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遂与流人伍——艰难备尝的逃亡生活

公元1129年（宋高宗建炎三年）的中秋节，李清照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连那一天出没出月亮也没在意。那时候，赵明诚已在病危之中，她哪有心思赏月？

李清照病情好转之后，有一天，她试着下床，轻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她本想到室外去走走，晒晒太阳，但被丫鬟劝阻了。丫鬟怕她累着，又扶她回到了床上。家人见李清照能起床了，都十分高兴，便七手八脚地忙着张罗开了。原来，这一年闰八月，今天恰巧是闰八月十五。家人想置备一桌酒菜，给李清照一个惊喜，一来让李清照补过一个中秋节，二来祝贺李清照康复。

下午，李清照家来了一位客人。此人其貌不扬，但凡是知此人者不敢不敬之。他就是朝廷御医王继先。这王继先是高宗赵构的亲信，整天在高宗身边侍候着，他那能接近天子的特殊身份自然使他在宫内外享有特殊地位。谁敢不敬畏这等人物？王继先有一嗜好，就是搜罗古董。靖康建炎年间，社会动荡不安，许多人家都忍痛将家中旧物廉价出售。特别是一些从北方逃来的人，为保全性命维持生活，只好变卖带出的值钱东西。王继先和一些人这期间可没少捞了宝物。他们简直可以说是趁火打劫，耍赖压价自然是他们的惯用伎俩，对有些急需用钱的贫弱人家，他们简直就等于白拿硬夺。王继先后来胃口越来越大，竟把黑手向同僚们伸去，一旦打听到哪位朝臣家中有珍贵文物，他就要想方设法“买”到手。许多人知道他是高宗亲信，不敢惹他，有些东西不想卖也不敢不卖，而一买一卖之中，又不得不明明白白地吃个大亏。赵明诚家的收藏在“圈里人”中是十分有名气的。王继先涉足此道，自然早就获得了这一信息，因而，他对赵家的收藏一直十分眼热。赵明诚病重时，李清照曾托人请王继先来给赵明诚瞧瞧病，王以太忙脱不了身为借口，一直没来。赵明诚去世不到一个月，他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李清照拖着未痊的病体接待了王继先。寒暄过后，王继先先是就没能来给赵明诚瞧病的事作了一番解释，当知道李清照也病倒时，又装模作样地询同了一番病情，然后便“言归正传”了。巧舌如簧的王继先说了许多话，归纳起来，无非就是一句话——要用三百两黄金收购赵家收藏的全部文物。

当李清照最终弄明白了王继先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时，不禁怒火中烧，几欲拂袖而去，给他个没脸。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把怒气流露出来。她没有继续与王继先谈这个话题，推脱病体不可过累，要早早休息，然后便示意家人送客了。王继先见李清照没有答应，也没有正面拒绝，知道李清照这个女子不是等闲之辈，本想再甩下两句有威胁力的话，张了张口却没说出，就这样悻悻地离去了。

王继先走后，李清照才像受了极大委屈似地伏在床上哭了起来。她想，这王继先不是明明在欺负人嘛！赵明诚的那些收藏，许多都是无价之宝，别说三百两，就是三千两也卖不得啊。从王继先那话里李清照已听出，不答应了他，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赵明诚活着的话，他敢这样吗？还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寡妇人家才会受如此欺负？她越想越伤心，越哭泪越多，经家人好劝歹劝才慢慢止住。

这闰八月的中秋节李清照也没有过好。家人备好的酒菜冷冷地放在厨房里，一样也没有端上桌。李清照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哟！

第二天，一向不肯求人的李清照去找了赵明诚的表兄谢克家，向他诉说了王继先要买赵家收藏的事情，请他帮忙给拿个主意。谢克家在朝中任兵部尚书，对王继先的无耻行径，他早有耳闻，只是事不关己，便权当不知了。李清照来到把此事一说，他才知这王继先已把手伸到了赵家，他怎能再不管不问？几天后，谢克家在高宗皇帝面前，当着王继先的面，把赵明诚潜心收藏文物、研究金石学的事称赞了一通，并且旁敲侧击地说，有人觊觎赵家收藏、妄图据为己有云云。王继先也识趣，从此再也没提收购赵家收藏的事情。

然而李清照却知道，无论如何，这个王继先是得罪下了。

此时，有消息说金兵又一次发兵南犯了。这一消息几天后便得到了证实——高宗皇帝已遣散六宫，他自己也早早地南下避难去了，据说，他去了浙西。

李清照这次可真犯愁了，连皇帝都跑了，说明建康确实不能再呆了，可是自己往哪里去呢？还有那些文物，该怎么办呢？李清照忽然想起，赵明诚有个妹夫在洪州（今江西南昌），任兵部侍郎，正在洪州侍卫隆祐皇太后，还算得上有职有权的人物。再说，洪州较远，金兵可能攻不到那里，该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她找来赵明诚昔日的两名部下，拜托他们先把一部分东西护送到洪州去。如果一旦建康形势不妙，她也将随后移居洪州。先期送走的东西有两万卷书，两千卷金石拓片，以及部分生活用品等。

去洪州的人刚走，李清照就听到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对李清照来说，无疑又是重重的一击。

事情是这样的：还是在赵明诚刚刚回到建康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突然来登门拜访。赵明诚虽然患病，但出于礼貌，还是出面接待了他。此人自称是一位学士，名叫张飞卿，阳翟（今河南禹县）人。他说他久仰赵明诚大名，知道明诚是当今屈指可数的著名文物鉴赏家，所以特来登门请教。说着，他叫随从把捧着的一个锦盒轻轻放到桌上，打开锦盒，露出了一只很漂亮的玉壶。张飞卿说，这是他家的传家之宝，有人要买这件玉壶，请赵明诚帮他鉴定一下，并估量一下价值。赵明诚取出玉壶，捧在手上仔细地看了起来。只见这壶做工着实精美，扁圆的壶身，前后雕着梅兰荷菊、月季牡丹等十几种花卉，朵朵鲜活传神；两只壶耳，弯如弦月，那壶耳与壶身相连之处，细如丝线，真不知工匠们是怎么琢成的；那壶嘴外沿垂花翻下，薄似蛋壳，更可见碾工技艺之精。赵明诚连连叫了几声：“好！好！”站在一旁的张飞卿也不禁神色飞扬起来。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赵明诚连连叫好，是在为那做工叫好。至于那壶的料质，当赵明诚一捧起它时就心中有数了。那其实不能说是玉，而是珉，即一种类似玉的石头。珉质地远远不如玉密致细腻，色泽也不如玉晶莹剔透。不过民间并不严格将珉与玉加以区别，尤其是一些碾玉工匠，时常用珉做一些器物冒充玉器出卖，碰上不识货的，照样卖个好价钱。不过用珉能做出这样精美的工艺壶，确实不易。因为珉的质地远远不如玉，雕琢精细器具难度相当大，一般工匠只能用来琢一些“玉马”、“玉兔”之类的物件，能用珉来琢成杯盏的，就相当不错了。所以，赵明诚不禁要为这只“玉壶”的做工连连叫好。如果这件东西果然是质地上佳的玉，而且做得如此精美的话，那真可以说是国宝一级的艺术品了。赵明诚是个实在人，虽然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但仍没脱书呆子气。叫过好后，他又如实告诉张飞卿：这个东西不能叫“玉壶”，那料子是一种石头，叫珉。张飞卿听说后，如当头浇了一瓢冷水，脸上的神气顿时不见了。

张飞卿谢过赵明诚后，带着那只“玉壶”回阳翟老家去了。

这段故事，赵明诚在李清照来到建康时，向李清照说起过。他并没当作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是当一段笑话说说而已。李清照也没拿它当回事，听过也就忘了。

如今，满建康城都在传播着一个谣言：赵明诚把他收藏的一件国宝级文物——玉壶，偷偷派人送给金人了。一时间，“玉壶颁金”、“献璧北朝”等等塞满了李清照的耳朵。李清照很明白，所谓“玉壶颁金”等等，就是说赵明诚犯有通敌之罪。试想，在两国交战之际，你却去讨好敌国，偷偷地送去贵重文物，这不叫通敌又叫什么？可是李清照怎么也想不出，这股谣言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又怎么会来势如此之猛。她曾想到可能是王继先搞的鬼，可是她一介妇道人家，是没有能力去追查谣言的来路的，更不可能取到什么证据。令她百思不解的是，张飞卿来拜访赵明诚的事，外界怎么会知道的呢？这张飞卿究竟又是何等人物？莫非是张飞卿真的把那只“玉壶”献给金人了？是张飞卿故意给赵明诚栽的赃，还是王继先之流捕风捉影借题发挥？这造谣加害赵明诚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切，李清照始终没弄明白。后来的李清照研究者们也曾关注过这些问题，不过始终没有人得出明确的结论。

不管怎么说，李清照这次确实是有些害怕了。试想，一旦朝廷追究下来，她能说清楚吗？一旦说不清楚而毁了赵家的声誉，她又该负何等责任？

几番苦苦思索之后，李清照终于想出了一个解脱这一难境的好办法。她毅然决定：把现存在身边的珍贵文物，全部献给朝廷，以此举来向朝廷表明心迹。这样一来，那些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灭了。再说，李清照的弟弟李迒在朝中任敕局删定官，那是一个负责将皇帝诏旨收集起来分类编辑成书的轻松差事。能找到朝廷，就能找到弟弟，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这一决定显然是个两全之策。

那么，朝廷现在在哪儿呢？李清照听说在越州（今浙江绍兴），便打点起行装南下了。

此时，金兵已发两路大军向江南攻来。一路在十月由黄州（今湖北黄冈）渡江，直扑江西，追杀隆裕太后；一路在十一月由和州（今安徽和县）渡江，后沿江而下东攻建康，建康守将杜充弃城而逃。有义军首领邵青率单舟迎战金兵，亦因势孤而退。金兵占了建康之后，知高宗皇帝已南下浙江，于是便马不停蹄地掩杀而来。江南大地素以富庶安宁为名，如今却在外敌铁蹄的践踏下呻吟着，金兵所到之处皆被糟蹋得目不忍睹了。

李清照因携带行装过多，路上走不快，十一月中旬才赶到越州。而此时越州已成了一座空城，高宗皇帝早已离开越州逃到明州（今浙江宁波）去了。从大量北来的难民处，李清照得知，金兵已到了临安（今杭州）城下。临安一旦失守，越州朝夕难保。李清照没敢稍停，随着难民队伍奔明州而去。还没到明州，李清照又听说高宗已在定海（今浙江镇海）弃岸上船，渡海逃到了昌国（今浙江舟山市）。据说，皇上将沿海路继续南逃，可能要到台州（今浙江临海）去。

此时，李清照知道，向朝廷进献古器的打算已很难实现了，而且这种时候做这种事情，也实在不合时宜。试想，皇帝在仓皇逃命，谁还顾得上这等事情。再说，带着这么多东西逃难，也实在不方便。金兵推进速度太快了，再这样慢腾腾动作，岂不眼看就要被金兵追上。于是，李清照便决定找个可靠地方把一些笨重的古器先寄存起来。她想起赵明诚在剡县（今浙江嵊州市）有个朋友，金兵可能不会去攻剡县，便让随从的家人把一大批铜器、手写本书等送到了剡县。她只身一人，携带剩下的东西继续从陆路南下，由越州到明州，经奉化、宁海，直奔台州。

十二月中旬，金兵攻陷了越州，高宗赵构听说后，连忙命令起锚，从昌国顺海岸南下了。这一年的除夕，高宗是在船上过的。准确地说，是在逃难路上过的。

这一年的除夕，李清照也是在逃难路上过的。经过近一个月的辗转，她于转过年来的正月到了台州。这一个月，过来真不容易。试想，一名妇道人家，孤身一人夹杂在难民之中，还带着那么多的东西，要翻山越岭，要涉水渡河，要忍受疲劳饥饿，还要整天担惊受怕……这一路上，李清照携带的文物又散失了不少。此有文献可证：在宋高宗渡海南逃这段历史过去不到三百年，元代著名学者袁桷为《定武禊帖不损本》写过一个跋。他写道：“赵明诚本，前有李龙眠蜀纸画右军像，后明诚亲跋。明诚之妻李易安夫人避难，寓吾里之奉化，其书画散落，往往故家多得之。”这段跋收在袁桷的《清容居士集》中。从“往往故家多得之”来看，这期间，李清照所携文物的散落，不是因遭盗遭匪，而是李清照不得不卖掉了一些。买主当然都是当地有头有脸或有财有势的人家。可以想象得出，李清照在逃难路上一定遇到了极大的难处，不然，她是不会舍得出卖这些东西的。就拿袁桷题跋的这《定武禊帖》来说吧，那就是书圣王羲之的代表作《兰亭集序》啊。公元353年（东晋永和九年），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在山阴（今绍兴）兰亭聚宴时，挥毫写了《兰亭集序》。这篇三百二十四字的杰作，后来落到了唐太宗手里，太宗令人摹写了一些赏赐亲贵近臣，而真迹却在他死后作为殉葬品埋进了坟墓。后人据摹本的刻石中，“定武本”为最上品。赵明诚保存的定武本拓帖不仅完整无损，而且亲自题跋其上，足见他对此帖的珍重。如此宝贵之物，倘不是万不得已，李清照怎会放手呢？

李清照到台州后，听说台州太守晁公为也逃跑了。自己下一步该到哪儿？她一时也没了主意。好在很快她便听到了一个可靠消息：高宗赵构的御船已驰进了台州湾，正在章安镇补充给养。晁公为原来是到章安镇迎候高宗去了。李清照听说之后，十分高兴，因为总算离朝廷不远了。她立马向海边赶去。到了黄岩，她才发现那里已聚集了那么多逃难的人，海岸上，密密麻麻地到处都是难民。其中有不少是像李清照一样，准备去追随朝廷的。海岸上的人们纷纷指着海上，在议论着什么。李清照向远处望去，只见海面上一支庞大的船队正向远处驰去，其中有一只格外显眼的高大楼船，人们说，那就是高宗皇帝的御舟。

那支船队静静地航行着，很是肃整，也很是壮观。李清照知道，自己又晚了一步，皇帝的船队刚刚起锚开拔，据说是要奔温州去。李清照望着那浩浩荡荡的船队，心头不禁升起了一种悲凄之感。是啊，这船队虽然壮观，但它毕竟不是一支出征的船队，而是一支逃难的船队啊！在中国历史上建立了中央集权的王朝中，将政治中心设到一支逃难的船队上，这还是第一次。这也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皇室大逃难。宋高宗赵构此时正在创造着一个“中国之最”。在此整整一百五十年之后，赵构的后袭们又经历了一次海上大逃难，而且逃难之行程远远超过了赵构——公元1279年，南宋末代皇帝赵昺逃到了厓山（今广东新会以南），并最终在那里为大宋王朝画上了句号。不过，南宋末年的逃难与高宗的这次逃难相比，其规模是远远不如的。高宗此行，有百官随从，有兵将护卫，沿途还有地方官侍候。用民间俗语说，赵构此行是“倒驴不倒架”。一百五十年后赵昺的逃难就不同了，身边除了文天祥、陆秀夫等几名忠臣护卫外，百官早已如鸟兽散了。赵昺的逃亡只是一次垂死挣扎而已。当然，这最后一次宋帝的逃亡与此次高宗的逃亡不能说一点关系也没有。大宋王朝的“气数”，在高宗赵构的这次十分排场的大逃亡中，已显露出将尽的端倪了。

直到那船队渐渐从视线中消失，李清照才忽然想起，如今自己该何去何从？退路是没有了，后面金兵正在追来。在这浙东一带，自己又没有亲朋可以投奔，唯一的办法只有也从海上尾随朝廷的船队而去。这样，沿着同一路线，迟早有希望追上。可是，打算从海路南下的难民太多了。码头上乱糟糟的一片，儿哭娘唤声、哀求呵斥声不绝于耳。人们都争着上船，许多原本十分体面的大户人家，此时亦被挤得狼狈不堪。李清照看了一下自己带的东西，心想，这个样子是上不了船的。她狠了狠心，把衣服被褥等行李都扔了，只随身带着少量宝器，挤进了登船的人群。

在海上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李清照总算到达了温州。在温州，她找到了多年未见的弟弟李迒。得见亲人，几个月来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李清照抱着弟弟痛哭了一场。

温州是一座秀丽宁静的小城。城靠着一条甄江，江心有一块面积仅六十亩的孤屿，人称江心屿。江心屿上有一座建于唐代咸通年间的名寺，该寺因地得名，即为江心寺。江心寺自建成以来的两个半世纪中，一直香火极盛。温州才子王十朋为它题写的一副对联更是奇绝，联曰：

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落；

水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公元1130年（建炎四年）二月，逃到温州的宋高宗看中了江心寺这块宝地，住在了这里。

经历了几个月的逃难生活后，李清照在温州暂住了下来。直到这时，她才深深地体会到，能有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回想几个月来，从建康到温州，辗转几千里，历尽劫波，备尝流离之苦，哪一天不担惊受怕？哪一天不忧心似焚？这一路上，她经过了许多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皆佳的名胜之地，她何曾顾得上驻足览赏？她本想到越州后无论如何也要去游游兰亭、去拜谒大禹陵的，没想到在越州连落脚都没有落。明州雪窦山也是她早已向往之地，那山上的雪窦寺被称为中国佛教禅宗十刹之一。仓皇之中，她也失之交臂了。从明州到台州，大路西边就是天台山，她多么想去那里看看国清寺的隋梅，去领略壮观的“石梁飞瀑”、“赤城烟霞”、神奇的“铜壶滴漏”、“琼台夜月”啊！可是，她又怎敢脱离那支难民队伍呢？人们都在争先恐后地南奔，李清照当然也顾不上这些了。她只是偶尔西眺天台山麓，轻轻吟了一句李白的诗：“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

温州虽然是个好地方，但对于从北方流离到此地的李清照来说，毕竟是个陌生的地方。当地人的语言她听不懂，饮食习俗她也不适应。住了不多久，继感到欣喜、感到轻松之后，她又开始隐隐感到了一种苦闷。日子越长，这种苦闷越重，越难排遣。

一天夜半，忽然下起了雨，雨点重重地打在窗外芭蕉叶上，把刚刚入睡的李清照惊醒了。这雨打芭蕉之声，李清照还是第一次听到。在北方时，庭院里种的是海棠、石榴之类，而且离窗子较远，下雨时，雨打在海棠、石榴上的声音绝没有打在芭蕉上这么重。她知道，这是因为芭蕉叶阔大的缘故。可她不明白，南方人为什么要把那芭蕉种在窗下，平日遮得屋内阴森森的、潮乎乎的，下雨时又这么吵。此时此刻，听着那单调的、十分有节奏的雨打芭蕉声，李清照毫无新鲜之感，而且越听越烦。那雨点像打在她心上一样，每一滴好像都在提示她：你知道你这是在哪里吗？你知道你为什么到了这里吗？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只好两眼望着屋顶发呆。

天亮之后，李清照见那雨仍下个不停，也没心思吃早饭了。稍稍沉思之后，她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创作欲望。是啊，自打离开江宁以后，她还没有写过一首词呢。一年来，先是搬家，再是回建康照料病中的丈夫、处理丈夫后事，而后便是辗转几千里的大逃亡。她哪有心思作词？今天，经过一夜不眠之后，忽然有了创作欲望，可谓难得。李清照来到桌前，一边研墨，一边构思着，然后展开诗笺写下了一首《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展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淫。点滴霖淫，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这首词很快便在南来避难的“北人”中传开了，词中表达的流落异乡的悲愁之感和怀念故土的深切之情，引起了人们的共鸣。人们都在盼着，早些结束这种流亡生活，早些返回自己的故乡。

南追高宗的金兵，在攻下明州后曾派船在海上又追了一段，因遇到宋军大船的拦击，便没再追下去。他们担心孤军深入太久，被宋军断了退路，于是便在把明州抢掠一光后回撤到了临安，然后一把火烧了临安城，又向北退去。这支金兵北归时远远不如南下顺利，一路上多次遭到宋军和民兵的伏击。当退到镇江时，韩世忠在黄天荡又给予了重重的一击。两军激战四十八天，韩世忠的妻子梁红玉也披挂上阵，擂鼓督战。金兵最终大败，落荒而去。岳飞随后又率兵收复了建康，江南局势有了好转。

听到金兵撤走的消息后，李清照十分高兴。又听说高宗正在准备北归，她也开始计算起自己北归的时日了。因为她时时在挂记着寄存在洪州和剡州的那些文物！这时候，李迒才告诉李清照，早在上年11月，西路金兵便攻陷了洪州，隆裕皇后已经吉州（今江西吉安）逃到了虔州（今江西赣州）。她派人先期运往洪州保存在赵明诚妹夫那里的两万卷书，两千卷金石拓片，早已被焚掠一空了。这一消息，李迒知道得比较早，只是恐怕李清照承受不了，没敢早告诉她。这个消息对李清照来说，简直是一个晴空霹雳。要知道，那些书和拓片，是她在离别青州时，一本一本地挑出来的，也是她亲自护送到江南来的呵！本来，她是要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保存这些书和拓片的，怎料想洪州竟也遭受了洗劫！历经打击和磨难的李清照，又遭受了一次残酷的打击。这次打击使她心头又一次燃烧起了强烈的恨。她恨金兵太疯狂，所到之处只知烧杀掳掠，华夏儿女几千年来创造的文化也遭到了他们野蛮的践踏。她恨南宋统治当局太无能，国难当头之际，不去组织有效的抵抗却只顾逃命。她也恨自己，自己怎么就没想到，隆裕太后那里不但不是安全之地，而且会是金兵的重点攻击目标呢？

这年三月，高宗由温州迁往越州，李清照也随着到了越州。她看朝廷像是要在越州长期立脚的样子，便请李迒派人到剡州去取寄存在那里的铜器等文物。几天后，派去的人回来了，押运回几车文物。李清照打眼一看就知道不对，那些东西少了将近一半。去的人报告说，金兵虽没去打剡州，但剡州却发生过兵变，兵变很快被官军镇压下去了。官军将领李某趁平乱之机大大地捞了一把，将许多平民家的财物吞为己有了。李清照寄存在赵明诚朋友家的文物，也遭李将军染指。这位李将军根本不懂文物，只是胡乱“没收”了一些，有些价值很高的东西却没被弄走。李清照大体清点了一下，损失的东西大约有四五成，而且多半为铜器，手写书等损失不大。有什么办法呢？兵荒马乱之中，还能留下一点文物，就值得庆幸了。比起留在青州的那一批和送往洪州的那一批来说，剡州的这一批应该算是幸运的。想到这里，本来还为再度受损而感到伤心的李清照，此时也只有看着这批归来的东西自慰了。

十一月，朝廷下诏暂时遣散百官，除了一部分重要部门可留少量人员以外，其他官员各自去找地方住下。这是因为朝廷经济负担太重，一时养活不起那么多人，只好采取这种临时性措施，一旦情况好转，再陆续召回百官。十二月，李清照便随李迒到了衢州（今浙江衢州），直到转过年来春暖花开之后，李清照才又回到越州。

公元1131年（宋高宗绍兴元年）三月，李清照搬回越州后，在一名姓钟的当地人家里租房住了下来。也许是在搬家时那大箱小箱的东西太惹人眼的缘故吧，反正李清照被贼人惦记上了。一天夜里，那贼在李清照屋墙外悄悄挖了一个地洞，乘李清照熟睡之机，钻进室内，将五个大号箱子偷走了。第二天清早，李清照一觉醒来，发现文物被盗，顿时心如刀绞。她问房东钟氏，钟氏说什么也没听到；她循着脚印追踪，不远处脚印便消失了。李清照知道，贼要的是财，对那些古董他们未必感兴趣，于是便以重金悬赏，试图将文物赎回。这一招还真管用，两天后，一名叫钟复皓的邻居抱着十八件卷轴来索赏钱了。李清照一看，尽是自己丢失的东西，她想询问对方这些东西的来路，可是又不敢。一来对方肯定不会说，二来就是自己知道了又能如何？一个外乡人，在此人地两生，不明受欺负就不错了，还能跟当地人斗什么劲！李清照按原先许诺的价钱将那十八件书画如数买下了。她盼着，希望能再有人找上门来做这种事情，她不痛花钱，只痛那些东西。可是一天天地过去了，再也没有人找上门来。她不死心，到处去打听线索，后来终于打听到了被盗文物的下落。原来，那些东西已被福建转运判官吴说以极贱的价钱买走了。吴说是当时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他的书法自成一体，时人称之为“游丝书”。他是内行，很是知道那批文物的价值，很轻易地骗过了销赃人，拣了一个大便宜。

李清照在越州被盗的文物中，有两件已见后人记载。一件是唐代著名画家阎立本画的《萧翼赚兰亭图》。这是南唐李后主的故物，后为谢伋收藏，建炎二年赵明诚在建康时借来品赏的，后来时局动荡，由李清照带了出来。吴说购得此图后，曾题跋其上，四百年后，明代著名书画家文徵明得到了这幅画，亦有题跋。直到清代，还有人见过这幅画。另一件是北宋著名书法家蔡襄的《赵氏神妙帖》。这是赵明诚当年在东京花二十万钱买下的，李清照由青州南下时亲自携带到江宁。建炎二年赵明诚题跋其上。越州被盗半个世纪后，此帖为岳飞的孙子岳珂购得，并作有长跋。李清照丢失的其他文物，多半在民间散佚了。

公元1132年（宋高宗绍兴二年）正月，高宗赵构从越州迁到了临安。李清照也随后移居临安。这一年，她已四十九岁了。几年后，李清照在一首诗中追忆这段流亡生活时，用了这样一句话来概括——“飘零遂与流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