机会。他设法潜入室内,可你没有睡熟,挫败了他的计划。你可能还记得,那晚你没服用平常吃的那种药。”

“我记得。”

“我想,他一定在药里做了手脚,因此他相信你一定会毫无知觉了。当然,我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觉得能毫无危险地重新再干,那他还是要再去试试的。你离开卧室自然是他求之不得的机会。我让哈里森小姐整天待在屋里,为的是使他不能趁我们不在时先下手。我一方面使他误认为没有危险,一方面,正如刚才说过的,监视着卧室内的动静。我早就知道文件十之八九是藏在卧室,但我不愿拆开所有的地板和壁脚去搜寻它。让他自己从隐藏之处拿出来,我就省了许多麻烦。还有什么地方我没有讲清楚的吗?”

“第一次他本可以从门里进去,为什么要撬窗户呢?”

“从门里进屋他得绕过七间卧室,而且,从窗户进出能轻而易举地跳进草坪。”

“那把刀,说明他有什么行凶的企图吗?”

“可能是这样,”福尔摩斯耸耸肩回答,“我只能肯定地说,约瑟夫·哈里森先生绝对不是一个肯发善心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