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断与谁同倚——孤居杭州的最初几年

临安，就是大运河南端的杭州，是一座湖山秀丽、林泉优美、风光旖旎的城市，也是一座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繁华富庶的城市。宋高宗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赵构将杭州改为临安府，将这座城市的行政规格提升了一级。赵构南逃温州旋而北归后，选中了这座城市作为大宋王朝的国都，正是因为这座城市确确实实是个好地方。当然，也许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比如，至少它有一个好名字——临安。对于赵构来说，能临时安定下来，就十二万分地满足了。

李清照移居杭州，结束了流亡生活，她总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而，刚刚住下不久，她就再一次病倒了。这场病比在建康那次要重得多，昏迷中的李清照已到了“牛蚁不分”的程度。弟弟李迒都不得不去为她准备棺木了。也许是她命太硬，死神始终没有把她请走，她硬是挺了过来，没有踏进那越来越近的死亡之门。也许是她命太苦，这场病也在她的生活历程上造成了一次新的不幸。这次不幸是一次心灵上的创伤，它差一点改写了李清照后半生的历史。这次不幸也给人们留下了一个长久的话题，直到八百多年后的今天，人们还在为这次不幸的虚实是非而争论不休。因此，当我们在下文中叙述李清照人生道路上的这次不幸时，不能不持十分慎重的态度。

事情的大概是这样的：

当李清照的病刚刚脱离危险期时，她的弟弟李迒接待了一位客人。此人名叫张汝舟，是崇宁年间进士，当时在诸军审计司担任右承奉郎。为了让李迒放心，张汝舟还出示了自己的任职证书。落座看茶之后，张汝舟说明了此行的来意。原来，他是来求婚的。他说，自己早就仰慕李清照的出众才华，听说李清照建康丧夫之后，对清照十分同情。自己现在也是单身，很希望能与李清照结为连理，二人互相照应着共同度过后半生，等等。这张汝舟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嘴巧，会演戏。当说到对李清照的敬佩时，竟连连背诵了李清照的十几首词和她在十七岁时写的长诗《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当说到对李清照的同情时，他竟像抑制不住似的流下了几滴泪水。

李迒见这张汝舟衣冠楚楚，仪表堂堂，温文儒雅，知情达理，心中不免一动。他想，姐姐跟着自己毕竟不是一个长办法，倘有一位合适的人嫁过去，姐姐的后半生也是一个好归宿。眼前这位张汝舟，看来还不错。再说，姐姐病了这么长时间了，也真需要有个知冷知暖的人照顾。嫁过去，无论从远处说还是从近处说，都是好事。但是他对这张汝舟心中没有实底，便试探着说：“家姐目前重病在身，恐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善于察言观色的张汝舟早把李迒的心思看在了眼里，他装作十分吃惊地样子道：“阿姐玉体抱恙，汝舟实在不知，歉甚歉甚。”接着，他一转话头，又道：“不过，越是这种时候，阿姐越需要人疼爱照料。汝舟不才，然小通医道，略知岐黄，如能在阿姐身边尽绵薄之力，也是汝舟此生一幸”。随后，张汝舟便以李家有病人，自己不宜久坐为由，很有礼貌地告辞了。在李迒送客出门时，张汝舟再三说明，自己登门求婚是诚心实意的，并且祝愿李清照早日康复云云。

打那以后，张汝舟隔三岔五地来李家，有时还带些礼品，称言让李清照好好补补身子等等。李迒对张汝舟越来越有好感，最后到底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

大病未愈的李清照约在四五月间被张汝舟接走了。

那么，李清照对这件事情是怎么想的呢？她是十分情愿地再嫁张氏的呢，还是并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也许她在经受流离之苦之后，太害怕再过孤身度日的生活了，她迫切需要一个依靠，希望能安度晚年；也许她和弟弟一样，真的相信了张汝舟的人品，以为此人正是一个可靠的依靠；也许她还幻想过能和当年与赵明诚在一起那样，再次享受恩爱和谐的幸福；也许她不愿意再连累弟弟了，她想尽早让弟弟减轻一点负担。因此，她自愿地接受了弟弟的建议，做出了再嫁的决定。这只是人们后来的分析，她究竟是自愿的还是不自愿的？如果是自愿的，那又究竟是为什么？人们在李清照留下的所有文字中，找不到关于这个问题的明确答案。所以，它成了一个永久的谜。

也有人分析道，李清照再嫁是不自愿的，是她弟弟李迒在她病危昏迷时，擅自做主把她送走的，李清照本人当时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是这样的话，李迒岂不有违手足之情？就算不是为了“卸包袱”而确确实实是为了姐姐晚年幸福的话，这等婚嫁大事，就不能等李清照病情好转后再办吗？总之，不管什么说法，都是后人的推测。李清照在后来所作的一篇谢启中曾这样记述了自己当时的情况：“僶俛难言，优柔莫决，呻吟未定，强以同归。”（见《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可知李清照当时确曾为难过、犹豫过。可见，对这件事情她是知道的，而且是思考过的，最后她还是强迫着自己答应了下来。称李清照本人压根不知道怎么回事，显然是不合事理的。

张汝舟迎娶李清照后，最初对李清照还不错。他很是得意，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了，为了炫耀自己多么多么“有本事”，他连自己当年参加科举时如何作弊的隐私也吐露了出来。对张汝舟的一言一行，李清照始终在冷静观察着，因为此人对于她来说毕竟太陌生了，而且接触不久她便感到，此人似乎有些不地道。果然，二人才共同生活了两个多月，张汝舟的嘴脸就开始暴露了。原来，张汝舟死乞活赖地要娶李清照，是冲着李清照身边那些尚存的文物而来的。李清照过门一段时间之后，他觉得李清照已被稳住了，生米已成了熟饭，便开始向李清照伸手了。对张汝舟的要求，李清照当然不能答应，因为那些东西是她与赵明诚共同的心血。张汝舟见来软的不行，便开始来硬的了。他疯狂地虐待李清照，甚至恶毒地痛打她，逼她就范。可怜李清照那病弱之躯，怎堪这般虐待？李清照意识到，要想结束这一切，只有早早离开张汝舟；而要想离开张汝舟，必须有充分的理由。在夫权至上的封建时代，法律是不保护受虐待的女人的，张李之间的事情，人们只会认为是家务事，官方决不予以理睬。因此李清照的苦楚是无处可申诉的。但是，刚烈的李清照决不能继续忍受下去，她要给张汝舟一个重重的回击。于是，她昂然走进临安府，告发了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的罪行。

那么，什么叫妄增举数入官呢？原来，宋代科举制度规定，举人们在参加省试时，要在试卷上写上自己参加省试的次数（即“举数”），年龄大参加次数多的人按规定会受到优待，虽考试成绩不及格亦有可能特别录取并授官。当然，“举数”是必须如实填写的，绝对不容许虚报。然而张汝舟却多报了自己的“举数”，侥幸被取了。本来，李清照也知道俗话说的“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可是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来保护自己了，她只有以此来进行抗争。再说，李清照知道，自己这样做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因为，大宋《刑统》规定：凡是告发自己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丈夫、以及丈夫的祖父母的人，即便告发的内容属实，本人也要被判刑二年。也就是说，张汝舟的罪行即便查证属实，在张汝舟将要受到惩罚的同时，李清照也至少要判刑二年。在今天的人们看来，这种法律规定简直是透顶的荒唐。可是在那个时代，这种荒唐的规定确确实实是白纸黑字写在国家的法典上的。

李清照显然是豁上了。当年她抒发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情，在此时已变成了慷慨昂扬的实际行动。谁说李清照只是一个只知悲悲戚戚的柔弱女子？谁说李清照只是一个只能写几句诗词的女文人？在关键时刻，她以宁可做出牺牲也要解放自己的壮烈之举，告诉人们：李清照是不可辱的！李清照是不屈服的！

事情的结果是，张汝舟对自己的罪过供认不讳，被罢免了官职，遣送到柳州加以管制。李清照与张汝舟离异，同时也踏进了狴犴之门。

李清照讼张汝舟一案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当时在朝中任翰林学士的綦崇礼就帮了李清照很大忙。綦崇礼是山东高密人，与赵明诚家有点亲戚关系。他是政和年间进士，高宗赵构南逃时，他一直伴随在左右，因此很受皇帝信任。有綦崇礼这样的朝廷重臣出面说话，临安府不能不给面子。所以，李清照只被关押了九天，临安府便找了个理由，把她放了。

李清照再嫁非类并毅然离异的事，在南宋便有多家记载，这里择主要的列举于下：

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十八：

“右承奉郎监诸军审计司张汝舟属吏，以汝舟妻李氏讼其妄增举数入官也。其后有司当汝舟私罪徒，诏除名，柳州编管。李氏，格非女，能为歌词，自号易安居士。”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十：

“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

王灼《碧鸡漫志》卷二：

“易安居士，京东路提刑李格非文叔之女，建康守赵明诚德甫之妻。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赵死，再嫁某氏，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

朱彧《萍洲可谈》卷中：

“本朝女妇之有文者，李易安为首称。……所著有文集十二卷，《漱玉集》一卷。然不终晚节，流落以死。”

洪适《隶释》卷二十六：

“赵君名明诚，字德夫，密州诸城人，故相挺之之子也。……赵君无嗣，李又更嫁。”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四下：

“《李易安集》十二卷，右皇朝李氏格非之女，先嫁赵诚之，有才藻名。……然无检操，晚节流落江湖间以卒。”

以上几人，都是南宋人，有的还是李清照同时代人。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成书时，李清照六十五岁，王灼《碧鸡漫志》成书时，李清照六十六岁。二书中记李清照改嫁事时，李清照尚健在。就赵家而言，虽然赵明诚的二哥赵思诚刚刚去世一年，但赵家在泉州尚有一大家人口。胡、王二人是不会在清照健在、赵家有人时胡乱编造李清照的生活经历的。应该说，南宋诸人的记载，是可信的。时间过了四百多年以后，明代人徐提出要为李清照改嫁一事“辩诬”，认为李清照改嫁之说是对这位女才子的诬蔑。到了清朝中叶，又有俞正燮等一批人群起“辩诬”。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黄盛璋、王仲闻等学者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态度对明清诸人的“辩诬”进行了系统批驳。然而进入八十年代后，又有人再掀“辩诬”之潮，于是又一次引发了李清照改嫁问题的争论，直到现在，两种意见仍相持不下。鉴于古今“辩诬”者都只是凭推理来认定李清照不会改嫁的，没有拿出足以推翻宋人记载的有力证据，故我们在此不盲目赞同。其实，对李清照这位杰出女文学家来说，其改嫁与否，丝毫不影响她在文学史上的不朽地位。在没有新的文献资料发现之前，承认宋人记载还是应该的。

李清照出狱之后，十分感谢綦崇礼的帮助，特地写了一封感谢信。后人在辑录李清照作品时，将此文冠名为《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李清照在这篇谢启中，声泪俱下地叙述了自己在病重时受骗改嫁的经过，以及张汝舟虐待自己的罪行，在向綦崇礼再三表示谢意的同时，还请他在社会上多为自己说说话，以便消除不知实情的人的误会和别有用心的人的诽谤。这篇谢启，是一篇骈体文，其文辞工整典丽，足见李清照文学功底之深厚。因此启篇幅较长，这里我们只引几个片断。

谢启在写到自己再婚后的处境时道：

“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

在写到与张汝舟打官司的情景时道：

“被桎梏而置对，同凶丑以陈词。岂惟贾生羞绛灌为伍，何啻老子与韩非同传。但祈脱死，莫望偿金。友凶横者十旬，盖非天降；居图圄者九日，岂是人为！”

在写到自己的懊悔之情以及请綦崇礼帮助维护声誉时道：

“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

在写到自己今后的打算时道：

“誓当布衣蔬食，温故知新。再见江山，依旧一瓶一钵；重归畎亩，更须三沐三薰。”

在中国古代文体中，骈体文是一种十分独特的形式。它起于魏晋，盛于六朝，至隋唐余风尚炽。由于这种文体要求语言要对偶，声韵要和谐，辞采要华美，用典要贴切，因而写作难度比较大。又由于后来的一些骈体文作者只注重堆砌辞藻，罗列典故，逐渐坠入形式主义泥潭，因而遭到了以唐宋八大家为代表的古文派的坚决反对。到宋朝时，写骈体文的已不很多了。我们在这里向读者介绍李清照作的这篇骈体文，并无对此文体过分肯定之意，只是想让读者知道，李清照确实是多才多艺的。她那驾驭语言的能力、丰富的文史知识，是一般男文人也难望其项背的。

与张汝舟离异之后，李清照更加思念丈夫赵明诚了。有一天，她独自一个人来到了西湖孤山。孤山的梅树大多还未开花，只有几株枝条上刚刚绽开了三五朵。李清照折下一枝，拿在手中，又默默地在梅林里徘徊了好久，才回到住处。路上，她想起了南朝诗人陆凯的《赠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她忽然异想天开，心想，要是能碰到一位“驿使”，把这枝梅花给赵明诚送去，该有多好啊！

夜里，李清照果然梦见了赵明诚，他正拿着李清照送去的梅花笑呢。天还未亮，李清照就起床了，她找出诗笺，写下了一首《孤雁儿》：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写罢，李清照又读了一遍，然后又拈笔在词前加了一个小序：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其实，这首《孤雁儿》，与其说是咏梅词，不如说是悼亡词。李清照在这里托物寄情，既表达了对亡夫的深切悼念之意，同时，也倾诉了自己失去亲爱伴侣之后的悲怆、幽怨之情。李清照自谓“下笔便俗”，当是自谦之辞。该词在李清照作品中虽不算上乘，却也堪称佳作。

江南局势渐趋稳定，李清照做好了定居杭州的打算，开始整理还剩下的那些文物了。这次整理，李清照一是要清点一下，自己在青州一件件挑出的东西，究竟还剩了哪些。更主要的是，那每一卷书、每一轴字画、每一具铜器、每一帙碑帖，都能引起她对往事的回忆。清点的结果多少给了李清照一点安慰，虽然东西只剩了一小部分，但赵明诚嘱咐她要特别保护的三代古鼎还在，书籍中手写本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的集子，《世说新语》、《盐铁论》等还在，另外还有数十轴汉唐石刻副本以及少量书帖卷轴等等。特别令李清照欣慰的是，赵明诚编写的《金石录》手稿仍完整无缺地保留着。她手捧赵明诚手稿，感到就像赵明诚本人站在自己身边一样。她想起了当年在青州归来堂度过的日子。那时候，她每天晚上都陪伴着丈夫，帮助丈夫整理卷帙，抄抄写写。赵明诚有拿不准的地方，总爱跟她商量商量，对她的意见，赵明诚认为有道理的，便一定吸收。这部《金石录》，实际上是李清照与丈夫共同劳动的结晶。

李清照抚摸着《金石录》手稿，心中默默下了一个决心：从今日起，再将《金石录》仔细校订一遍，在自己有生之年，一定使其刊行于世，以此来告慰赵明诚在天之灵。

李清照全身心地投入到校订《金石录》的工作中去以后，诗词创作暂时搁置了。直到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五月，她才重新握起了诗笔。这次，李清照不写则已，一写就写了一首长诗。在李清照的所有诗作中，此次所作为最长的一首，随后她又作了一首七律，二诗合起来，题为《上枢密韩肖胄诗》。全诗如下：

绍兴癸丑五月，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使虏，通两宫也。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韩公门下，今家世沦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车尘。又贫病，但神明未衰弱。见此大号令，不能忘言，作古、律诗各一章，以寄区区之意，以待采诗者云。

三年夏六月，天子视朝久。凝旒望南云，垂衣思北狩。如闻帝若曰，岳牧与群后。贤宁无半千，运已遇阳九。勿勒燕然铭，勿种金城柳。岂无纯孝臣，识此霜露悲。何必羹舍肉，便可车载脂。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谁当可将命，币厚辞益卑。四岳佥曰俞，臣下帝所知。中朝第一人，春官有昌黎。身为百夫特，行足万人师。嘉祐与建中，为政有皋夔。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仪。夷狄已破胆，将命公所宜。公拜手稽首，受命白玉墀。曰臣敢辞难，此亦何等时。家人安足谋，妻子不必辞。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单于定稽颡，侍子当来迎。仁君方恃信，狂生休请缨。或取犬马血，与结天日盟。胡公清德人所难，谋同德协心志安。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皇天久阴后土湿，雨势未回风势急。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闾阎嫠妇亦何知，沥血投书干记室。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衷甲昔时闻楚幕，乘城前日记平凉。葵丘践土非荒城，勿轻谈士弃儒生。露布词成马犹倚，崤函关出鸡未鸣。巧匠何曾弃樗栎，刍荛之言或有益。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灵光虽在应萧萧，草中翁仲今何若。遗氓岂尚种桑麻，残虏如闻保城郭。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又

想见皇华过二京，壶浆夹道万人迎。连昌宫里桃应在，华萼楼前鹊定惊。但说帝心怜赤子，须知天意念苍生。圣君大信明如日，长乱何须在屡盟。

李清照写这首长诗的背景是这样的：高宗赵构在杭州安安稳稳地当了几天皇帝之后，忽然想起了被囚于北国的父兄。他决定要派“通问使”到金国去探望问候二帝。这样做，一是可以向国人做出一种姿态，显得自己还是关心自己的父兄的。二来，他也想以此来试探一下金人，自己求和的打算究竟有无可行性。如果此次“通问”能顺利进行，则说明金人未必非要跟他过不去，只要金人同意保住他的皇位，他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向金人求和的。

朝中百官听说皇帝要派特使出使金国，都怕这个差使摊到自己头上。因为金宋两国已敌对多年，三年前金兵北撤后，还在金国全境内搜捕“南人”呢，凡被逮着的“南人”，皆在耳朵上刺字，立价发卖给金贵族做奴隶。此次出使金国，还不是如同到虎狼窝里去一样，说不准就会有去无回呢！也有人挺身而出愿承担重任，一位是端明殿学士、同签枢密院事韩肖胄，一位是工部尚书胡松年。于是，高宗任韩肖胄为通问使，胡松年为副使，命他们择日北上。

李清照听说这一消息之后，十分激动。因为她自建炎元年离开青州六年来，一直在深切地挂念着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中原父老，也一直在为徽钦二帝担心。此次韩、胡二位大臣出使金国，不仅对徽钦二帝是一次慰问，对北方的父老乡亲也是一个安慰和鼓舞。李清照夜不能寐，特写了这两首诗为韩肖胄送行。细说起来，李清照家与韩家原本是有些瓜葛的。韩肖胄是北宋名相韩琦的曾孙，韩琦在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当过宰相。韩肖胄的祖父韩忠彦在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也当过宰相。李清照的祖父和父亲曾先后受到过韩琦和韩忠彦的赏识与荐举。由于两家有这些历史渊源，所以李清照对韩肖胄此次受命使金格外关注，这也是她之所以特地以诗送行的一个原因。

第一首诗由于太长，读者在阅读时可分作四段细细欣赏。前十八句可作为第一段，李清照写了高宗派韩、胡出使金国的原因——思念“北狩”之二帝。但是她对此并未给以高度评价，因为她并不赞成高宗一味求和的做法。她希望有人能像窦宪那样，北破单于，刻石纪功；能像桓温那样，收复失地，重见旧地杨柳。对最高统治当局不惜代价求和的决策，她不能不表示遗憾。从“四岳佥日俞”到“与结天日盟”为第二段。诗人高度赞扬了韩肖胄的品德和才能，勉励其很好地完成出使重任，要大振国威，让金人像当年匈奴、吐蕃人害怕王商、郭子仪那样，在大宋使臣面前不能不慑服；要以对敌人极度蔑视的精神和敢于斗争的胆略，争取在谈判中与敌人达成平等协议。从“胡公清德人所难”到“壮士懦夫俱感泣”为第三段。诗人表示了对韩、胡二位的期望，希望他们像韩信忠于汉室、荆轲勇于赴难那样，出色地完成使命。诗人还想象了为二公送行的悲壮场面，从而再度对二人表示钦敬之意。从“闾阎嫠妇亦何知”至结尾为第四段。诗人以一名民间寡妇的身份对肩负重任的二公进几句“刍荛之言”：一要高度警惕，慎重行事，防患于未然；二要多带回些中原人民的消息，如旧日胜迹今已如何，故人坟前已是何等景象，老百姓是否还能耕种桑麻、中原城郭是否还有金兵镇守，等等。三要请二位使者带去一个流亡妇人的心愿——“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第二首诗中，李清照想象了宋使北行之后，将会受到沦陷区人民何等的欢迎，可见北方人民是何等向往大宋，向往光明，指出敌人的掠夺本性不会改变，不必与敌人屡订和盟。

这两首诗在叙事与抒情的结合中，表达了诗人强烈的感情和深刻的思想。诗中既有尖锐的揭露、严厉的谴责，也有冷静的分析、积极的建议；既有椎心泣血般的悲痛，也有气贯长虹般的豪情。更为可贵的是，诗中充满了诗人对人民和祖国的深厚的爱，也表现了诗人不凡的政治远见和不屈的斗争精神。如果掩去该诗作者姓名，人们是很难想象得出，如此大气的作品，竟会出自一位“闾阎嫠妇”之手。

时光过得真快，转眼又过去了一年。当公元1134年（绍兴四年）的酷暑将要退去时，李清照校订《金石录》的工作已进入扫尾阶段了。将近两年中，李清照没白没黑地忙着，人明显地瘦了许多。这项工作不是简单的文字上的修订，比方说，有时候为了核实一段跋语，要去查阅大量的文献资料。李清照深知，从事学术研究，是容不得半点粗心马虎的，也是绝对不允许弄虚作假，自欺欺人的。这部《金石录》，是一部十分有学术价值的专著。书中著录了赵明诚所见所藏的从上古到五代的钟鼎彝器铭文款识及碑铭墓志石刻文字，凡三十卷。其中前十卷为目录，将二千种金石刻按时代顺序编排，每一目下标出年月和撰书人姓名。后二十卷为考证，计有跋文五百零二篇。赵明诚在这些跋文中，依据自己所收石刻拓片，对以往正史中的许多错误记载做了指正。特别是对《新唐书》《旧唐书》，赵明诚考证后发现了许多误记，为后人排除了唐史研究中的一些困难。对赵明诚深厚的学术功底和严谨的治学态度，李清照是十分了解的。她之所以还要对这部书详加校订，主要是为了精益求精，为了对社会对历史高度负责。在精心校订《金石录》的日子里，她每天都重见丈夫手迹，就像每天都见到了赵明诚一样。她仿佛觉得赵明诚没有走，他就在自己身边，他永远在陪伴着自己。

起秋风了。李清照算了一下，这一天是八月的朔日（初一），她望着案上全部校订完的三十卷《金石录》，不禁心潮澎湃。她想起了许多许多：

在东京大相国寺，赵明诚发现一难得碑帖时，那份惊喜，那份因购买不起而显露出的遗憾；

在青州归来堂，赵明诚告别清照外出寻访碑刻归来时，那份小别胜新婚的亲热，那份饭罢猜书斗茶的欢乐；

在莱州静治堂，赵明诚秉烛撰写《金石录》时，那份全神投入，那份认真仔细；

在淄州，赵明诚深夜急驰回家，向清照展示白居易书《楞严经》时，那份狂喜；

在江宁城头，赵明诚在清照踏雪寻诗时，那份写不出和诗的尴尬；

在池阳码头，赵明诚告别清照急赴建康时，那份异常的急切和兴奋；

在建康，赵明诚临终写绝笔诗时，那份昂扬和从容；

……

想着想着，李清照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自己该为这部《金石录》写点什么：她要把这部《金石录》诞生的整个过程写下来，要把《金石录》的重要价值和意义写下来，还要把自己大半生的酸甜苦辣写下来。于是，她一气呵成，写下了一篇《金石录后序》。这篇《后序》，长达两千余字。文章开宗明义，由《金石录》入题：“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甫所著书也。”接着，便要言不烦地说明了此书的内容和价值。随后，笔锋一转，发表了一段精辟的议论并借此抒发了自己的感慨。文章从第二节起，转入叙事抒情。李清照追述了自己从十八岁嫁到赵家起、与赵明诚共同收集整理金石文物的生活，以及这些文物后来历经劫难、散失毁弃的经过。以“得之艰而失之易”为主线，贯穿全文，叙“得之艰”时，愉悦之情溢于言表；言“失之易”时，一字一泪、一行一叹。文中在记述李清照与丈夫“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同心协力收集、整理资料时写道：

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楷完涂改，不复向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栗。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这段文字，以叙事为主，读者在这叙事中，不仅可以看出赵李二人全身心投人事业的专注，也可感受到他们志趣之高雅，生活之谐美。在接下来叙述国破家亡的岁月中那些文物所遭遇的灾难时，李清照用详细罗列时间的方式，表达了当时时局的危艰和他们经历的坎坷。特别是在叙述赵明诚病逝的经过时，文中先写了赵明诚在池阳告别时的勃勃生气，然后才写了突然而至的不幸，用强烈的对比表现了作者因丈夫突然离去而受到的沉重打击。随后，又一一列举了文物在动荡之中屡遭损失的详细过程，在如泣如诉中，表达了作者的沉痛心情。

在文章第三节，李清照再次发出了“三四十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的感慨，并且自我宽慰道：“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最后，说明了自己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记述文物得失经过的原因——“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

李清照作这篇序文，既因事生，也因情发，因此，睹物怀人、抚今追昔，是贯穿全文的感情线索。李清照一生的大喜大悲，都在这篇序文中表现了出来。由于文中展示了广阔的社会背景，所以，此文所记虽为一家一姓之灾难，反映出的却是社会的悲剧、时代的悲剧。

该文之所以称为“后序”，是因为赵明诚生前已为该书写过一序。李清照写的这篇文章，是一篇十分优秀的散文。文章追述了赵明诚与李清照的共同经历，也追忆了作者本人少历繁华、中经丧乱、晚境凄凉的大半生。从文章细致入微声情并茂的叙述中，读者可以感受到李清照所经历的国破家亡的时代悲剧。全文以睹物怀人，抚今追昔为情感主线，以慨叹文物“得之艰而失之易”为结构主线，字字浸透着真挚的情爱和深沉的思念。文字如行云流水，开阖自如，清新俊逸。它虽然是一篇序，但它绝不是关于《金石录》的说明书，也绝不是记录文物得失的流水账，而是一篇叙事与抒情兼美的文学作品。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女子作散文最成功者，当推这篇《金石录后序》。明代著名书法家、学者祝允明在读了《金石录后序》后说：“有此文才，有此智识，亦闺阁之杰也。”（《古今文致》引）清代学者李慈铭评说道：“阅赵明诚《金石录》，其首有李易安《后序》一篇，叙致错综，笔墨疏秀，萧然出町畦之外，予向爱诵之。谓宋以后闺阁之文，此为观止。”（《越缦堂读书记》）当代的人们在写中国散文史时，都不能不提到《金石录后序》，当代的人们在编辑古代散文选集时，都不能不收人《金石录后序》。由此可知，《金石录后序》在中国散文史上占据的地位是不朽的。

当李清照一口气将这篇两千多字的后序写完之后，已是深夜了。她吹熄了蜡烛，挑起窗帘，一丝丝凉爽的清风吹到身上。她感到舒服极了。屋里和屋外都是漆黑一片，只有天上的星星在这时候才显得格外明亮。李清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银河两边的牛郎星和织女星，在心头轻轻地呼唤着：“明诚啊，明诚，你在那边可好？再过十几天就是你五周年的忌日了，我已给你备下了最好的祭品，你看了一定会高兴的。明诚啊，明诚，清照好想你哟，你也在想我吗？你瞧，那牛郎星和织女星隔着银河正在说话呢。他们离得是那么远，可是他们总能天天见面。你在哪儿呢？你知道清照在想你吗？你以毕生心血撰写的《金石录》，我已校订完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也要将它刊行于世。我还为它写了一篇后序，等过几天，我就把这篇序给你送去。你可要仔细地看哟……”

在一片黑暗中，在一片寂静中，李清照默默地站了很久很久。

八月十八日那天，李清照带着她工笔抄写的一篇《金石录后序》，来到了西湖孤山。在当年林和靖植梅养鹤的地方，她面向北天，拜了三拜，然后把那篇文章烧了——不，她给赵明诚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