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致白云山
致白云山

沈起予

昨天感觉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今天便只剩我一人。同路人们都在此四散了,我还硬着头皮,留在这不识路径、不懂话的地方,想多看看这所谓革命的策源地——而今几乎是读经复古的策源地。

外面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一块块的乌云遮住天空,闷得人时时要使劲地透一两口气。室内,衣被零乱堆着,皮箱上才抹过的霉,现在早又长得白蓬蓬的了。隔壁一家撑天的酒店紧紧逼在窗前,把陈旧的房间遮得更暗、更黑。偶一回首,一只老鼠狡狯地从角落的一堆水果渣上跑过去了。心里异常寂寞,想着号称这有五十余年厂史的老栈房也许真有五十余年不曾修造过,致房屋有这么旧,这么脏,而且似乎常常有“外江佬”来往之故,里面的伙计竟学会了要酒钱,但一面又老保持着广东茶房的那套懒和傲。

在这是雨、是郁闷的天气中,我想着不会有人来,同时也不知道到哪儿去好,我只一人呆在床沿上,心里郁积着一股浓厚而漠然的愁闷;因之,我既不曾注意到门外的脚步声,也不曾听到有人与茶房打话,而且直到T教授自己掀开门帘进来时,我才像闷坐在牢里的人突然遇着了探访者似的,真真喜出望外了……T教授是在国外时的同学。大学时代已经蓄上的胡髭,现在更加蓬蓬,因之人也似乎跟着老了几分。想着从前各自进的学院既不同,回国后又不曾通过一次信,而现在一知道我到了广州,竟肯在这样的天气中前来相访,我的惊喜,不能不更加一倍。

“今天想出去玩么?”

谈过见面话,又劝了我掉换旅馆等后,T教授便这样引诱我。这自然是万分高兴的事,但我又怕中途淋雨,自己虽然不要紧,而对对面的白长衫子却应得有点顾虑。可是T告诉我,在这梅雨时节的广州,只有让雨来怕人的,若人去怕雨时,那便会每天都不能出门一步;而且在这近乎热带的地方,雨也并不怎样为难人,原因是有雨点,地便湿,但雨一霁,路就干。

“那么到哪里去呢?”T的说明后,我便站起预备穿衣服。

“白云山得去看一下,这是广州附近唯一的好地方,而且顺便又可以到黄花冈。”

可以到黄花冈,白云山我不知是怎样的宝贝地方,可是黄花冈这名字,却在我当小学生的时候,就像圣地似的吸引着我。能那样迸着热血来打倒媚外的满清政府的七十二烈士的英勇,固然是吸引我的最大理由,但单就“黄花冈”这三个字也够我憧憬不置了。啊!黄花冈,这几个字的意义真美,声音真响亮!假如率性单称为“七十二烈士墓地”之类时,我想一定要逊色得多了。总之,一想着今天竟能够实现我久欲凭吊一次的那种宿愿时,我便高兴地踏上了T教授的雇好了的汽车。

一瞬,街上成排的房子一阵后退,汽车向着东山一带急驰而去。我始终带着虔敬的心境望着前方,看那到“圣地”之路,看那逐渐送到眼前来的一切新的景地,有时竟忘去了回答旁边T教授的谈话。不久汽车向左一倒拐,便完全走进乡境了,可是柏油路依然是那么光滑、整洁,两旁成荫的树木时时在头上交叉,汽车走过,便像穿进了绿叶扎成的洞窟。附近时时有绿油油的修竹在一起一伏的丘陵上长着,一股风送来一阵气味真香。

“枪毙人大概就在这些地方干的。”

旁边T忽然这样告诉我。一回头,我见着他正弯下腰来,手从窗口上指住我刚欣赏着的有竹林的丘陵,而且不知怎的,他那含笑的面孔,似乎也在讥讽我心中的瞎赞赏一样。

“常常要在深更半夜的时候,提出犯人在这些竹林旁边干……”

收回手来,T教授又这么补了两句,我默然了。心想着这世界连风景也常在欺骗人:记得初搭上西江而正在感叹自然界的伟壮时,河中便冲来一只死尸,初到梧州而正在佩服市街的整洁时,墙上便出现了枪毙人的告示,而今又……啊,可是这是自然界的过么!……但不久汽车终于驶到黄花冈侧面的口子上了。T向车夫交涉,要他暂在此地停一下。可是不幸得很,在我们刚在几个花坛间打了一转,仅把高耸着的自由神和七十二烈士的石砌牌坊略加一瞥时,车夫便不耐烦起来了。

“其实并没怎样好看,这不过仅在历史上有点意义罢了”。

看我似乎还有些恋恋的样子,T也在旁这样说。于是我只好把细细游览的机会放到下次,又随着T搭上汽车了。从此以后,两旁现出来的,大都是碑,是墓,是高耸的纪念塔,是空洞的石亭子之类,而T也不断地为我说明某处埋着某将军,某碑是纪念某烈士,某处是红花冈,某地是万人井。约莫一刻钟,车才到了一个名沙河的小镇,此处有公共汽车直达,据说就是广州名物“沙河粉”的产地。再从镇口上向左走,便是到白云山的路。沿途栽着伞盖形的热带植物,附近时时有小的石狮石马之类的零乱躺着,似乎都是那些荒废的古镇遗留下来的。车再向前走,那些矮小的山堡上正有许多累累的坟冢被发掘着,等一问T教授,才知道直到山腰一带的土地已被中大收买为农学院的第二林场,因之其中的古坟都得限期迁出;倘若过期尚有未迁葬者,则统由学校自动发掘,现在正是迁葬的期间。可是T继续告诉我,奇现象就在此发生了。原来这白云山一带是号称粤中的风水地,所以在这纷纷迁葬的期中,竟忽有一位“有力者”在林场的范围内看中了一块地方,要农学院为他保留下来作为坟地。对这种一面要人迁出,而同时又有人要赶进的奇事现在农学院正在不知作何应付。因为T教授谈到了大学的事,这时我便问及学院中的读经复古的情形。关此,他说:这当然是文学院的中国文学系顶糟,其中简直没有文艺思潮或文学概论之类的课程,所设立的讲座,统是东一个“赋”,西一个“词”的家伙;更奇怪的,是那位不准用“她它”“底地”而提倡读古文的系主任却喜欢着西装;据说曾有学生问他为何既要复古而又爱穿新式衣裳而使他红过脸。T教授又说:不特学生对这位系主任不满,即别系的教授们也颇对之抱反感。有一次因为别系的教授监视考场而容许了学生在试卷上横写之故,竟互相大发了场冲突。

在我们这样的漫谈中,车即在山下的白云酒家前停住了。这酒家是一种旧式游园的建筑,一进去便见着东是一亭,西是一阁,有荷池,有小桥,有回廊,更有不少的木匾和对联之类。待穿出这酒家后,我们才走上了登山的石梯路。可是,不幸我们刚走了一程,久停的雨又下起来了。于是我们即刻躲到旁边一个岩壁上的亭子内去,就在这里T又说了些关于山上的庙,庙的来源及在山上时时出没的强盗等类的故事,而最使我惊异的,是在T的另一些谈话中,我竟听出了他在同学时代的不曾有过的许多新的见解。这时我怀着感慨的心情,时而四顾后面的山峰,山峰果然也算雄壮,时而往下俯视下面是延展着的青葱的阡陌和起伏着的堡垒似的丘陵,而从这一面落下来的雨线,似乎也加快加长了些。山脚的白云酒家在林荫中隐现着,稍下一点的清溪上的一所瑞士风格的建筑(据说名倚云别墅),更似一幅美丽图画。处在这居高临下的境地上,我的心境不觉又爽快了。怪不得自私者竟想在死后也要把尸体拖到这里来,怪不得葬了若干年的洪秀全也要被后来的权贵者赶走——虽然他们的主意并不是要到这里来死看风景!

待雨稍停,T便引我下山到倚云别墅小酌。一走进去,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带佛教性的名素社的团体的设立,室内有地毯,有沙发,有富丽的帷幔,壁上除了油画之外,还挂有“肃静”一类牌示。旁边有精巧的游泳池和凉亭,依着水溪的高下而建成的游园中,还置了不少珍禽异兽和花卉。一切都很精幽,但与白云酒家比较起来,则又一切都很现代化。不久,白衣侍者便拿着簿子来要我们签名和问菜。一看其章程,才知道他们并不是纯粹营业,而是除了社员之外,仅招待高尚游人的。这样,我们便在富丽静洁的客厅中,很舒服地吃了一餐有“鸡三味”和“双蒸酒”等的饭,才在叫化子的追赶中回了家。

载《太白》第2卷第10期(1935年8月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