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萧萧，无情风雨——国破家亡的岁月

在中国古代史上，与“国耻”二字联系最紧密的年号，无疑是标志着北宋终结的年号——“靖康”了。这个取意为安定、安宁的年号，在中国历史上仅仅存在了一年零四个月。而这一年零四个月，却是自秦始皇统一中国、建立中央集权的王朝以来，一千二百多年间，令中国人感到最最耻辱的一段岁月。这是山河板荡的岁月，也是改写一代王朝历史的岁月。对于我们的传主李清照来说，这一段岁月也是她生活道路上的一个急剧的转折点。如果说，李清照此前的生活像荡漾在小有微波的湖面上的小舟的话，那么可以说，在“靖康”年间时代的巨大动荡中，这只小舟亦被毫不留情地抛进了湍急险恶的汪洋之中了。

那么，在这名之为“靖康”的一年零四个月中，大宋王朝的历史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公元1126年1月，已当了二十五年皇帝的宋徽宗赵佶，将皇位禅让给了太子赵桓，是为宋钦宗。赵佶本人则被尊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赵桓在登上龙座之际，为自己起了一个十分吉祥的年号——靖康。然而事与愿违，接踵而来的则是一系列的祸殃。钦宗登基没有几天，南侵的金兵便已打到了黄河北岸，与宋都汴京已是隔河相望了。河北岸的守军梁方平部早已溃散，河南岸守军何灌部在急匆匆烧掉河桥之后，也四散而逃了。消息传到宫中，最先慌了神的是太上皇赵佶，他急匆匆打点行装逃离了汴京。钦宗赵桓召集群臣商议对策，宰相白时中、李邦彦主张撤离汴京南逃，遭到了兵部侍郎李纲的严厉驳斥。钦宗罢免了白时中，任命李纲为尚书右丞、东京留守。几天后，金兵便在汴京西北渡过了黄河，并很快开始围城。由于李纲指挥守军坚决抵抗，金兵没能如愿很快攻下汴京，于是金帅斡离不提出议和。条件是，宋赔偿金子五百万两，银子五千万两，表缎百万匹；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康王赵构和宰相张邦昌赴金营作为人质。钦宗下诏答应了金方的条件。这道诏书在坚决主张抵抗的李纲那里被扣留了。此时，宋朝的援军已向汴京集结，形势也许会有转机的。正在这关键时刻，钦宗却罢免了李纲，派出使臣，去金营求降去了。二月，在太学生陈东及数万军民的强烈要求下，钦宗被迫恢复了李纲的职务。金帅斡离不见宋援军日益增加，不等宋廷将金银按数送足，便遣返了康王赵构和张邦昌，解围北撤了。四月，道君皇帝赵佶才回到了汴京。然而大宋朝廷并未从此而靖康。

这年秋末，金兵在养精蓄锐之后，又大举南下了。农历十一月，金帅斡离不和粘罕各率大军渡过黄河，再一次包围了汴京。闰十一月，汴京失守。此时钦宗皇帝不得不亲自出面去金营议和了。金人的条件是十分苛刻的，除了要求割让河北、河东之地外，还要求赔偿金子一千万锭，银子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此时此地，钦宗皇帝也只有点头承应的份了。

转眼便到了靖康二年。宋钦宗再度赴金营议和，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此一去却永不得归了。正当钦宗在金营“谈判”的时候，金帅却指使宋将范琼，将徽宗赵佶、皇子、贵妃等等全部押送到了金营。大宋王朝的两代皇帝及其皇室在京成员，就这样统统成了金兵的俘虏。金兵在对宋都进行了彻底的洗劫后，于三四月间开始北撤。这次撤退无疑是金兵的一次凯旋，宋都的礼器法物、天文仪器、书籍地图、府库积蓄皆为金兵囊括一空。在那长长的行军行列中，还有垂头丧气的大宋两代皇帝，无可奈何的后妃宗室，以及一大批官吏、内侍、宫女、技艺工匠、倡优等等。等待他们的将是漫长的北国的严寒和丧失了自由与尊严的囚居生活。荣华富贵从此在他们身边失去了，同时，他们也失去了人格，失去了国格。

同年五月，赵佶第九子康王赵构在南京（今河南商丘）即位，是为宋高宗，改元建炎，史称南宋。

当宋都发生的事情陆陆续续传到淄川时，太守赵明诚不禁忧心似焚。他不能不为国家的命运担心。大宋王朝自太祖赵匡胤开国迄今，盛盛衰衰已是一百六十七个年头了。一百余年间，前后九帝承传，难道大宋王朝就这样不堪一击？多少年以来，北方的边患不断发生，每当秋天老百姓收获了庄稼之后，也正是遭受侵掠之时。北方的老百姓真的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呵！然而那时候，他们还有祖国。一旦汴京沦陷，北方广大地区的老百姓不是就要沦为亡国奴了吗？

赵明诚一边为国家的命运担忧，一边企盼着形势会出现转机。然而，汴京方面传来的消息却越来越令人揪心。这一天，他回到了青州的家中。吃饭时，他环顾满屋子的文物古籍，怎么也吃不下去了。李清照正待询问缘故，赵明诚已起身离席，拉起李清照来到了后院。这后院有十几间房子，里面放的都是夫妇二人多年来收集的古器、碑帖、书画、古籍等等。这是他们多年的心血，也是他们共同的精神支柱。赵明诚领着李清照，一间屋一间屋地看，他什么话也不说，像是将军在检阅自己的部队一样。偶尔，他会从架上取下一部古籍，并不打开看，只是轻轻地抚摸一番，然后再小心地放回架上。当一间屋一间屋地看完之后，赵明诚来到当院，仰望满天繁星，他长叹了一声：“唉——”

李清照一直默默地跟着丈夫，她心里犯嘀咕：“明诚今儿个怎么了？”但是看到丈夫那严肃中透露着悲伤的表情，她忍着没有问什么。在赵明诚那一声沉重而怅然的长叹打破沉寂之后，李清照才小心地问道：“明诚，今儿你这是……？”赵明诚转过身来，再一次环视那十几间屋子，然后紧紧地攥住李清照的双手道：“这些东西，不知道以后将落入谁手呵。”清照听后一怔，她想说什么可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摇晃着赵明诚的双手，只是问：“你，你怎么啦？”淡淡的月光下，她看到赵明诚颊上流下了两行热泪。

回到上房后，赵明诚把汴京危机的事情告诉了李清照。他还说，他好像有一种预感，预感到灾难之星正向他们这个家庭逼近。

这一夜，赵明诚和李清照都失眠了。赵明诚在心里默默地向那一件件古器、古籍告别。而李清照眼前时而是繁华的东京街市、是大相国寺、是那间新婚洞房；时而又是断墙残垣、流民弃尸……

靖康二年农历三月的一天，一封急信送到了青州归来堂。信报：赵明诚的母亲郭氏在江宁（今南京市）因病去世了。本来就为没能在母亲病榻旁尽孝道而内疚的赵明诚，此刻一分钟也不敢再耽误了。他向李清照简单叮嘱了几句，收拾了几件轻便行装，便匆匆离家回淄川了。他在淄川交代了公务，接着便南下了。他走得太急，直到上路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许多话没有跟清照说。比如，他应嘱咐清照不要为他担忧，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他应嘱咐清照看好那些文物古籍，他应嘱咐清照如何如何帮他整理加工《金石录》……

也正是在赵明诚急匆匆南下的时候，金兵押送两宫的队伍正在中原大地缓缓北行。

赵明诚在江宁与存诚、思诚二兄共同为母亲办完丧事之后，时局的变化使他不得不滞留在江宁。再则，高宗仓促即位，朝政一切要从零开始，正值朝廷急于用人之际，留下也许对自己更有利。果然，八月，赵明诚就被起用了，出任了江宁府知事。

赵明诚走马上任之后，等到一切安顿就绪了，他才给李清照发去一封长长的家信。赵明诚知道，如今高宗皇帝只顾稳定皇位，无心收复北方失地，金兵南犯，连连得逞，气焰正盛，他的家乡迟早要落人金兵之手。让李清照一人在青州住着，他实在不放心。他在信中向李清照说明了时局的艰危，动员清照移家江南，这样既可夫妻团聚，也可躲避一下将临的战乱。信中，赵明诚还详细地嘱咐李清照，青州家中所保存的那些文物，哪些务必要随身带来，哪些可以暂存青州，等等。

李清照是实在不愿意离开青州，不愿意离开北方。青州毕竟是她与丈夫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呵！接到赵明诚信的最初几天，她像失了魂似的。她会半天半天地望着归来堂前的海棠树出神，她会整天整天地“泡”在存放古籍的书房里发呆。特别是几个月前赵明诚说的“这些东西以后不知道将落入谁手”那句话，天天在她耳边响起，她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它们呢？然而，她更挂念赵明诚，丈夫一人在千里之外，时局又如此动荡不安，怎能不让她牵肠挂肚？

李清照决定，还是尽快到江宁去与赵明诚团聚。同时她也决定，自己要尽最大的努力，把更多的文物古籍带到江南去。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收拾行装了。四十五岁的李清照好像从来还没有犯过这么大的难：那些古器、碑帖、字画、书籍，几乎舍下哪一件都让人心痛。赵明诚虽然信上有所叮嘱，但毕竟珍贵的东西太多了，而可能携带的东西又太少了啊！她一天天地挑啊选啊，先把那些大本的不宜带的书挑出来搁到一边，又从字画中挑出一批多幅的搁到一边，再把古器中那些没有款式的挑出来搁到一边。剩下的就都是该带走的了。李清照数点了一下，天哪，还有这么多！于是她又开始了第二轮挑选。书中国子监刻本和公开出售的，剔掉；字画中二流三流的，剔掉；古器中体量太大、太笨重的，剔掉；碑帖中编撰《金石录》暂时用不上的，剔掉……剩下的再也不能剔了，再剔她会感到比剜自己的肉还要难受。

最后，还是装了满满的十五车。剩下的，李清照分门别类整理好，锁在那十几间屋子里，然后又仔细地在门上贴好了封条。

公元1127年（建炎元年）的秋末冬初，李清照洒泪告别了青州，在几个家人护送下踏上了南下之路。车轮碾着萧疏的落叶，早到的寒风在呜咽着为李清照送行。身后，那云门山的山影渐渐消失了；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黄土大道。李清照仰望长天，那天空也是灰蒙蒙的、阴沉沉的……

车队沿着沂蒙山东麓缓缓南行，约有半月时日才进入了淮南东路地界。李清照在东海（今江苏连云港市）稍事休息之后，继续南行，不久便来到了淮河岸边。家人雇了几只大船，船家见河上水大，便将几只船连在一起，装上那十几车东西，缓缓渡到了南岸。

在古代中国，“南方”与“北方”的地理概念，是以淮河为界的。李清照连舻渡淮，是她后半生常常想起的事情。因为，从那一刻起，她才算真正到了南方；而从那一刻起，她再也没有回到过北方。

后来，李清照又渡过长江，来到了镇江。在此一两个月之前（十月份），高宗皇帝已从南京迁到了扬州。有史家指出，高宗离开南京迁往扬州，正是他不打算在第一线指挥抗金，更不打算北伐收复失地而采取的南逃策略的第一步。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情况果然如此。

镇江与扬州仅一江之隔，虽然高宗皇帝就在扬州坐镇，但镇江却不那么安宁。正当李清照一行在镇江休息时，江盗张遇袭击了镇江。攻陷城池之后，张遇纵兵四掠，满城一片火海，一片哭喊。李清照与家人急匆匆收拾了行装，逃出城外。途中多次遇到张遇散兵，所带的东西或被抢，或丢失。匆忙间李清照也顾不上清点，只想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直到一行人赶到江宁后，李清照和家人才发现，镇江之乱，他们果然损失不小。好在李清照终于来到了丈夫身边，连日的奔波劳累，担惊受怕总算结束了。当李清照与赵明诚相见过之后，她环顾江宁府官邸那陌生的建筑、陌生的花树、陌生的陈设，心中不禁暗暗思量——“这，就是我以后的家么？”

这是公元1128年（建炎二年）的农历正月。

上年腊月，也就是在李清照刚刚离开青州不久，金兵开始向山东大举进犯了。齐鲁大地顿时燃起了滚滚狼烟。金兵由西向东一路烧杀，所到之地，几乎没遇到过有效的抵抗，各地守军或开门投降，或弃城而逃。金兵兵不血刃便得城占地，精力似乎都用在搜掠抢夺上了。溃散的宋兵，有的便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成了土匪强盗。乱世中，平民百姓的日子最难过了，他们连逃也没有地方逃，只好在水深火热之中忍受着煎熬。

也是在这个腊月，青州发生了一起本不应发生的兵变。事情是这样的：当听说金兵进犯山东的消息之后，青州所属的临朐县，有一个名叫赵晟的军人趁人心惶惶之机聚众作乱。青州知州曾孝序派军官王定领兵去讨伐。谁知王定不是赵晟的对手，竟大败而归。曾孝序听说后大怒，他深怪王定无能，便关闭了城门，不准王定的军队回城，命令他们马上回去，平叛赎罪，不然军法处置。那王定回去打赵晟是再也不敢了，不去又要遭受处罚，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鼓动士兵们攻起城来。青州城中并无几个守兵，城门很轻易便被王定攻破了。叛军冲进青州府衙，曾孝序和他的儿子曾讦皆死于乱刀之下。青州城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叛乱的士兵像疯子似的见什么抢什么，能抢到什么就抢什么，抢完了就烧，烧了就再到别处抢。青州城成了一片火海。赵明诚李清照在青州的故居归来堂，在这场灾难中自然是首当其冲之地。那十几间屋子的珍贵收藏，不知被叛军抢走了多少，剩下的皆在熊熊大火中燃成了灰烬。

青州兵变后不到一个月，金兵开到，占了青州。青州又遭受了一场洗劫。这是在建炎二年的农历正月，正是李清照刚刚到达江宁的时候。

李清照在江宁住下不久便听到了青州的消息。对她和赵明诚来说，这一消息太残酷了。他们倒不是心痛那些文物值多少钱，因为钱是衡量不出它们的价值的，那是他们的心血啊！一连十几日，夫妻二人难咽茶饭。李清照总是后悔地说：“早知如此，真该多雇几辆车，多带些出来。”赵明诚也总是后悔地说：“我倒是预感到它们的不幸，我该早早地把它们转移出来才对呵！”不尽的痛惜加上不尽的后悔，夫妻二人在短短的十几天中便瘦得不敢互认了。后来，还是赵明诚想得开，他安慰清照道：“东西毁了就毁了吧，你能早早地离开那里，幸免于难，就比什么都好。再说你还带来了那么多，能有这些在我们身边，也值得庆幸了。”李清照知道丈夫是在忍痛安慰她，她什么话也不说，憋了好久好久，才伏在丈夫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这一年冬天，江宁似乎特别冷，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这曾经是六朝古都的繁华之地，在大雪中显得寂静了许多。江宁人难得见到这么大的雪，却也耐不得这严寒。人们多半都待在家里，围在炉火旁，享受着那一份清静，同时也忍受着那一份寂寞。

刚刚来到南方的李清照却似乎特别喜欢这漫天大雪，每当大雪飘扬的时候，她都要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出门赏雪。李清照最爱去的地方是城头。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城里城外，一片茫茫，苍天大地，浑然一色，此时此地，李清照每每会诗兴大发。她在城墙上踏着厚厚的积雪漫步，伴随着那轻微的“咯吱咯吱”声，一句句诗情不自禁地从心头涌出。回到家里，她就把那些诗念给丈夫听，并且一定要赵明诚和作几首。赵明诚做学问很有功底，作诗远远不是李清照的对手。当年为了不服气连作五十阙《醉花阴》，最后还是败在了清照手下。对那次的教训，他是从不敢忘的。对李清照从雪天城头寻到的诗句，赵明诚有时也能下力气和出，有时便只好告饶了。告饶当然要受罚，那罚受倒也不难，就是要陪妻子一道去城头赏一次雪。于是，城头上便时时会出现他们夫妇二人的身影。特别是当大雪初霁的时候，艳阳之下，整个世界水晶般的亮白，巍巍钟山，浩荡长江，更为壮丽，更为动人。李清照的诗也来得特别快，而且她得势不饶人，非要赵明诚当场和出不行。赵明诚实在和不出时，便只好答应陪李清照在城头多待一会儿。

十分可惜的是，李清照在江宁作的诗连一首完整的也没保留下来。今天我们能看到的只有两联诗句。一联是：“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一联是：“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这两个断句出自两首诗中。第一联，李清照由自己南来后的亲身感受，想到了被囚于北方的徽钦二帝。他们在严寒的北方过的将是一种何等悲惨凄凉的日子啊！堂堂大宋王朝的两位君主成了金人的阶下之囚，这一历史的悲剧怎能不让李清照刻骨铭心般地记在心头呢？她惦记的不仅仅是两位君主，而是那一段历史，那一段应当称之为国耻的历史。这里，李清照在自我抒情的同时，也暗暗影射了南宋最高统治者。已即帝位的赵构只打算偏安江南，何曾为救助北囚的父兄采取过什么有力的行动呢？“应悲”的不只是诗作者，更应当是赵构等人才是呵！第二联是对“南渡衣冠”的尖锐批评。靖康年间，大批宋臣从北方逃到了江南，这些“衣冠之士”又有多少人是坚决的抗战派呢？又有多少人在为维护大宋王朝而真心卖力呢？东晋丞相王导，尽力辅佐元、明、成三帝，团结南迁士族，联合一切政治力量，有力地巩固了东晋在南方的统治，增强了国力，从而有了足够的力量与北敌抗衡。如今在南宋，有几个人能像王导那样成为中流砥柱式的人物呢？没有。当年西晋东晋交替之际，大将刘琨长期坚守在北方，与胡兵进行了英勇的斗争。如今虽有李纲、宗泽等爱国将领在北边与金兵周旋，但是像刘琨那样的人毕竟太少了。从这两个断句中可以看出，李清照当时对时局是何等的忧虑。她企盼能收复中原，解救二帝，实现南北统一；企盼有更多的“衣冠之士”像王导那样为国家做出贡献，像刘琨那样在抗敌第一线英勇战斗。她也为事情总那么不尽人意而深深地感到遗憾，感到无奈。

前头说了，李清照得句邀夫赓和，赵明诚多半是和不出的。这一方面是由于赵明诚确实诗才不佳；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赵明诚的思想境界与李清照相比有一定差距。作为“南渡衣冠”之一，赵明诚本身便不是王导式的人物。作为地方小吏，他没有多大的能力去影响最高统治者，为国家做出重大的贡献，这是情有可原的。不过，多年的官场生活，在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之后，也使他变得越来越小心，越来越自私了。此时的赵明诚早已不是青年时代的赵明诚了，除了在治学上他还愿付出努力之外，在政治上，他已成了一个标准的庸吏。一年后，在江宁发生的一件事情，便暴露了他那已被扭曲了的心灵。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二月，驻守江宁的御营统制官王亦密谋叛乱，已通知各部在半夜时分以纵火为号一起暴动。这一密谋被任江东转运副使的李谟探知，他马上派人到时任江宁府知事的赵明诚府上去报信，让赵明诚及时采取措施，制止叛乱。赵明诚闻报之后，认为这是谣传，没有当回事。当天半夜，城中果然火起，王亦率叛军向江宁府衙门攻来。半路上，叛军遭到了李谟布置的伏兵的反击，不得不后撤，随后从南门夺路而逃。当大火被扑灭，城中叛军散兵被肃清后，李谟来到了知府衙门。只见府衙早已空空如也。原来，城中大火一起，赵明诚便知大事不好，忙起身向府衙赶去。本来，作为一府首席长官，他应是平息这一突发事件的主要指挥者。他应该立即组织力量反击叛军，应该采取措施让惊慌失措的老百姓安定下来，应该迅速去扑灭那噼啪燃烧的大火，应该派人去严守府库以免国家财产遭受损失……可是，他却一样也没有去做。当他急匆匆赶到府衙之后，副职通判毋丘绛、观察推官汤允恭也刚刚来到。没了主意的赵明诚在毋、汤二人的提议下，跟着他们便向北城墙溜去。他们爬上城头，让士兵找来一根又粗又长的大绳在城上系牢，依次从绳上滑了下去。当他们在城外惊魂稍定之后，赵明诚才想起李清照还在城中，才想起作为一府之长，他应当承担的责任。

赵明诚临危失职，仓皇逃命的事情自然要被朝廷惩处。二月底，他被罢免了官职，毋、汤二人也各降职二等。

对丈夫做出的丑事，李清照十分气愤，一连半个多月，她都没有搭理赵明诚。赵明诚也十分愧疚，每当看到李清照那鄙夷的目光，他都不禁要垂下头去。

三月，被罢了官的赵明诚雇了几只船，装上自己全部家当（包括那些文物），带着李清照离开了江宁。他们先沿江而上，准备先到当涂、芜湖，然后前往江西，在赣水之滨找个地方安家居住。

上水船行得特别慢，几天后才进入和州地界（今安徽省和县）。这一天，李清照一个人站在船头上，眺望大江两岸，她不禁心潮澎湃。想到金人一次次南犯，宋军一回回南撤，朝中投降派越来越得势，主张坚决抗战的李纲等人却壮志难伸，报国无门。就在上一个月，金兵攻破了扬州城。城中十万百姓遭到了金兵疯狂的屠杀。而高宗皇帝却早早地渡江南下了，一气逃到了杭州。李清照想，自己从青州到了江宁，今又要去江西，离家乡越来越远了。然而江西就是可安居之地吗？想着想着，不禁流下了眼泪。此时，江右岸渐渐现出一个小镇。李清照问船家，那是什么地方。船家说，那是乌江。“乌江？那就是乌江！”清照不禁惊呼了起来。

赵明诚听到声音也来到了船头。李清照指着已临近的乌江对赵明诚说：“你瞧，那就是乌江——楚霸王自刎的地方。”赵明诚不以为然地说：“我何尝不知道乌江是楚霸王自刎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是呵，饱读诗书的赵明诚应该知道一千三百多年前发生在乌江的那一幕悲剧。那是公元前202年，项羽与刘邦经过五年的争斗后，终于在垓下大败。全军覆灭的项羽与几名亲随逃到了乌江，前面是滔滔的江水，后面是追杀而来的汉兵。有人搞来一只小船，让项羽登船渡江。项羽远望江对岸，说：“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江东父老！”说罢，便拔剑自刎了。在赵明诚眼中，项羽只是一个可悲的历史人物，因为，他毕竟是一个失败了的历史人物。

李清照没再说什么，她望着渐渐远去的乌江镇，在凝神思索着什么。赵明诚正待要回到舱里去时，却听李清照吟出了一首五绝：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清照的声音并不高，可赵明诚听来，却如穿云裂石之音。“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一个弱女子说出的吗？这是他的妻子说出的吗？这明明该是七尺男儿说的话呵！李清照转回身来，看着惊呆在那里的赵明诚问：“你不认为项羽是一位失败了的英雄吗？”赵明诚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李清照又问：“你知道项羽为什么不肯过江东吗？”赵明诚一时没想起该怎样回答好。“你认为项羽只是为了顾全面子吗？”李清照没等赵明诚回答又追问了一句。同样没等赵明诚回答，李清照又接着说道：“不，他是为了留住气节啊！”说完，李清照便抬步回舱了。

赵明诚一个人留在船头，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妻子对楚霸王的悲剧会有如此独到的见解。他一再品味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句诗，不禁感到它有一种强大的震撼力，这震撼力可以荡涤人的心灵，可以摧枯拉朽，感天动地。他不能不佩服自己的妻子。他深深地感到，自己与妻子相比，岂止是诗才不如啊。忽然，他又想起了自己在江宁缒城宵遁的丑事，禁不住脸红了。

五月底，赵明诚和李清照到了池阳（今安徽贵池）。船还没靠岸，远远就见池阳太守正在码头上迎候呢。赵明诚上岸之后，池阳太守略事寒暄便转告赵明诚：朝廷已命他出任湖州（今江苏吴兴）知府，着赵明诚立即回建康领旨。赵明诚这时候才知道，在他离开江宁一个月后，高宗由杭州北回，到了江宁。五月八日，江宁府已改名为建康府，建康成了南宋的临时政治中心。

朝旨不可违，赵明诚只好让李清照及随行家人临时在池阳住下，他一个人及早赶回建康。

那一天是六月十三日。赵明诚与李清照道别之后离船上了岸，随从已给他备好了马，可他没有立即上马，却在岸堤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他要再看一眼自己的妻子和家人，作最后的告别。李清照在船上看着丈夫，只见他穿了一身新布衣，头上扎着头巾，露着高高的额头。他今天显得格外有精神，两只眼睛像在闪闪发光。李清照不知道赵明诚今天为何如此兴奋，她想，也许丈夫是因重新受任而过度高兴的缘故吧。不过，不管怎么想，她都在潜意识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忽然，李清照想起了什么，她大声向岸上的丈夫喊问：“如果这里听到城中有什么变故的话，我该怎么处置这些东西啊？”赵明诚站起来，把两手拤在腰间，高声答道：“到时候你要随众人行动。实在不得已的话，先扔掉辎重，其次扔掉衣服被褥，再其次扔掉那些书册卷轴，还有那些古器。唯有那几件宗器，你要亲自携带，与身俱存亡。听到没有？千万别忘了！”李清照用力点了点头。

只到此时，赵明诚才翻身上马，扬鞭而去。那马儿跑得也真快，眨眼工夫，便从李清照的视线中消失了。

李清照在烈日下站了好久好久，才回到船舱。她抹去额上沁出的汗珠，目光一下子便盯在了那几件宗器上。那些宗器，实际上是几只古鼎。在赵明诚的收藏中，他最珍惜的便是夏商周三代的这几只古鼎。鼎这种两耳三足的器具，本来只是古人用以烹饪的炊具，自夏禹收九州之金铸为九鼎之后，便成了君主传国的重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鼎已是国家的象征了。赵明诚之所以万分珍惜那几只三代古鼎，正是因为它们是代表着华夏文明的无价之宝。如今，这些宝器交到了李清照手上，丈夫那“与身俱存亡”的嘱托仍在耳边回响，李清照只有从心底祈祷，但愿一切太平如意，但愿早日收到丈夫的来信，好去湖州与丈夫团聚。

七月末的一天，一封快信送到了李清照船上。李清照展开信纸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信上告知，赵明诚在建康病倒了。稍微镇定了一下之后，李清照又仔细把来信看了一遍。原来，赵明诚去建康时，正值酷暑，他只顾了拼命赶路，在路上便病了。待赶到建康，病情更加严重，医生诊断为疟疾，还未能去朝上领旨，便病倒不起了。李清照十分了解赵明诚的脾性，她知道，赵明诚一向性急，发热时他一定会用寒药，急于早早退烧。略懂医道的李清照知道，患了疟疾盲目用寒药退烧，是会延误医治的，再说，赵明诚的体质也不允许用寒药急攻。她十分担忧，生怕赵明诚医治不当反而坏了事。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快到丈夫身边去！

解了缆的船顺水急下，一日夜便行走了三百多里。这样，李清照还嫌太慢，她一天不知要到船尾去几趟，催船家快上加快。只几天工夫，李清照便赶到了建康。

果然不出李清照所料，赵明诚真的用了柴胡、黄芩等寒药，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急剧恶化，疟疾又加上了痢疾，已是病入膏育了。李清照又急又伤心，赶紧请医求药。她知道，丈夫的病是很难治好了，那些日子，她每天都是以泪洗面。连日来，她除了外出请医抓药以外，一直守候在丈夫病榻前，她要尽最大努力，从病魔手中把丈夫夺回来。李清照一天天地瘦了，眼圈都深深地凹了下去。

八月十八日，赵明诚在昏迷中醒了过来。一直守在一旁的李清照见丈夫醒了，万分惊喜，激动得紧紧地握住了赵明诚的手。赵明诚缓缓地把手抽出来，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笔……拿笔……”李清照知道丈夫是要写什么，忙去拿来了纸笔。她扶起赵明诚，给他背后垫上两个大枕头，又搬来小炕桌放在床上，将纸铺好，然后将笔饱饱地蘸了墨，递到丈夫手中。赵明诚拿着笔，没有说什么，他深情地望着李清照，微微一笑，然后又轻轻点了点头。忽然，他两眼放光——那眼神就像在池阳江堤上与李清照告别时一样，身子也硬是坐直了。只见他侧身挥笔疾书起来。站在旁边的李清照没等他写完，便已看出那是一首绝笔诗，泪水哗地一下子涌了出来。写到最后几个字时，赵明诚的手抖了起来。他硬是坚持着把最后一个字写完，那最后一笔实在没力气写了，笔画断断续续、似终未终，只听“啪”的一声，笔掉在了纸上。那最后一画成了一团墨渍。

李清照忙撤下炕桌，扶赵明诚躺好。赵明诚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李清照俯下身子细听，什么话也没有听到，只有无力的喘气声……

就在这一天，赵明诚撇下李清照，一个人走了，享年四十九岁。

赵明诚的绝笔诗没有流传下来，临终之前，他也没有任何遗嘱。还在赵明诚病重时，李清照曾几次想问他还有什么心事，有什么嘱咐，但是没忍心问。一是她不愿相信那就是丈夫的最后，二是她相信丈夫一旦到最后，是会给她说些什么的。可是赵明诚什么也没有说，一直到最后。

李清照在建康为赵明诚料理了后事。她在丈夫墓前十分悲痛地念了自己撰写的祭文，那真是字字血、声声泪呵！这篇渗透着血和泪的祭文，可惜没有流传下来。依清照之才和清照之情，这篇祭文肯定会是一篇悼亡杰作。有人曾记下了这篇祭文中的两个断句，那是：

“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

“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1]

处理完丈夫的后事之后，李清照也大病了一场。从离开青州南下到赵明诚病逝，才两年时间。这两年，国家遭遇了大难，李清照的小家也遭遇了大难。国破之恨与家亡之痛一齐压到了李清照身上。她实在承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终于也倒下了。病中，李清照几次想不如就此追随丈夫而去，可她最终还是战胜了自我，顽强地活了下来。每当那悲观的一闪念出现时，另一个声音就会在她耳边响起——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注释】

[1]二句见宋谢伋《四六谈麈》。谢伋为赵明诚同时代人，谢伋的父亲谢克家是赵明诚的中表（即赵明诚姨母的儿子）。赵明诚在江宁任上时，谢伋曾去拜访过他。二句中上句用了唐代居士庞蕴的典故。庞蕴拟坐化时，嘱他的女儿灵照出去看着日头，让她在日头正当午时回来报告。日当正午时，灵照回来报道：“日头升到正中天了，只是有点日食。”庞居士遂出门去观看。而此时灵照却趁机登上父座，合掌坐亡了。庞居士回来见到后笑了笑说：“我女儿真机敏快捷呵！”清照用此典故，以喻明诚辞世之突然而从容。下句用了齐国杞梁的妻子哭倒长城的典故。杞梁在齐庄公袭莒的战斗中战死后，他的妻子十分悲痛。她没有子女，也没有任何亲属，丈夫是她唯一的亲人。杞梁妻在齐长城下枕着丈夫的尸体恸哭了十天十夜，其哭声感天动地，长城竟为之崩塌了。清照用此典故，以喻自己悼念亡夫悲痛之深。二句对仗工整，用典贴切，情笃意悲，可见李清照祭夫文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