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从

幼时每诵白居易《琵琶行》，辄慕浔阳风月。后读王勃《滕王阁序》，艳羡赣江景色。再读文天祥《正气歌》，知此公系江西吉水人。则简直异样钦佩，虽不至五体投地，却更相信“人杰地灵”之说。厥后，又读苏子瞻《石钟山记》，与《太平天国史略》等，益使予于赣省山川文物，如庐山之雄奇，鄱阳之浩荡等，莫不深为渴念不已，希有以一临其境也。民国二十年适身隶军籍。书生戎装纠纠，俨然一大丘八，自视固属可笑。然军行流徙无定，卒有赣滨之行，深入赣省腹地，大偿昔年宿愿。一路所见，不无可惊可喜之事，过后回味，殊觉深长隽永。及今思之，大有幸焉。

时适洪水泛滥，浊浪滔天，大江流域顿成一天然水族馆，各地都受严重洗礼。自南京溯江而上，初颇以此行为苦。但想水程所经，正足以大开眼界，则亦欣然色喜，心焉向往。后果于船上见大江茫茫，云霞浩渺；烟波万顷，闪色流光。则身未入赣，已深感此行不虚。心之所喜，乐亦随之。乃袒胸近风，高歌远眺，虽不辨风之为雌为雄，而粤人至此，意亦豪矣。惜船甫越安徽境界，辄见洪涛卷没田宅，两岸庐舍荡然；上游漂来臃肿尸体，或紧抱幼子不放，或数人同系一绳。中国人命运历来如此，对之不禁静默三分钟。间亦有村庄已陷，人物俱杳，却存危楼一角，摇曳要塌，而丧家狗尚号嘹其上，急待救援者。对之则觉啼笑皆非，默然久之。

船行不久，即达彭泽。其城背山临水，深得江山形胜，乃昔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即不肯学当今要人埋头苦干，而挽留无效（？），终至撒手归去之县治也。过此则小孤山矗立江中，削壁雄奇谲异，间杂以粉墙庙宇，宛如巨人屹立。其下急湍荡荡，疾驰而过，一泻百数十丈；上则疏林掩映，宿鸟飞鸣，古意盎然。对岸仿佛有炮台一所，不见戍卒军旗，大约均感长夏奄奄，告假至青岛洗海水浴去也。吾辈于不知不觉之间，亦身入赣境了。

到九江时再三盘问，始能走到浔阳江畔。然时当盛夏，绝未见有“枫叶荻花秋瑟瑟”气象，且伫立甚久，越看越平淡无奇，要寻昔人诗意，不可复得。因对九江顿觉索然无味，失望之余，急想离去。但又值南浔铁路在水中央，一如孔老夫子厄于陈蔡，进退不得。乃舍陆登兵舰，再由大江经湖口镇而入鄱阳湖焉。斯时对于马回岭之不能浏览，颇归咎于大水与南浔铁路之可恶。况所谓兵舰者，载重不及三吨，载客不过五六人，有钢板而无大炮，龌龊浅狭，转身不得，同行乃大失望。惟予惑于江湖景色，决不计较，故能随境而安，曲肱而枕，一想鄱阳湖石钟山即将现于眼前，则亦乐在其中，不时吹唇所响，宴如也。

兵舰一抵湖口，予即雀跃而起。此地襟江带湖，中间紧束，大水吐纳其间，形势好不险要！由此西望，虽觉小丘隐伏，不甚可观；惟东望则湖口镇与石钟山于晨风朝阳中，以清新之姿态出现于吾人眼前。石钟山位于湖口镇左右，有上石钟山与下石钟山之分。湖口镇则拥两山以自雄，却又藏头露尾于两山之间，城垣矢垛，若隐若现，盖以两山作炮架，或当挡矢牌，而本身则伏于其中以便施放冷箭，一聪明之要塞也。然其为镇与山，均为历史胜迹。镇则拥山面湖而窥江，左挟长江之险，右扼鄱阳咽喉，昔年曾国藩屯水军于此，击败太平天国军队如风卷残叶，未始非得地利之诡诈也。山则巨石砏岩，疏林掩映，苍翠古朴，清幽隽逸，无穿凿破裂之弊病，有超凡脱俗之化境，好景天成，令人迷离恍恍。且上衬蔚蓝天空，下临滚滚浊流。色调苍老，殊为值得写生。设有影机一具，摄影一帧，则见者必拍手叫好，赞赏不置。然而无也。予至此乃深味苏子瞻之所以要为石钟山写记，必系游山玩水至此，深得其中神髓无疑。此公真隽逸中人也。倘能登临徘徊，一听水声潺激铮鏦之妙韶，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由湖口镇深入，湖面渐宽，水亦蔚蓝可喜。盖长江浊浪，势不能向此侵略；而湖中微波荡漾，柔媚之外，颇堪载酒泛游。兵舰沿东岸驶进，临湖山脉绵延，均为庸山俗景，而背后究是何等景象，亦不得而知。惟西岸浅滩芦苇，旷野疏烟，平淡中衬托远处庐山，益觉秀丽可爱。极目眺望庐山，则见白云叆叇，婆娑于层峦叠嶂之上，一如美女披罗襦，羞见陌生客人，将轻纱遮遮掩掩，不肯露出面孔，而其秀色益能撩人心醉。故虽未登庐山，早先饱餐一顿，免费过瘾，窃引为喜。稍进则大孤山屹立当前，迫视之略似大鞋一只，所以亦称鞋山。鞋山秃顶，亦乏岩壑林木，毫无可观，且蠢如驴豕。倘有以之比拟君山，而形容其“水晶盘裹拥青螺”者，予必极力提出抗议，誓死力争。过此则反觉湖面浅狭，两岸皆童山濯濯，赤沙绵延数十里。大奇。过午以后，湖面忽宽，天色亦突然变化，风沙大作，波涛汹涌，兵舰既恐搁浅不敢疾驶，而风力大劲，竟使舰身摇荡不定，有退无进。更奇。时船夫急取生鸡、纸锭、香烛、鞭炮等物，献于船首，扑倒便拜，口中念念有词……则又奇中之奇。既而杀生鸡，烧纸锭，放鞭炮，倾酒湖中，忙个不了；益使予瞠目不知所干何事。过后再三盘诘，方知湖中山上，有所谓“阿妈庙”者，其中“阿妈”，每喜兴风作浪，能祸福行旅，祭以生鸡，献以纸锭，则神人妥协，相安无事，决不再下“哀的美敦书”。船夫之言如此，岂其然乎？予于是默然久之。但今日所见之湖，眇小几至使予全不服气，不觉深以鄱阳为可恶，恨其不应浅狭如是也。

湖程不能以一日了之，故晚宿于湖西之吴城镇。此地昔年亦为清军与太平天国交兵之处，有望湖亭，且产“碧绿酒”，两者皆名闻遐迩。时明月当头，湖中碧霞皎素，银光闪闪，苍茫入画。如此好景，自然当仁不让，奋勇誓为前驱。乃携“碧绿”数樽，步登望湖之亭，酌酒赏月，一天疲劳困顿，骤然若失。遥望湖中水光接天，更听渔歌数曲，心乃大乐，询诸当地居民，则予等一天所见，仅鄱阳一小部分耳。尽湖中岛屿罗列，其东部辽阔之处，非予等眼力所能及。迨明了此中状况，则又不觉失笑。从此至南昌，适当赣江出口，淤积益甚，而风景不无宜人之处。惟船行既缓，而船夫以竹竿探水，不时回报深浅，声嘶气喘，哀惋动人，则几疑他们在伏尔加河上饱尝皮鞭滋味，于气急败坏中，聊哼《船夫曲》以解闷矣。

到南昌以后，即刻令人失望咨嗟不已。盖滕王阁无复旧观，“雕栏画栋”早不知去向，现在仅草草一座楼房，入其门绝无“逸兴湍飞”的情绪，且经辟为警署，佩枪荷刀者纠纠充乎其间，设我非同样纠纠，恐亦不得其门而入。然虽得其门而入，则见建筑简陋，所谓“人杰地灵”气概，已杳不知其所之，且足证明中国人口口声声保存国粹，直是梦话。此“粹”不保，尚待何物？乃于江边徘徊良久，怅然若失。幸而百花洲蜂房水窝，荷风十里，入夜电炬高照，居民环水乘凉，意颇闲适，至此始稍宽慰。但因行营所在，杀气冲乎斗牛，杀头枪毙之事，未免吓破居民胆子。今则新生活雷厉风行，更不能袒胸乘凉，吸烟谈天，虽溽暑仍整衣冠，大家都勉强变成君子，如此拘束，则亦苦矣。

由南昌至吉安，一路仍乘兵舰，其拘束之处，正与南昌市民，相去不远。举目遥望江渚，见白鹭曲一脚而酣睡，水鸥随水泛乎中流，逍遥自在，绝不类吾辈劳劳碌碌，来去匆忙。隔江黑烟缭绕，火车不时怪叫，显见此处天下太平，铁路未为洪水所困。继见城外堑壕蜿蜒，各处深沟厚垒，铁丝网纵横交织，大旗战马，又来去如梭。则亦足了然人类方有红白之战争，此层见识，吾辈又在王勃上矣。

赣江产鱼甚丰，既肥且大。桂花鳊鲤之类，充斥市廛。自南昌经峡江、吉水等处以至吉安，一路见渔人临江而渔，所获盈筐，价亦便宜，付银一元，竟得鲜鱼十斤；佐以炸［榨］菜肥肉之类，烹之吃之，鲜美可口。入夜则鱼灯二三，摇移出没于港汉沙渚之间；时而款乃数声，小舟遥遥飞逝；时而中流举网，鱼虾跳跃。江上清风明月，因此大为生色。即渔人生活于大自然间，得天之厚，亦迥非市居者所可以比拟。然江之与湖，淤积处正五十步与百步。所至但见沙滩纵横，日光照耀其上，烁烁刺眼，令人眩晕。而水势纡回曲折，竟不辨江流之何去何从。自新淦以上，即水清见底，游鱼历历可数。惟间亦见浮尸烂体，顺流而下，或停泊于沙渚之间，乌鸦高踞啄食。肠胃一经挖出，益觉臭恶难闻。中国人之如此死法者，不知凡几。反视白鹭缓步于浅滩之间，岸然自得。则感人类不若禽类远甚。抵吉水时，又不能登岸礼巡文天祥旧居，尤不无遗憾。

白鹭洲位于吉安城下，“二水中分”之说，亦无不当。洲中树木参差，间有闲斋静墅，本一读书绝好胜地，惜因戎事倥偬，辟作野战病院，病兵日有死亡，药味尸臭大杀风景。吉安城郭濒于江岸，悬崖甚高，从江底仰望，俨若天城摇摇要坠。予等自此即与兵舰脱离关系，此后盘旋转徙于赣江上游，时而松风夕照，倒影浮于江中，时而明月枝头，战马悲鸣，益觉人生渺茫，与世隔绝。而所经之处，或百里未见炊烟，则其荒乱悲凉之状，自可想见。隔江遥望秦和一带，万山层叠，奇峰突起，云霞烟雨，朝夕变化万端，其神奇奥妙之处，尤为美不胜收。移此景于江南，则名甲天下无疑。自此至赣州，须历十八险滩。江狭水急，涟漪回旋，一泻百数十步，浪花冲激势如怒马，亦堪叹赏。惟香烟一物久不可得，颇以为苦。偶逢村童贩酒，则转悒郁为稀奇，来个鳊鱼一条，土酒两碗，吃后举步蹒跚，醉倒岩壑之间，静听松涛沙声，便像腾空飞去，不知天地为何物。然被军号搅醒，则又睡态惺忪，仿如跌下地狱。

载《人间世》第36期（1935年9月20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