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事事休——避乱金华

秋天，是一个美好的季节，因为它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也是一个色彩斑斓的季节。然而，对于南宋江淮一带的老百姓来说，秋天也是一个不安的季节、灾难的季节。几乎每年秋天，金兵都要南犯，要来抢掠他们刚刚收获的果实。金兵仗着自己的马肥弓劲，仗着南宋当局的无能，肆无忌惮地糟蹋老百姓。来年开春之后，他们才满载“战利品”，撤回北方。所以，每到秋天，老百姓就担惊受怕，皇帝和大臣们也不免忧心忡忡。公元1134年（绍兴四年）的秋天，又是一个不安的秋天。

九月，正当南宋派魏良臣去金国谈判求和的时候，金兵却与伪齐兵一起，大举渡淮攻宋了。说起伪齐兵，这里不能不补述这样一段史实：四年前（建炎四年），金兵在南追高宗未果北撤之后，为了巩固他们在中原地区的统治，便在七月间封了汉奸刘豫为“齐帝”。九月，刘豫在大名府正式即位，成了傀儡政权“齐国”的“皇帝”。山东、河北一大片土地成了伪齐的“国土”。这刘豫心甘情愿地扮演着儿皇帝的角色，为虎作伥，无恶不作。这次金兵南犯，伪齐兵充当了金兵的马前卒，狐假虎威，气焰十分嚣张。

金兵与伪齐兵合军南犯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杭州，朝廷惊慌了，居民也惊慌了。四年前金兵纵火焚烧杭州城的惨景，人们还记忆犹新，加上朝廷没有任何有效的抵抗措施，人们能不惊慌吗？一时间，江浙一带的大批难民涌向杭州，而杭州城里的人却又在准备到乡间去避难。整个杭州城乱成了一团。

李清照听说此次是伪齐兵与金兵合军南犯，更加痛恨刘豫这类汉奸卖国贼，脱口诵出一首咏史诗：

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诗的前两句借古喻今，指出东汉虽然是继西汉之后成立的，但二者毕竟是一个整体，至于王莽的“新”朝，只不过是赘附在这一完整肌体上的一个毒瘤而已。言外之意，南北宋之际的“齐”国，是个什么东西也就可想而知了。后两句歌颂了一位注重气节，决不屈从邪恶势力的历史人物——嵇康。嵇康是曹魏皇室的姻亲，当司马氏阴谋篡魏时，他挺身而出，批驳了司马氏提出的“禅让”的理论根据。他声称自己“每非汤武而薄周孔”（见《与山巨源绝交书》），表示坚决不与司马氏合作。李清照借歌颂嵇康，表达了自己对刘豫之类的恶人疾恶如仇的政治立场。诗中对伪齐政权表示的轻蔑，有人曾认为这是一种封建正统观念。这显然是对古人的苛求。李清照这里所表现出的恰恰是一种爱国主义思想。当民族矛盾十分尖锐，国家处于危难之时，大宋的旗号对于团结人民、保持民族的独立和尊严，是有积极意义的。李清照的这种“正统观念”恰恰是对祖国荣誉的维护，是对民族利益的维护。爱国主义，才是这首诗的主题。

十月，传闻形势越来越严峻，杭州城的大户人家十有八九已走了，普通人家也多在忙着打点行装、选择去路。李清照只好跟随别人一起，乘船沿富春江而上，然后经兰溪到了金华，暂时借居在一位姓陈的人家里。

寓居金华的日子是十分无聊的，特别是那一个个长夜，更是难熬。李清照只好以参加各种博局来打发日子，这样，一来可散散心，二来也与外界多了一些接触。所谓博，实际上就是以某种游戏方式决胜负赌输赢。李清照向来好胜，因而特别喜欢参加各种博局，在争胜斗强中显示自己的实力。她最爱参加的一种游戏是“打马”。因这种游戏久已失传，我们已不能详述游戏方法了，据李清照《打马图经》所记，大概是一种可以多人参加的棋艺游戏。当时，打马有两种玩法，一种是一将十马，称之“关西马”；一种无将二十马，称之“依经马”。李清照特别喜欢依经马。由于她聪慧过人，所以只要有她参加，胜券难落他人之手。渐渐地，她成了远近闻名的打马高手。李清照并不满足于回回当赢家，她还要把自己的文学才华灌注到打马中去，于是她在依经马的基础上改进了玩法，创造了“命辞打马”的新游戏。这种玩法，参加者要根据输赢赏罚情况，各作命辞。李清照举过若干例子，如：“行百里者半九十，汝其知乎？方兹万勒争先，千羁竞辏。得其中道、止于半途。如能迭其先驰，方许后来继进……”“万马无声，恐是衔枚之后；千蹄不动，疑乎立仗之时。如能翠幕张油，黄扉启印；雁归沙漠，花发武陵。歌筵之小板初齐，天地之流星暂聚……”等等。每则命辞，都是一段小骈体文。为了便于流传，李清照特地编写了《打马图经》，作了一篇《打马图序》和一篇《打马赋》。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打马赋》，这是李清照流传下来的唯一的一篇赋。在这篇赋中，李清照借谈论打马游戏，引用了大量有关战马的典故和历史上抗恶杀敌的雄壮故事，热情赞扬了像桓温、谢安等名臣良将的忠勇，并从而对南宋统治者不识良才，不思抗敌的行径进行了谴责。她在这篇赋中还表达了自己对收复失地的愿望，对抗敌英雄的钦敬和个人烈士暮年的感慨。在这篇赋结尾的“乱辞”中，李清照写道：

“佛狸定见卯年死，贵贱纷纷尚流徒。满眼骅骝杂，时危安得真致此？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

这篇《打马赋》，充分表现了李清照的爱国主义精神，字里行间可见赤子之心，爱国之情。全篇气机流动，铿锵有力，充满了豪壮之气，非大手笔实难写就。由此文也可尽见李清照那虽为女子而不让须眉的大丈夫气概。清人李汉章在读了李清照《打马赋》后曾题诗三首，其中一首写道：

“南渡偷安王气孤，争先一局已全输。庙堂只有和戎策，惭愧深闺《打马图》。”

是呵，那些只知道在皇宫里商议如何讨好金人以求和的“大人物”们，若读到李清照的《打马赋》时，是该感到脸红的。

金华的冬天不长，转眼间就到春天了。这一年的春天也真怪，几乎天天都不紧不慢地下小雨，一场过后，地皮还没干，又一场接着下起来了。李清照整天待在寓所，除了与同来逃难的人打马斗弈以外，就是看看书，练练绘画，数着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暮春时节，金华的天才放晴。

天放晴了，李清照的心情却更沉重了。她算计了一下，自己来金华已经半年了，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呢？房东陈氏见李清照整日愁闷，怕她闷坏了身体，就劝她出去玩玩，散散心。房东向她介绍了金华的一些名胜。第一处是八咏楼，那是南齐时期沈约建的，因沈约作有咏楼长歌八篇，故名八咏楼。还有金华北山三洞——双龙洞、冰壶洞、朝真洞，那是金华最神奇的自然景观，凡到金华的人没有不去一游的。还有天宁寺、智者寺等等。李清照都一一摇头，表示没心思去。陈氏又说：“那么，去双溪吧，就在城东南，不远。那里山清水秀，美着呢。”李清照还是摇了摇头。陈氏只好叹了一口气，回上房去了。

这一天，李清照作了一首《武陵春》，该词写道：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首《武陵春》是李清照的代表作之一。全词一波三折，跌宕有致，尽现了词人内心深处的思绪波动。李清照告诉人们，她真想摆脱那无穷无尽的愁苦，可是，那愁苦太重了，她根本无法摆脱它，甚至不敢触动它。特别是词的结尾两句，堪称千古名句。词人把愁写得具体化、形象化、生动化了，本来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词人笔下却有了重量。这是多么神奇的艺术构思呵！在李清照之前，也有一些大诗人形象地写过“愁”，如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秦观的“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贺铸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等等。在这些名家笔下，“愁”都被形象化了，成了可以看得见的东西、读者可以感受得到的东西。李清照在词中让“愁”有了重量，与这些写愁名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首词语言质朴无华，没有任何造作之态、斧凿之痕，音节自然流畅，感情饱满真切，是难得的佳作。

李清照一直没去过双溪，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心情，也因为不久之后她就离开了金华。

几天后，有消息传到金华，说是金太宗完颜晟死了，金兵已于年初撤回到淮河以北了。宋高宗也在二月份回到了杭州。李清照自己也该准备回杭州去了。

初夏五月三日，婺州太守找到了李清照，向她传达了朝廷的诏令，叫她立即把家藏的《哲宗实录》上交朝廷。这一突然事端让李清照不能再在金华待下去了。她知道，每朝皇帝的《实录》（即皇帝日常理政、生活情况记录），是不允许民间收藏的。公爹赵挺之当年确实存有一部传写的《哲宗实录》，是蔡京主持编修的，计一百九十四卷。但他并没有传给赵明诚，可能这部书在赵明诚的二哥赵思诚那里。如今朝廷下诏追缴该书，也不知是哪个小人又告的密。看来，朝中仍然有人跟赵家过不去。

李清照不敢掉以轻心，她一面向婺州太守说明了情况，一面赶紧给远在泉州的赵思诚写了封信，让他及早交上。李清照同时决定，马上回杭州去，如果一旦因此事引发别的事端的话，自己也便于托人帮忙。正当李清照收拾行装，逐一向邻里们告别的时候，又一个消息传到了金华：宋徽宗赵佶上个月已在被囚之地——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县）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李清照不禁心头一沉。要知道，这位小有才气却不能治国的皇帝，才活了五十三岁啊。从被俘到命终，整整八年。这八年，他不仅丧失了自由，也丧失了尊严。一个堂堂大宋王朝的皇帝，竟然葬身遥远的异国他乡，这是国家的耻辱，也是民族的耻辱啊！

在离开金华的前一天，李清照来到了八咏楼，她要在这最后一天仔细看一看金华城，向金华道别。

八咏楼高高地耸立在石砌台基之上，楼高数丈，十分壮观。它是金华城最高的建筑，远远望去，气势非凡。李清照登上八咏楼后，凭栏远望，顿觉眼前一亮，精神也随之振奋起来。来金华半年多了，她还真不知道，金华原来这么美。这眼下的城郭街巷，那远处的山山水水，一片亮丽，一片秀美。她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听陈氏的话到处去走走看看，如果不是行期已定，她真想在金华多住几天补上这一课。南下以后，除了在江宁与赵明诚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中，她对古城江宁留下了较深印象之外，其他所到之地，她一概没有留意过，连已住过较长时日的杭州、绍兴，她也没有仔细欣赏过。因为，在她心目中，哪儿也不如青州好。青州的山山水水在她心目中是最美丽、最亲切的。而此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赵明诚去世以后，对江南的山山水水也产生了偏见。

在饱览了金华秀色之后，李清照才回到楼里。楼壁上有当年沈约题写的八咏诗，她吟诵了一遍又一遍。忽然，她嘱守楼人预备笔墨，自己在楼上踱步沉思起来。守楼人一会儿便送上了笔墨。李清照接过笔来，饱蘸浓墨，在沈约八咏诗后题写了一首七绝：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小船沿着兰溪顺流而下，李清照在船尾望着渐渐远去的金华城，直到那高高的八咏楼在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她才回到舱中。同船去杭州的还有几个人，李清照在上船时与他们打过照面。看样子，大多像是商人，只有一位稍斯文一些，像是读书人。小船的船舱原来是通间的，为了方便女船客，船主用芦席将船舱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间。几个男人在大间，李清照一人在小间。此时，隔壁的几个男人彼此间好像已经稍熟悉了，正聊得起劲呢。他们先是聊杭州城的名吃，无非是什么东坡肉啦、宋嫂鱼羹啦、龙井虾仁啦等等，忽然又聊起了灵隐寺的和尚，接着又是杭州市上丝绸的行情，不知不觉间，话题又转向了杭州城的妓女。李清照不耐烦听那些无聊的扯淡，可是小小的船舱中她又实在没有地方可躲避。当一个瓮声瓮气的家伙极为得意地讲到他在南瓦子跟一个名叫翠翠的妓女如何调情的时候，李清照实在忍不住了，她使劲地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使那人猛地打住了话头。几个人也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隔壁小舱里还有一个女人。

舱里静下来了，过了没有多久，便传来了打鼾声。李清照不禁暗自一笑，心想，这些男人，一不胡吹海口就没事可做了。她从行包里抽出一卷秦少游的《淮海词》，细细品读起来。

顺水船走得很快，下午未时小船便由建德折弯驰进了富春江。李清照算计了一下，从金华发船至此，小船已行了一百三四十里路了。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小船便驰出建德地界，进入桐庐地界了。

李清照是听船家在船尾的谈话中知道船已进入桐庐地界的，她收起《淮海词》，起身来到船尾，对船主说了几句什么。只见船主连连点头，表示知道了。过了没多久，小船便渐渐驰离主航道，向岸边靠去，最后在浅滩上抛下了船锚。

小船停下了。没有了“咯吱咯吱”的摇橹声的伴奏，男人们的呼噜声也停止了。有两三个人来到船尾，询问船主为何停船。起初船主笑而不答，后来见那几个人问得急切，船主才不得不解释了一句：“前面就要到钓台了”。“到钓台了怕什么？难道那里会有恶蛟钻出来把船掀了不成？”那个瓮声瓮气的人追问道。船主依然笑而不答。那几个人仍然穷追不舍，非要弄个明白不可。船主才又多说了一句：“知书达理的人都知道为什么。本来我们倒不十分在乎，但是只要有船客要求，我们一概答应。这是我们的规矩。”说罢，又不肯再说下去了。那个斯文一些的人不愧是念了几年书的人，只见他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钓台，钓台……”，一边在努力地想着什么。忽然，他一拍脑门，带有几分自豪和几分得意地说：“想起来了！是严光，严子陵，严陵钓台。该停，该停。”一边说着，一边拉那几个人回到了舱里。

接下来，李清照在那小小的船舱里，便听到了隔壁那人在向其他人讲述严子陵的故事。

严子陵名严光，是西汉末年人，公元前37年出生于会稽余姚（今浙江余姚）。后来，严光结识了汉高祖的九世孙刘秀，与他成了好朋友。王莽篡汉之后，刘秀与其兄刘起兵于春陵，受命于更始帝刘玄，大破王莽军。后刘玄杀死刘，刘秀在彻底平定王莽军后，公元25年（更始三年）当上了皇帝。刘秀定都洛阳，史称东汉。当刘秀披上龙袍当了皇帝时，严光却悄悄地隐遁了。刘秀派人四处寻访严光，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把他请到了京城，并授以谏议大夫高官。严光坚辞不受，最终还是退隐去了富春江。后人景仰严光不求名利富贵的高尚品德，便将他居住的地方称为严陵山、严陵滩，还在他钓过鱼的地方建了一处钓台，名严陵钓台。如今小船停泊的地方，对面就是严陵滩，再往前不久就是严陵钓台了。北宋景祐年间，人们还在钓台附近修了一座严陵祠。

李清照听那人讲得头头是道，不禁暗暗点头。只听那边又有人急着要问，为什么船要停下来。那人卖关子道：“莫急嘛，船又不是停在这里不走了。等天黑了以后，船家一定起锚。”于是，人们又追问他为什么天黑了才开船，不趁大白天早早赶路。那人这才不慌不忙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他说：“子陵先生不为名利所动，乃千古高洁之士。而世人多追名逐利之徒。正像我等一样，终日奔波——几位为的是利，我为的是名。我等在如此高人面前，不该感到脸红吗？我们怎么有脸面去见子陵先生呢？所以，一千多年来，这里便兴了一个规矩：白天船不过钓台。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过往之人自愧自省。孔子曰：‘知耻近乎勇’。所以，只要有人要求停船，船家都会答应的。你们就耐心等上几个时辰吧，天黑以后，这船准起锚。”

李清照在这边听着那人讲述，一直不停地点头，心想：“这个人，没白念了几年书。”

那边那人刚讲完，就有人接上了话头：“咱们几个都在睡觉，是谁向船家提出的要求？”只听那个读书人“嘘——”了一声。李清照明白，他们已猜出是谁了。

船舱里又静了下来。

李清照饮了一口茶水，滋润了一下嗓子，然后一板一眼地吟出了一首七绝：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好！好！”隔壁舱里那个瓮声瓮气的人带头叫起好来。在一片叫好声中，李清照笑了。

天色黑透之后，船家起锚了。雾蒙蒙黑蒙蒙的江面上，一只只上水船和下水船穿梭而行。两岸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只只船头灯在江面上晃动着。江面上静静的，除了桨声橹声之外，一点别的声音也没有。李清照算计了一下时间，船该是已经过了钓台了。她铺开行李，和衣躺下，在船尾传来的有节奏的橹声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