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第五次回“家”

1987年，巴金83岁，他老了。

巴金熬过了“文化大革命”。他在反思，没停下手中的笔。他晚年思乡之情更浓，1983年他在《随想录》中说：“近来我非常怀念家乡，大概是到了落叶归根的时候吧！”“我多么想再见到我童年的足迹！我多么想回到我出生的故乡！”他在给李致的信中，也多次写道：“总之，我闭上眼睛之前要回故乡一次，实现我多年的愿望！”

他对李致等人多次说：“我这次回成都，完全是个人行为，会会老友，叙叙家常，最好是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去，不要惊动任何人。”直到将行，他又提出：“一不参加宴席，二不参加会议，三不接受采访。”

据说四川省委尊重这位老人的意见，给有关单位打招呼：对巴金故乡行注意“保密”，仅四川电视台跟踪拍摄，但不报道，留作资料。

1987年10月3日6时50分，在后辈们“太爷爷”“四外祖”的欢叫声中，巴金回到成都。啊，梦中思念的故乡，阔别又是27年了！

4日上午9时后，张秀熟、沙汀、艾芜、马识途和省作协副主席陈之光来看望巴金。这年张秀熟93岁，巴金、沙汀、艾芜都83岁，马识途73岁，有人笑称这是“五老聚会”。马识途笑嘻嘻地说：“我是小老弟，再等7年后，张秀老百岁，巴老、沙老、艾老90岁，我们再相会！”

曾任蜀风园经理的张绍宁回忆当时有趣的小花絮：聚会时“五老”正谈文论诗，非常热闹。当时保卫严格，但有个小伙子竟意外地从窗口翻进了会客厅，手里拿着一张首日封想要巴金签名。这一“突发事件”把所有人吓出一身冷汗。警卫立即上前阻止这位“追星族”，但巴金毫不犹豫地满足了这位年轻人的要求，在首日封上认认真真签下“巴金”二字。

晚上，省委书记杨汝岱、省人大常委会主任何郝炬、省委宣传部长许川来拜望巴金。杨汝岱笑着问：“巴老到成都，身体是否适应？”巴金说：“还可以吧，年纪大了，落叶归根，想回家乡看看啊。”

何郝炬说：“我上中学，就读过巴老的激流三部曲！”巴老说：“写得不好。”

10月5日上午近9时，大家陪巴金参观市景。看了新修不久的蜀都干道，又到总府路的商业场。巴金感叹：“我大哥李尧枚就曾在商业场一家公司上班，我10多岁时常到我大哥这里看新潮书报！商业场已非旧貌啰……”

10月7日是中秋节，“五老”去新都，游了宝光寺、桂湖。县里领导都来了，记者密密麻麻。午餐时，众人本想吃豆花，却只有一碗，其他肉肴却多，令“五老”遗憾。下午归蓉，李致和他的三个姐姐、姐夫及小辈共20人，向巴金拜节。重孙辈的潇潇、齐齐、淳淳和兰兰围着太爷爷乱嚷。淳淳把月饼给巴老送上，潇潇和齐齐忙说：“他吃过的！”巴老说：“小娃儿吃过的，没关系。”便把月饼吃了。众人哄堂大笑，其乐融融。

成都的中秋少见月光，但这晚却月华似水。李致说：“巴老，月亮也为你回乡而出啊。”

10月8日上午9时半，巴金去正通顺街旧居。这里早已成为成都军区战旗歌舞团驻地，时任歌舞团副团长的张耀棠老人曾在巴金旧居工作、生活过30多年。此时，他全程陪同担当讲解员。

张耀棠热情地对我详细讲述了巴金当年参观旧居的情景：

当巴金女婿祝鸿生推着巴金的轮椅走进大门后，张耀棠介绍说：“巴老，自你1923年离开成都后，1924年省督军杨森修马路，李家院墙改成铺面，门口两个石狮子和两个太平缸也搬走了。1927年由李家人卖给川军29军军需处长罗度能，院里还住过啥李营长和一个姓周的开当铺的……抗战开始，这所院子里办过‘大中’中学，时间不长。约在1939年，罗度能把院子卖给省保安处长刘兆藜……刚解放时这里成为西南军区药材库。1952年，四川军区文工团军乐队、歌舞团等入驻李公馆故居及左右院落。”

巴金听得津津有味，张耀棠又说：“战旗歌舞团驻处，由三座公馆式的民居东院、西院和北院合并而成的。东院就是李公馆故居，西院是张家院子，那是四川广汉首富张尔嘉的公馆，以前曾是英国‘领事馆’。近年来许多中外来访者误把张家院子也当成你家故居，那是不正确的。”

巴金笑嘻嘻地说：“这方面你是专家了，我家里还有你的图呢。”

原来，1986年5月28日张耀棠到上海专门拜会过巴金，将他多年费尽心血研究巴金旧居的成果《巴金故居复原图》赠送给巴金。

旧居已于1971年“文化大革命”中拆除，歌舞团在此修起了楼房。这时故居仅残余约70米的东墙，还有株大桂树。巴金对这株桂树有美好记忆，他曾写道：“秋天，经过一夜的风雨，金沙和银粒似的盛开的桂花铺满了一地，馥郁的甜香随着微风一股一股地扑进我们的书房……”⑱

张耀棠笑问：“你小时一定在这树上爬过吧！”巴金仰望已近枯萎的桂树，怅然无语。

故居已面目全非。离开歌舞团大门，巴金又去了双眼井。巴金由人搀扶着站在井边深情地望了很久，对李致说：“只要双眼井在，我就可以找到童年的足迹！”

10月9日，成都西郊金牛宾馆，国防部部长张爱萍去九号楼看望巴金。据李致说：“张老很尊重巴老，多次向我表示支持巴老关于成立‘文革’博物馆的建议。”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像老朋友。张爱萍说：“我年轻时就喜欢读巴老的小说！”

巴金谦虚地说：“自己当时是乱写的。”张爱萍说：“我50年代初期还参观过巴老旧居，那时还保存完好。后来拆掉了，太遗憾，希望能重新恢复！”

10月13日，巴金和张秀熟、沙汀、马识途去参观了李劼人在东郊的“菱窠”故居。这晚，在金牛宾馆小礼堂演川剧。张爱萍要李致说几句开场白。李致说：“张老是国防部长，巴老是全国作协主席。一文一武均为川人，天府之国人杰地灵啊！”话音刚落，掌声如雷。

10月14日下午4时，巴金同省文联、省作协作家、艺术家见面。巴金说：“一个作家做人和作文都应讲真话。不能说我说的都是真话，但我力求不说假话。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也被迫说过假话……不能忘记这个历史悲剧啊！”

10月20日，巴金去文殊院，方丈宽霖热情接待。巴金说：“我父亲去世时，在文殊院念过三天经。”宽霖说：“我当年还去李府念过经呢。”

宽霖教巴老一种保健方法，巴金听得很认真……分别时，宽霖送巴金一串佛珠。

归途中，巴金说：“我小时候曾经想出家。”李致问：“为啥子？”巴金笑道：“不满旧社会，又看不见出路。以后看见小和尚烧戒疤太痛，又不愿出家了！”大家哈哈大笑。

10月18日下午5时，在成都住了17天的巴金乘机离蓉。他不断挥手：“感谢大家，我还要争取回家乡的！”

此后，巴金几次对李致说过：“现在，我哪儿也不想去了，就想再回一次四川！”但这个愿望已难以实现了。2005年10月17日19时06分，一代文学巨匠巴金逝世。

我的儿媳妇李宁作为巴金家族的后裔，参加了成都巴金逝世追悼会。她说：“自发前来悼念的各界民众很多、很多……”我说：“因为这位文坛世纪老人，他不仅仅属于李姓，也不仅仅属于成都。巴金，应当属于中国，属于世界。”

注释：

①参见巴金《自传》等多种资料。

②参见《巴金与嘉兴》，嘉兴文化网。

③参见巴金：《塘汇李家祠堂》。

④参见王学平：《巴金的祖籍情结》，《嘉兴日报》2003年11月18日。

⑤参见《三台民俗趣事录》。

⑥李治墨：《巴金家族历史说法正误》，《中华读书报》2006年10月21日。

⑦巴金：《家庭的环境》。

⑧参见李辉等：《巴金生平及文学活动事略》。

⑨参见李致：《我和我的四爸》。

⑩参见丁士选：《重提一件鲜为人知的事》，《嘉兴日报》。

⑪据曾任战旗歌舞团副团长的张耀棠先生给作者提供的史料。

⑫参见巴金：《我的老家》。

⑬巴金：《谈〈家〉》。

⑭巴金：《家》十版序言。

⑮参见2005年6月26日《北京娱乐信报》上《巴金的两个哥哥》。

⑯巴金：《谈〈憩园〉》，《巴金选集》第十卷，第193页。

⑰巴金：《和读者谈“家”》。

⑱参见《罗淑选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

⑲参见巴金：《谈川剧的书信》。

⑳参见李致：《巴金偏爱川剧》。

参见《巴金说“不”——访巴金侄子李致》，《解放日报》2004年11月24日。

参见《一个有趣的小花絮》，《成都日报》2003年10月30日。

1987年巴金回乡事，很多处主要根据和参考李致《巴金回乡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