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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写龙湫难着笔，不游雁荡是虚生。”这是清代诗人江韬叔游雁荡两句感慨的诗。你们若把浙江省那页专图打开一看，那县名叫乐清的就是咱们的故乡了。在乐清东边九十里地那条连亘不断的山脉，就是我浙省秀丽无匹的雁荡山——总称之曰雁山——夸大口来说一句，也就是我们中国数一数二的名山。因为咱们乡里交通不大便利，所以那座大好的雁山，除了几位名士骚客和研究史地的先生们知道外，就少有人去注意了；而同时让那甘拜下风的天台莫干诸山去久负盛名哩！本章的所记，是康南海先生游山的志趣及其名士的怀抱。现在未说那些以前，把这山的风景和奇迹略介绍于读者们。一方面以当识者们的卧游，另一方面，相信雁荡山到底不愧为国内可数的名山。

传说雁荡的开山大主是诺讵那尊者，开山到现在，为期不过千年。当谢康乐作永嘉太守的时候，吾瓯山明水秀的地方，无所不至。读他的遗集，多有诗文记载，只雁山独付缺如，难道这婉媚的名山，他真的不去尽量流连欣赏吗？这样看来，雁荡的成名，至早在宋朝以后。起这山的风景，小的峰峦不算，大的奇峰有一百二十个，都是拔地而起的。游客随便可以领略，并不是辛辛苦苦的跨过一条岭去看那一个景致，越过一重山去瞅另那一个景致。就中最著名的地方，要算“二灵”，就是指灵峰灵岩而言。单说灵岩四围的峰峦，连大连小算起来，已占有七十二个了。灵峰也不少，但是我尚未一一领略过。灵岩那边最大的几个峰叫作天柱，绵屏，展旗，双鸾，重楼，独秀等。那些峰地人称名它叫什么，就很像什么。这儿最奇的景致，要算“龙鼻水”与“天窗洞”了。“龙鼻水”的故事是这样的：从前石龙的鼻孔，一个是喷米的，一个是喷水的；所喷的米，足够灵岩寺和尚们一天的粮食，谁知和尚们的野心太大，要它多喷一点囤积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结果弄得它单喷水不喷米。现在那个喷水的鼻孔，也被人弄坏了，但水还源源不断的流出。“天窗洞”深不可测，有人曾经试验过，用一块石头从洞口投下去，足足可以听得到十数分钟咯罗咯罗的声响。游客若要试试即些玩意儿，须走上一条很崎岖的仄径，胆小者多不肯去。

灵岩寺位于诸峰环绕的中间，前面天柱峰，后靠绵屏峰，有天然的形势。这寺里和尚们，鉴于近来年中外游客渐多，把殿宇翻新改造过，如今半洋式的楼房，毕竟如愿落成几幢了。原来灵峰寺的殿阁，不亚于灵岩。这寺恰好位于硕大无朋的危严岩底下，终年风雨可避，日光常临（故地人多叫它作北斗洞）。寺前有名蜡烛峰，左右对峙。每当东山月出，盘旋于二峰之间。此景真有不少的诗情画意。寺内住的道士们，经营不余遗力，如今几位会交际的道士都死掉了，弄得招待无人，因此住宿的游客们也日渐稀少了。

雁荡山的大小瀑布，不下几十条，就中最饶奇趣的，令人百看不厌的，要算西外谷那条大龙湫。它在群山绝壑的中间，从百丈高的砏岩险嶂直泻而下，无论怎样天旱，那水总是不断的飞扬着；而且阴晴风雨，各有不同的变化。当它从岩颠直射潭中的时候，你若定睛看去，就可以看出很平常的四步变化：第一步水从岩顶涌出，势若抛球；第二步球状分裂，其形渐渐儿参差，好似锯齿一般；第三步齿势愈下，好像射箭；第四步水到潭底则溅沫成雾。看大龙湫最好在雨后或当日光正照临的一刹那。因为雨后水势特别来得大，日照可以映射色彩来。作者曾有一首律做给它，那诗是：

砏岩绝嶂势争雄，百丈银河泻半空。寒沫秋风吹作雨，晴云晓日射成虹。飞扬独壮山川秀，开阖能穷造化工。为间何人辟此道？讵那尊者有丰功。（雁荡志说诺讵那先开此道，终日坐看此水不厌。）

诗句巧拙勿论，写实方面，自己还认为深透。

民国十三年春三月，已故中国老文豪康有为氏偕全屈映光（前浙江巡按使）、姚味参（后曾任首都公安局长）、徐麟祥（乐清县知事）、暨仆从等一行二十余人曾经游过这山。招待的人是蒋叔南昆仲。蒋氏是前任国府主席蒋介石先生从前保定军官学校的老同学，洪宪帝制以后，他就抛弃了政治生活，游迹雁荡山（他是乐清大荆人，离雁荡只十数里地），一面把这山锐意地经营着，一面用琴书以自娱。康等到后住的地方是他的家祠名叫屏霞庐，那庐在灵岩寺的后身，庐的周围满是苍森的竹林，一眼望去，俨然像一个栖隐之所。住在那庐上，灵岩四面环拱的峰峦，尽可一览无遗，弄得那位老人家欢天喜地，载酒载吟。正是像他自己所说的“终日看山不肯眠”了。

凡是从前到过这山的名人们，总要在奇迹旁边题刻几首诗或勒碑刻上几个字，以留泥爪。独大龙湫那边，从没有人拿起笔来题过。正是像江蔔所说的“欲写龙湫难着笔”吧，以故多不敢弄文弄墨。康有为先生游到这儿，看看这水有那么样的飞漱变化，居然解开文俯用如椽的大笔挥就了“白龙飞下”四个大字刻在像壁样峻的岩嶂上。题的款是“甲子春偕屈映光、姚琮、徐麟祥、蒋叔南、蒋季哲游此，天游化人康有为”。两旁附丽的有屈映光的“活泼泼地”四个大字和徐麟祥的“飘缥空灵，活若游龙”八个大字，笔力都异常矫健。从此这终古飞扬的大龙湫，更壮色不少呢。

康氏书赠蒋叔南的对联有好几幅。一天他乘着酒兴拿起笔来就写“一峰拔地起，有水自天来”一联。那峰就是指屏霞庐前面“壁立千仞”的天柱峰，那水就是指大龙湫。看一个“有”字对了一个“一”字何等有力，其遗响可以直追有唐。非有名士的怀抱，盖代的才华，决不会一气呵成的，真难能而可贵！此外他集老杜的“瓢饮惟三径，岩栖在百仞”句书赠蒋氏。此联现在悬于蒋氏仰天窝新别墅客堂里。他来的那年，那座别墅尚未鸠工建筑，可是蒋氏的计划老早打定了。说起仰天窝的形势来，真有些险堑。这窝的三面都是层峦叠嶂。只一面有往来的羊肠鸟道。你若要到窝里去，还须走过一架山桥。若把山桥拔去，真是千兵万马，不得窥伺，俨然像侠义小说上所说的什么“寨”一样。蒋在四个年头前化了一千多块钱在这窝里筑好三间别墅，别墅的门前，有一个方的山池，旁边还有个名叫瓜瓢峰。康有为在集句里，既用蒋家三径的故事，又含着隐者的古风，这真熨贴无伦了。他书给灵岩寺和尚那幅联是“阆苑非人世，重楼住列仙”（重楼是灵岩寺旁边一个峰名）。此外还有写给别人的，但我此刻也不必多说了。

雁荡之所以名为雁荡的，因为绝顶有一个湖名叫作雁湖，湖的面积，约莫有六七十亩田之广，湖里满是蓬蓬的花草，湖水终年不涸。相传春雁归来的时候，常常栖宿在此，故就称名为雁荡。游人若要到那儿去玩玩，往返须整天。所攀登的路，都是崎岖的鸟道。那一天蒋叔南把他们导引上去看看，同行的几位，有人在左右扶助着，都可以勉强达到目的，只有这位年迈气衰的老文豪，那里能够上得去，终于用了八个轿夫攀荆援棘用尽平生的气力把轿连人扛上去。但这位老人家从从容容地坐在轿子里一点儿也不惊吓，其游兴狂热如此，真不愧为“天游化人”哩。

还有一桩关于康氏所闹出来的趣闻。那天康氏正拿起笔来书“白龙飞下”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人投刺谒见。原来这位谒见的就是我乡里的诗人赵君，他此来一壁想与老文豪谈谈诗情，一壁想趁这机会把自己的名字列入题款里与名山同垂不朽。谁知他本来有了怪脾气，非但不客客气气去理他，反要把他的名片扔在地上，弄得这位诗人恼羞成怒，立刻跑回家中作为两首律诗向他大骂特骂！那诗是：

雁山共逐白云游，兀兀腾腾概百忧！敢说邱山同华屋，极知天地等浮沤！奇峰孤拔真高士，瀑布飞扬终下流。斗酒欲谋奋雅颂，春风江上促归舟！

送公从此去，枨触旧事情！头靳维新血，身辜复辟名。孤驱沈绝海，归梦失荒城！遥想风波句，落花泪共倾！

康有为看了这两首诗，又气又悔。气的是他骂他维新的怪物；悔的是悔不该当时傲谩，致令识韩无缘。我们平心而论，这两首诗实在是含蓄沉着、颇有唐人的风味。看他的“瀑布飞扬终下流”两句，言情比物，有三百篇的遗响。至于“归梦失荒城”两句，造句虽然很好，却也有伤诗人温柔敦厚的身份。听说康氏也用原韵和还他两首，但那诗到底是怎样，我从未看见过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