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朝山”回来
“朝山”回来

小 墨[1]

在国外跟德人或奥人一块游山,有时觉得是自讨苦吃,严格的说,那不是“游山”,而只是“跑山”。他们更穿着专为登山用的笨重的靴,一跑便二三十公里,整个白昼,直至到脚酸了,才肯罢休。这种方式的“游山”,真是太“散文的”了。

现在一般中国人——特别是大老者——的游山,与其说是“游”,不如说是:“朝”或“瞧”。慕名而来,报一个到,兜一个圈,异日就可以骄人道:“呵,那个地方吗,风景不错,我已到过了”,这是“朝”字的注脚。上山,下山,以至在山中兜圈,都用四名夫的藤轿或“爬山虎”代步,虽不是走马看花,然两脚无用武之地,只得一“瞧”字。这种方式的“游山”又太有诗意了,差不多有“五岳归来不见山”那样的神韵。

回国以后,曾到过泰山去,然半途而废,那自然不能说是“德奥式”的游山,又不曾乘着爬山虎入南天门,更不能说是“朝”和“瞧”。新近却有机缘容我一见庐山面目(真字自然不敢随便下)和“衡山九面”中的若干面,纵然只是在那里挂了一个号,然最堪当得“人杰地灵”的名山已有了我的足迹,灵气所嘘拂,或有人杰之望;朝过南狱之后,还未到半辈子,五狱中已到了一狱有半,死亦可以无憾。“朝山”回来,总不能不有以记之吧。

固然,“庐山纪游”在杂志副刊里已经是一条烂熟的八股题,何况我只在那里两宿,到过的地方除了黄龙潭和美人鱼的“遗泽”(沼泽之泽,谓芦林游泳池也)以外,差不多没有到过。在衡山更只有一宿,大旱天自然看不到云海,至于观日出呢,因为等得不耐烦,转身走时只差一秒钟,便看不见“太阳怎样跳三跳,从地平线跳出来。”这还有什么可记呢?然而,纵然不敢学大老者的口吻,说“印象极佳”,印象派自有印象派的写法,听我道来。

拿庐山跟衡山比较,前者是洋味中带有官味,后者是官味中带有土味。古者大隐隐于朝,今者高官官于野,以其富于洋味也。过Weekend既然要到上海租界去,避暑自然要到准租界的牯岭来,何况那里同时又是“朝”之所在呢。

从莲花洞扛上牯岭的途中,已碰见许多下山的肩舆,这时已是“季节”的末尾,阔而不要的避暑者多已怯寒而要回到上海或别的城市去了。从青年哥儿箱箧边的网球拍或西乐器,姐儿的绒线半臂或Jacket看来,已感到庐山和孔子所登的泰山有异。过了小天池,牯岭在望了,像鸽笼似的洋房子缀在半山上,告诉我们那里的确是“特区”。足踏到牯岭街的时候,更分明觉得自己不独不是在山上,而且不是在中国,而至少是置身租界或像香港、新加坡那样的地方。那藤椅式的肩舆,那陈着专为洋人及准洋人而设的中国土产商店和古董摊,那摆列着颜色鲜明的洋葱、马铃薯、西红柿、金笋、生菜的蔬菜摊子,那写着“Sale”的商店广告,那所谓“公司房”的告白,那厚抹着脂粉的白俄女人——一切都不是中国普通城市所能找到的,却在这岭上发现了。在他方面,多数旅馆是名副其实的“仁宦行台”,在山上小住者以访谒为主,而游山为副。他们拜客,像是逢庙拜神,遇塔扫塔那样。在山上既然不能行驶汽车,以至“马车”,他们只好坐着四名夫轿子。可惜不是“绿呢大轿”,究竟不如逊清时代的官老爷拜客那样神气。到了黄昏时候,游山的像百鸟归巢那样回来了,牯岭街上挤满了人,大城市的中心区还没有那样热闹,只缺了光亮的灯火和霓虹灯,犹嫌美中不足。

说到庐山的风景,惭愧得很,我先告诉读者一句煞风景的话:“庐山的真面目似乎让我看见了。”多谢今年的大旱,天老是蓝晶晶的,连清晨也看不见云的影子,庐山于是赫然在我的面前,这未免缺点诗意了。庐山瀑布名天下,然而这回一路上山却只听见潺潺的微音,连黄龙潭也只剩了尺幅的平平无奇的瀑布,不见有“散珠喷雪,飘云拖练”之妙。不过,牯岭多树,究不失为一个风景区,河西和河乐路中夹溪涧,杂树成荫,参差多致,时有鸟声虫鸣,在夕照和月光之下,倒是恋人们漫步的好去处。到黄龙潭去的路上,乱石无数,鸟声盈耳。远山在望,作云奔势,清幽中又带有雄奇气了。到了第三天的绝早,便必须下山去。那时天还未亮,寥廓的天宇中也没有片云,圆月还没有落下,稀疏的星星仍在照着,山路没有雾遮着,山风吹来微带寒意,走了大半个钟头,天只现着白色,回望山上,山容黝黑如墨,与上山时大异。这样子,我便算瞻礼过庐山了。没有留恋,也没有失望。除了牯岭街外,庐山只留给我一些模糊的印象,真是有点贻笑山灵吧。

我对于衡山根本没有奢望,何况刚从庐山转来。然而,自南岳经营成为湖南可以骄人的政绩以后,也自有它的别致:南岳庙的雄伟的气象,和它的精致的石刻固值得一番瞻礼,而在我看来,某大老者的山峰上所刻的“南天砥柱”四个大字,和另一大老者在狮子崖旁边新建筑的“率舞亭”尤饶有言外之深意,官气而带有土气的衡山生色不少。比之泰山中“老先生”在黑龙潭上经营的石刻和新修的烈士祠,论功虽可伯仲,而韵味口气的确不同,劈头就值得表彰出来。

我们到衡山的时候,恰是进香的季节的开头,身上缠着黄色而写着“回光返照”的围裙的香客虽寥寥可数,但路旁的叫化子已很可观了。上山所走的是新修的“之”形的大道,林木少见得很,以瀑布著名的“络丝潭”等地方,连水声也差不多听不见。在两人扛着竹制的轿子上颠簸了两个钟头,才到了山顶的上封寺,天已黑了,我准备重尝山寺夜宿的滋味。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跟几个同学到广东肇庆府的鼎湖山旅行,在半山的庆云寺住了一宿。在飞水潭我第一回看见瀑布,第一回看见白云怎样偷进晨窗来。晨夕的木鱼清磬,梵音呗声,固使我神往,而黄昏时候在寺门前蹀躞的老僧的静穆的木履声,和院子中浮来数百年的老桂花的暗香,使我不独得到最初的神秘之感,而且在寥旷的天宇之下,朦胧的夜气里,从这种音,这种香,更感到音香的空虚,一切的空虚。说句笑话,那时怕是悟了一点禅了。用哲学家的口吻来说,那或者是与自然合而为一吧。这种境界,我至今还把它理想化。然而衡山一宿的印象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在衡山只有寺观可以下榻,那是中国的本色,比牯岭似乎多了一点诗意。然而我们歇宿的上封寺是新修的,前面一带就是客房,建筑的式样与中小城市的新式房舍无异。庄严静穆的意味已减了一半。寺僧的雅俗不必说,客人大半是带眷的官老爷,而寺门前又临时添了两个守卫兵。“官气而带有土气”的批评有很好的注脚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觉得有臭虫在蠢动着,而且惦记着明晨观日出那桩大事,翻来覆去都睡不熟,只听见山风呼呼的在响。第二朝清早站在观日台一个多钟头的结果,只是看见一些稍为异样的云霞,因性急的缘故,观日出还是落了一个空。这样说来,衡山一宿似乎冤哉枉也?不过,也不尽然。

吃过晚饭之后,已快到九点钟了,和尚们的晚课早已做过,我们在大殿里绕了一下,在点着豆一般的灯光的佛龛前,尚有一两个和尚在跪着。我们还不想睡,便披起一件御寒的衣服步出山门踏月去。才缺不久的下弦月已悬在树桠间了,天净无云,空气似乎薄了一点,银河、北斗及其他的星辰都显然格外的光辉明朗,四望不见有山,我感到我们确是在南岳的最高处了。不知怎样,同伴中忽然有人唱起来,我们都傻气大发,高声和着,一路沿着到祝融峰的路走,一路哼。月亮渐渐的高了,铺着沙石的小路渐渐的白亮了,晚风渐渐的紧了,虫声渐渐的低沈了,但我们却渐唱渐高兴,由唱歌而念诗,由“别姬”到小学时代的从军歌,由《长恨歌》到《葬花词》,直至寒气已深,众人肚子里保存着的酸气都吐出来,才回到寺门去。这是大自然“净化”的效果,也说不定。

再写下去,似乎不是“朝山”回来的印象派的笔法了,就此打住。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韵味,谅也为读者所许吧?

载《太白》第1卷第3期(1934年10月20日出版)

【注释】

[1]即刘燧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