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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旧事
1.3.3 民国时期的成都街道

民国时期的成都街道

民国时期,成都街道曾有三次大变化高潮。但半个世纪的战乱,使解放前夕的成都街道已年久失修、破烂不堪……

拆少城建街巷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诞生。3月11日,四川都督府在成都成立,尹昌衡为都督,张培爵为副都督。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国旗代替了大清龙旗,“呼呼呼”地飘扬在蓉城街头……

满族旗人独居“少城”的局面令人不满了。那时你如从西御街进入巍峨的少城“受福”门(今祠堂街口),回头一望:大城那边全是房屋、商铺、石板街,市民摩肩接踵、人声喧闹。而“少城”内,则仿佛鸟语花香的郊野,到处是碧树、荷塘……你再沿一条土路往前走,会在绿荫中看见一条条幽雅的街巷,古色古香的房屋,墙内也全是花树。正像李劼人在《死水微澜》中说的:“满城里,你走完一条胡同,未见得就能遇见一个人……而这里的人,男的哩,多半提着鸟笼,搀着钓竿;女的哩,则竖着腰肢,梳着把子头,穿着长袍,拖着一双没后跟的鞋,叼着长叶子烟杆,慢慢地走着;一句话说完,满城是另一个世界。”

1912年,从成都城市中心皇城南望,贡院街一片荒凉

难怪在都督府的一次会议上,有人拍着桌子激烈发言了:“少城乃前清成都之独立王国,光复既已成功,理应拆毁。少城内‘胡同’本为满洲名词,亦应废去,一律改名街巷!”

很多人赞同,纷纷说:“且先不论满汉之分。单就交通而言,‘少城’街巷自成封闭体系。现府城内外共有街道516条,因这座城中之城,使城西如壁谷,致全城塞阻!”“对极!如今大城中繁华如南大街、北大街、总府街、文庙街等,只有二丈左右宽,其余小街小巷更曲折如羊肠。且各街面年久失修,石板破烂不堪,泥土路面雨天泥泞,晴天尘土飞扬……成都为蜀中首府,事关中外观瞻。建城必以拆少城、治街路为先导!”

于是,民国后成都街道的第一次大变化高潮掀起了。

四川军政府为要去除清王朝影响,下令建“忠烈祠”,以纪念辛亥保路运动中的死难先烈。明代有座“都会府”,清代重修后改称“会府”,每月朔(初一)望(十五),全城文武官员聚此朝会大典。庙堂内原有“当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九龙万岁牌”,故又名万寿宫。现在“万岁牌”被取下,换成诸辛亥烈士灵牌。万寿宫改建为“忠烈祠”,并正式命名所在街道为“忠烈祠街”。(民国中后期后,这个庄严之地慢慢成为旧货市场)

一些前清官衙旧地也辟为街道,如四川藩台衙门所在地后建成“藩署街”“藩库街”。

1913年拆除了“少城”。时任四川督军的胡景伊下令在西较场城墙边新辟一城门,取《左传》中“通商惠工”之意叫通惠门,民间称为新西门,街名通惠街,自此成为成都西线重要街道。城内外“赶青羊宫花会”的红男绿女们不再“甩火腿”多绕路吃苦了,所以刘师亮写有竹枝词赞道:“通惠门前十二桥,游人如鲫送春潮。与郎走过桥头去,笑指仙都路不遥!”

此后,在通惠门外护城壕上修建十二桥格的木篷廊桥。此处碧波映月、林密花幽,是蓉城一景。据说在光绪年间任翰林的富顺人宋育仁曾在桥头勒石题字,大意是:“古扬州有二十四桥,此桥虽仅得其半,也可‘平分扬州明月’也!”晩唐诗人杜牧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原来“十二桥”是根据这首千古绝唱来的。修桥后,桥头新建街道命名为十二桥街(旧址约在现西安路和琴台路之间)……也许现在已很少人晓得桥、街最初命名的典雅含义了。

1913年的通惠门(出自:1927年《成都市市政年鉴》)

拆“少城”后命名的“东垣街”更让后人寻味:有人误以为“垣”即城墙,不过东城墙下一条街罢了。其实“东垣”是人名。据陶亮生先生说:陈东垣,清末贡生,留学日本学习警政,回国后任成都西城分局局长。他清正廉明,拆城建街路时从不贪污吃“黑钱”,也不侵扰百姓,深受拥戴……故民众公议以其名名街,还竖立“西城大邱”大碑记其功德(东汉陈寔任大邱县令,很有德政)……可见为政者是非功过,后人总会评说。

“少城”拆除后,将“胡同”之名全改为街、巷。如君平胡同改为支矶石街;纪念修筑“少城”的年羹尧的喇嘛胡同改为“祠堂街”;养马的仁德胡同改为东马棚街;右司胡同改为西胜街……

1914年,又在东较场侧新开一城门,叫武城门,民间习称新东门。1915年新建武城门大桥,将城外天祥寺等街与城内各街相连。这是一座高拱大石桥,我儿时每年洪水季节常见许多人在桥上不用鱼饵“撒白钩”,大呼小叫地从汹涌波涛中拉起尺把长的大鱼,构成难以忘怀的古城风景画……此外,东南西北四城门都有“月城”(城墙和城门是双层,形如半月),民国后都陆续拆除并辟为街道。如城北靠内城墙一带因乱建房屋而交通堵塞,后拆房辟街,取名“通顺街”。

军政府为解决满城八旗子弟生计,拆“少城”后以支矶石庙宇为基地办起“同仁工厂”,主要招收旗人就业,取汉、满、蒙各族“一视同仁”之意,故街名同仁路。所生产机织线袜、毛巾等销路甚广,可算是近代成都有名的“街道工业”。因这里靠近原“少城”西城墙,又习称西城根街。

1918年年底,在原“少城”东城基上修筑“靖国路”(后称东城根街),以纪念孙中山领导的四川靖国之役取得胜利。1923年,又重新扩筑同仁路。靖国路和同仁路的建成,打破了清代城西交通的封闭格局。故时人冯家吉写的竹枝词称赞道:“喜门钱纸今日烧,添出游民路两条。车有东洋藤有轿,春天不怕雨潇潇。”

1922年,川军总司令刘成勋将提督衙门改为“中山公园”(解放后改为文化宫)。公园后卖鸟雀的小街巷“汉阳街”也改为“中山街”,以纪念孙中山。

从1912年至1923年,虽然入主蓉城的军阀走马灯样在换人,但街道仍逐渐发展:一些街巷拓宽,新辟了许多街道,一些街道改换成具有新时代色彩的街名……

杨森修马路

1924年5月26日,四川军阀杨森威风凛凛杀进成都,当了总揽四川军政的“督理”。他雄心勃勃地吼出“建设新四川”的响亮口号。整修街道、马路,是他“新政”的第一要点。于是掀起民国后成都街道第二次大变化高潮。

当时的成都街巷皆用石板、石条铺砌,许多街巷建有牌楼或栅门,东大街等繁华街道夏天沿街还搭设凉棚。古色古香的街巷仅可通行人、驮力,常见的交通工具是闪悠悠的“街轿”“滑竿”和鸡公车、黄包车、马车。“九里三分”的城墙内,是绝对见不到汽车影子的。连名震巴蜀的东大街,这时也只有三丈多宽。达官贵人坐在铃声当当的私人“黄包车”上,那神气派头不啻如今玩“奔驰”“宝马”。

杨森下令将东大街沿街店铺拆除,拓宽成大马路,东大街上有座巍峨牌楼,横额写有“既丽且崇”四字。此时,这座精致典雅的古牌坊也消失在拆除的尘埃中……

今春熙路市一医院至东大街一带,为前清主管全省司法的“臬司”衙门旧址,因内设牢房,占地极纵深。民国后此处乱建不少店铺,极为脏乱。杨森下令强行拆迁,修建一条连接东大街和总府路商业场的黄金通道——这就是有名的春熙路。

杨森不准一路乱屙臭屎的马车和损坏路面的“鸡公车”(独轮车)再通行城区,违者被巡查队员抓住要罚打手板心。

杨森推行“新川政”,许多人认为是历史进步。但他的一些横蛮做法,也遭到讥笑和反对。他修春熙路的时候,甚至骇人听闻地把一个谋杀亲夫的女人在闹市用“剐刑”,被外国报纸斥责为“这在20世纪的四川是闻所未闻的!”

1925年杨森督川时正在重修的总府街(出自:1927年《成都市市政年鉴》)

杨森貌似“新潮”,脑壳头却迷信。他的公馆在成都猫猫巷(巷口有一石柱,柱顶刻有虎头,川人戏称老虎为大猫)。这位督理大人,因嘴巴较尖,人又很精灵,绰号“耗子精”。耗子住进猫猫巷,岂不危险?于是杨督理下令:把猫猫巷改为将军街(此街名至今犹存)。

另一军阀刘湘也异曲同工:他的公馆原在刀子巷(清朝时以铸刀剑而得名),刘湘恶其不祥,加之他又死过儿子,为避讳和祷祝,硬改街名为“多子巷”(此街名也至今仍存)。这成为民国中强权改街名的趣闻。

抗战的影响

1937年7月8日午后,成都大街小巷响起急促吼卖《抗日战争爆发了》的号外声!抗战,掀起民国后成都街道第三次大变化高潮,留下了深深的历史烙印。

我从记事起,就记得“跑警报”躲日本飞机轰炸是父辈嘴巴头常说的话题。1939年5月9日,市政府为便于市民跑警报,严令昼夜施工增开古城墙新出口:如东门的新南门、新东门、东较场,北门城隍庙,南门南较场、瘟祖庙……

“复兴门”(俗称新南门)外的锦江上,这年建成“复兴桥”。桥东侧建成街道,名“复兴里”。不要小看“复兴”这两个字的命名,它体现了当年成都民众抗日救亡的坚强意志。

1939年因日本飞机空袭,在城南中、下莲池之间增辟复兴门,习称新南门

当时大批外省难民逃到成都,新辟“复兴门”后,市政府在锦江南岸,东至四川大学、西接华西坝、南抵田野的大片区域修建“新村”,安置难民和疏散市民。“新村”由西向东建有三条主要街路,取名为致民路、龙江路和新生路。这三条街路上,由南至北又建有多条小街巷。大概因街巷较多,难以逐一命名,干脆简单按序数叫十一街、十二街……十七街。

但“新村”最长的主要街道“致民路”,其命名则寓意深长。地方史料中少有准确阐释其意的,仅以“致民以治”四字来含糊解释。我遍查资料,见《吕氏春秋·爱类》中有言:“《神农之教》曰:‘士有当年而不耕者,则天下或受其饥矣;女有当年而不绩者,则天下或受其害矣。’故身亲耕,妻亲织,所以见致民利也。”古人主张在“贵公”“去私”的前提下,无论官民都要劳动,男耕女织,才能“致民利”……战争时期难民大量涌入,不能全靠政府救助。“新村”街道以此命名,是很有积极意义的,体现了全民抗战的时代精神。

现新南门汽车总站所在的“龙江路”,四川音乐学院所在的“新生路”,也有“东方巨龙”“中国新生”的“抗战”含义。

新南门建成后,修起直通现一环路磨子桥方向的大街道。因在“新村”西北方向,故命名为“西北路”(1966年改称红星南路,1981年后改为新南路)。我收藏有民国31年(1942)的“成都市区图”,上面有“新村”册字形街巷区域,有西北路、致民路、龙江路、新生路等重要街道。图上,西北路上的“新村办事处”(现七中北侧位置)标志明显,应是当年市政府设的重要机关。

新南门稍上游也建了供疏散的桥(约现锦江大桥位置)和街。南虹本是上海地名,因抗战后“南虹艺专”迁锦江南岸,故命名为南虹桥和南虹桥街。

1938年春,金陵大学(今南京大学)西迁成都,校本部在西北路西侧的大片菜田里建屋舍,逐渐形成街道,命名“金陵路”。一时名流云集,如史学大师陈寅恪、蒙文通、冯汉骥,中文系名教授吕叔湘、程千帆等人的身影,每天出没在这条新辟的街道上。

“新村”“金陵路”这类新区域的修建,使城区扩展、街道向两江外延伸。我把1942年的地图与清末成都“光绪三十年图”对照:38年间,城内、城外都增添了不少街道。

民国时期1944年前后的成都街道

1944年成都城市远眺图

抗战时期,像“南虹”“金陵”这样把外省地名作为成都街名的,城北还有。1935年后,中央军校(前身即黄埔军校)在北较场建成都分校。现军区大营门到原军校大门之间,本是观音堂街,后改为黄埔路。

抗战爆发后,“军校”附近几条街都以校本部及几处军分校所在地改命街名:武备街(又名止戈里)改街名为“白下路”(白下为南京别号,中央军校总部曾在南京);苦竹林街改街名为“江汉路”(有武汉军分校);仁风里街(清代曾名武担山街、武备前街)改街名为“洛阳路”;丰豫仓街(清代在此储粮)改街名为“昆明路”……

年近九旬的吴友生老人对我说:黄埔路和江汉路的“丁”字形交叉处,那时有个灯塔式的碉堡,下有甬道直通校内。市民可遥望黄埔路北侧大门上极醒目的对联:“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国共合作的抗战年代,军校内时时传出《大刀进行曲》《我们在太行山上》等慷慨激昂的歌声,令市民振奋。

末世的破旧苍凉

民国半个世纪间,战乱不已。街道年久失修,使锦绣成都变得蓬头垢面、周身污垢。

我家旧居在望平街,如今紧靠东风大桥的繁华之地,当年却还是郊外。我家房屋后就是东门大粪商叶海清贮粪远销的几亩大方格式“粪塘子”(民国时粪商雇粪夫把粪便从城中运至城边储粪坑,习称“粪塘子”)。近郊农民也每天入城,挑着粪桶沿街吼叫:“倒马桶子啰!”婆婆大娘手端宝贝一拥而出……经常难免一路“抛撒黄金”。现在已算市中心的浆洗街,当时也有很多“粪塘子”;与浆洗街紧临的桓侯巷,还有个狗屎市场,专做“肥气重”的狗屎买卖。浆洗下街,捶牛骨头卖骨粉肥料的作坊很多,更是臭气熏天。

像望平街、浆洗街这些成都四城门内外的街巷,都分布着粪商和农民的数千个大大小小的“粪塘子”。此外,环抱成都两河的“尿水码头”也很多。我小时常在府河的天仙桥后街和南河的九眼桥等河岸码头,遥望粪尿顺十多米长的木槽流入“尿水船”中的奇景……沿河街道污染,苍蝇乱飞。

除春熙路、东大街、祠堂街等少数大街外,城中心街道同样糟糕。

“皇城”外(现天府广场位置),曾是贡院街、三桥正街等脏乱街巷;东倒西歪的烂棚户星罗棋布,连皇城城门洞口两个威武的大石狮子也被包围得严严密密。“御河”淤为臭阳沟,两岸成陋巷,有的河床段也搭建了许多烂棚子。“皇城”内,脏乱的街巷如“丐帮”大码头,无业流民乱搭建许许多多的棚屋。“皇城”后子门处,则是由煤渣和臭垃圾堆砌几十年而成的“煤山”。

街道记载城市历史。民国后期的成都街道,夕阳鸦噪声中,形成一幅末世衰亡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