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屏显示专题章节

南中国开到南洋去的轮船，过琼州岛以后，便向七洲洋前进。此处前无际涯，后不见旧国江山，黑水天风，荡人离情别绪。新客至此，泪横流矣！由此至新嘉坡婆罗洲向东南行，至安南暹罗向西南行，于万里长沙（注）即便分道而去。倘当九十月之间，朔风初起，猛浪起伏像丘陵，轮船宛如一叶漂摇，非惯于海上生活者，势必暮［晕］眩呕吐不止。船行两昼夜即见安南山濒于西岸，重峦叠嶂蜿蜒千数百里，故朝也安南山，暮也安南山，朝朝暮暮，安南山不即不离。朝晖夕照之际，山上云霞或暗或明，或殷红放彩，或苍茫入晦，堪供旅客眺览；无聊中得此景物，诚不啻沙漠一枚花也。虽然沙漠我未曾去过，要也略可比拟。

旅途正如人生，一景过后，又遇一景；景况如何且勿过问，然其为景之有随时变化，或使人惊奇大感兴趣，或使人厌倦期其速去，则两者一而二，二而一也。船舍安南山以后，即达暹罗湾入口。此处有内外昆仑山，为囚徒放逐之处，多少英雄豪杰，在此饱尝海水天风，徒唤奈何；或老死于是间无人过问，或凫水遁逃适饱老虎鲨饕餮，间也有偶逢船只救上者，则来日是盖世英雄抑或阶下死囚，正在未知之数也。然昆仑山雄据暹罗湾入口，足以抵挡太平洋险恶风涛，保障暹罗湾和平空气，一如国联柱台诸国之保障和平，只知管顾自己门户，不理别人死活。有此保障，故轮船过此以后，真个波平浪静，海面似镜；一路驶去，恰如钻石刀子在玻璃上直划，表面即现裂纹，殊可观也。

船中旅客，竟有自备锅炉肥鸡蔬菜者，不食船中之食，三餐自煎自炒；晨风月色之际，于甲板上饮酒品茗，火红汤沸，间杂谑浪笑貌，益以凉风拂面，或袒胸露腿，或频抹胡子静听别人妙语。此种闲情逸致，则也大可羞杀大餐间里高等华人矣。惟凭栏四望，见海鸥飞翔左右，逐食船上剩余食物，水中游鱼，也衔尾穷追，忽进忽退；投以食物，则天上水中飞机潜艇两路并进，奋勇夺取生命线，〈丝〉毫与人类无异。最好时光为月夜：空气清新，月光如银，极目处苍茫浩渺，诗意甚浓，画景也佳。此时晕船者不再晕船，虽妇人孩子，也必麕集于甲板之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均欣欣然面有喜色；吹箫者尽可吹出心中哀曲，拉胡弦者也可拉出肺腑心肠，与七洲洋诚为两个不同世界。然最有趣者莫如以粗绳结牛肉钓鱼，垂下不及一刻，居然觉得手上沈沈，一拉便得，虽无钩也可成擒，亦一乐也。

船至暹罗湾中部，乃见薯山。薯山也有内薯外薯之别，地适暹罗安南交界，有大河自安南境内排水至此，浊流混入，水乃骤失蔚蓝可喜之色，波也荡漾一如锦翠花纹；遥望安南山川，则尚远在缥缈云间，虽天气晴朗，也难见水上一线。薯山不若昆仑砏岩高耸，也乏雄奇伟大神气，远望有类两只拳头，近视宛似一对傻爪，咱们潮州人叫傻子为蕃薯，薯山之得名，容或由此而起。此种山岛，不足道焉。由此向西北行，又是大镜一面，白天天气虽热，凉风足以解闷；入夜皎月在天，此湾即一变而为银海。无怪华侨典田当屋走至暹罗，原来有此满眼白银世界！於希！吾知之矣！

银海之尽头为搁四浅，因其浅也，故轮船至此必须暂搁，以待领港者之引导。此处浊流滚滚，由湄南河奔涌而来；遥望渭南河口，尚只海天一线，船行须数小时始能进口。由此前行数十里为河口东岸北览，又西行百数十里为龙仔厝，两地均为大好渔场，渔夫满载盈归，必张五色旌旗于船头船尾及桅顶，从而敲锣擂鼓，兴高采烈，欢喜耍狂，似未脱古代渔猎习惯。故从船上远眺，可见渔箔参差错落于海面，各成圆圈一个，水流激荡，则箔竿颤动无已，渔舟盘旋出没于其间，亦一景也。北览以螃蜞蚊子二物闻名于世：螃蜞之大如蟹，海潮高涨则栖息树上，以树叶为粮食；蚊子多如牛毛，吃晚饭或晚饭后谈天做活，均须避于特大之帐子中。此点龙仔厝也系如此，盖渔场所在即多蚊子也。譬如今晚蒸鱼，明朝灶前灶后及锅上，竟有死蚊子厚盈四五寸，于此可见蚊子之多，实骇人听闻，故也有《蚊子咬死爱人》之故事传诵人口，尤为幽默材料。不幸此船在北览外候潮过夜，则蚊子必采取散兵式猛烈来攻，此地既无八阵图，虽肉袒牵羊以迎，也将膏其口腹矣。

搁四浅之好处在搁住别国炮舰，使不能长驱直入；而其坏处则交通受阻，须本地人领导始有办法，直像过关。然暹罗至今尚未沦为殖民地，则也未始非有此一搁也。一搁之后，前行即为湄南河出口，东岸北览渔场，不必再说；西岸庙宇矗立江头，雪白之佛塔？然在望，粉墙红屋，衬以苍翠林木，倒影印入江心，其景可爱无比。惟此等景象，湄江遍岸皆然；时见黄衲和尚临水涤足，或闻钟声余韵袅袅，则也心旷神怡，大有在此做和尚以终余年之感。盖其和尚之好处在尽食人间烟火，每朝均有女人馈送珍品，且庙寺清幽爽适，做和尚仍可吸香烟，饮啤酒，起居既好，穿吃亦甚丰也。然吾渡暹三次，长住两载，短住半年，居然未秃其顶以了此愿，其因结习未除，孽障犹在，抑身上少点佛骨欤？

由北览前行至暹罗京城曼谷，一路水道纡回曲折，船行转弯抹角，景物游移不定，瞻之在前，忽然落后，其不爽直坦白处，令人迷离；故景况颇类由大沽口达于天津，不过风景秀丽之处，白河万难比拟。盖此处椰林苍密，几无空隙；江边多入浴少女，嬉戏浮沈一如海鸥；沿江逐木小舟来去有如穿梭，波纹交织成锦；益以米厂林立，凌空烟囱吐不尽乌烟闷气；兼之快艇飞逝似矢，荡得江岸水花冲激，浮屋摇移不定。总之，既富自然风味，又点缀科学玄虚，真妙景也。轮船至此，旅客乃大为零乱，呼儿挈女与打扎行李，均露忙迫神色，再不若在银海中之逍遥快乐矣。间有无钱穷汉，不能缴纳入口税居留税者，则权做浪里白条张顺，纵身一跃以图偷关，此后或死或逃或被捕而脚镣手铐琅琅珰珰，则咱们大汉原为礼让之邦，有四千余年文化足资夸耀，此种国粹深入南荒，岂不猗欤盛哉！且缓，船一靠码头时，你若非万帝子孙，或尚不至有何麻烦之处；但既经生长中土，做大中华民国国民，则抱歉得很，请大驾暂时屈进猪栏（注），使尽量修炼涵养，阐扬祖国忍耐之潜德幽光。此点却无论如何万不由你。故现在苦在暹罗发财，可谓从猪栏里发迹起家，将来盖棺论定，行状中必有“起于猪栏”之句云云。然咱们小民自应修炼涵养，却不料多少达官贵人驾临暹罗，亦竟未闻其臭，且不厌其琐碎麻烦，则尤足见大度海涵，有古君子之遗风矣。

然湄江风月，实堪留恋。横跨河面之新桥落成伊始，节日士女如云，于桥侧燃放水灯爆竹，或载酒狂歌以博少女一笑，则亦顾而乐之，更忘此身漂泊异乡，归期难数之怅惘。倘于桥上徘徊俯仰，领略灯光水影丛林大厦疏淡暗明交映入化之景，则吾亦了然范蠡何以要弃官载酒游于五湖之情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