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里风鹏正举——诗坛上跃起的新星

公元1100年，由赵匡胤开国的赵宋王朝进入了第一百四十个年头。这年正月，赵宋第七任皇帝、宋哲宗赵煦驾崩了。这位十岁就披上了黄袍的天子，其生命旅程在二十三岁便终结了。

宋哲宗临死前四个月，刚刚得了一个儿子，取名赵茂。可惜赵茂不久即夭折于襁褓之中。那么，由谁来继承赵宋王朝的第八任皇位呢？一场争夺王朝最高权力的斗争在宫中悄悄展开了。最后，由向太后指定的神宗第十一子、十九岁的端王赵佶登上了皇位。这位皇帝的庙号，后来定为宋徽宗。

宋徽宗赵佶的登基，在赵宋王朝的历史上，应该说是一幕悲剧的开始。此人即位后，二十多年间，“玩物而丧志，纵欲而败度”（《宋史·徽宗纪》）。他重用奸臣，挥霍成性，竭民力以快己欲，致使民不聊生，天下大乱。由于国力空虚，难抵外敌，最终酿成亡国之祸。不仅赵宋王朝因他而蒙受了奇耻大辱，千百万人民也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李清照，这位齐鲁大地培育出的才女，在她成熟的时候，恰恰是这幕历史悲剧开始的时候。此后，她一直处于这历史悲剧之中。伴随着这悲剧的发展，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这一年，李清照十七岁，时在宋都汴京（今河南开封）。

当年，赵匡胤定都开封，实在是选了个好地方。一是开封地处中原，作为全国的政治中心十分合适；二是此地水陆交通四通八达，物产丰富，商业发达，经济实力雄厚；三是自周世宗时起，已对开封进行了大规模的开发建设，为宋朝建都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至宋徽宗时，开封又经过近一个半世纪的发展，已成了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一个大都市。从当时张择端画的《清明上河图》中，可以看到那时开封的繁华景象。其实，《清明上河图》所画的，仅仅只是开封近郊的一角。

宋都开封的规划建设，大体上是仿唐都长安的。全城分外城、内城、皇城三重布局，四条御道形成城市街道主干线，由主干线派生出的支干街道纵横直交，将全城划分为若干方区。各方区中大街小巷也是纵横直交，又划分为若干小方格。小方格中则分布有若干方整庭院。这无数大大小小的方整庭院，便是这座城市最基本的建筑单元。

礼部员外郎李格非的家，就是这棋盘形开封城西部一个小方格子中的小单元。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在当时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学者型官员。李格非少年时候十分聪明，《宋史》中称他“幼时俊警异甚”。他潜心研究经学，年轻时便著有《礼记说》数十万言。登进士后，李格非先后出任过冀州司户参军、郓州教授等职，在李清照三岁那年（公元1086年），当上了太学博士。当时任翰林学士的苏轼十分赏识李格非的才学，由此李格非便成了苏轼的得意门生。人们都知道，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来曾被世人称为“苏门四学士”，此四人都成了声名远播的大文学家。后来，人们又称李格非、廖正一、李禧、董荣四人为“后四学士”。可见李格非与苏轼的关系在当时已非同一般。李格非在太学博士任上一干就是八年，在李清照十一岁那年（公元1094年），他因不愿参加编纂《元祐诸臣章疏》而得罪了当时的宰相章惇，被赶出京城，当了广信军通判。第二年被召回京，任校书郎。大约在李清照十五岁前后的时候，李格非当上了礼部员外郎。

李格非为人正直，是个特别爱较真的人。早在任郓州教授时，当地郡守见其为官不久，少有积累，便提出让他兼点别的职，好增加点收入。他没有动心，婉言谢绝了人家。后来任广信军通判时，当地有一个道士，常常妖言惑众，而且出入非得乘车，盛气凌人。一次正巧让李格非在路上遇着了，李格非便命人把他从车上揪下来，用棍棒重重惩戒了一顿后，把他驱逐出境。还有一件事似乎更能说明李格非的性格特征：当时，一班文人都以搜集、使用一些名牌墨为时髦，唯独李格非不在乎，有墨用即可。一次，有人向李格非吹嘘说，他有一块墨如何如何好，李格非听了毫不以为然。那人见李格非不买他的账，便说：“我这墨硬得很，硬得可用来割东西。”李格非说：“我割东西用刀子，不用墨。”那人又说：“我这墨用水泡两宿也不烂。”李格非说：“我盛水用盆子，不用墨。”那人还不识趣，又说：“这墨放上一二百年也不变质。”李格非笑了，说：“我一块墨能用上两三年就很不错了，何必要放它一二百年呢？”那人一时无辞可对了，又说：“这墨可是真黑啊！”李格非一点也不给人家面子，针锋相对地说：“没听说过天下墨有白的。”事后，李格非特地作了一篇《破墨癖说》，在文章的结尾写道：“嗟呼！非徒墨也，世之人不考其实用，而眩于虚名者多矣，此天下寒弱祸败之所由兆也！”可以看出，李格非不仅是一个很正直的人，也是一个务实的人，一个富有社会责任心的人。

就在宋徽宗继位这一年的春天，李格非因有公务，到南方去了。李清照在家中，像往常一样，十分有规律地生活着。每天上午，她都要先读两个时辰的书，然后或习字，或绘画，或练琴；下午则做做女红，或与丫鬟在院中荡荡秋千，修整一下花木什么的；晚上多半要秉烛夜读，只是读的书与白天不同，白天读的多是经史一类，晚上则多是前人诗词以及笔记小说等等。李格非的藏书很多，而且他不像有些学究那样，限制孩子这书不能读、那书不准看。他的藏书，李清照是可以随便翻阅的。李清照之所以能成为文坛一代才女，是与书香家庭的熏陶和李格非的影响分不开的。

春天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这一天，李清照在父亲书房里整整泡了一个上午，原来是父亲写的一篇《洛阳名园记》吸引住了她。李格非的这篇文章写好后还没有装订，只是卷好放在了书橱里，文后也没有署撰文年月。李清照估计，这篇文章可能是父亲五六年前写下的。那时候，李格非任校书郎，曾在洛阳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文章中详尽记述了唐代洛阳十九处名园的盛衰过程。这些名园，有许多李清照曾听父亲谈到过，像富郑公园、董氏西园、刘氏园、丛书园、苗帅园、独乐园、吕文穆园等等。当时，她曾为这些名园的华美幽雅而深深吸引，也曾为它们的最终破败而深感遗憾。现在，读到父亲《洛阳名园记》，更是爱不释手了。此次吸引李清照的已不仅仅是文章中所记述的那些名园了，更吸引她的是李格非那流畅华美的文笔及其倾注于全文中的深邃的思想。特别是文章最后一大段，李清照反反复复读了七八遍，直到背得滚瓜烂熟了才为止。这段文字写的是：

“洛阳处天下之中，抉殽渑之阻，当秦泷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常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者，天下治乱之候也。’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者，无余处矣。予故尝曰：‘园圃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以自为，而忘天下之治乎？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矣。”

李格非在这里，由洛阳名园之兴废，写到了天下之治乱，由天下之治乱，写到了有唐一代的兴亡，从而为当今“公卿大夫”敲响了警钟。虽文字不长，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了作者那敏锐的政治眼光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李清照在熟背这段文字之后，不禁掩卷沉思起来。饱读诗书的李清照知道唐代的贞观之治，也知道开元之盛、天宝之乱，大唐帝国的盛衰兴亡史，她是烂熟于心的。她只知道一场安史之乱使强盛的大唐大伤了元气，但她却从来没想到，这一切皆是由于公卿大夫“放乎一己之私，而忘天下之治”造成的。读了父亲的文章，使她有了一种顿开茅塞的感觉。她又联想到当今：这些年来，京城开封造园之风大盛，贵族富商皆倾心营建园圃，如城南玉津园、城北瑞圣园、城东宜春苑、城西琼林苑等，都是名震全国的豪华园圃。听说，徽宗登基不久便有消息从宫中传出，朝廷准备营建艮岳（又名万岁山），那将是一座方圆10余里的大型皇家园林，里面不仅要有山林池沼、楼台亭榭，还有奇花异草、飞禽走兽。总之，凡是天下园林中有的，艮岳都有；天下园林中没有的，艮岳也要有。当初乍一听到这一消息时，李清照还曾为这一规划之宏伟而兴奋过一阵子呢，今天读了父亲的文章，一抹隐忧不禁袭上心头。她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不祥最终是一种什么结果，她一时还说不清。若干年后，李清照当年的这种不祥之感变成了现实——由于徽宗赵佶大造园林，百姓负担过重，再加上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各地百姓纷纷揭竿而起。朝廷只顾镇压农民起义，国力空虚，北边境外之敌在不断地捣乱之后，竟长驱直下，一气打到开封。不仅费时六年建成的艮岳被铁蹄践踏成了废丘，连赵佶本人也当了亡国俘虏。这一结果，是李清照当时万万不敢料想的。但她已清醒地意识到，大唐由盛而衰的前车之鉴，当今“公卿大夫”们不可不察。

几天后，李格非从南方回来了。父亲告诉李清照的第一件高兴事，就是他在樊口（今湖北鄂州）见到了诗人张来。张来（字文潜）是苏轼的得意门生，论起来应当算是李格非的师兄，他与同出苏轼门下的黄庭坚、秦观、晁补之等人，在当时已是赫赫有名的大诗人了。李格非与张来早年便是好朋友，此次在樊口巧遇，能不高兴？听说张来是刚游完庐山，准备由樊口过江去寻访黄州东坡故地的，李格非便亲自划着一只小船送他过江。后来二人饮酒赋诗，长谈良久，十分惬意。更让李格非高兴的是，张来还把自己前不久作的一首《读中兴颂碑》七言古诗亲自抄给了他。说着，李格非便从随身携带的书箱中找出那首诗递给了李清照。

李清照对父亲的挚友张来一向十分崇拜，张来的诗词她读过不少。接过父亲递来的诗稿后，她马上展开读了起来。读着读着，只见她不知不觉地读出了声，胸脯也明显地起伏起来。李格非看得出：女儿激动了。读罢一遍，李清照又把诗稿带回自己的房间，细读起来。

张来这首《读中兴颂碑》，是写唐代安史之乱的一首咏古诗。所谓“中兴颂碑”，是指湘江支流浯溪（在今湖南祁阳县）石壁上的摩崖石刻，上面刻有唐代著名文人元结作的《大唐中兴颂》。元结的这篇颂文，作于唐肃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当时安史之乱已基本平息，唐兵已收复了长安。元结认为大唐由此可以“中兴”了，于是写了这篇颂。此文后经著名书法家颜真卿书写后，刻在了浯溪石壁上。该摩崖石刻高数十丈，被人称为文、书、岩“三绝”，成了名人胜迹。张来这首咏古诗，就是在观赏浯溪中兴颂碑后创作的。诗中在简要追述了安史之乱的大致经过后，主要对郭子仪等人再造唐室的功绩进行了歌颂。在诗的结尾，诗人发出了“百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的感叹。客观地说，张来这首咏古诗在艺术上并无多少独到之处，在他的全部诗词作品中，此诗并非上乘之作。那么，为什么这首诗使李清照捧读再三、如此激动呢？因为李清照刚刚读过父亲的《洛阳名园记》，心中那忧国情结与此诗所咏的那段历史，又在心中擦起了火花。一种强烈的创作欲望在李清照心头迸发了。

第二天，当李清照去父亲书房送还张来的诗稿时，顺便把自己工工整整誊抄在诗笺上的两首和诗交给了父亲。

李清照的两首和诗写的是：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在这两首诗中，李清照从大处落笔，深刻剖析了唐代之所以会发生安史之乱以及唐王朝军队之所以会一败涂地的原因。那就是以唐玄宗为首的统治集团耽于淫佚，竭民力以快己欲，加之任用负国奸雄，终于酿成大祸。她在总结唐代历史教训时，对骄奢淫逸的唐玄宗和一班谄媚误国的佞臣权奸一同进行了鞭挞。从两首诗中表现出的那尖锐的政治批判锋芒中，读者不难感受到作者对现实的隐喻之意。李清照在这里虽为咏史，但透露出的却是心中的忧国之思。

尤其应当指出的是，张来原作主要是在歌颂郭子仪等人的“中兴”功绩，而李清照却从寻找安史之乱的根源出发，对于历史之循环往复、治乱兴废进行了深层次的思索。她的思索虽然未必把握了历史发展规律，但却是对于文化、对于社会的可贵探索。这种探索，在当时那个时代，很难令人相信会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能做得到的。

当李格非读完女儿的这两首和诗时，他惊讶了。连他也有点不相信，这是自己女儿的作品。他立即又把李清照叫回自己书房，与她进行了一次长谈。李清照把她读父亲《洛阳名园记》的感受以及以前读史的体会一一向父亲谈了，同时，也谈了自己心中的隐忧。李格非的惊讶变成了惊喜。他虽然平日知道，女儿读书很多，爱写点诗词，但他万万没想到，女儿不仅诗写得好，而且如此富有思想！李格非的惊喜很快又变成了自豪。他知道，仅凭这两首诗，自己的女儿是足以在诗坛大放异彩的。自己女儿的才华应当得到展示，应当让它得到社会的承认。

李格非为这二首诗加上了诗题——《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找人誊写了许多份，分别送给了自己的诗友。李清照亲笔写的那一份，他寄给了还在湖北的张来。

诗坛轰动了。礼部员外郎李格非家出了一名少年女诗人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就这样，在北宋末年的中国诗坛上，又跃起了一颗新星。这颗新星一被人们发现便格外引人注目，因为它格外耀眼，甚至可以说是格外刺眼。

李清照，作为一名女性，能在中国诗坛大放异彩，对当时的许多人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人们细数中国诗坛，在李清照出现之前，可与李清照并提的女诗人只有汉代的蔡琰（文姬）、唐代的薛涛两人。而后来，随着李清照的成长和成熟，人们逐渐知道，李清照的光彩，已是蔡琰、薛涛二人远莫能比了。人们甚至发现，与众多男性诗人相比，李清照的光彩也毫不逊色。直到今天，当人们论说中国古代女子文学创作成就时，不能不首推李清照；当人们论说中国诗歌发展史时，在高度肯定李白、杜甫、苏轼、陆游等大家创作成就的同时，也不会忘记提到李清照。

李清照的同时代人王灼在他后来所著的《碧鸡漫志》卷二中曾这样评述李清照的诗才：“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李清照研究专家们一般认为，这里所说的“自少年便有诗名”，指的便是李清照《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两首诗在诗坛引起的轰动。而所谓“前辈”，不仅仅是指大诗人张来一人，而是对诗坛前辈的泛指。作为一名年轻女子，能在诗坛“逼近前辈”，又怎能不引起人们的注目呢？

其实，李清照并不是一夜成名的，她十七岁在诗坛引起轰动，恰恰是在她逐渐被人所知之后形成的。她的作品，早在几年之前便已在社会上传开了。不过，那些作品不是诗，而是词。

还在晚唐时候，一种新的诗歌形式——曲子词产生了。经五代时期的发展，至北宋时，词已成了一种十分成熟的文学体裁。随着市井文化的发展，在宋仁宗天圣、景祐年间，词已成了当时人们文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为了适应歌舞宴饮的需要和音乐的发展，许多文人成了热心为歌者写唱词的作者。比如柳永，他的作品在社会上影响之大，已达到了“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程度（引文出自《余杭旧志》）。说白一些，当时的词，实际上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流行歌曲的歌词。自苏轼以后，词逐渐成了虽与诗有亲密血缘关系，但又与诗有区别的独立文学体裁。人们作词，只有一部分是在为歌者服务，大部分却是在运用词这种新体裁来作新诗。词的应用范围拓展了，词人的个性风格也多样化了。由此而带来的结果是，词创作的艺术水平得到了迅速的提高，词的社会影响也得到了迅速的提高。作词，已成了诗人的一种时髦。翻一翻后人编的《全宋词》就可以发现，当时稍有名气的诗人，都曾涉足于此道，或多或少都有词作流传下来。胡适先生在论述宋词发展时，曾分为三个阶段（见胡适选编的《词选》）：一为歌者的词（苏轼之前），二为诗人的词（北宋苏轼至南宋姜夔之前），三为词匠的词（自姜夔始）。宋词创作艺术成就最辉煌的时期，正是“诗人的词”兴盛的时期。

李清照恰恰出生在这个时期，成长在这个时期。这位有诗歌创作天赋的才女，自然也要在词这一新兴领域中一展自己的才华。

较早在社会上流传的，是李清照的两首写故乡生活的作品，一首是《怨王孙》，一首是《如梦令》。《怨王孙》写的是：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色山光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如梦令》写的是：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怨王孙》通过写秋日湖上景致，表现了作者热爱生活之情。上片写景取神广远，视野开阔，表达了作者的喜悦亲切之情；下片则改为纤笔细描，形象状物，表达了作者的依恋难舍之情。词中处处透露出一个聪明而又活泼的女孩子的灵气。比如，作者不说词中女主人耽爱山水美景，却说是山水与人亲近；不说词中女主人不愿离去，却说鸥鹭恨人早归，把山水、鸥鹭都人格化了。这种主客易位的写法，是一种极为巧妙的构思。总之，这首词，可以说是一名不识愁滋味的青春少女献给大自然的一曲赞歌。

《如梦令》写的则是湖上活动的一个小片断，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瞬间。作者把自己热烈的情感蕴于恬淡的画面勾勒之中，又在写静之中，出奇制胜地写活了动的场景。虽是一首三十几个字的小令，却形象地写了词中女主人多样的心态变化——游玩的高兴、误入迷途的焦虑（甚至有些惶惑）、奋桨急渡的紧张、惊飞宿鸟的惊喜。当读者正随着词中女主人进入情绪高潮时，小令却戛然而止了，给人们留下了充分回味的余地。

这两首词中所写的人物形象，显然是少女李清照的形象。可以看出，青少年时代的李清照，是十分天真活泼、十分幸福欢乐的。她那时的作品，丝毫没有无计排遣的愁绪和哀世伤时的悲情，而是洋溢着欢快的青春旋律的。

李清照这两首词在社会上流传时，许多人并不知道它们出自礼部员外郎李格非的女儿之手，人们只知道它们的作者是一个自称“易安居士”的人。当然，人们更不会想到，这“易安居士”会是一名少女。李清照因《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诗轰动诗坛以后，人们才逐渐知道，曾写过那么好的小词的易安居士，原来正是李格非的女儿李清照。

易安居士是李清照为自己取的号。中国古代文人，除了名和字以外，往往还要取一个号。如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陆游字务观，号放翁；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等等。在李清照之前，女文人多半有字无号，如蔡琰字文姬，薛涛字洪度等等。而李清照偏偏为自己取了一个号，而且这个号取得竟如此男性化，这不能不让人们感到有些奇怪。其实，只要全面考察李清照的一生，了解了她的性格特点，对此也就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了。清人李调元在评价李清照词的艺术成就时用了“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的评语（见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这一评语，恰恰也是对李清照个性的概括。李清照虽身为女子，但事事处处不甘落男子之后，她的性格特点中是明显地具有男性气质的。

李清照对自己的“成名”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她还像往常一样十分有规律地生活着。李格非则有意识地经常带回一些传抄的名家新作，让李清照及时了解当代诗词创作动态，大大拓展了李清照的识见范围，同时也进一步激活了她的创作灵感。

有一天夜里，李清照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她乘着一只小船在云海遨游，连天云雾像波涛滚滚，银河群星似千帆竞奔。恍惚间，她来到了天宫，天帝热情地接待了她，问她道：“你这是打算到哪里去呀？”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路长着呢。”天帝又问：“你不就是汴京城里那个很会写诗的李清照吗？”她说：“会写诗又怎么样？能写出再多惊人的诗句又有什么用呢？”忽然一阵浓雾袭来，她的小船陡然从天上跌了下来……李清照惊醒了。

惊醒后的李清照再也睡不着了，披上衣衫后，她点燃蜡烛，写下了一首《渔家傲》词，题名为《记梦》：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李清照在词中借记述梦中所遇，表达了自己那自信自负的情怀和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在词的最后，李清照借大鹏自喻，表示要像大鹏那样，乘风展翼，高飞远举。她面向天地大声疾呼：“风不要停下来，让那强劲的大风把我理想的风帆吹到那神仙聚居的海上仙境中去吧！”李清照这里所说的海上仙境，实际上是指一种理想的精神境界，而达到一种理想的精神境界，正是她的最高追求。

作为一名女性词人，李清照以写委婉缠绵的作品见长，这首《渔家傲》在李清照的作品中却独树一帜，它改浅唱低吟为引吭高歌，以豪言壮语抒豪情壮志，神奇的想象与豪放的情怀交织成一首壮歌。清人黄蓼园在评说该词时，称之“无一毫钗粉气”（见《蓼园词选》），梁启超也说：“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词》中语”（见《艺衡馆词选》）。从这首词中人们也可以看出，李清照性格中确实是兼具刚强豪放的一面的。

公元1100年，这一年，中国政坛上换了一名皇帝；中国诗坛上跃起了一颗新星。写中国历史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个宋徽宗，因为他与“腐败”和“耻辱”两个中国人民最痛恨的字眼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写中国历史的人也不会忘记李清照，因为她对中华文化发展做出的贡献是不朽的，她是一颗永远放射着璀璨光芒的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