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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旧事
1.4.3 生动定格记录的古镇

生动定格记录的古镇

在缺少影像技术的年代,李劼人要将1894年到1901年间四川农耕社会末期的种种画面浓缩到小小的天回镇上。今天的我们得感谢他将古镇风貌活灵活现地定格保留了下来。

巴金曾盛赞李劼人:“过去的成都活在他的笔下。”郭沫若也说:“这是一支令人羡慕的笔。”

《死水微澜》开卷不久,就把读者带上了古老的川北大道:

路是弯弯曲曲画在极平坦的田畴当中,虽然是一条不到五尺宽的泥路,仅在路的右方铺了两行石板……每日每刻,无论晴雨,你都可以看见有成群的驮畜,载着各种货物,掺杂在四人官轿、三人丁拐轿、二人对班轿以及载运行李的扛担挑子之间,一连串的来,一连串的去。在这人流当中,间或一匹瘦马,在项下摇着一串很响的铃铛,载着一个背包袱挎雨伞的急装少年,飞驰而过,你就知道这便是驿站上送文书的了。

民国时期川西农民赶场卖猪

沿着这条古道,古老的天回镇已扑进眼帘:

从大路的尘幕中,远远的便可望见在一些黑魆魆的大树荫下,像岩石一样,伏着一堆灰黑色的瓦屋……高高突出几处雄壮的建筑物,虽然只看得见一些黄琉璃碧琉璃的瓦面,可是你一定猜得准这必是关帝庙火神庙,或是什么宫什么观的大殿与戏台了。镇上的街,自然是石板铺的,自然是着鸡公车的独轮碾出很多的深槽,以显示交通频繁的成绩,更无论乎驮畜的粪,与行人所弃的甘蔗渣子。镇的两头,不能例外没有极脏极陋的穷人草房,没有将土地与石板盖满的秽草猪粪,狗矢人便。而臭气必然扑鼻,而褴褛的孩子们必然在这里嬉戏,而穷人妇女必然设出一些摊子,售卖水果与便宜的糕饼,自家便安坐在摊后,共邻居们谈天做活……镇街上还有一家比较可观的铺子,在火神庙之南,也是一个双开间的铺面……至今被风日剥蚀,黑漆只剩了点痕迹,但门枋、门槛、铺板,连里面一条长柜台,还是好好的并未朽坏。招牌是三个大字:兴顺号……

清末四川乡镇赶场情景,“鸡公车”上猪与人搭配成有趣平衡([英]莫里循摄)

很有巴蜀农耕社会特色的商贸风情([美]西德尼·戴维·甘博摄)

其后仅写天回镇赶场时的情景,粗略统计就用了约3500字。书中写到天回镇的鸡市、粮市、米市、菜市、肉市,独特的鸦片烟馆、鸡毛栈房、茶馆……天回镇居然有三四家红锅饭店,厨子大多是郫县人,颇能炒几样菜,但都不及云集栈门前的饭馆有名。云集饭馆蒸炒齐备,就中顶出色的是猪肉片生焖豆腐……

李劼人由天回镇再写到成都的街道、灯会,写到婚嫁时迎亲、拜堂、撒帐、揭盖头、老人传授性知识、谢客、婚宴、闹房,等等,再现了种种巴蜀传统风俗。

《死水微澜》并不是单纯描摹孤立静止的乡风民俗,而是作为人物和情节的重要舞台背景,与整个作品血肉相连地融合在一起。书中人物具有鲜明的个性,说的是地道的四川方言,如:“油大”(荤菜)、“冲壳子”(吹牛)、“清汤寡水”“心里有个打米碗”……还有许多袍哥黑话,如:“搭手”(帮忙)、“水涨了”(情况危急)、“肥猪”(被绑架的人)、“开红山”(胡乱杀人)……

我们踏着天回镇上鸡公车的独轮碾出深槽的石板街面,从一连串灰黑瓦屋下黑漆剥落了门枋、铺板、长柜台的兴顺号杂货店前喧嚣脏乱的集市中走过……100多年前的蔡大嫂、罗歪嘴等主人公,就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李劼人把真实描写巴蜀乡土背景,作为自己的创作基调。他曾不客气地批评郭沫若同样表现辛亥革命历史的《反正前后》:“把20年后的思想行动,生生地装在那时人的脑里身上。”他表示他的书绝不能“弄成郭大头的《反正前后》”。他强调:“必须尽力写出时代的全貌,别人才能由你的笔,了解到历史的真实。”

他还说:“所写的生活距离现在已经50年了,要写得使自己的心神完全走进那50年前的古人社会才行,决不能让当时的人讲现代的语言,穿现在的服装,用现在的器物。这类细节必须认真,不能潦草。”

但李劼人并不是如“村学究”那样,短视地记录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尽管这也很真实)。李劼人曾留学法国“喝洋墨水”近五年,对福楼拜等西方批判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文学手法心领神会,他以刻画真实历史(包括细节真实)为主旨,以极扎实的乡土文化为血肉,以“中西结合”“土洋并用”的讲故事(摆龙门阵)为叙述手法……

这就形成他最为独特的风格:“以小说形式来写信史、地方史志”;反言之,是“以写信史、地方史志的严谨来写小说”。所以,他写的不仅是文学作品,也堪称地方史、民俗专著,是清末川西乃至巴蜀社会之缩影和《清明上河图》。

与写北京的老舍,写浙江绍兴鲁镇、未庄的鲁迅,写湘西的沈从文等作家相比,李劼人写的是四川,是天回镇。

老舍曾说:“对于中古时代的作品,我读得不多”,“它们历史的、地方的、民俗的价值也许胜过了文艺,可是我的目的是文艺呀。”

而李劼人作品中的文艺价值,却恰恰深深融入“历史的、地方的、民俗的价值”中。所以,李劼人被郭沫若誉为“中国的左拉”“小说的近代史”“小说的《华阳国志》”。法国汉学家温晋仪称李劼人的作品是中国现代文学中“中西影响相融合的一个范例”。刘再复说:“也许以后的时间会证明,《死水微澜》的文学总价值完全超过《子夜》《骆驼祥子》《家》等。”

李劼人激活了古老沧桑的天回镇,但天回镇远远不如沈从文笔下的湖南凤凰古镇出名。不久前我曾去过凤凰古镇,那里中外游客车水马龙,全镇数十上百家书摊、书店,版本众多的《边城》每天热销不衰,那情景真让现今写书难、出书更难、卖书尤其难上加难的文人们羡煞!

不是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吗?搞城镇开发的先生们,啥子时候才能让我们的劼人先生以及他笔下的天回镇,也如此风光?

注释:

①参见廖全京:《李劼人精选集》序言。

②参见李劼人《自传》。

③参见郭沫若:《反正前后》。

④参见《风土什志》1943年9月2卷3号。

⑤参见《李劼人说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年。

⑥参见傅崇矩:《成都通览》下册,巴蜀书社,1987年,第33页。

⑦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中华书局,2005年3月。

⑧参见陶亮生:《成都街名琐记》,载《成都掌故》第一集,四川大学出版社, 1996年。

⑨郭沫若:《中国左拉之待望》,《李劼人选集》(第一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页。

⑩李劼人:《死水微澜》(汇校本),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

⑪参见李劼人:《“大波”第二部书后》,见《大波》,作家出版社,1962年。

⑫参见韦君宜:《悼念作家李劼人》,《光明日报》1963年1月12日。

⑬参见老舍:《读与写》,载《老舍研究资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488页。

⑭参见《李劼人简介》,四川文艺网·文学·名家典藏。

⑮参见刘再复:《百年诺贝尔文学奖和中国作家的缺席》,《北京文学》199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