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平津道上——旅途随笔之一
平津道上——旅途随笔之一

巴 金

火车九点一刻从天津东站开,我八点三刻以前到了那里,上了车,可是三等车里已经没有一个空的座位了。

头二等车厢里没有几个乘客,座位就让它空着,给灰尘占据了那些柔软的皮垫子。隔壁是三等车厢,两扇门分隔了两个世界。三等车厢里的拥挤,简直使人想象不到。一推开门就只看见到处是人头,耳边自然是各种谈话的声音。窗户全都关闭着,车厢里给热气和烟雾弥漫了。

我提了一个藤包,经过一个车厢又一个车厢,在人丛中穿过去,看见了不少的窃笑的脸。倘使我看见一把预备给三个人坐的长椅上却只坐了两个人,便在那里停了一下,打算请那两位客人让给我点小地方,那时候我就会被一些箭镞似的憎厌的眼光射在脸上和身上了。或者我竟然冒险说出了请让一点地方的话,结果却也得到了意外的答复:“这儿有人。”

自己像一个竞争的落伍者,不敢为这一点小事就和别人争斗,于是只得重拿起沈重的藤包往另一个车厢走去,心里想今天恐怕会站到北平了。

到了最后一辆车里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座位,在一把三人坐的长椅上,虽然那里已经铺了毡子,但先来的一个客人还不曾拒绝我,现在我算是比较放心了。

在车上等了快半点钟,火车便开驶了。依旧没有人开窗户,车里是很闷热的。到了总站,上来了两个客人(上车的自然不只两个,不过我只注意到两个)于是那个坐在我对面的客人就站起来坐到我这一边,把两个空座位让给他们每边各坐三个,身材差不多,在图案画里是对称的。对面中间坐的一个戴黑眼镜,穿长袍马褂,钮扣上垂了天津律师公会的证章。他借了我买的报看,他买了樱花糖吃,他还说中原公司的樱花糖比车上小贩卖的又便宜又好。

忽然梅兰芳的尖锐的声音在车上响起来了,在我们的后面。好些人就站起来往后面的一个角落里看,律师和他的两个朋友也不例外,他们带笑地接连说“话匣子”。我知道北方人口里的话匣子就是留声机。

律师的朋友离开了座位过后又回来。他说那几个人一定是考学校落了第的。

“他们多半考戏剧学校罢。”律师很聪明地提议说。

“他们有话匣子,一定是有钱人。有钱人的子弟是不会用功读书的。”律师的朋友这样地发议论。

律师微笑了,但那一对在黑色镜片下面闪烁的眼睛里的表情我却看不出来。那眼睛似乎是很神秘的。

我站起来故意走过那一个角落里去看话匣子,这东西在两个学生中间占了一个座位,安闲地唱着梅兰芳的戏。一句一句地连着,没有终结。学生两个,一个穿长袍,一个穿西装,我看不出他们是不是要去考戏剧学校。

我回到座位上来,车已经走了好远了。窗外的景象是荒凉,好些田地被水淹没了,几株树孤单地立在水里。水上飘浮着稀疏的枯草。人在田里撑船,人还下了网在田里捕鱼。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车里依旧很闷热。我把我带在身边的一本T.Storm的《Sate Rose》(《迟开的蔷薇》)翻开来读,继续从昨天在津浦车上中断的地方读下去:

龙骨在水上滑着。在寂寞的正午的光景,伊莎德坐在甲板上。夏天的风吹拂着她的金丝发;泪珠却装满了她的眼睛,她悲哀地念着家乡,她又恐怖地想到那异邦的景象,到了那里她就应该做那个老王的王妃。特列斯坦想去安慰她,却给她拒绝了;她恨他,因为他是她的叔父莫洛特的仇敌。

空气很沉重,她也很渴。在她的舱房里正藏着“爱之魔酒”,预备用来燃起她对老新郎的情焰。一个年轻的女婢忽然叫起来:“看,这里有酒!”特列斯坦无意间把酒杯递给了这王妃。

这是Gottfried的名著《特列斯坦与伊莎德》里面的故事,那是十三世纪的作品了。特列斯坦替伯父马克王亲迎王妃伊莎德,伴着她坐船回国,在船上因了“爱之酒”的魔力,两个人发生恋爱,于是酿成了一幕悲剧。

她踌躇地端起杯饮,她的心很沈重,她把杯递给他,他也饮了杯中的酒滴。

的确正如Storm所说我也看见那古诗人的魔力在开始散布了,这样的诗句使得我也生活在书本里面了。我听不见了那梅兰芳的戏,因为话匣子已经哑了。许多人垂着头在打盹,车里的空气也是很沈重的。火车不停地向前走着,发着单调的叫声。一千年前的诗人的图画像一层薄雾似地慢慢地升了起来。

我仿佛看见那一对青年爱人在我的面前。他们靠在船边亲爱地相偎着,眼睛望着水面,沈醉地谈着奇怪的话语,谈着海和雾,谈着风和水,还谈着许多渺茫的远方的事情。

我也仿佛饮了那魔术的酒了。这诗篇就像给我唤醒了另一个世界,我在生活里简直没有注意到的,就让她沈睡了这许多年。但是现在那德国的古诗人却逼迫着我跟着特列斯坦和伊莎德去共同接受他们的命运了:

“爱之魔酒”证实了它的效力,美丽的伊莎德和特列斯坦不能彼此分离了。做着伯父的老王就将他的侄儿和他的王妃流放到远地去。这一对爱人就给古诗人引导入无人迹的荒原去了。

空气沈闷着,我的心也渴了。“爱之酒”的魔力继续发展下去:

没有人窥探他们的踪迹。太阳光辉地闪耀着,草放射出芳香。在这无际的荒原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伴着他们的还有微语的森林和隐身在高空的小鸟的歌唱。他们浴着夕阳在草原上排徊听着冷泉的声响,又坐在菩提树下眺望那岩窟,他们这晚就要在那里过夜。早晨太阳一出他们就起来骑着马驰过繁露的荒野,手握着弓箭,同骑在一匹马上,伊莎德的金丝发飘散在特列斯坦的肩际。

慢慢地,慢慢地那一对青年爱人唱着爱之高歌骑着一匹白马向远方去了,消失在那繁露的草原的深处去了。我仿佛看见那茂盛的野草吞食了他们。但是伊莎德的金丝发还在我的眼前荡漾,草原的香气包围着饮了魔酒的我。

我的眼睛呆呆望着远处,望着窗外的枯黄的高粱,火车单调地叫着。于是车子进了站,在丰台停了。

“离北平只有三十里了。”律师的朋友说。

“明年我不到青岛就要到上海去。”律师说,上海两个字似乎是思索了许久才说出来的。

“要是带了嫂子去,至少要花五百洋钱。”律师的朋友羡慕地说。

“要是两处都去不成,我明年一定到济南府去。”律师坚决地说。

“济南府却没有什么好玩。”朋友这样接下去。

又提到律师的儿子,律师说给这小孩起名“叫桐林,因为他五行缺木”。

于是律师又一次微笑了。那神秘的黑眼睛突然变大起来给我遮住了一切。那茂盛的草原,那伊莎德的金丝发全部没有了。我的手里只有一本破旧的小书,我并不曾饮什么“爱之魔酒”,我不过在混乱的现实里做了一个梦。先前的一刻我是拿幻梦把自己欺骗了。

我用力抖了抖身子,为了证明我已经从梦里醒了过来。我把眼睛往四处看,都是些受苦的黄脸。没有美人伊莎德,没有勇士特列斯坦,那“爱之魔酒”是不能存在的,它不能鼓励我的心,我的心已经奉献给一个巨大的斗争了。

我垂了头去看手里的一本破书,书册已经给我快翻破了,因为这些时候我就拿了它来温习德文。这一本破书能够有什么力量,为了唤起那一个给我埋葬了的世界。我把书册放回在衣袋,我说我以后不要再读它了。

“啊,青春啊!美丽的蔷薇花开的时刻。”

我念着书里的最后一句诗,我没有一点感伤,因为我知道我的青春是不会消失的。

火车已经进了城,乘客中起了一阵骚动,再过一会儿,在十二点零七分钟光景,火车进了正阳门车站。

载《现代》第4卷第1期(1933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