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甜蜜与苦涩交织的新婚生活
在诗坛名声大振的李清照,引起了人们广泛的注意。一位和李清照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的青年,被李清照的才华深深吸引住了。他就是太学生赵明诚。
赵明诚是时任礼部侍郎赵挺之的儿子。赵挺之,字正夫,密州诸城(今山东诸城)人,宋神宗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进士,最初曾任登州教授、德州通判等职。神宗朝时,赵挺之是王安石变法的积极响应者。在德州任通判时,他就积极奉行王安石新法,当时受到了同在德州任职的“苏门四学士”之一黄庭坚的抵制。赵挺之为此便得罪了变法反对派苏轼等人。后来,苏轼把对王安石变法的不满发泄到执行者赵挺之身上,攻击赵“聚敛小人,学行无取”。赵挺之也不甘心被人攻评,一有机会便予以反击,例如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赵便抓住学士院策试廖正一馆职时出了王莽篡汉的题目,上奏皇帝,告苏轼的状,并说:“使轼得志,将无所不为矣。”结果时任翰林学士的苏轼被罢去了京官,贬到杭州任知州去了。两年后,苏轼等人又反戈一击,借太皇太后之手,报复了变法派人物章惇、吕惠卿、沈括、赵挺之等人。赵挺之被外放徐州、楚州,四年后才回京出任了国子监司业。由王安石变法所引发的变法派与反变法派的斗争,持续达半个多世纪,直到南宋高宗朝时才告了结。而赵挺之,当时在这场政治斗争中,恰恰是一名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人物。直到哲宗绍圣年间,赵挺之才算在京中稳住了脚,先后出任太常寺少卿权礼部侍郎、中书舍人兼侍讲、给事中等职。徽宗登基后,赵挺之任礼部侍郎,从此他的运气很快好了起来,官职连连升迁,此为后话。
十分热衷于政治斗争的赵挺之,其“人缘”却实在不佳。例如,北宋著名诗人陈师道的夫人郭氏与赵挺之夫人为同胞姐妹,也就是说,赵陈二人系连襟。陈师道晚年十分穷困,他住在郊外,冬天连件棉衣都没有。他的夫人便去赵家借了一件来让他穿。陈师道问这棉衣从哪里借的,夫人如实相告了。陈师道坚决不肯穿,让夫人送了回去。结果,这位大诗人因受冻得病,仅四十八岁便死去了。陈师道虽然在思想上与苏轼、黄庭坚属同一体系,但赵家毕竟是他很近的一门亲戚,他对赵挺之反感到这种程度,恐怕已不仅仅是政治派别不同的缘故了。
赵明诚是赵挺之的小儿子,他有两个哥哥,一名存诚、一名思诚。由于赵挺之一直忙于官场奔波,赵明诚兄弟三人从小接受的教育多半来自母亲郭氏。郭氏是东平(今属山东)人,父亲郭概曾出任过许多路的提点刑狱(一路中主管司法的长官)。她知书识礼,能说会道,对赵明诚兄弟要求十分严格。因此,赵家兄弟虽出身高门,却不像一班纨绔子弟一样,沾染诸多不良习气,他们个个用心学业,有上进心。特别是小儿子赵明诚,不仅念书认真,而且为人性情宽厚,少年老成。与赵挺之怨隙极深的陈师道便十分喜欢他的这个小外甥,他在一封给黄庭坚的信中曾写道:“正夫有幼子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诗,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与鲁直书》)为什么如此好学的赵明诚却会“失好于父”呢?也许是因为赵明诚太厚道了,赵挺之不喜欢他身上那股“书呆子”气吧。
赵明诚从小就爱好收藏金石刻。所谓金石刻,就是古代青铜器和石碑上所刻文字的拓片。赵明诚的这一爱好,与赵挺之极喜收藏有关。赵家不仅收藏了一大批金石刻,而且还有许多古器、字画等。早在德州时,赵挺之就经常约了黄庭坚等人到他家欣赏他的收藏。当时小明诚才五岁,耳濡目染之中,亦渐渐培养起了兴趣。后来,他不但逐渐学会了欣赏,而且逐渐对金石学研究入了门,并从而确定为自己毕生的追求。赵明诚也爱读诗词,他尤其喜欢读苏轼的作品,有时候自己也试着写上几首,但自己总不满意,因而也从不示人。
当赵明诚升入太学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一名在金石学方面颇有造诣的青年学者了。为了广泛搜集资料、增长见识,赵明诚拜访过京城许多藏品丰富的人和极富学识的人。当时,李格非与赵挺之同在礼部供职,虽然二人分属不同的政治派别,但没有明显的私利冲突。对李格非的才学,赵挺之也是十分佩服的。所以,赵明诚也曾去拜访过李格非。
赵明诚清楚地记得那天去拜访李格非的情形:在门房通报姓名之后,李府家人引他在倒座小客厅稍坐,然后便进内院去了。不一会儿,家人说老爷正在内书房等候,便引他沿抄手游廊向后院走去。后院大槐树下,一个少女刚刚荡完秋千,正在那里一边整衣一边消汗,见有生人进院,她慌得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只穿着袜子一溜小跑躲开了。赵明诚眼尖,这一切早看在了眼里,但他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低头跟在家人身后向内书房走去。快走到内书房门口时,赵明诚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少女正倚在自己房门前向他这边看呢。两人目光相对的一刹那间,那少女伸手扯过门前老梅的一枝,低头嗅起了青梅,因害羞而飞红的脸马上被遮住了一大半。赵明诚心中不禁暗暗一笑,仍装作没看见,进了李格非的书房。
这次拜访,赵明诚获益匪浅,他从李格非那里确确实实学到了不少东西。这次拜访,赵明诚还有一个收获,就是他意外地见到了早有耳闻而且心仪已久的李家才女李清照。
回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明诚眼前总晃动着李清照的身影,那匆忙回避的神态、那轻盈跑动的身姿、那天真含情的目光,特别是那以嗅青梅作掩饰的调皮劲儿和机灵劲儿,都让赵明诚念念不忘。赵明诚早就读过署名为李易安的词,前不久又读到了李清照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诗,他对李清照的才华极为佩服。不过,他一直把这位女才子想象成一个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人。这次不仅有幸一睹这位才女芳容,而且从她那瞬间的举止中感受到了一种十分有吸引力的灵气。
过了不久,赵明诚又读到了传抄的署名李易安的新作,那是一首《点绛唇》。该词写道: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赵明诚把这首词读了一遍又一遍,李清照的身影不仅总是在他眼前晃动,而且深深印在他心里了。
赵明诚决心要娶李清照,他觉得能有李清照这样的人作他的终身伴侣,是他最大的幸福。可是,这事怎么提起呢?赵明诚知道,父亲和李格非虽然表面上还算和气,但二人毕竟是存有芥蒂的呵。倘直来直去指名道姓地向父亲提出娶某某人为妻,岂不让父亲笑话?再说,一旦父亲一口否决了怎么办?那岂不一下子就泡汤了?想来想去,聪明的赵明诚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一天晚饭后,赵明诚见父亲这一天情绪很好,吃罢晚饭后便提出要与父亲下几盘棋。赵挺之很高兴,主动让儿子执黑先走,父子二人便你一子我一子地下起来了。郭氏也凑过来,坐在旁边静静观棋。第一局赵明诚以二子告胜,第二、三局却接连败北。正像赢父亲赢得不多一样,赵明诚输也输得不多,每局都是输了一个子。收棋时,赵明诚忽然对父亲说,有件怪事要请教父亲。赵挺之问他什么怪事,他便跟父母讲了起来。他说,昨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在那里遇到了一位老道士,老道士给他相过面后,念了一偈便忽然不见了。赵挺之忙问:“他那偈是如何说的?”赵明诚故作回忆一番后不紧不慢地说出:“心系金石,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然后,瞪着眼睛盯着父亲,像是在急切地等待父亲的解答。赵挺之拍着脑门想了半天,说:“这‘心系金石’好解,你不是从小就喜爱金石刻吗,看来你这辈子是扔不下的了。只是这‘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三句,实在难解……”一直在一边替儿子捉摸偈语的郭氏忽然拊掌大笑起来。她说:“你们爷儿俩啊,纯粹是一对书呆子。这‘言与司合’,不是一个‘词’字吗?‘安’字脱去上部,不是‘女’字吗?‘芝芙’都把草头去掉,不是‘之夫’吗?人家那道士是说,咱明诚该是‘词女之夫’呢!”赵挺之恍然大悟,忙说:“夫人所言极是。只是我没往那上面想就是了,按说这个偈是不难解的。”赵明诚心中暗暗一笑,想:父亲真会找台阶下台。他仍然装作十分不解地问父母:“那么,他说的这个词女会是谁呢?”还是郭氏嘴快,抢着说:“当今能称得上是词女的,只有李员外郎家的闺女李清照了。改日我托个媒人,去要了她的八字来,看看与咱明诚合不合。要合的话,咱就去提亲。”还没等赵挺之找出理由来反对,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回到自己房间后,赵明诚高兴得一宿没睡着。他并不是因为自己在父母面前成功地耍了一次小聪明而高兴,而是为有望与李清照结合而高兴。
事情的进展一切顺利,赵明诚李清照八字正合。再说李格非对赵挺之的这个小儿子印象颇好,征求女儿意见时女儿又说“一切由爹爹做主”,显然女儿是同意的。这样,没过多久,赵李两家的婚事就算说定了。
公元1101年(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太学生赵明诚与李清照结婚了。这一年,赵明诚21岁,李清照18岁。

嫁到赵家之后,李清照过了好长时间才适应了初为人妇的生活。一是赵家人多规矩也多,李清照要有一个熟悉环境和适应规矩的过程;二是公爹赵挺之整天一脸严肃,婆母郭氏也很爱在媳妇面前端架子,李清照不能像在自己家里当闺女时那么自由,举止总得收敛一些;三是赵明诚按当时规定,必须住在太学,只有每月的朔日(初一)和望日(十五)时,才能请假回家,住一天就要匆匆返回太学。李清照虽然很爱她的丈夫,但是却经常感到有些孤独。新娘子李清照的生活比结婚前更单调。她整天盼着丈夫回家,一盼十多天后,丈夫来了,二人亲亲热热地过一天,丈夫又离去了。留给李清照的除了甜蜜的回味之外,更多的是苦涩的相思。好在赵家藏书极多,特别是由于赵挺之多年的苦心收集,赵家收藏了许多极为难得的古籍,有些在当时已属价值不菲的珍贵文物了。李清照在赵家的书房里大开了眼界,尤其那些世上已难得一见的书,深深地吸引了她。已经有了丈夫为伴的李清照,更多的日子是以书为伴度过的,如果没有那么多的书,她的日子就更难挨了。不过,虽然读书可以聊以度日,但仍然不能排遣她那对丈夫的苦苦的思念。
赵明诚也很爱他的妻子,每次请假回家时,他都要拐到大相国寺去逛逛。当时的大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供百姓交易,成为十分繁华的集市,集上不仅一应百货,连珍禽奇兽也有卖的。相国寺大殿后边的资圣门前,是文物古籍摊位最集中的地方,赵明诚每次都是直奔资圣门,在那儿仔细寻访,一旦发现有价值的碑帖、字画、古器等,便跟卖主讨价还价一番,然后买下。赵明诚身上的零花钱并不多,可是每次选购了可心文物后,他都能多少剩下几个钱,到寺门外糖果摊上为李清照买些时鲜水果或者麻花松子之类零食,带回家让妻子吃。本来在娘家为闺女时,这些东西李清照是可以随便吃的,想吃什么还可以让家人出去买来。嫁到赵家后,就不那么随便了。赵明诚知道女孩子都嘴馋,也体谅清照的处境,所以,他每次回家时都忘不了给清照带些她爱吃的东西回来。
每次赵明诚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向清照展示他新买来的碑帖字画等。夫妻二人一起欣赏够了,他才仔细地收起来。第二件事就是向清照讨她的新作。这时,李清照总是高高兴兴地把早已抄好的新作拿来,让丈夫品读,有时候她还会亲自念给丈夫听。二人情趣相投,志同道合,相互之间都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当然,他们也常常会发生争论,这多半是发生在对某个问题有分歧的时候。有时候他们争得谁也说服不了谁,甚至赌气互相不再理睬,可是过不上一个时辰,两人便又和好如初了。
春末夏初的一个朔日,头一天晚上,忽然刮起了大风,接着落下了稀疏的大雨点。李清照担心这风雨一时停不下,明天丈夫回不了家,愁得闷头喝了几口酒,借着几分醉意才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李清照醒来时已风住雨歇了。她斜倚在枕头上,见丫鬟正在窗前将窗帘卷起,便问道:“院里那棵海棠经这一宿折腾怎么样了?”那丫头朝窗外瞧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答道:“还是那老样子啊。”李清照说:“不对吧?你再仔细瞧瞧。”然后她没再说什么,穿衣下床梳洗去了。
赵明诚按时回来了,不过他却让李清照一见面便大吃了一惊。只见赵明诚与往常一样,怀里抱着一大包东西,可是身上的长衫却没有了,只穿着一件内衣。李清照正待要问丈夫发生了什么事情,赵明诚已把抱回的东西摊在方桌上,乐呵呵地讲了起来。原来,今天他在大相国寺一个出摊的老头那儿发现了一幅米芾写的条幅,那可是一件极为难得的宝物啊。一打听价钱,他傻眼了,身上带的钱远远不够。那老头偏偏又不肯还价,弄得赵明诚走又舍不得,买又买不下。他本想回家取钱再回来买,又一想,这等难得之物,说不准在自己离开时会被别的识家买走,那自己岂不会后悔死了?情急之中,他一下子脱下了身上的长衫,作价卖给了那老头,然后又搭上一些钱,把那副米芾真迹买下了。还剩下的几个钱,照例给李清照买了食品。
说完,赵明诚极为得意地展开了那轴条幅。李清照打眼一看,禁不住“啊”了一声。赵明诚一边指点着与李清照共同欣赏,一边告诉李清照:当朝四大书法家中,苏轼、黄庭坚、蔡襄的字,他们家都有,唯独没有米芾的。这米芾,书法得晋人王献之笔意,超妙入神,自成一派。但此人行止违世脱俗,脾气太怪,一是有洁癖,世人传称他为“水淫”;二是书法极少外传,求他的字很难,连赵挺之这样的人也没能求到一幅。没想到本来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天却得来全不费工夫。李清照嗔了赵明诚一眼,说:“还不费工夫呢,连衣服都没有了。”赵明诚低头一看,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说:“值得!值得!”
李清照对米芾也是久仰大名,她知道,这位字元章号鹿门居士别号襄阳漫士、海岳外史的大书法家,也是一名大画家。此人脾气据说确实有些怪,反正世人都称他为“米颠”。父亲李格非曾多次谈到过米芾,对他的字和画评价极高,不过李格非从来没向他求过字画。所以,米芾真迹,她这也是第一次见到。她见赵明诚兴犹未尽,还想向她大讲米芾,便止住了他,说是要请他再看一件“杰作”。说罢,她便去里间拿出一纸诗笺,交给了赵明诚。赵明诚见第一行写的是“调寄如梦令”,便轻声读了起来: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读完最后一句,只见赵明诚两眼盯着那几个字竟呆住了,嘴里仍不断地念叨着:“绿肥红瘦、绿肥红瘦……”忽然,他一拍大腿说:“好啊!真有你的。你这首《如梦令》能不能算得上‘杰作’,我不敢定评,但说它是至今我读到的你的词作中最棒的一首,却是实话。亏你想得出,把海棠叶子经雨淋后显得更鲜润了说成是‘绿肥’,把风吹雨打后衰微了的花儿说成是‘红瘦’,真是神来之笔啊!”李清照说:“怎么样,我这杰作比那米芾的字,哪个更好?”赵明诚说:“这二者怎么能比呢?根本是两码事嘛。你能比出我买的这蜜枣跟你用的那诗笺哪个更好吗?”李清照撒娇地说:“不嘛,偏要你比!”赵明诚故作认真地看了看那条幅,又看了看手里的诗笺,说:“当然是你的《如梦令》好了。”李清照又嗔了他一眼,说:“撒谎!”随后二人相拥着到里屋去了。
就在李清照结婚这一年,公爹赵挺之转任吏部侍郎了。第二年五月,赵挺之又连连升职,先是当了吏部尚书兼侍读,接着又任中大夫、尚书右丞(即副相),八月,转为尚书左丞。正当赵挺之春风得意的时候,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却开始倒霉了。事情还得从朝中两派的政治斗争说起。
自王安石变法以来,朝中新旧两派的斗争一直未间断。在政治这块翘板上,两派各据一端,你上我上,交替升降。朝政在两派的争来夺去中形成了极大的内耗。宋徽宗登基不久,起用蔡京为相。这蔡京是个十分善于政治投机的人物。当初他追随过王安石变法,司马光执政后,他又积极参与破坏新法,章惇为相恢复新法时,他又转而依附章惇。如今,他当上了丞相,便打着推行“新政”的旗号,大肆结党营私,网罗童贯、王黼等人结为死党,控制了朝政。
就在赵挺之升为尚书右丞两个月后,在蔡京一伙策划下,朝廷将司马光、苏轼一派共十七人列入“元祐党籍”,规定这些人不许在京城任职。李格非在这份名单上列在第五名。九月,也就是赵挺之升任尚书左丞一个月后,朝廷正式定“元祐奸党”,扩大至一百二十一人,由宋徽宗亲自书写名单,并且刻在了端礼门前的石碑上。在这份名单中,李格非列在余官第二十六名。被打入“元祐奸党”的人纷纷被赶出了京城,李格非被外派为京东路提刑。
本来是亲家的赵李两家,在这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也疏远了。赵挺之生怕与“元祐奸党”划不清界限,不敢再与李格非来往;而李格非也有志气,偏偏也不理赵挺之的碴。李清照倒比她父亲还着急,每次赵明诚回家,她都缠着他让他帮忙想想办法。赵明诚哪里有什么好办法呢?他曾想到找父亲谈谈,请父亲在朝中为岳父求求情,可是他不敢。他深知父亲的为人,找父亲谈这种事情肯定要碰钉子。他甚至想到背着父亲去找找赵挺之的同僚。可是他也没敢,他知道事情一旦暴露之后,父亲绝对饶不了他。看着妻子那着急的样子,他除了好言劝慰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李清照却不甘心,她决心自己出面去向公爹求情,只是她轻易见不到赵挺之的面。她怕时间拖久了事情更不好办,便写了一首诗让人转给了赵挺之。这首诗可惜没有流传下来,从宋人的有关记载中,后人只找到了一个断句,即:“何况人间父子情”。
没有任何政治斗争经验的李清照并不知道这场政治斗争的残酷,她对公爹抱的期望太高了。这首救父诗送出之后,如同石沉大海,再没有任何消息了。当然,赵挺之不可能没看到李清照的诗,只是他不想管这份“闲事”罢了。在政治斗争旋涡中已经经历过浮浮沉沉的赵挺之,不愿意为了一个“奸党”毁了自己的政治前程,他首先要保自己。而对“异党”的排斥恰恰正是对自己的最好保护。他是很会权衡利害的,他决不会为自己儿媳的请求去冒一丝政治风险。
李清照彻底失望了。李格非与被列入“党籍”的其他人一样,离开了京城。转过年来四月间,赵挺之转任中书侍郎,九月又转任门下侍郎,虽然仍属副相,但位置越来越显要,权势也越来越大了。公爹的显耀并没有让李清照感到多么高兴,她甚至有些瞧不起公爹。这一年,她又作了一首诗呈送给赵挺之。这首诗后来也失传了,人们同样也是只记下了一个断句,那是:“炙手可热心可寒”。
自从李格非被赶出京城之后,李清照的心情一直不太好。政治这把利剑,在李清照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创伤,也使她与赵明诚爱情的根基受到了第一次冲击。赵明诚比李清照更了解父亲赵挺之,在感情与利益的天平上,他认为父亲站在利益一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然他从未在妻子面前为父亲的做法辩解过,可是李清照已经觉察到,自己的丈夫虽然在许多方面与公爹不同,但他也明显地继承了赵挺之的一些缺点,他毕竟是赵挺之的儿子。小两口在表面上还像过去一样,平平和和地过着日子,可是两个人的心中,却隔上了一层纸。
一次,赵明诚回家后,照例向李清照索要新作。李清照这次给他的是一首《行香子》,词中写的是: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赵明诚读罢,笑着对李清照说:“才分别半个月,你想我就想成这个样子了?咱们怎能和牛郎织女比呢?这不,我说来就来了。”李清照把那首词一把夺过来,说:“看不懂你别看!”转身把它扔到桌上,叫上丫鬟到后院给冬青剪枝去了。赵明诚一个人被晾在了那里,他取过那首词,又看了几遍,仍没看出有什么道道,只好摇头笑了笑,又放下了。
其实,李清照作这首词的本意并不在于写相思,她要表达的是这样一种意思:就像乍起的秋风令蟋蟀哀鸣、桐叶惊落一样,政治风云的突变,也把一对恩爱夫妻变成了像牛郎织女那样远隔重阻的人。虽然天河上有浮槎(木筏子)来来往往,但是牛郎织女却难得相逢。人间的那一对呢?同样也是“愁浓”。牛郎织女每年只能在鹊桥上见一次面,可是,风云变化无常,谁能保证七夕那天一定是个好天气,他们一定能顺利见面呢?李清照该词用心良苦之处,在最后三句——“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她是在借自然界的天气变化,隐喻政治风云的变幻无常。她也想用这种方法,给赵明诚提个醒:政治风云如此无常,说不准明天又会怎么样呢!
这些意思,赵明诚都没有看懂。因为他正得意着呢——他听说,不久他就要离开太学去做官了。在当时,一般做官是要有“出身”的,即要考上进士才行。少数人可以例外,即可以享受“祖荫”(指父、祖辈对朝廷有重大贡献的,后辈可予特别照顾)。赵明诚的大哥存诚、二哥思诚都是进士,唯独他不是。他要做官,就只能靠沾父亲的光了。果然,不久他就离开太学“出仕”了,那是在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他二十三岁、李清照二十岁的时候。至于赵明诚最早担任的是什么职务,因史无记载,我们不得而知。
当了官的赵明诚虽然有了一笔不错的收入,但日子过得仍然很紧巴。他和李清照把钱多半用于收购金石刻和名贵书画、古籍、古器了。为了尽量节省,李清照竟穿起了粗布衣服。经过日积月累,赵明诚的收藏已相当可观了。
有一天,有一位古玩商登门拜访了赵明诚,他说他有一件稀世珍宝要出手,汴京城里有钱的人不少但识货的人不多,好货自然要卖与识家云云。等那人将他的“货”取出,赵明诚一看便惊了。那是一幅五代南唐人徐熙画的《牡丹图》。此图一改前人画花木先用细笔勾勒然后填彩晕染的画法,而是用粗笔浓墨,草草写出枝叶萼蕊,怒放的牡丹花朵用彩色画出,色不碍墨,不掩笔迹。赵明诚知道,这是徐熙首创的“落墨花”画法。徐熙以画花鸟画闻名画坛,他的画多为宫廷收藏,传世不多。后人将徐熙与后蜀画家黄荃并称为“徐黄”,有“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之评。这幅《牡丹图》被那古玩商称为“稀世之宝”,虽然有点过誉,但确确实实是难得之物。

赵明诚有些爱不释手了。问那人价钱,那人开价二十万钱,而且表示决不还价。二十万钱可不是一个小数,当时汴京城里的富家子弟,也不是轻易就能拿出这么多钱的。赵明诚唤出妻子,请李清照帮他拿拿主意。李清照仔细看了那画之后,心想:这画二十万是值,可是自己家里确实没有那么多钱。她想了想,对那人说:“能不能这样,先把画留下,让我们再想想办法。”那人说行,可是不能久留,第二天就要来听信儿。
这一天,赵明诚和李清照商量来商量去,能想的办法都想到了,怎么也凑不起二十万钱来。第二天,那人来把画取走了。赵明诚和李清照像丢了魂似的。一连好几天,夫妻二人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连饭都没有心思吃。直到许多年以后,他们仍为此事感到惋惜。
李清照婚后第四年,即崇宁四年(公元1105年)三月,赵挺之的官位升到了尚书右仆射(右相)兼中书侍郎。由于与左相蔡京不和,赵挺之多次请求皇上让他退避。三个月后,他被免去了右相职务,以金紫光禄大夫的身份担任了一份闲职——观文殿大学士。宋代官制,只有出任过丞相的人才能担任大学士,所谓观文殿大学士,实际上就是皇帝的高级顾问。这年十月,赵家兄弟三人都升了官,赵存诚为卫尉卿(主管兵械、甲胄保管事务的长官),赵思诚为秘书少监(主管朝廷图书、实录、国史等事务的副长官),赵明诚任鸿胪少卿(主管典礼、礼仪等事务的副长官)。第二年二月,赵挺之请求退休回青州,呈文奏上后,恰恰那天天上出现了彗星,宋徽宗认为这是天意要留赵挺之,便又让他担任了右相,同时罢免了蔡京的左相。赵挺之干了不到一个年头,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正月,蔡京忽然又当上了左相。赵挺之与蔡京少不了又有些磕磕碰碰。三月,他因病再次请求退职。宋徽宗这次答应了,授他特进、观文殿大学士、佑神观使。赵挺之第二次从丞相要位上退了下来。不料,五天之后,赵挺之便因发急病而去世了。终年六十八岁。
正当赵家准备为赵挺之隆重地举办丧事的时候,一道晴空霹雳从天而降,几天前还极度显赫的赵丞相家,一下子遭遇了灭顶之灾。
原来,蔡京对老对手赵挺之一直耿耿于怀,赵挺之的死并没有结束二人的宿怨,他毫不留情地出手了。就在赵挺之死后第三天,蔡京以有人举报赵挺之“结交富人”为名,下令把赵家兄弟及其他在青州和开封的亲戚统统抓了起来。经过长达四个月的隔离审讯,蔡京没有得到任何有力的证据,七月才把被抓的人放了出来。蔡京的险恶目的没有完全达到,最后只是以曾经推荐过赵挺之的前丞相刘挚系“元祐党人”为由,给赵挺之加了个包庇元祐奸党的罪名,将他生前的官职褫夺了。当初没敢为亲家李格非说一句好话的赵挺之,死了以后,照旧背上了“力庇元祐奸党”的黑锅。
在赵家兄弟被捕入狱的那些日子里,李清照可忙坏了、愁坏了。她和婆母郭氏四处奔走,为营救亲人出狱想尽了办法。这期间,她备尝世态炎凉,官场诸人的嘴脸,使她看到了许多以前在书本中未曾看到的东西。虽然只有短短的四个月时间,李清照却一下子老了许多。当然,她也成熟了许多。
由于赵明诚是受父荫出仕的,赵挺之死后被夺官,自然要牵连到赵明诚,他也被罢官了。
看破世事的李清照,在迎回赵明诚后便与丈夫商量,是不是离开京城这一是非之地。她的想法与赵明诚正相合。征得郭氏同意,他们决定回赵挺之在青州的故居去(赵挺之原籍诸城,后迁居青州,故青州为赵氏故里)。

公元1107年(宋徽宗大观元年)的初冬,一辆篷车在寒风中离开了开封城。前不久飘落的一场小雪正在融化,路上十分泥泞,所以车子走得极慢。篷车里,并肩坐着赵明诚李清照夫妻二人,好长时间他们谁都不说话。李清照在想,五年以前,父亲李格非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子里离开京城的,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身体怎样?弟弟李迒如今也不知在何处?是仍然跟随在父亲身边呢,还是在别处求学?前方就是山东老家了,故乡大明湖如今该还不至于封冻吧?还有孩子们在那儿划船吗?……赵明诚则在默默地回忆着这几年在京城的生活,回忆着在大牢里那四个月的折磨。
忽然,赵明诚像想起了什么,只见他眼睛一亮,说:“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懂了,我读懂了!”他一把握住了李清照的手。李清照依然默默地坐着,什么也没说,只是感到被丈夫握住的手暖和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