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再回杭州

李清照回到杭州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家门。与张汝舟离异后，李清照在外城一清静之处买了一处小宅院，一个人搬到那里去住了。身边只有一名雇来帮她料理家务的丫头做伴。李清照赴金华时，丫头留在杭州为她代看门户，也算尽职尽责，家中一切井然有序。李清照在金华住了半年多，回到自己那清静的小院后，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这种感觉，她已经许多年没有体验过了。那是一种“到家了”的感觉。从青州到江宁时，虽然与丈夫赵明诚团聚了，但她对江宁府的官邸，一直没有“家”的感觉。从江宁到池阳时，本来是想去寻个地方安个“家”的，可是这个愿望没能实现。丈夫病死建康，自己飘零南下，在温州、绍兴等地都住过一段时间，但那绝不是她的“家”。迁居杭州之后，她先是随弟弟李迒住，后又再适张汝舟，当然，那也没有成为她的“家”。搬到这处小宅院后，虽然生活安定了，但她一是在忙着整理《金石录》，况且她总觉得自己的家应该在青州，这个小宅院不管如何称心，总不如自己当年的归来堂，所以她在心中也没有把这里真正当成自己的家。只有这次，从金华回来一踏进这小小的宅院门，心头蓦然有了“到家了”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一种长期漂泊最终结束后才会有的感觉，是一种历经磨难仍对新生活充满憧憬者的感觉，也是一种只有老人才会有的感觉。李清照好长一段时间不愿迈出自己的小宅院一步，不是因为身体不好，也不是因为心情不好，而是她在充分享受这“家”——家的安定，家的宁静，家的闲适，家的宜人。

转眼间秋天到了。

南来之前，每到秋天，李清照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好像秋天格外能激发她的创作欲望似的。当院外那棵高大的桐树上刚刚有几片叶子落到阶前时，李清照心中便不由地一动，产生了该写点什么的欲望。几天来，她一直在家中酝酿着自己的诗情，她想，以往自己作词总是爱写些小令、中调，如今应试试写点长调才好。为了寻找当年那种创作感觉，她把当年自己秋季创作过的作品一首首回忆了一遍，然后一首首抄在一本册页上。

李清照最先想起的是那首《醉花阴》，那是她最得意的作品之一。特别是当她想起赵明诚决心与她一比高低，忘食忘寝三日夜，一气和了五十首，结果仍然败在自己手下时，心中便生出些难以名状的酸楚。这首《醉花阴》是抄在册页上的第一首。接下来第二首，是《一剪梅》。当她抄到“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两句时，把笔搁下了。是呵，她与丈夫共有的那“一种相思”，如今已成了过去；当年的“两处闲愁”，如今已成了“一处深愁”。想到自己孤零零的今天，盯着刚刚写下的“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几句，李清照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她才又拿起笔来，写下了最后三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抄完《一剪梅》后，李清照往砚台里添了一点水，取一块徽州产的松烟墨，细细地研了起来。她一边研墨一边想，下边该抄哪一首了。忽然，一缕细细的香气从外间传来，李清照隔帘望去，原来那丫头不知从哪儿采来一束桂花，正往花瓶里插呢。李清照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气，蘸足墨，然后将笔在砚边掭好，在册页上抄下了第三首。那是一首《鹧鸪天》，全词是：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这是一首咏桂词，李清照一时想不起作于哪年哪月了，只记得这是在中秋赏桂后作的。这首词传出去后，曾有人问她道：“你在《鹧鸪天》里说桂花‘自是花中第一流’，而你在《渔家傲》中又曾说梅花‘此花不与群花比’。那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认为梅花与桂花究竟谁该排第一呢？”李清照当时真的被那人一下子问住了，她眨了眨眼，稍停片刻又反问那人：“清照是在作曲子词。你把我的词当作《诸花名次论》来读，叫我怎么回答你好呢？”这一下子倒又把那个人问住了。是啊，诗就是诗，读诗怎么能像读论文一样那么较真呢？倘若大家都较起真来，那“燕山雪花大如席”，岂不成了百分之百的谬论？想到这里，李清照不禁暗暗一笑，接下又抄下了一首咏桂词《摊破浣溪沙》：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大鲜明。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再接下来，李清照抄下了她年轻时在家乡作的《怨王孙》。当写到“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时，她又停下笔沉思了好长时间。随后，她又抄了在青州作的两首，一首《忆秦娥》，一首《鹧鸪天》。《忆秦娥》写的是：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吹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鹧鸪天》写的是：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抄完这些后，李清照想了想，自己作的秋词还该有一些，可是完整记得的却没有了，只有一些断句还记得，便没有再继续抄下去。她回头翻了翻抄过的几页旧作，心想，还是该再作首新的才好，于是，她在屋里边踱步边构思起新词来。不多一会儿，她踱到桌边，抄起笔又写下了一首《行香子》：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写罢这首《行香子》，李清照又从头读了一遍，总觉得有些不满意，比起当年自己在汴京时作的那首《行香子》（草际鸣蛩）来，差远了。她摇了摇头，轻轻自语道：“罢了，罢了，这首且如此吧，来日一定作首更好的。”

不久，重阳节到了。杭州民俗，每年元宵、端午、立夏、重阳等岁时节日，吴山都有盛大庙会。每到大庙会时，杭州城便有“五郎八保上吴山”之说。就是说，这一天，杭州城各行各业都要放假去吴山赶庙会。所谓“五郎八保”，指春米郎、剃头郎、倒马郎（出粪者）、皮匠郎、焊锡郎、酒保、面保、茶保、饭保、地保、马保、像像保（阴阳先生）、奶保（奶妈）。另外，还有“十三匠”（指木匠、瓦匠、石匠等）也都要歇工去赶会。以往，每到大庙会，李清照都会让那丫头放假去吴山玩一天的。这次，那丫头一再鼓动李清照也去看看热闹。李清照破例高兴地答应了。

这吴山庙会是杭州规模最大、历史最久的庙会，传说自山上建了纪念吴国大夫伍子胥的伍公庙后，这庙会就兴起来了。吴山位于西子湖东南面，乃西湖群山之尾，由大小十几个山头组成。山不算大也不算高，但庙宇甚多，据说有七十二庙，而且儒释道三教共处，各庙香火皆盛。每逢庙会，山上山下遍布小摊小贩、戏棚茶座，从早至晚，熙熙攘攘，盛况难以言表。李清照这一天玩得十分痛快，直到天将傍晚，远处南屏山慈净寺的晚钟响起时，才想起回家。

玩了吴山庙会后，李清照竟一发不可收了，一连几天，她又让丫头陪她去游了西湖、拜了灵隐寺、登览了钱塘江畔的六和塔，品尝了“天下第三名泉”虎跑泉的泉水。杭州实在是太美了，人们把杭州比作人间天堂，一点也不为过。

李清照尽兴玩了几天之后，在高兴之余却渐渐萌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她一时说不清这种感觉是如何生发出来的，慢慢地，她才意识到，这种感觉来自杭州城的变化。是的，杭州城在悄悄地变化着，如今的杭州已不是绍兴二年高宗刚刚迁来时的杭州了。它变得繁华了，而且这变化的速度之快，着实令人吃惊。比方说吧，似乎是在一夜之间便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的酒楼。除了南瓦子的熙春楼、武林园的三元楼、新街巷口的花月楼、融和坊的嘉庆楼、聚景楼、金波桥的风月楼、灵椒巷口的赏新楼、坝子西市的双凤楼、下瓦子前的日新楼等等之外，还有和乐楼、和丰楼、春风楼、中和楼、太和楼、丰乐楼、太平楼、五闲楼、悦来楼、光祥楼、五福楼、聚仙楼，等等等等，数也数不清。而且，诸家酒楼生意还都十分红火。每到傍晚，各酒楼华灯初上，歌妓们浓妆艳抹，凭栏招邀，巧笑争妍，极意奉承。歌管欢笑之声，自夕达旦。就是刮风下雨天气，各家酒楼门前也是一片香车宝马，热闹得很。再比方说吧，杭州城内外一下子建起了那么多“瓦舍”。所谓瓦舍，亦称瓦子，是集妓院、茶馆、酒肆、杂耍等于一起的娱乐场所。据说，官方考虑到驻城军士多为西北人，他们闲着没有去处，便建了一批瓦舍为他们提供娱戏场所。据有关史料记载，当时杭州城内外共建了十七处瓦舍，最有名的有清泠桥西的南瓦子、市南坊北的中瓦子、市西坊内的大瓦子、众安桥南的下瓦子、盐桥下蒲桥东的蒲桥瓦子、东青门外菜市桥边的菜市瓦子、崇新门外的荐桥门瓦子、保安门外的小堰门瓦子、候潮门外的候潮门瓦子、灵隐天竺路的行春瓦子，等等。起初，这些瓦舍的光顾者多为军士，后来，渐渐地变成了富家子弟放荡士庶的冶游之所。而且各瓦舍规模越来越大，成了杭州市井文化的一景。

按说，一个城市的日渐繁华是城市发展中的好事，可是，李清照在心理上对这种繁华却实在难以接受。因为在她心中，杭州只是大宋王朝的一个“行都”，它不应该是京城。大宋的京城应当是在汴京。她丝毫没有接受杭州作为京城的心理准备。如今，半壁江山在他人之手，中原地区的百姓连穿汉服的自由都没有了（公元1129年，金人已下令禁止沦陷区百姓穿汉服），而这里却是一片笙歌。高宗皇帝这是怎么了？朝中百官这是怎么了？难道已沦入敌手的国土不打算收复了？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中原百姓不打算去拯救了？难道朝廷打算在东南一隅长期这样维持下去？难道文武百官忘记了收复失地的历史责任？难道从北边过来的那些军士、难民就甘心这样稀里糊涂地混日子？

李清照思来想去，那种不祥之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了。几天来出游的愉悦之情早已被这不祥之感冲到九霄云外了。早在建炎三年高宗拼命南逃时，李清照就怀疑过，这位皇帝是不是有些太自私、太无能了？大敌当前，怎么就只顾自己逃命呢？后来的种种迹象使李清照隐约意识到，高宗未必真想收复中原、迎回二帝。倘果然迎回二帝，在他哥哥钦宗赵桓面前，他的皇位还能保得住吗？如果仅仅因为一己私利而置中原大好河山和千百万人民于不顾的话，那不仅是太自私，太无能，而且是太无耻了。果真是这样的话，收复中原岂不成了一场永远实现不了的梦？可是，眼下杭州城的种种迹象已表明，李清照的忧虑不是多余的。特别是最近又有传闻，说是朝廷准备重新起用秦桧。李清照心想，若果然如此，收复中原就彻底没有希望了。为什么呢？因为李清照太了解秦桧其人了。

说起来，李清照与秦桧家还有不算远的亲戚关系呢——秦桧的老婆王氏，是李清照的表妹。李清照的外祖父王珪，生有五个儿子，分别名仲修、仲山、仲嶷、仲琓、仲煜。王氏便是李清照的二舅王仲山的女儿。李清照的母亲是王氏的姑妈。少年时代，李清照曾与王氏接触过，因为李清照发现这位表妹太自私而且太有心机，与她很合不来，后来便很少来往了。王氏嫁到秦家后，夫妻二人可谓臭味相投。秦桧的两面三刀、阴险恶毒与王氏品性正相吻合，二人合谋做了许多坏事，在百姓中口碑极坏。

这秦桧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此人为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进士，初为密州（今山东诸城）教授，当时的密州知州翟汝文受他蒙骗，推荐他进京，由宰相李邦彦荐入馆职，不久出任了监察御史。靖康之变时，秦桧夫妻二人也成了金兵的俘虏，被押往北方。到了燕京之后，秦桧便奴颜婢膝地跪倒在金人面前，投靠到金主之弟挞懒门下，暗中充当了挞懒的私人秘书，为挞懒起草公文，出谋划策。秦桧夫人王氏也发挥了“夫人外交”的本领，与挞懒的老婆套近乎，赢得了挞懒老婆的欢心。秦桧善于巧言令色，对金人百依百顺，然而在被押送来的宋朝官员面前，他却满口宁死不屈之类的强硬之语，给人以假象。一次，挞懒在与秦桧谈到宋金局势时，秦桧发表了“南自南，北自北”的政治主张。所谓“南自南，北自北”，就是说，南宋与金国以淮河为界，南北分治，互不干扰。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一个既承认既成事实，又维护和平的主张，实际上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卖国主张。按照这一主张，淮河以北大片国土就要理所当然地划给金国，大宋的疆域就理所当然地要割去一半，金人的侵略“战果”就要得到合法的承认。这不是卖国主张是什么？

金人在多次南犯没有达到亡宋目的后，便密谋对南宋最高统治当局进行瓦解工作。他们设想了许多方案，其中最理想的方案是，派一个合适的人打入南宋高层领导者中，让他来影响高宗赵构，影响朝中大臣，起到瓦解斗志、涣散人心的作用。于是，秦桧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公元1130年（建炎四年）十月，金兵在南犯到淮安的时候，乘乱用一只小船把秦桧夫妇送过了淮水。秦桧一过淮河，便摇身一变成了“抗金英雄”，他声称自己是杀了看守他的金兵，夺船南下的。十一月，秦桧便赶到了当时高宗的驻跸之地越州，又花言巧语地将他在金营如何进行不屈斗争的“光荣历史”述说了一番。为了讨得高宗欢心，他还特地编造了关于徽、钦二帝在北方如何如何“平安”的消息。高宗听了十分高兴，曾对身边群臣说：“桧朴忠过人，朕得之喜而不寐。盖闻二帝、母后消息，又得一佳士也。”（见《宋史·秦桧传》）不久，秦桧便被任命为礼部尚书，第二年又当上了副相。

秦桧编造的抗金光荣历史也引起过一些人的怀疑，有人也曾揭露过，但高宗充耳不闻。秦桧迅速飞黄腾达后，立即暴露了他的投降派嘴脸，他竭力宣传他那“南自南，北自北”的政治主张，试图影响朝廷，以求一逞。许多有识之士对秦桧的主张进行了揭露和批驳，一时倒秦呼声四起。连当年举荐过秦桧的翟汝文也当着文武百官说：“天下人知桧真大金之奸细，必误国矣！”（见《三朝北盟会编》）高宗迫于压力，只好罢免了秦桧。秦桧的第一次为相历史只一年时间便结束了。

李清照当初与张汝舟打官司时，秦桧正在副相任上。李清照当时十分需要人帮助，她去托了远房亲戚綦崇礼，却不去托秦桧。綦崇礼与李清照的关系比秦桧与李清照的关系远许多。綦崇礼的女婿是赵明诚姨表兄弟谢克家的孙子，这层关系怎能比得上秦桧近？可是李清照偏偏舍近求远，可见她与秦桧这位表妹夫是不愿来往的。当然，李清照讨厌秦桧，并不仅仅是因为讨厌他的个人品质，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反对秦桧那卖国求和的政治主张。她深知，倘一旦秦桧的主张被高宗采纳，山河破碎、国家分裂的局面便难以改变了。

朝廷要重新起用秦桧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李清照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公元1136年（绍兴六年），秦桧从绍兴知府任上被召回杭州，接着就当上了枢密使——当时朝廷最高军事机构的主要负责人。不久又再度出任了宰相。

那么，南宋皇帝赵构为什么要再度重用秦桧呢？除了秦桧善于钻营之外，主要还是因为他那“南自南，北自北”的主张太对赵构的心思了。赵构本人毫不避讳这一点，他公开宣称：“讲和之策，断自朕志。秦桧但能赞朕而已。”（《宋史·高宗纪》）就这样，一个苟安的皇帝和一个卖国的奸臣结合成了一体。秦桧从此权倾朝野，对外肆无忌惮地勾结金人，干尽了丧权辱国的罪恶勾当；对内竭力打击和排斥抗战派，大兴冤狱，残酷迫害爱国抗敌军民。而王氏则与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夫妇二人终因坏事做绝而成了遗臭万年的历史罪人。

李清照彻底失望了。她那一度焕发的对杭州城的游赏兴致，一下子又消退了，一种空前的失落感袭上了心头。这种失落感，赵明诚刚去世时，她产生过。然而这次的失落感却比那次要沉重得多。她整天感到没着没落的，什么事情也做不下去，心里总觉得堵得慌。她真想一个人登上玉皇山顶，面向苍天，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已是深秋了，庭院里的菊花在一天天枯萎着，李清照也在一天天过着难挨的日子。就在李清照极度迷惘、极度苦闷、极度忧伤、极度凄凉的时候，一首堪称“卓绝千古”（万树《词律》）的杰作，也在李清照胸中酝酿成熟并最终问世了，那就是《声声慢》。全词为：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是李清照后期词作中最成功、最有代表性的一首。词人以极浅俗、极精练的语言，极概括地表现了自己南渡以来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展示了自己曲折复杂的内心世界。虽然这首词格调不高昂，但它的艺术生命力是绝不可低估的。词中字字是凄苦，句句是哀愁，这凄苦和哀愁正是李清照饱经忧患后的真实感受，是李清照历尽磨难后的痛苦倾诉，是李清照彻底失望后的无奈叹息。人们从这首词的字字句句中，都可以看到词人从破碎的心中迸发出的渗透着血和泪的剧痛。这剧痛中，外显的固然是词人个人的不幸，但其中蕴含的，却是国家和民族的不幸，是那个时代中广大妇女的不幸。李清照在这首词中，没有直接地去描述当时苦难的社会现实。她不是以政治家和社会学家的身份来创作的，艺术家的天赋使她懂得，自己应该怎样去展示生活。这首词通篇都是写的词人的自我心态。但是通过词中女主人的心态揭示，折射出的却是足令读者心颤的社会现实。应该说，李清照在这里成功地写了一出黑暗时代的牺牲者的悲剧，也写了一出时代的悲剧、历史的悲剧。

这首词在创作艺术上极有特色。开篇连下十四个叠字，不仅情景婉绝，而且富有音乐美，后人称赞道“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也”（清徐《词苑丛谈》）。在宋代词人中，开篇便连用这么多的叠字，而且用得这么恰切、这么声情兼备的，李清照可谓第一人。当代词学泰斗夏承焘先生在对该词进行了细致研究后指出，这首《声声慢》具有极强的声调美。词中用舌声字十五个，齿声字四十二个，合计占全词九十七字的半数以上，充分表现了李清照艺术手法的高强。夏先生说：“本来作品里用双声、叠韵过多的，若配搭不好，会成为‘吃口令’，所以前人以多用双声、叠韵为戒；而我们读李清照这首词不仅全无吃口的感觉，她并且借它来增强作品表达感情的效果，这可见她艺术手法的高强，也可见她创作的大胆。宋人只惊奇它开头敢用十四个重叠字，还不曾注意到它全首声调的美妙。”（见《李清照词的艺术特色》）

这首《声声慢》不仅是李清照词创作的一个高峰，在中国词史上，它也是人们不能不予敬重的杰作。明人茅暎评此词道：“情景婉绝，真是绝唱。”（《词的》）沈际飞评道：“易安间气所生，不独雄于闺阁也。”（《草堂诗余别集》）清人彭孙遹评道：“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词意并工，闺情绝调。”（《金粟词话》）陆昶评道：“玩其笔力，本自矫拔，词家少有，庶几苏辛之亚。”（《历代名媛诗词》）陆以湉评道：“此千古创格，亦绝世奇文也。”《冷庐杂识》）

《声声慢》这个词牌，词人中使用的不是很多。这主要是因为，相对而言长调慢词比较难填。慢词是一种唱起来音调极为缓慢、婉转，并且有长长的拖腔的歌词。这种歌词，每一个字都必须严格合于词律，不然唱出来会很不中听。另外，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词牌听起来有点不那么“吉利”，容易给人以越来越松懈、越来越糟糕的感觉。有的词人虽用此调填词，却另作他名，如贺铸便改为《凤求凰》、《寒松叹》，还有的人改为《胜胜慢》等等。这里，我们也可以借用“声声慢”三个字来形容李清照此后的日子——已经五十多岁的李清照，人一天比一天苍老，心情一天比一天忧郁，生活一天比一天寂苦，诗情也在一天比一天减退。李清照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生活早已成了过去，最动荡的一段生活、最艰难的一段生活也已成了过去。真正苦难的生活、真正令人可怜的生活，正一天天向李清照逼近。从此以后，李清照的一切，都一日不如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