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沧桑多酸辛

劝业场开业那天，周善培像有预感般对樊孔周说：“此场修得好，真可用‘栋宇堂皇、商肆罗列’来形容！但可有弊病？”樊还未开腔，属员娄仲光应声说：“在下以为，楼台虽好，但铺房稠密、街道狭窄，一旦失火则难以施救！”⑤

樊孔周在1912年民国后被选为四川省临时参议会议员。他当年创办成都第一家晚报，并接办《四川商会公报》，改名为《四川公报》，在四川影响大、销路广。他对成都走向现代化很有建树，但因揭露军阀专权， 1917年被川军刘存厚手下的团长张鹏午派遣暴徒枪杀，枪眼遍体……⑫民众都很愤慨！文人刘师亮当时写有“樊孔周周身是孔，刘存厚厚脸犹存”之句，痛骂军阀。

说来也怪，樊孔周屈死不久的这年腊月十五深夜，商业场失火，繁华商场顿化灰烬。

此后商场由江建廷重建。原悦来旅馆修成“悦来商场”；电灯厂门前到总府街“普镇堂”庙宇一段，修建为“新集商场”；新建的商业场和悦来商场、新集商场以东西支路连接，三个商场连成一体，呈“川”字形，楼上有天桥可通。

三个商场共设店铺约300家，盛况更胜往昔！新建店铺，每间花费工料250个银圆，三个商场均仿原劝业场“走马转角楼”样式。场口第一、二、三柱是楠木，四、五柱是香樟木。当时人评论该工程“工坚料实、接头斗榫处灰尘不进”⑤⑥！

哪晓得1933年，商业场又遭大火！

其后，房主各自因陋就简修建。修来补去，所有店铺已非原样，生意渐淡……抗战后，外省人涌入成都，商业场生意又兴旺了一段时间。如“马旭梁百货”雇请洋鼓洋号搞打折甩卖，门庭若市。新集、悦来两个商场新开“二泉”“白玫瑰”茶厅、弹子（台球）房和台式高尔夫球，还有老招牌的“沂春浴室”，也扯来不少买主⑤。

尤其是晚间场口的烧腊摊子和抄手等“鬼饮食”一家连一家，长嘴铜油灯一盏接一盏，香味四溢、人声鼎沸……形成蓉城最具民俗风味的一景！一位老艺人对我讲：悦来茶馆唱戏的许多川剧演员当时生活很苦，深夜下场出来，女的“唏呼唏呼”吞碗摊子上的红油抄手，男的则啃只鸭脑壳下二两烧酒，其乐无穷。这些吃红油抄手、啃鸭脑壳的男女演员中，解放后不少人成为著名的川剧表演艺术家。

到解放前夕，混乱世道中的钞票贬值如废纸，商家实难支撑，绝大多数店铺关门大吉，一片萧索。商业场从此一蹶不振，早年风采如过眼烟云、已成幻梦……

20世纪70年代，我在附近某医院当医生，每天中午都要到商业场那条旧街上逛逛。

往昔显赫的商铺，如今冷清地立在街两边；斑驳墙壁活像老妇人脸上条条皱纹，似在无声哀怨昔时的青春美丽不再……许多门面成为住家户，屋檐破竹竿上晒满“火炮”短裤、小儿尿片。不少街铺都关门闭户，至今留有印象的是那家三开间“四川文物商店”，郭沫若题的黑漆招牌，我常去闲看，但肚皮都填不饱的年月，“文物商店”更是寂寞。

还有家“大光明理发店”，是商业街上老牌名店，生意也不太好。我曾麻起胆子花一元二角钱去理了个“拿波头”（当时我月薪30来元，此举属高消费）……大师傅理完发，双手捧面大镜子在我脑壳后头乱晃，让我从壁上大镜中能看到自己的后脑勺，他殷勤地问：“巴不巴适嘛？”还说：“‘大光明’自从在商业场开张后，从来都是认真的！”

印象最深的是商业场与华兴街拐角处的一家面店，据说已开了50多年——那才是我中午常去商业场街的原因。面店店堂很小，仅一间铺面。红油素面一角二分外加粮票二两，清汤炸酱面一角八分也外加粮票二两……我每天中午在此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夸年已70岁的杨师傅手艺好。如果买主少，杨老师傅就会一边“吧嗒吧嗒”抽叶子烟，一边说：“这算啥子哟，以前劝业场热闹的时候……”

听他絮絮叨叨，想起“白发宫女在，独坐说玄宗”的旧话，令人惆怅。

1985年后，我看见“商业场街”突然忙乱起来——原来要重建商业场了！

不久新商业场开场了，前后场分别悬挂着由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和国防部长张爱萍题写的“商业场”大字，黑漆金字，亮光闪闪。

新商业场四层新楼，外看略有点飞檐仿古，进去却俨然一座“现代化商场”，毫无传统风格、历史痕迹可寻。

越有地方性才越有世界性。一座城市的独特文化犹如独脉香火，理应一代一代传承。当大刀阔斧进行城市建设时，绝不应做破坏历史记忆的傻事。

注释：

①参见夏东元：《洋务运动史》，第19章《洋务运动尾声》。

②参见四川省文史馆编《成都城坊古迹考》，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36～437页。

③参见《四川近现代人名录》，周善培条目，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年，第215页。

④参见岱峻：《百年前他改变了成都》，《成都日报》2002年5月22日。

⑤参见姜梦弼：《商业场的变迁》，《成都掌故》第2辑，1998年。

⑥以上参见《成都市建筑志》，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4年，第49～50页。

⑦参见四川省电力公司：《百年风雨坎坷 追寻世纪之光》，四川电力在线， 2005-07-04。

⑧参见王泽华、王鹤：《民国时期的老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9年。

⑨参见卓琴：《略论郭沫若与中国现代化》，载《郭沫若学刊》。

⑩参见《川剧词曲》，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年。

⑪参见李劼人：《死水微澜》，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

⑫参见《四川近现代人名录》，樊孔周条目，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年，第3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