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茨华斯故乡游记
钟作猷
我于七月中离开上海,取道意、法、英伦,一面游玩,一面赶路,足足花了一个月的工夫,才到爱丁堡。但是还没有住上两个礼拜,游兴又勃然兴起了,因为剑桥友人徐君乘自备汽车来玩,“我们既有汽车可坐,何不趁此秋高气爽到湖滨一游呢?”这是一位爱大同学李君的提议。徐我都同意,于是成行,时在一九三四年九月十日也。
从爱丁堡到湖滨共有二百里地,所谓湖滨者,即英国诗人Wordsworth、Coleridge、Southey等游玩著诗之地也。我们中午出发,是日天朗气清,微风拂面。初行时,我们只向车外痴望着,山、水、小村和麦陇都接连不断从眼前过去。沿途观山望景,胸怀释然!于是“青的山,绿的水”不觉随口而出矣。一会儿,徐君与我大谈女性,正谈得起劲,李君的“忽听报,老娘亲,来到帐外”,好似平空起了一个炸雷,把我们的谈锋打断,使我们不由得随着他“……下位去,迎接娘来……”总之,我们一路哼唱,浪谑纵谈,正好比刚出笼的鸟儿,只觉得海阔天空,自由自在;所以一个个都欣欣然面有喜色。说话间,不觉已到Windermere了。
Windermere是著名的大湖之一,自然是值得游玩的。我们先去找寄宿的地方,接连看了几家旅馆,都很贵。较好的要一镑钱一天,普通的也非十二先令不可。我们走来走去,好容易找到了一家民房,讲明连宿带早饭,每人五先令一天。行李安放停当之后,我们便一口气跑到Windermere湖边去。
那时,晴空一碧,四际无云,仅西天一轮红日,把湖身照得通红,湖中的绿岛,也披着金辉,显得十分美丽!我望着清澈透明的湖底,布满了沙石藻茵;我望着那立在水中的无猜两小,默默垂钓。成千累万的鱼儿,在湖边悠然游泳;湖上也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忽来忽往,上下翻飞,真是一幅饱含诗意的天然图画呀!我只静静地望着,只觉得庄严!只觉得伟大!
看呀!湖滨的晚霞!五彩的锦衾般,覆盖了半湖,我忽然忆起了黄仲则的词句:“晚霞一抹影池塘,那有者般颜色作衣裳?”霎时,岛山渐渐地青淡下去,似乎快要睡着;淡绿色的湖波,衬着岛山濛濛的暮色,是柔媚极了!他们想些什么,我无从知道;我只对着“自然”痴望,也无暇思想了。
一会儿,星光出现了。暗中独坐,对着黑漫漫的大湖,使我胸怀淡远,直要与太空同化。又一会儿,月儿上升了。好灿烂的月光呵!湖面和向月的湖边,都被幽辉染得如同罩上一层银霞一般。我们在月下、湖边、微风里,慢慢步行,直到饥肠鸣响,始兴尽踏月而归。
睡时太晚,又因游玩所得的印象太深,所以脑海中总是浮着湖,岛,星,月,鸟,鱼,钓童,使我朦朦胧胧老睡不着。我终于翻身起床,披着衣,随手推开窗户,只见月明星稀,因诵亿翁诗曰:“千岭万壑无人迹,独自飞行明月中。”心为廓然!我对月久,凝思久,忽见乌云骤起,推过月亮,天空顿成青灰色,张开它清冷寂寞的罩儿,把大地笼住了。不一会儿,晓风渐渐起了,东方已呈鱼肚色了,我才重新躺下;刚要睡着,眼前已光明了。
醒来时,只觉得头昏眼花,勉强盥洗下楼,早餐已预备好了。饭后,正要出门,忽起怪风一阵,风过处,细雨来了。我们游兴方刚,哪管它无情风雨?又有汽车可坐,故冒雨起程。所走的地方,全是整齐的山路。路上车辆稀疏,行人尤少,坐在车中,正可细观风景,饱餐秀色:时而山峦起伏,乱石峥嵘,山顶云雾笼罩,如同乳石一般;时而溪谷深幽,草木葱翠,谷中轻烟缭绕,好似仙境一样;时而湖波荡漾,水天一色,湖中渔舟三五,仿佛画境一幅;时而泉水泻流,蜿蜒曲折,泉里沫花飞溅,俨若白龙一条。旷哉观也!
少顷,到一小桥,只见一湾溪水,两岸垂杨,芳草鲜美,翠鸟低飞;幸而雨渐住了,我们便停车下去,或立绿荫之下,或坐清溪之旁,倾听好音的鸟儿向流水留恋歌唱,我不禁哼出莎翁的诗句:
Under the green wood tree
Who loves to lie with me,
And turn his merry note
Unto the sweet bird's throat,
Come hither,Come hither,Come hither!
Here shall he see
No enenry
But winter and rough weather.
哼完了,又将它口译如下:
在此绿树下,
谁愿同我卧,
引他的歌喉
和鸟儿合奏,
这儿来,这儿来,这儿来!
这儿他见的
没有仇与妒
只有寒冬和凛冽的气候。
这样浸濡在“自然”的怀里,我有生以来,还算是第一次呢!玩够了,我们又上车前进。因见山路平坦,又开足马力地飞驰,转瞬间,已到Grasmere了。
这就是从前Wordsworth住的地方。他的房子叫Dove Cottage,每日从上午九时到下午五时,可任人参观;惟须购门票六便士,才得进去。房子的前面临街,只隔著一道石块砌成的矮墙,墙内种了不少的奇花异草。一进门,便有一条过道,过道尽头,便是门廊,在那儿向右一转,便踏进屋子了。屋子分为上下二层:楼下分四间,外间便是Wordsworth的起坐室,里间是他的妹子Derothy Words worth的卧室,卧室后面,紧接厨房,厨房右面,又通一套间。每间屋子的地面,全是四方砖铺的,望去并不十分干燥。而且每间仅有一个窗户,光线既不充足,空气又闷塞,无怪Wordsworth整日逍遥于“自然”的怀里。楼上稍好点,也分四间,一间是Wordsworth的寝室,一间是他的书房,一间是他的客厅,还有一间呢,大约是他的食堂。他用的家具,都是普通木料做的,现在已大半破旧了。每间屋子的墙上,都悬挂着许多照片:其以Wordsworth的为最多,从少年直到老年的都有;此外还有他的家属的,如他的夫人,他的妹子,和他的女儿Dora Words worth,也有他当年常往来的知友,如Coleridge、Southey、Scott和De Gucnthy等人的照片。在他的客厅中,陈列着两件极有意思、极有历史价值的东西,一件是他当时用的一套古铜文具,一件是他妹子用过的长方形的针黹木盒。这件东西都因人而成为无价之宝了。在他的书房里,陈列着我不知有多少种他的诗集,我匆忙地随便点了一点,已不下五六十种,其中也有Coleridge和Southey的集子。我正想把各种集子仔细看看,他们已在楼下一再催我,不好意思老待,只得下来。
那时雨全住了。雨后新晴,倍增游兴,为大家尽兴起见,都主张分开游览,只约定后二时在Grasmere饭馆相会。我于是独自走到屋后花园去赏玩一番。园里小径曲折,花木幽深到草地斜着上去,成半圆形,给石砌的矮墙围住墙外便是林木繁盛的山坡。园地甚小,却布置得异常精致,加以花香鸟语,泉水淙淙,几疑身在桃源,越看越兴浓,便躺身在青草地上,从袋里取出我带去的Wordsworth诗集,随手翻阅,翻到《To the Cuckoo》一首,我念了又念,直念到全能背诵了,率性掏出铅笔,把它译成中文如下:
欢乐的新来者哟, 0 blithe new-comer!
我已听见了, I have heard,
我静听你而欢乐满心。 I hear thee and rejoice.
杜鹃哟!我将叫你是飞鸟, 0 Cuckoo!shall I call thee Bird,
或只是流浪的声音? Or but a wandering Voice?
当我静卧在青草, While I am lying on the grass
听着你的啼吟 Tht wofold shout I hear,
仿佛在翻山越岭, From hill to hill it seems to pass,
似远而又似近。 At once far off and nera.
你虽则只向幽谷喋喋 Though babbling only to the Vale,
谈到风光草色花木芳芬, Of sunshine and of Howers,
但你已告诉我, Thou bringest unto me a tale
一段灵幻的奇闻。 Of visionary hours.
Thrice Welcome,darling of the
三倍的欢迎哟,春之骄子! Spring!
你于我可不是飞鸟 Hven yet thou at to me
只是个无形的东西, No bird,but an invisible thing,
一种声音,一团神妙; A voice,a mystery;
当我在学童时候, The same whom in my school-boy dys
我听过这同样的声容; I listened to that cry
那种呼声费我千般仰顾 Which made me look a
丛林,树顶,以及天空。 thousand ways
为寻你我常漫游 In bush,and tree,and sky.
把森林草地踏遍; To seek thee did I often rove
你仍是希望和钟爱; Through woods and on the green;
永远怀慕,永不得见, And thou wert still a hope a love
Still longed for,never seen.
我还能听你的清音。 And I can listen to thee yet
我能仰卧在平林 Can he upon the plain
静听,直到我幻想出 And listen,till I do beget
那已往的黄金似的光阴。 That golden time again.
快乐的鸟儿啊! 0 blessed Bird !
我们足践的大地 thee arth we pace
又仿佛飘渺,虚无—— Again appears to be
仿佛是仙家幻境, An unsubstan tial,faery place
正合你栖身之处。 That is fit home for thee.
我译完之后,又念原诗,念了原诗,又读译稿。循环朗诵,快乐无比。时红日当空,蝉声良久,始兴尽而出。
离开了诗人的宅第,我信步到教堂去参观他的墓地。教堂甚小,光线空气都不充足。一进去,便有一股樟脑似的气味,直冲鼻孔,使呼吸立时不自由起来。亏我们大诗翁当日,还常常来这儿做礼拜,好一个忠实的教徒!我只看了一眼,便连忙退出,向侧面墓地走去。我绕着铁栏,找了又找,好半天,才发见诗翁一家人的墓地。那就在教堂左边的犄角上。墓碑分前后两排:前排是诗翁夫妇,及其妹和翁之子媳;后排是翁之孙与孙媳。都是洁白的大理石做的墓碑。墓地的周围栽着密密的长青树,修剪得比东洋鬼子的平头还整齐。墓地里种了些月季、野玫,和海棠、秋菊之类,鲜艳无比,甚是可爱!上有参天的榆树盖着。在这儿,风雨固无从逞势扬威,即骄阳也得收减它的热力,想诗翁在九泉之下,当可以安枕长眠也。我对着墓碑,默默出神,只想着这位最伟大的诗人的身世。不错,他从小就喜欢湖滨的风景,不过才十三岁就死了父亲,家运很不好了,亏他居然在剑桥毕了业,而且还过了一阵像富家子似的安闲、读书和旅行的生活,后来到法国去住了一时,因受了革命思潮的感动,便投身革命,帮助法国反对他的祖国,这一来,几乎把命掉了。那时幸亏他一个朋友给了他九百镑遗产,因此他便决定退隐,过一种他所谓“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的诗人生活,所以又回到湖滨来。正想到这里,忽然来了两个老太太,看起来,活像滑稽画中的人物,黑的帽子,圆的眼镜,尖鼻子,大屁股,一路指天画地,不住地说着:Wordsworth的墓在哪里?这儿吧?啊,不是;那儿吧?也不是;真奇怪!难道没有吗?“在这儿,太太们。”我说。不等她们说什么,我已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墓地了。
出了教堂,忽然想起Wordsworth的《水仙曲》,也许就在这湖边等地。这首诗我在国内就念过,教过,而且译过了。想当年A dison也因为读了几位大人先生的埃及古物的论辩文,曾不惮舟车之劳,特意由伦敦到开罗去走一遭,就为的是要测量一个金字塔的高低大小,测准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归去。所以我也不辞劳苦,问路向着Grasmere湖边跑去,一心只念着——
一簇一簇金黄色的水仙花朵,
在绿荫根下,湖边,
微风里跳跃飞翻。
接百连千像繁星闪耀,
在银河里忽隐忽照,
它们沿着湖边
无尽地逶迤延绵:
一瞥眼看去已累千
在活泼的舞踏中摇着花鬟。
谁知到了湖边竟没有半点儿水仙踪影,只见一湖秋水,沦漪冷然!我沿湖漫行,“像朵高浮山谷的闲云”。忽有风声从耳边过去,瑟瑟作响,猛抬头,但见宿叶脱柯,萧萧下墨,才知道清秋将辞别人间了,不觉中怀惘惘,便转身向镇上走去。我到了饭馆时,他们已久等不耐,吃了好一晌了。
饭毕,该回城了,大家的精神又快活起来了。李君哼了一则秦腔,我唱了一个川调,随后都唱起京戏来了。本来就不大高明的嗓子,越叫越破,夹着汽车隆隆之声,活像好些破锣破鼓放在一起摇起来的怪音,叫人听了不呕心,也得麻肉!可是我们却不在乎,唱得比名脚登台得着万人鼓掌还起劲些,可不是吗?珠帘寨里的几个“哗啦啦”,直接我们唱得不能再整齐,再响亮了!我们在这样兴高采烈中,一口气跑回爱丁堡,已是燃灯时候了。
二十三年九月十三日,于爱丁堡
载《人间世》第19期(1935年1月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