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第九章美格涉足名利场

“那帮孩子恰恰现在出麻疹,我看真是再巧不过的了。”美格说。这是四月的一天,她在自己房间里整理“出门”的行李,妹妹们围在身边。

“安妮·莫法特真好,说话算话。整整两个星期玩它个痛快。”乔答道,一边伸长胳膊把几件裙子叠起来,样子活像一架风车。

“天气也很好,我很喜欢这样的天气。”贝丝接着说,一边从她的宝贝箱子里仔细地挑出几条领圈和发带,借给美格参加这次重要聚会。

“但愿是我出去过好日子,戴上所有这些漂亮的东西。”艾美说。她嘴里衔了一口针,美观地插入姐姐的针垫里。

“但愿你们都去,可那不可能,只能回来时再说情况了。你们对我这么好,把东西借给我,又帮我整理东西,这点小事我肯定能办到。”美格说着,扫视了一下房间,最后把目光落在简单的行李上,可这在她们眼里几乎是完美的了。

“不知道到底我有没有福气,能够穿衣服锁有真蕾丝花边,戴帽子打蝴蝶结呢?”美格热切地说。

“那天你还说,只要可以去安妮·莫法特家,就心满意足了。”贝丝轻声评论。

第二天天气晴朗,美格气派地出发了,去领略两个礼拜的新奇乐趣。马奇太太好不容易同意,生怕美格回来时对家里会更加不满意。但美格极力恳求,而且萨莉也答应照顾她;再说,整个冬天美格都在做烦闷的工作,出去消遣一下也是一大快事。最后,母亲终于做出让步,答应让女儿去初次品尝时尚生活的滋味。

莫法特家确实很赶时髦,楼房富丽堂皇,主人优雅端庄,纯朴的美格见了心里发虚。尽管莫法特家过的是浮夸生活,可她们待人热忱,没过多久,这位客人便不再拘束。不知为什么,美格隐隐感到,她们教养有限,智力一般,而且阔气掩盖不了平庸的本质。当然,乘漂亮的马车,每天都锦衣华服,一个劲地玩乐,这样养尊处优的日子很惬意,也正合美格的心意。不久,美格便开始学着周围人的言谈举止,摆点小架子,装腔作势,说话时还带几句法语,把头发卷曲,把衣服改小,尽可能评论流行时尚。安妮·莫法特的漂亮东西,美格看得越多越眼红,也越渴望发财。现在想起来,自己家徒四壁,工作也变得格外艰辛。尽管有母亲给的新手套和真丝长袜,可她还是觉得自己贫穷,深感委屈。

不过,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抱怨,因为这三位小姑娘忙于享受“美好时光”。她们白天逛商店、散步、骑马、探亲访友;晚上,上戏院、看歌剧或者在家里嬉闹;而安妮交友甚广,深知待客之道。她的姐姐们都是漂亮的小姐,其中一位已经订了婚,美格觉得订婚是极有趣极浪漫的。莫法特先生是位富态乐天的老绅士,与美格的父亲相识;莫法特太太也是位肥胖、快乐的老太太,她跟女儿一样十分喜欢美格。所有人都宠爱她,亲切地称她为“黛茜”,宠得美格真有点头脑发热。

到了“小舞会”的那天晚上,她发现别人都穿上了薄薄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相比之下,自己的府绸衣服根本不行。于是塔拉丹布裙子出场了,可与萨莉挺括崭新的裙子一比,立刻显得陈旧不堪、又皱又破。美格看到姑娘们瞥了一眼,接着面面相觑,面颊顿时开始发烧,因为尽管她生性温柔,毕竟还是有自尊心的。大家一个字都没说,可萨莉提出帮她梳理头发,安妮提出为她系腰带,贝尔,就是订了婚的那位姐姐,称赞她手臂洁白。在美格看来,她们的好意只不过是同情她贫穷。她心情十分沉重,独自站在一边,而其他人有说有笑,还像翩翩蝴蝶到处飞奔。美格正感到十分难受痛苦时,女佣送来一盒鲜花。没等她开口,安妮就把盖子打开了。看到里面这些美丽的玫瑰、杜鹃和绿蕨,众人都惊叫起来。

“肯定是给贝尔的,乔治经常给她送的。这些花真的令人陶醉。”安妮深深地闻了一下鲜花,大声咋呼。

“那位先生说,这些花是送给马奇小姐的。这儿有张纸条。”女佣插话道,说着把纸条递给美格。

“多有意思!会是谁送的呢?以前并不知道你有情人。”姑娘们呼喊着,纷纷围住美格,显得十分好奇、惊奇。

“纸条是妈妈写的,花是劳里送的。”美格简单地说。不过,她心里非常感激劳里没有忘记她。

“真的啊!”安妮说,脸上带着一种滑稽的表情。美格把纸条塞进口袋,把它当做战胜嫉妒、名利和孤傲的法宝。寥寥数语充满深情,她感觉好多了,美丽的鲜花更使她高兴起来。

美格几乎恢复了愉快的心情,她拈出几支绿蕨和玫瑰留给自己,随即将剩下的分成几把精美的花束,分赠给朋友们点缀在胸前、头发和衣裙上。她做得这么漂亮,大姐卡莱拉不禁称她为“她所见到的最甜美的小家伙”,众人也为她的小小心意所感动。这一善举把她的沮丧心情打发走了。大家都跑到莫法特太太跟前展览去了,她独个儿把几支绿蕨插在自己的鬈发上,又把几朵玫瑰在裙子上别好,这时裙子在心目中变得不那么难看了,一照镜子,看到了一张喜气洋洋、双目明亮的脸孔。

那天晚上,她玩得很痛快,尽情地跳舞。所有人都很热情,她获得了三次恭维。安妮请她唱歌,有人称赞她的嗓子非常动人;林肯少校问那位“长着漂亮眼睛、充满青春活力的小姑娘”是谁;还有晚上,莫法特先生坚持要请她跳舞,说她“不拖泥带水,舞步轻盈”,他说得极为动听。总之,她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后来,无意中她听到一些议论,令她忐忑不安。她正坐在暖房门口,等舞伴给她送冰淇淋,突然听到花墙的另一边有个声音问:

“他多大了?”

“我想,也就十六七岁吧。”另一个声音回答。

“那些姑娘中总有一个会碰到这种绝妙好事,你说对吧?听萨莉说,他们现在关系很亲密,那个老的也很溺爱她们。”

“我敢说,姓马的自有打算,虽然早了点,可这把牌她会打得很好。显然,姑娘们还没想到这一点呢。”莫法特太太说。

“她刚才在胡扯,说纸条是她妈写的,好像她已经知道了。可鲜花送来的时候,你看她的脸都红成什么样子了。可怜的人哪!

要是她打扮得入时一点,确实很漂亮。要是我们在星期四把衣服借给她,你觉得她会生气吗?”另一个声音问。

“她很高傲,不过,我想不会介意的,毕竟她只有那条难看的塔拉丹布裙子。今天晚上她可能会撕破裙子,那样就有理由借给她一条像样的裙子啦。”

“再说吧。我要去邀请小劳伦斯,当然是特意为了她,到时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这边,美格的舞伴过来了,看到她脸色通红,且神色颇为不安。听了刚才这些话,她感到既屈辱又气又恶心。她确实很高傲,那时也幸亏这样,她才没有发作。她再天真无邪,可还是能明白朋友们的这些闲话。她努力忘记它,可就是忘不掉,心头一直萦绕着“姓马的自有打算”,“胡扯”,“难看的塔拉丹布裙子”。她真想痛哭一场,然后飞奔回家,把苦恼告诉家人,求教于她们。可那做不到,她只能强颜欢笑。由于她举止上显得神情激动,倒并没有露出半点破绽来,没人想得到她是在强装笑脸。她很高兴舞会终于结束了,便静静地躺在床上,思考、疑惑、气愤,一直想到头痛,还有几滴凉丝丝的眼泪落在热辣辣的脸颊上。那些荒唐的好意之言,为美格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在此之前,她一直都在旧的天地里孩子般地快乐生活,可这些闲话扰乱了那份宁静。她与劳里纯真的友谊也因为这些无聊话而玷污了;她对母亲的信任也因莫法特太太小肚鸡肠的一席话而有些许动摇;她原以为自己是穷人家的女儿,应满足于朴素的穿着,想不到姑娘们无端怜悯,把邋遢衣服看成是天底下最大的灾难。她对自己的理性决断感到茫然。

可怜的美格一夜无眠,起床时眼皮沉重,心情极坏。她既怨自己的朋友无事生非,又愧自己不敢坦白真相,以正视听。那天早上,姑娘们全都懒懒散散,直到中午时分才提起劲头打毛线。美格马上意识到,她的朋友们举止异常:

她们待她更加敬重,对她的言谈十分关注,并且用颇好奇的眼光看着她。这一切令她既惊奇又得意,只是无法理解。最后,贝儿写字时抬起头来,伤感地说:

“黛茜,亲爱的,我给你的朋友劳伦斯先生送了一份请帖,请他星期四过来。我们也想认识认识他,这可是特意为你而请的哟。”

美格红了脸,但她突然想捉弄一下这些姑娘们,于是装作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恐怕他不会来。”

“为什么,chérie?”贝儿小姐问。

“他太老了。”

“我的孩子,你说什么?请问,他究竟有多大年纪?”卡莱拉小姐嚷道。

“差不多七十吧,我想。”美格答道,数数打了多少针,拼命忍住笑。

“你这狡猾的家伙!我们指的当然是年轻的那位。”贝儿小姐笑了,喊道。

“哪里有什么年轻人!劳里只是个小男孩。”姐妹们听到美格这样形容自己的所谓“情人”,不禁互相使了个古怪的眼色,美格见状也笑了。

“和你年纪相仿。”南妮说。

“和我妹妹乔年纪接近,我八月份就十七岁了。”美格把头一仰,答道。

“他真棒,给你送鲜花,对吧?”不识趣的安妮还在说。

“对,他经常这样做,送给我们全家人,因为他们家里多的是,而我们又是这么喜欢鲜花。你们知道,我妈和劳伦斯老先生是朋友,两家孩子在一起玩,是相当自然的事情。”美格希望她们停下来。

“显然黛茜还没有进入社交圈。”卡莱拉小姐朝贝儿点点头说。

“田园乡间,天真无邪。”贝儿小姐耸耸肩说道。

“我准备出门给我家姑娘们买点东西;各位小姐要我捎点什么吗?”穿着一身镶边丝绸裙子的莫法特太太,像头大笨象一样缓缓走进屋来,问道。

“不用费心了,太太,”萨莉回答。“我星期四已经有一条粉红色的新丝绸裙子,什么都不缺了。”

“我也不——”美格欲言又止,她突然想到,自己确实想要几样东西,却得不到。

“你那天穿什么?”萨莉问。

“还是那条白色的旧裙子,要是我能把它补得能出客的话,昨晚可惜给撕破了。”美格想尽量讲得随便一点,却感到很不自在。

“为什么不捎信回家再要一条?”不善察颜观色的萨莉问。

“我只有这一条。”美格好不容易才说出这话。但萨莉仍然没有明白过来,她友好地惊叫起来。

“只有那么一条?真好笑——”她的话没说完,贝儿赶忙朝她摇头,插进来友善地说:

“不好笑,她又不进社交圈,要这么多衣服有什么用?

黛茜,即使你有一打,也不必往家里要。我有一条漂亮的蓝色绸裙子,我已经穿不下,白白搁着,不如你来穿上,遂遂我的心意,好吗,乖乖?”

“谢谢你的好意,但如果你们不在意,我倒不在乎穿我的旧裙子,像我这样的小姑娘,这样穿挺合适。”美格说。

“请你一定让我把你打扮得气派一点。我就喜欢这样做。上下打扮齐整了,你准是个标准的小美人。我要把你打扮好才让你见人,然后我们像灰姑娘和仙姑参加舞会一样突然亮相。”贝儿用富有说服力的声调说。

美格无法拒绝如此友善的提议,她很想看看,自己打扮后是否会变成个“小美人”,于是点头同意,把原来对莫法特一家的不舒服感觉抛在脑后。

星期四晚上,贝尔和女佣关起门来,一起把美格打扮成漂亮小姐。她们把美格的头发烫卷,脖子和胳膊上扑了香粉,为了使双唇更红润,又在她嘴唇上涂了深红色的唇膏,要不是美格竭力反对,女佣霍滕斯还要给她抹“一点胭脂”呢。她们给她套上天蓝色的裙子,裙子紧得让她都透不过气来,而且领口很低,正派的美格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一个劲地脸红。接着又戴上一套银首饰:

手镯、项链、胸针,还有耳环,霍滕斯用一根看不见的粉红色丝线把它们都连在一起。胸前戴上一束香水月季花苞,还有一条褶裥蕾丝花边遮着,美格终于同意露出楚楚动人的洁白双肩,再加一双蓝色高跟绸靴,令她心满意足。拿上一块镶有蕾丝花边的手帕、一把羽毛扇和银夹子夹着的一束鲜花,她打扮齐整了。贝尔小姐满意地审视美格,就像小姑娘端详打扮一新的玩偶。

“出去让大家瞧瞧吧。”贝儿小姐说,一边领美格去见在房间里等着的姑娘们。

美格拖着长裙跟在后面,裙子声,耳环叮当作响,鬈发上下波动,心儿怦怦猛跳。刚才那面镜子已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自己是个“小美人”,她觉得似乎自己的“好戏”真的已经开始了。朋友们热情洋溢,反复着那个溢美之词;她站在那里好一阵,好像寓言里的鹩哥,尽情享受着借来的羽毛,众人则像一班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南妮,趁我换衣裳,你教她走步,别让裙子和法式高跟鞋绊倒了。卡莱拉,你用银蝴蝶发夹,把她左鬓的那绺长鬈发夹起来。你们谁也别弄糟了我这一手漂亮功夫啊。”贝儿说着匆匆走开,对自己的成功显得相当得意。

“我不敢走下去,觉得头晕目眩,身子僵硬,好像只穿了一半衣服。”美格对萨莉说。此时铃声响起,莫法特太太派人来请小姐们立即赴会。

“大不一样咯,不过这样很漂亮。我都不能跟你比了。瞧,贝尔多有品位,当然你也蛮有法国味道的,真的。就让花这么挂着,不用太在意,小心摔倒。”萨莉说着,努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美格掠美的样子。

玛格丽特牢记这个告诫,小心翼翼地下楼,漂动到客厅,莫法特一家和几位早到的客人都聚集在那里。她很快发现,华丽的衣服有一种魅力,总能吸引某类人的注目礼。有几位小姐以前从不注意她,可一下子热情起来;几位年轻绅士在上一场舞会中只是盯了她一眼,而现在他们不光是盯着她看,还要求与她认识,对她讲了各种愚蠢的贴心话;还有几位老太太坐在沙发上,喜欢对大家品头论足,也饶有兴趣地打听她的身份。只听莫法特太太对其中的一位说:

“黛茜·马奇的父亲是上校军官,是我们家的远亲,可现在家道中落,可惜吧?她们也是劳伦斯家的密友;告诉你,她可温柔着呢;我家内德对她可痴迷呢。”

“啊!原来是这样。”老太太说着,戴上眼镜又把美格审视了一遍。美格假装没听到,心里还是很吃惊,莫法特太太竟然胡说八道。

“头晕目眩”的感觉还没有消失,可美格想象自己就在扮一位优雅小姐的新角色,因此她表现颇为得体;哪怕裙子太紧,束得她两肋隐隐作痛,脚底下不断地踩着裙裾,尽管她还胆战心惊,唯恐那对耳环会甩出去,弄丢或者摔破。旁边一个小绅士正在想方设法卖弄诙谐,讲着一些并不可笑的笑话,她摇着扇子咯咯地笑。突然,笑声戛然而止,只见她满脸烦乱,因为,就在对面,她看见了劳里。他盯着她,明显地流露出心中的诧异,不以为然。这她感觉得到,尽管劳里屈身鞠躬,面带笑容,可他真诚的双眼里流露出一种眼神,使她羞愧不已,都怪自己没穿上旧裙子。她看到,贝尔胳膊肘推推安妮,然后两个人都把目光转向劳里,这使她心里更加烦乱。好在劳里生性腼腆,看上去特别像个孩子,她才放宽心。

“这些人真无聊,都想到哪里去了!反正我不在乎,也丝毫不会变色的。”美格心想,赶忙跨过房间去和朋友握手。

“你能来我很高兴,本来还怕你不来了。”她装出一副大人的口气说。

“是乔要我来的,回去还要回报你打扮得怎样。于是我就来了。”劳里回答,眼睛并没有朝她看,只是暗自取笑她的母亲般口吻。

“那你打算怎么跟她说呢?”美格问,她急切想知道他对自己怎么看,可心里第一次感到局促不安。

“我想说,都认不出来了。你看上去这么像大人,实在是面目全非,我很担心。”他说着,抚摸着手套上的扣子。

“真荒唐!姑娘们把我打扮成这模样,是觉得好玩,我也挺喜欢的。要是乔看到的话,她会不会盯着我看?”美格问,一心想要他说出她这个样子是否比以前有长进。

“是的,我想她会的。”劳里黯然地回答。

“难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吗?”美格问。

“我不喜欢。”劳里生硬地答道。

“为什么?”美格急切地问。

他扫了一眼卷卷的头发,裸露的肩膀,花里胡哨的裙子,回答中丢却了往常彬彬有礼的风度,那种神情更使她窘迫不安。

“我不欣赏过分炫耀。”

这话竟然出自比她年轻的小伙子之口,美格怎么也听不下去。于是她走开了,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从没见过你这样无礼的男孩子。”

美格火冒三丈,她来到一个没人的窗口,站在那里让凉风吹拂火辣辣的脸颊,紧绷的裙子绷得她脸色通红,极不舒服。她站在那里时,林肯少校从身旁经过,不一会儿,美格听到他跟他母亲说:

“她们在戏弄那个小姑娘。我本来想让你见见她,可她们把她彻底毁了,今晚她只是个玩具娃娃而已。”

“哦,天哪!”美格叹了口气,“我真该放聪明点,穿自己的衣服,那样就不会惹别人恶心,我自己也不会感觉这么不舒服,我真害臊!”

她把额头靠在冰凉的窗棂上面,让窗帘半掩着自己的身影,拿手的华尔兹已经开始,也全然不觉。这时,一个人碰碰她;她回过身来,看到了劳里。他一脸悔意,毕恭毕敬向她鞠了个躬,伸出手来说:

“恕我一时无礼,来和我跳个舞吧。”

“恐怕这不合你的口味吧。”美格试图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却一点也装不出来。

“没的事情,我极想跟你跳的。来吧,我会学好的。虽然不喜欢你的衣服,但我真的觉得你——反正漂亮极了。”他挥挥手,似乎语言还不足以表达他的仰慕之情。

美格一笑,回心转意了。当他们站在一起等着合上音乐节拍时,她悄悄说道:“小心裙子把你绊倒;我受尽折磨,穿上它真是个憨头鹅。”

“围着领口别起来就可以用了。”劳里说着,低头看看那双小蓝靴,显然对它们倒很满意。

他们敏捷而优雅地迈开舞步,由于在家里练习过,这对活泼的年轻人配合得相当默契,给舞场平添了快乐的风景线。他们欢快地旋转起舞,觉得经历了这次小口角之后,彼此更加接近了。

“劳里,我想请你帮个忙,愿意吗?”美格问。她刚跳一会便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也不解释,劳里便站在一边替她扇扇子。

“那还用说!”劳里欣然回答。

“回到家里,千万不要告诉她们我今天晚上的打扮。她们不会明白这个玩笑,妈妈听到会担心的。”

“那你为什么这样做?”劳里的眼睛显然是在这样问。美格急得又说:

“我会亲自把一切告诉她们,向妈妈‘坦白’我有多傻。但我宁愿自己来说;你别说,行吗?”

“我向你保证守口如瓶,只是她们问我时该怎样回答?”

“就说我看上去挺好,玩得很开心。”

“第一项我会全心全意地说的,只是第二项怎么说?你看上去并不像玩得开心,不是吗?”劳里盯着她,那种神情促使她悄声说道:

“是,刚才是不开心。不要以为我那么讨厌。我只是想找乐子,但我发现这种乐子毫无益处,我已经开始厌倦了。”

“内德·莫法特走过来了,他想干什么?”劳里边说边皱起黑色的眉头,仿佛并不认为这位小主人的到来可以增加乐趣。

“他认下了三场舞,我想他是来找舞伴的。烦死人!”美格说完摆出一副倦怠的神情,把劳里也逗乐了。

他一直到晚饭时候,才再跟她说上话,当时她正跟内德和他的朋友费希尔一起喝香槟。劳里自言自语,那两人表现得“十足像一对傻瓜”,他觉得自己有权像兄弟一样监护马奇姐妹,必要时站出来保护她们。

“如果多喝,明天就会头痛得厉害。我可不这样做。美格,你看,你妈妈不喜欢这样的。”他在她椅边俯下身来低声说道,此时内德正转身给她续杯,费希尔则弯腰捡起了她的扇子。

“今天晚上我不是美格,而是个轻狂得无恶不作的‘布娃娃’。明天我就会收拾起这副‘过分炫耀’的嘴脸,拼命学好。”她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但愿明天已经到来啊。”劳里咕哝着,怏怏走开了。看到她变成这副样子,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美格一边跳舞一边调情卖俏,嘀嘀咕咕地聊着,傻笑着,就像别的姑娘们一样。晚饭后,她跳德国华尔兹舞,自始至终跌跌撞撞,长裙子也差点把舞伴绊倒。劳里见到她这种瞎蹦乱跳的模样心生反感。他一边看着,心里想好了一番数落的话,却没有机会发表,因为美格总是躲着他,一直到他过去道晚安。

“记住!”她说道,强颜欢笑着,剧烈的头痛已经开始发作了。

“守口如瓶,至死不渝。”劳里夸张地拖着长音,转身离去。

这小小的插曲激起了安妮的好奇心,但美格累得不想再扯闲话,上床歇息了。她觉得自己像参加了一场化装舞会,却玩得并不如意。第二天,她整天都不舒服,到了星期六,就回家了。她已经被两个星期的玩乐弄得筋疲力尽,感到自己已经享受够了“奢侈的生活”。

“安安静静的生活真好,不用整天客套应酬。家里虽然不漂亮,可真的是舒服。”美格说。星期天晚上,她与母亲和乔坐在一起。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乖乖。我本来还担心,去过了豪宅,会觉得家里又破又无聊。”母亲回答,那天她不止一次地看着美格,满脸担忧的神情。其实,慈母的眼睛,一眼就能察觉孩子们脸上的丝毫变化。

美格高兴地讲了自己的经历,接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她度过了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可有些事情好像还沉在心底;看到妹妹们都上床睡觉去了,她若有所思地坐着,两眼盯着炉火,沉默寡言,满面愁容。时钟敲响了九点,乔提出要去睡觉,美格突然站了起来,坐到贝丝的凳子上,双肘靠在母亲膝上,鼓足勇气说:

“妈咪,我要‘坦白’。”

“我早就想到了。你要说什么,乖乖?”

“要我回避吗?”乔谨慎地问。

“不用不用,我有什么事瞒过你啦?在小妹妹们面前我不好意思说。我在莫法特家做了不少可怕的事情,我想你们应该知情的。”

“说吧。”马奇太太微笑着说,显得有些担忧。

“我已经说过,她们把我打扮起来。可我没跟你们说,她们给我抹粉、穿紧身裙、烫头发,把我弄得像个时髦女郎。劳里觉得那样不妥当,我知道他是这么想的,尽管嘴里没说。还有人叫我“布娃娃”。我知道这样很笨,可她们讨好我,夸我是个大美人,还说了一大堆废话,于是我就任由她们作弄了。”

“就这些?”乔问。马奇太太则静静地注视着漂亮女儿低垂的脸,不忍心再责备她干了那些细小蠢事。

“还有,我还喝了香槟,和别人戏闹追打,还学着调情,总之令人恶心。”美格责备自己。

“我想,还有吧。”马奇太太抚摸着那张娇嫩的脸。突然,美格脸色通红,支支吾吾地说:

“还有,都很无聊,可我想说出来,因为我最恨别人这样议论我们和劳里的关系。”

随后,她便把自己在莫法特家听到的闲言碎语一一讲了出来。美格说的时候,乔看到母亲克制地咬紧嘴唇,竟有人在美格纯真的心灵里灌输这种想法,不禁十分气愤。

“哎呀,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混账的废话!“乔义愤填膺。”你为什么不当场跳出来说个明白?”

“我做不到,这太难为情了。起初我是无意间听到的,但后来我又怒又羞,倒没想起该走开了。”

“待我看到安妮·莫法特,你就知道我怎样解决这种荒唐可笑的事情!什么‘早有打算’,什么对劳里好是因为他家有钱,以后会娶我们!

如果我告诉他,那些无聊的东西是怎样谈论我们穷孩子的,他不叫起来才怪!”乔说着笑起来,似乎这种事情回想起来不过是个大笑话而已。

“如果你告诉劳里,我决不原谅你!她不该说出去,对吗,妈妈?”美格焦虑地说道。

“对,千万不要重复那种愚昧的闲话,要尽快忘掉它,”马奇太太严肃地说。“我让你置身于那些我了解甚少的人们中间,真是很不明智——我敢说,他们心地不坏,但精于世故,缺乏教养,对年轻人满脑子粗俗念头。我对这次出访可能对你造成的伤害,说不出有多么难过,美格。”

“不要难过,我不会因此而受伤害的。我会把坏的全抛到脑后,只记住好的,因为确实也玩得很尽兴,很感谢您放我出去。我不会因此而伤心,也不会不知足,妈妈。我知道自己是个傻小姑娘,我会留在您身边,直到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过,让人家夸赞、仰慕,心里真是美滋滋的。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我喜欢哩。”美格说道,对自己的坦白内容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再自然不过了,如果这种喜欢没有变成狂热,不会导致做傻事或做姑娘家不该做的事情,那就无伤大雅。要学会认识和珍惜名副其实的赞美话,用谦虚和美丽来激发优秀的人们对你的敬意,美格。”

玛格丽特坐着想了一会,乔则背手而立,既发生了兴趣,又带着几分迷惑。她看到美格红着脸谈论爱慕、情人之类的东西,倒是新鲜事。乔觉得,姐姐似乎在那半个月里惊人地长大了,从她身边飘走,飘进了一个她不能跟随的世界。

“妈妈,你有没有莫法特太太所说的那类‘打算’呢?”美格含羞问道。

“有,乖乖,多着呢;每个母亲都有自己的打算,但我的打算恐怕跟莫法特太太所说的不全相同。我会告诉你其中一部分,是到了跟你严肃谈一谈的时候了,把你小脑袋、心里的浪漫念头拨到正道上来。你还小,美格,但也不至于幼稚得不明白我的话。这种话,由母亲来跟你们说最合适不过了。乔,也许很快就会轮到你的,也一起来听听我的‘打算’吧。如果是好打算,就帮我一起执行。”

乔走过来,坐到椅子扶手上,仿佛她以为她们就要参加到什么极其严肃的事情中去一样。马奇太太执着两个女儿的手,若有所思地望着两张年轻的面庞,语调严肃而轻快地说:

“我希望女儿们美丽善良,多才多艺;受人爱慕,受人敬重;青春幸福,美满姻缘巧安排。愿上帝垂爱,使她们尽量无忧无虑,过愉快而有意义的生活。被一个好男人爱上并选为妻子,是一个女人一生最大的幸福,我热切希望我的姑娘们可以体会到这种美丽的经历。考虑这种事情是很自然的事,美格,期望和等待也是对的,做好准备是明智的。这样,幸福时刻到来时,你才会觉得自己已准备好承担责任,无愧于这种幸福。我的好女儿,我对你们寄予厚望,但并不是要你们急冲乱撞——仅仅因为有钱人豪门华宅,财大气粗,便嫁给他们。这些豪宅并不是家,因为里头没有爱情。金钱是必要而且宝贵的东西——如果用之有道,还是一种高贵的东西——但我决不希望你们把金钱看做首要的东西,唯一的奋斗目标。我宁愿你们成为拥有爱情、幸福美满的穷人家的妻子,也不愿你们做没有自尊、没有安宁的皇后。”

“贝儿说,如果不主动出击,穷人家的姑娘就永远不会有机会。”美格叹息说。

“那我们就做老处女好了。”乔坚决地说。

“说得好,乔,宁愿做快乐的老处女,也不做伤心的太太或不正经的女孩子,四处乱跑找丈夫,”马奇太太坚定地说。“不要烦恼,美格。贫穷根本吓不倒真诚的恋人。我认识的优秀、高贵的夫人都是穷人家的姑娘,可这些可爱的姑娘都没有获准成为老处女。让时间来解决这些问题吧。让这个家充满欢乐,这样当你们自己成家的时候,才适合承担起自己的家庭;万一没有,也可对这个家感到知足。宝贝们,有一点要记住,妈妈永远是你们的知己,爸爸也是你们的朋友;不管我们的女儿结婚还是独身,我俩都希望,也都相信她们永远是我们的骄傲和安慰。”

“我们会的,妈咪,我们会的!”姐妹俩真诚地喊道。说完,马奇太太和她们道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