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襄阳
抚 松
襄阳是可爱的。第一,你身上有几块钱,就不知怎样才用得出去。走出门用不着坐洋车。自然汽车马车是见不着了。在清闲的时候,到大街上去走走。一会儿便可以从南门走到北门。这条大街倒怪有点味儿,最热闹的十字街的四个角上,都是酱围。柜台里的人物,都像是从酱缸里捞出来的一般,面孔都是油腻腻的;他们每天除吃睡之外,不过是数数铜子儿,提提秤,包包货色而已。杂货店特别多,里面真是应有尽有,除了油盐烧酒之外,还寻得出针线香烛之类,有时门方上还挂着一双双土布做的鞋子呢。黄酒是襄阳的特货,酒馆门口都悬着一块布做的“酒望子”,还吊着几粒酿酒的曲子。黄酒一名水酒,是用蒸熟了的糯米,掺上曲子,放在缸里让它酵醇以后,再掺以清水,然后用篓子把水榨出来,便是酒了。其味甜而无烧酒之辛辣味,且无冲气,可用以代茶。价钱非常便宜,二十大枚已经把人喝得肚胀眼花了。
自从经过几次兵荒之后,大街上的铺家也有起洋式门面的了,因为洋房子结实,碰不开(?)!洋房子多半是做大生意的,像银楼或百货商店。襄阳的百货商里,有不少的“名贵”货物,或说是“稀罕”货。记得大哥结婚的时候,在张天盛店里买到了两条双喜字的绸手布,后来几位小姑娘都争着要,再去买便买不到了,百货店都寻光了,还是寻不着。这手巾岂不是一件“名贵”货色吗?
襄阳的街是值不得一逛的,因此大家有兴便去逛城墙。在北城墙上,可以俯视那一带汉水,几只笨重的木船,慢慢的荡漾着。暮色苍然的时候,在西城角上遥望着落日,在水面上现出万道金光来,也还可观。靠西边有“夫人城”,就是朱序守襄阳的故事,然而并寻不出什么遗迹来。西南上有一座狮子楼,里面有石狮子三个;据说这几个石狮子每晚都越过城墙,到田里去偷吃麦子,后来却给人把腿打断了。走到东南角上,有王桀楼,可不知道是否王桀登楼的那一个楼,这楼已经腐乱得不堪了,现在不过是破瓦几块而已。天祸不可挽救,今年的大水,可把城墙冲塌得不少呵!而今已无环城一周之可能了。
提起名胜来,谁都想得到襄阳城西的隆中,就是三国时诸葛孔明隐居的地方。我有好几年没去玩过了,但还记得出一点儿。草庐已经改头换面了,现在是三间矮小的瓦房,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地方;然而通着这“草庐”的一条曲径,倒很可走走。是一个山坡——三十度的角度,用石块铺成的阶级,两旁树着细长的竹林,在里面走着,阴沉沉的,令人肃然生畏!草庐下面是三顾堂,为刘备三顾孔明之所,也是新盖的房子了,里面有饭馆茶馆,真是显得俗不可耐!此外还有六角井,半月溪,也不过是谈起掌故来的两件口实罢了。旁边还有一座庙,庙内当然供的是武侯的像了。庙里的道士,每趟都得讨香钱,非常讨厌,然而庙内的几株牡丹花却开得非常鲜艳,但是牡丹花开在武侯庙里,似乎又不大衬了。现在想去玩玩是不成的了,听说路上有打劫的。虽然离城只有三十多里。
城南五里有张公祠,供的是张文襄公的像。祠内有两块石头却还有味。两块都净面的,然而一泼上水,一块便是明镜,一块便是梅花图。据说这两块石头曾为某司令搬到他的司令部里去,然而一搬动就不灵了。此外著名的,只是祠内的两条恶狗罢了。
再从乡下去两里,可以寻出一座假墓来,石碑上刻着“唐杜工部之墓”。大概因为杜甫的原籍是襄阳吧,人们便生方寻事了。
十五里外有习家池,又名高阳池,晋时山简(山涛之子)镇襄阳时,常游此地。无非是亭阁山水而已。习池的螃蟹是有名的,记得有一次大哥为捉螃蟹落在池子里,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从泥坑里爬出来呢!
话又回到城里了,城里有古昭明台,相传是梁昭明太子念书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鄂北图书馆了。鄂北图书馆里面藏书不少呢,足足的有六大柜,还加上一部“万有文库”。可是里面的书有多少还是原封货,没有人动过手。鼓楼(昭明台的俗称)很高,因为正在城的中心,所以上去以后,城南城北,都可一目了然。楼下有洞,俗呼鼓楼洞,大街就是穿过此洞的。洞里有算命摊,有杂食担子,到晚上便是流民收容所了,睡在里面虽不可以避风,却可以避雨。
襄阳的街道有点不大合乎卫生,禁止小便的地方便正是小便所了。街都是石头铺成的,和武昌的街差不多。房子都不高,大宜于飞檐直壁之徒,但都很宽阔,多半是有二三进的。家家都有院子,不像上海那鸽笼似的牢狱。有点像北平的房子,可是没有那么坚固,因为没有大风暴,房子便盖得马虎些儿了。
襄阳话非常有趣味,有点像河南话,也带点四川调,离北平话不远,可是和武汉话比较起来,却错得凶。落尾的字都带得“儿”字的音,如“会儿”、“那儿”、“今儿”、“明儿”……这一些字都读成一个单音,若Huier、Larl、Ginl、Meer……一句话的重音多半是落在第二个音节或第二个字上。譬如喊“汪精卫”三字,则读如Wangchingwei,而不若上海话之重在第一字(Wangchingwei)或北平话之重在第三字(Wangchingwei)。襄阳人有两口语在汉口是有名的,一个是襄阳人爱说“啥子”,意即什么;还有一个是“怎法儿”,读如Zar-fair,意即怎样办或什么方法。从前汉口人叫襄阳人为“怎法儿”队,“怎法儿”队的特性是好打人,汉口人是害怕的。
襄阳人的性子非常刚强,动不动就讲拳头。记得一位老乡(当然是襄阳人)在汉口一家店里买鞋子,不知怎样使的牛力气,把新鞋子的后跟穿破了,这位老乡却心生一计,拿着鞋子便向人家柜台上敲起来,说是把破鞋子给他。结果老板认不是,他才口里不清不白的骂了出来!这简直可以说襄阳人是有点儿蛮气!襄阳人是瞧不起外路人的,他们叫武汉人为蛮子,说他们讲的是一口蛮腔;叫河南山东人为侉子,说的是一口侉音。他们认为襄阳话是好听极了,可是一开口便给人发笑,因为那正是蛮不蛮侉不侉的啊!
我在开头说过,在襄阳有钱用不出去的,(这当然是指正当的用途,)生活程度低极了。两百钱一碗的面足可以吃一个饱。三四个人到小馆里去宵夜,每人吃上一碗水饺,几个包子,总共不过花上串把文而已。
襄阳没有什么特产;有之,不过是花红和白菜而已。花红是属于苹果一类的,没有苹果那么大,然而味道儿却比苹果来得鲜美。阴历六月间花红便成熟了,其皮薄而核甚小,味甜而清脆可口,不像苹果那样的软溜溜的,也不像梨那样只水分多,只甜而无清芳之味。但是非常娇嫩,摘下来一二天后,就变得像面粉一样,因此不到襄阳,便不知花红之真味了。白菜不能算是一种特产,不过襄阳白菜比较嫩些,想是水土的关系吧。
襄阳是可爱的,然而有点古老。弯腰驼背的人到处可以看见,咳嗽吐痰的声音到处可以听得,衣著多半是古式的,房屋全无水门汀。没有跳舞厅,没有影戏馆,乍从大都市里去的人们,或许有点儿看不顺眼吧?
廿四年十一月十一日于长江船上
载《人间世》第42期(1935年12月20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