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的“劝业会”

这是约100年前成都古城中一幅真实的“清明上河图”：

春光明媚、艳阳暖人、江流碧澈……许多士绅官宦在老南门大桥一带问：“到青羊宫，如何走？”轿夫们忙涌上去：“六十文抬你去！”一番讲价还价，大多讲成四十几文钱一乘……轿夫一路喊着“得罪，得罪！”飞奔而去。

赶庙会的人太多，到巍峨古老的南门城门洞前，人群更拥挤。无数行人和各种轿子聚集在三丈多宽的一条出路上。城墙上支着警察局新制的木牌告示：“出城靠右手走！”挤出了大城门洞，几个道口上都站有警察在指挥。轿子与步行的在靠城墙一边新辟的路上走；骑马的则要过大桥，走一条较为幽静而尘土极大的小路；坐马车的则走极窄极烂的柳荫街……这要算成都最早的“交通管制”了。

出柳荫街眼界猛地就开阔了。右面是巍峨的老城墙，城墙下是贫民的菜圃和一家家茅草房。人多路少，菜圃中早踏出了一条丈把宽的土路来。一辆辆木轮裹铁皮轴的“土东洋车”、吱吱嘎嘎叫着的“鸡公车”、滴滴答答跑着的“溜溜马”，还有许多老头、老太婆拄着红皮甘蔗做拐杖……各色人群吵吵嚷嚷、嘻嘻哈哈都在这条灰路上走着，扬起一道道灰幕，随风飘到正俯在城墙雉堞间向城外闲眺的人们的鼻孔里。

马路左边是清清锦江，河岸上竹木蓊郁。到了百花潭水榭，乘船来赶庙会的人也手牵手上岸……青羊宫一带到处都是现搭的篾棚，宽敞的田畴菜畦变成临时街巷。会场门口大书“劝业会”三个红字，在阳光下分外耀眼⑦。

庙会又怎么成了“劝业会”了呢？原来，中国历来重农抑商，清代庙会时交易物资很少，仅农具之类在青羊宫正门外场坝，花木则临时于道观西侧旷地有交易。晚清行新政，颁布的上谕第二条即“振兴商务、奖励实业”。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四川商务局总办沈秉堃首先在这里“扩充会场、建筑列肆”。在青羊宫左侧二仙庵前修建临时房屋，举办全省性“劝工会”，令各州县劝工局将产品拿来此陈列展销。⑥

沈秉堃外调云南，庙会由先后任职于巡警道和劝业道的周善培（号孝怀）主办。1906年四川总督锡良还亲到庙会讲话说：“制造劝工导风，商会健举，进拙于巧，化窳为精。”庙会结束时由官员和商会对展品评比授奖。劝工会至1908年改名劝业会。④

这种有意识地将庙会和大规模物资交流融为一体，在近代中国可称第一。

此前赶庙会，由老西门及老南门出城，都要蜿蜒数里才能到会场，轿子、鸡公车、“溜溜马”和游人挤成一团。劝业道于是在老南门外锦江北岸筑马路以达青羊宫东之马家花园，长三里余。又由商人自上海购回新式四轮马车载人往来……这是成都最早的马路和马车。宣统元年（1909）马路延伸至青羊宫西数里的草堂寺，又由上海购回黄包车（称为东洋车） 20余辆，由老南门直达，每次取当十铜圆四枚，游人争坐……民国2年（1913）“少城”拆除，当局又在老城墙西南角开辟通惠门，使赶花会的成都人更获捷径。④

赶庙会的人一潮一潮的，人人梳妆打扮。女孩儿是“乡女村姑态若何？却把胭脂打一坨”；风流少妇是“行路手拿甘蔗嚼，短短青裙窄窄裳”；连老太婆也是“老去徐娘尚戴花，可怜半口已无牙”“何物村婆不害羞，画眉敷粉老风流”……这情景真如另一首竹枝词中所说：“青羊宫里似星罗，乘兴家家戴酒过。小妹戏呼阿姊语，今年人比往年多！”⑧

但男女有别：男人走旧大路的男宾入口，女人则走另一条新开的路进会场。刘师亮在“竹枝词”中说：“入口端因女界开，小桥一座架河隈，劝郎且莫伤离别，转过湾湾就拢来。”为何如此防范？因每年都“男女双方有軃神”……为防止混混流氓或暗娼在庙会中“乱风流”，二仙庵外专门立了两根“軃神桩”（当时把不正经的男女称为“軃神”），逮住这些男女就绑在“軃神桩”上抽马鞭子严惩。⑨

青羊宫内有古代铜羊两只，被民间视为神羊，俗传摸羊能治疾病，妇女摸羊肚子可生男孩，故人们到青羊宫游玩时，多喜摸羊。有人便开玩笑写竹枝词：“闻说铜羊独出奇，摸能治病祛巫医。求男更有新方法，热手摸他冷肚皮！”⑧

摸铜羊成了赶庙会的惯例，我小时就每年跟在大人屁股后，把小手混在无数大手中把铜羊周身摸个遍，耳朵里听一些“扯师”胡说八道：“快摸羊屁眼儿，不生痔疮！”“快摸羊脚板，不长鸡眼！”“快摸羊鸡鸡，专医阳痿！”三清殿内嬉笑声一片……

青羊宫相邻处还有“二仙庵”“马家祠”“孝廉坊”“会仙桥”等名胜。庙会内到处都有茶园，如“绿天”“同春”“浣花泉”……到处都有酒楼餐馆，既有大酒家“承香楼”“五柳楼”“聚丰源”，也有“卤鸭醉虾青果酒，每馔不过二百文”的小酒店“崧记”“四座”等，还有卖各类日杂百货、竹木家具的种种商摊货架不下几百家。无数卖糖饼、关刀、风车车、香烟瓜子、豆花等小贩穿梭叫卖于红花碧叶、春风杨柳之间⑩。青羊宫庙会时，还有全国少见的武术“打擂”。

人人脚板在走，嘴巴在嚼，此情景刘师亮在1928年写的一首竹枝词很传神：“玫瑰苕皮丢满阶，苕皮踩倒谨防栽。仰天一个翻筋斗，崴断人家高跟鞋。”人世间苦乐不均，也有可怜讨口子：“何人落魄走天涯？饥饿难捱只自嗟。最是凄凉堪怜处，桥头独啃白泥巴！”⑨

每年“花会”，各界人士倾城出观，挥汗成雨、呵气成云。这“会把眼睛都看花”的“花会”，确乎为蜀中最具地方色彩、乡土风味的庙会习俗了，还引起外国人关注。日本人山川早水1906年在他的书中绘声绘色地写道：

寂静的锦江河畔，（会期）人马轿舆不断，烟尘滚滚，前后难辨；过双孝祠，走到二仙庵前面，早就人如潮涌，非常拥挤；左侧有流动照相馆，乐队虽然不能令人满意，但也可增加一些气氛。走入二仙庵内，上百个盆景店布满广场……是这个会的主会场。教育部、工艺部、美术部、演艺部等机关的红旗，在人群头上飘舞。二仙庵的殿堂走廊全成了展览的地方，道路分为往、返两条路。手执木棒的警察，在各个重要路段维持秩序……另外还有西洋杂货店、中国杂货店、古书店、古董店排列于檐下与中庭，除通路外没有插足的余地！

会场偏东树林深处，大竹席棚中由成都川剧界的名演员从早演到晚。逛完二仙庵转向青羊宫，写着“工农部”红底白字的大旗迎风飘舞。树下摆着家用器具扫帚羊杂货，还有人卖虎、豹、豺、狼、猿、狗等头骨……这个日本人还说，花会中用竹席临时搭起的饮食店不少，店里热气腾腾。有个日本女教习在一家五香菜串店，喝了一瓶酒，吃了一盘红烧鲫鱼和一碗荞麦面，要价两元。第二天她忽然生起气来，认为被敲了竹杠，跑到四川总督那里告状。山川早水觉得可笑，说：“真乃僻乡之奇谈！”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