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熙路的沧桑

春熙路，中国西南最具现代化商业气息的城市街道。它的沧桑历史，却如夕阳晚照下越来越远去的老人，只留下依稀背影让后人猜想……

修建春熙路时的“拆迁”风波

宣统小皇帝被掀下龙庭，中华民国建立，巴山蜀水却并不太平，各路英雄豪杰你征我伐……1924年5月26日，20军军长杨森威风凛凛地杀进成都。

杨森（1884～1977），字子惠，广安县人。1908年入四川陆军速成学堂，毕业后迅速崛起，1924年被北京政府委任督理四川军务。

杨森当四川“督理”后，雄心勃勃地吼出“建设新四川”的响亮口号，推行“新政”：一、修建马路；二、开辟公共体育场；三、成立通俗教育馆；四、提倡“朝会”。

为什么修建马路会成为他“新政”的要点？

成都那时全城四门及附郭大小共500多条街道，都很狭窄，且皆用石板、石条铺砌。较繁华的南大街、北大街、总府街、文庙街等，只有二丈左右宽，其余多不及二丈。成都繁华的东大街和“劝业场”（今商业场）中间，狭窄的科甲巷更是可怜，“宽仅数尺”，想来两个胖子并肩走过也麻烦……而科甲巷羊肠小道周围，是废置的清朝时代的按察使衙门，空地上胡乱搭建的店铺不少，污水横流，极影响市容。所以当秘书陈维新、穆耀枢等人建议仿照外国改进成都市政时，杨森欣然采纳，下令将按察使衙门和沿街乱建店铺拆除，把东大街拓成马路，再在东大街到劝业场之间修建一条南北向的马路。他委派市政督办王缵绪兼任马路督办，卢作孚任通俗教育馆馆长，穆耀枢协助筹划……

杨森修春熙路，也在打“卖地皮”的算盘：他的军队已逾十师，军费浩大，何不利用这一带的官产、庙产之类来开辟财源？

王缵绪组织勘测后，将新马路规划为东西南北四段，十字交叉，中辟一街心花园……据说这是杨森采纳了英国牛津大学毕业的“戴顾问”的“新潮设计”。

但“拆迁”风波陡起，商家因拆店断了财路，纷纷抗命。成都著名的“五老七贤”尹昌衡、宋育仁、曾鉴、徐炯、陈钟信（五老），方旭、赵熙、胡峻、曾培、文龙、颜楷、刘咸荣（七贤），都是清朝的遗老（翰林、进士、举人、拔贡）。他们自称代表民意，颤巍巍地去督署见杨森，说：“成都又没几辆汽车，修马路实无必要。子惠督理啊，修路扰民，请缓修吧！”

杨森沉下脸斥责说：“各位老辈子！我拆一点房檐屋角，你们就大惊小怪。如果我当初进入成都时，把四城门关上，放一把火烧他妈个精光，再让士兵乱来一通，是不是还省了不少麻烦呢？请你们不要干涉我的新政建设，回家自享清福抱孙子去嘛！”“五老七贤”老脸丢尽，敢怒不敢言，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

但尹昌衡自恃曾杀过大清四川都督赵尔丰、当过民国初年的大都督，他有宅院当拆，就坐在街中阻挠，杨森大怒说：“五老七贤就杀不得么？！”饬令王缵绪限期拆完。军士数百人围绕尹昌衡身边乱拆，土木石瓦横飞……吓得尹家人忙将这位“过气将军”扶回家中。

杨森、刘师亮和俞凤岗

当时有人写歪诗道：“市镇人缘何太忙，因修马路拆民房。既开通俗教育馆，又辟公共体育场。五老七贤来请求，蛮横督理不买账！”

有一位文人刘师亮，写文章喜欢“操乱说”，在小报上刊登了一副语意双关的对联。上联是：“民房早拆尽，问将军何日才滚？”“滚”，既指压路机滚平马路，也咒骂杨森“快滚出成都”。下联是：“马路已捶平，看督理哪天开车。”“开车”既指开通汽车，又是四川方言中“爬开”之意。

有不少人说杨森因之暴跳如雷，派人抓打刘师亮、封报馆，似乎杨森只是个不会用心计的赳赳武夫。笔者查阅到杨森老部下杜重石先生的一篇回忆文章，披露了少为人知的事实。原来，杨森知道后，问他的秘书陈维新：“刘师亮何许人？”陈答：“成都有名的喜欢乱骂人的无聊文人。”杨森不假思索地说：“我看他还有些才气，倒想见见这位读书人，向他领教领教……对读书人要恭敬些，不要随便叫，拿我的名帖去请他来。”

陈维新秘书打算利用人多口众，唇枪舌剑，窘刘一场。刘师亮应邀到了督理府，对杨森微欠身开口：“师亮今天来督理府，是来向督理讨打的。”众人一愣，他接着说：“督理提倡穿短服，我却穿长袍来见督理，这不是我居心冒渎虎威，该挨打吗？打赤膊的罚打手心，我是该打屁股了！”众人都笑，客厅气氛顿时轻松起来。杨森说：“穿短服是为节省布匹。有了现成的长袍放起来不穿，再去做短服，这不是节省，反是暴殄天物。有人叫我是蛮干将军，这是以讹传讹的道听途说。遇事蛮干，不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刘师亮晓得是为对联之事，就开门见山地说：“师亮草芥庶民，拙联只不过表示我渴望马路早日滚平，从速开车以孚民望而已。”

杨森呵呵一笑说：“先生把我当成武夫，还听不懂语意双关骂人之妙吗？”刘师亮见杨森很和气，便说：“师亮昔日只仰将军龙虎雄姿，今当面聆教得亲凤麟华采，真乃儒将大风。师亮舞文弄墨，实属班门弄斧，惭愧！惭愧！”

杨森戴了高帽子，也感快活。刘师亮就派兵强拆民房一事进言说：“督理善于纳谏，故师亮敢言。《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再次攻城。’足见使用武力乃不得已而用之。以师亮愚见，建设新四川实行新政令也要以‘伐谋’为上，取得民心。”

杨森听了哈哈大笑说：“先生意见很好，建设新四川，要以‘伐谋’为上，取得民众拥护，才能有成！”乃当刘面对陈维新说：“刘先生很有见地，叫各机关法团、部队要多订阅《师亮周刊》，开放眼界，增加知识。”

两日后，刘师亮收到杨森给他月送舆马费百元的督理署咨议聘书和给《师亮周刊》资助费500大洋。从此《师亮周刊》的发行量由原来六七百份增至近2000份。之后，刘在《师亮周刊》常撰文称赞杨森是“宽心容物，平心论事，虚心受善，知人善任”的儒将……

以上可算中国城市建设中“拆迁风波”的一段历史趣闻。

修路过程中，普通街民被士兵强拆房屋，流离失所，却也有人不买杨森的账：春熙路本打算修得笔直，但总府街馥记药房老板郑少馥是法国领事馆翻译，他借洋人之势拒不拆迁，杨森也只好罢了，所以春熙路到孙中山铜像处还是倒了一个拐……

凤祥银楼老板俞凤岗原在上海经商，很有商业头脑。他和馥记药房是紧邻，郑少馥既不愿拆，正好是他的良机，于是主动谒见杨森：愿将自己在总府街的凤祥银楼拆为路口，以不误工期。俞凤岗的算盘是，银楼后面是他住宅，修路后变商铺，老母鸡变凤凰，岂不发大财？

杨森自然喜出望外，俞凤岗趁机要求：新马路两侧的公产让他优先承买，以弥补他的损失，杨森爽快答应，并支持他当了成都商会会长。

俞凤岗开始大施手脚，把春熙北段四分之三的地皮独自买下来，从此大发其财。

“春熙路”的得名和扩展完善

为什么街名取为“春熙路”？说法较多。

一种是：马路建成后，在街心花园建纪念碑。杨森请前清举人双流人江子渔为马路取名。江老举人是长于“之乎者也”的老古董，却也很懂送高帽子的艺术，他给这新马路命名为“森威”路，因北洋政府授予杨森以“森威将军”头衔，杨森果然大乐。后来“森威将军”垮台，江子渔又建议将“森威路”改为“春熙路”，因“春”寓意春风和煦的“阳升”，与杨森谐音。

但通常的说法是：晋代潘岳《秋兴赋》中有“登春台之熙熙兮”（“春台”二字则本《老子》中的句子：“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①

而依我之愚见，经商赚钱，在中国古代叫作“货殖”。修路之初取名春熙路，更可能隐指此处为繁华商业区域。《史记·货殖列传》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逛街的想买“相因”（川话中便宜之意），卖货的“漫天喊价”……一条路上熙熙攘攘，正是皆大欢喜、充满春天阳光的“货殖”（经商）口岸！

杨森主张移风易俗，提倡讲卫生、穿短服、搞体育活动，妇女不缠脚等。为扩大他个人影响，他大搞“杨森语录”，以“杨森说……”的形式书写在木牌上，钉在全市电杆、行道树和墙壁上面，诸如：“杨森说，应该勤剪指甲。蓄指甲既不卫生，又是懒惰！”“杨森说，打牌壮人会打死，打球、打猎弱人会打壮！”“杨森说，穿短衣服，既可节省布匹，又有尚武精神！”违反的，巡查队捉住当场罚打手板心！

杨森还在成都的四城门派驻士兵，用他特制的大剪刀把旧式长衫剪短……

政坛如戏台，很快杨森在他发起的“统一四川”之战中吃了大败仗，连督修马路的爱将王缵绪也临阵倒戈，“森威将军”被迫狼狈不堪地沿长江逃出四川……

但杨森的新政“杰作”春熙路却繁荣了。为加强管理，筹资招募专门消防队员20人（后增为40人），是成都解放前最负盛名的消防队。商人罗俊丞等又集资5万元，筹组光明电力公司，在科甲巷设厂输电，专供商家照明，自此春熙路大放光明……

1928年1月30日，春熙路街心花园修建的孙中山先生铜像落成。铜像由雕塑家江小鹣负责设计，24军军长刘文辉、28军军长邓锡侯等人主持落成典礼。这是一尊孙中山先生着短服站立像，两眼眺望前方，双手下垂相握，肘挂“文明棍”……耗铜料约千斤，由成都造币厂铸塑，因时间仓促故较粗糙。碑前上方刻有“总理遗嘱”，碑的四方刻有“大道之行，天下为公”8个大字。

其后军阀混战，各路诸侯为招兵买马争造银圆，四处高价收购铜器，连寺庙的铜佛像也被铸为川版铜钱。仍是那位“怪物”刘师亮，1928年仲春又为“国父”担心了，在孙中山立像前贴了副对联：“两眼瞪着天，准备今天淋暴雨；双手捏把汗，谨防他日化铜圆！”

1928年，又增建春熙路东段、西段①。于是春熙路四通八达，已具如今基本格局。1944年后，余仲英任成都市长，请著名雕塑家刘开渠重塑孙中山坐像。1948年3月11日新铜像落成。此铜像座高1.8米，脚踏上塑梅花三朵以象征三民主义。孙中山短发，浓眉深目作沉思状；右手抚靠椅背，左手握《建国大纲》……这尊雕像保存至今，成为春熙路的中心。

春熙路成了连接东大街和总府路“劝业场”的黄金通道，商家云集，经营西洋钟表业的先后有“及时”“亨得利”“亨达利”“协和”“时昌”“大光明”……银楼有“天成亨”“天长亨”“天宝”“物华”“新凤祥”“宝成”……文化性商铺有“胡开文”笔店、“诗婢家”装裱、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正中书局、新中国书局、广益书局……报馆发行处有《中央日报》《新新新闻》《复兴日报》《新中国日报》《新民报》《华西日报》《兴中日报》……此外，还有稻香村糖果铺及各色百货、绸缎布匹、鞋帽、照相、娱乐、药品、饮食等商铺鳞次栉比。

这里吃喝嫖赌样样齐全，有豪华的“撷英”“耀华”餐厅，以西餐闻名，还有什么卡尔登（鸦片烟馆）、春熙院（妓院）、中西饭店……剧院有“青年会”（后改“大华”）、“三益公”（后改“新闻”、新明、春熙大舞台）。

这里还是江湖神仙“跑滩”的风水宝地，看相、算命的如“蜀山仙客”“通法女士”“六神通相士”等人“指点迷津”的布幌子随风飘荡。

春熙路也曾涌动时代风云。抗战期间，这里响彻“抵制日货、抗日救亡”的呐喊声，一队队川大学生在此热血沸腾地讲演，商家们热泪盈眶地捐金。

我在旧资料中见一个文化人在1938年这样描写春熙路：“‘大光明’、‘中央’、‘新明’、‘春熙大舞台’、‘三益公’、‘新又新’……就一律在开映或开演之前，挂出了‘上下客满，明日请早’的黑底白字的牌子。在夜晚，春熙路是带着颇为浓厚的近代大都会情调的。当夜幕初垂的时候，街灯开始投射强烈的光线，霓虹灯开始闪动；而播声机也开始尖起喉咙，哼着‘桃花江’、‘毛毛雨’，或是京腔、川戏……”

不难想象，20世纪30年代后的春熙路，已是四川近代第一条最具现代商业气息的城市街道。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春熙路发生巨大变化，藏污纳垢之处彻底消失。1953年“公私合营”后，私营金字招牌消失了，店招上方不是“国营”就是“公私合营”……春熙路虽然没有了以前的畸形繁荣，但仍是成都最热闹的商业中心。

2001年后史无前例的大改造

“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春熙路再现繁荣，一天比一天热闹。它与紧临的青年路一起，成为中外闻名的“西南第一街”，是四川改革开放的一处缩影。

1992年9月12日，春熙路历史上首次“夜市”开张。第一批摊主刘清华清楚地记得：那几年，一个夜市摊位转手就可以卖四五万元，可见生意之好！

2001年4月24日，这在春熙路历史上又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从此以后，热闹了近10年、闻名中外的春熙路“夜市”成了历史，春熙路开始进行史无前例的改造。

按照事先的安排，春熙路“夜市”晚上10时30分准时停电歇业。当停止给各摊位供电的那一刹那，商家们一边收拾货物，一边还在恋恋不舍地向顾客叫卖，告别风风雨雨的9年“夜市”，有的商家还伤心落泪。

不久后，孙中山铜像侧的一座小洋楼，成都的最后一家古色古香、由蜀中著名书法家刘东父题写匾额的“古籍书店”，终于带着许多无奈和市民的遗憾，消失在拆除的尘埃中……

如今，改造后的春熙路，成为四川最具现代化商业色彩的“样板”街道，也成为成都一张流光溢彩的“名片”……但知晓这条大街沧桑变化的人又有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