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西湖春景
西湖春景

许钦文

杭州的西子湖畔,每到春季,所谓桃红柳绿的时候,六桥三竺之间,来来往往,拥拥挤挤的总有许多红男绿女黄布袋。黄布袋上大书“朝山进香”,多半来自嘉湖两旧府属的农村。他们种桑养蚕,以为背着黄布袋到“佛地”来进香以后,就可以蚕养得大,丝抽得多。相信菩萨,无非以为菩萨能够使他们获利。不惜破费买香买蜡烛,而且“孝敬”和尚,原有“抛本”之意。杭州固然没有像故都的“先农坛”,也没有像成都举行“花会”的二仙庵和青羊宫。他们见到塑像便拜;双膝跪下,接连的叩头,为着求子得福,显得至诚恭敬。在释迦牟尼塑像面前这个样子,在观世音塑像面前也是这个样子,在岳飞和关羽等塑像面前都是这个样子。以为泥塑木雕的偶像可以使你们生子得福,所以一见着,连忙双膝跪下,接连的叩头,显得十分至诚而且恭恭敬敬。风雨不辞,黎明即起而步行远道的精神很可佩服;阔大的步子,壮健的体态更可以羡慕。同时徘徊于苏堤白堤,灵隐韬光,虎跑龙井和三潭印月之间的,有头戴铜盆帽,手提司的克,西装笔挺,或穿大袖子,偕着烫发革履的女郎的是舟子车夫、旅社菜馆“刨黄瓜”的对象,叫做“上海人”,据说多半是“洋场阔少”。被“刨黄瓜儿”,犹如在上海的做“猪头三”、“阿木林”。不但多花了钱,而且有点被玩弄。可是坐在车中、轿上,别人汗流浃背,腰酸脚痛,他们欣赏风景,谈谈笑笑。吃的是西湖醋鱼,炸溜鲑鱼,春笋炒鲛鱼,火丝鸡汁莼菜汤。他们有的是钱,多花点何妨,这就维持了四季靠一春的“杭州人”。

左钱江,右西湖,城隍山的风景是可观的。便于人而适于野,游人香客、星相家、摸骨僧,凑成功了城隍山上的热闹。今年又有了新人物,叫做“流亡学生”。他们,男男女女的一大群青年;家乡开火,逃难出来;战事未停,有家归不得。住的是破旧的庙宇祠堂——完整的庙宇要供泥塑木雕的偶像;睡的是泥地,铺上些稻草,不久就会霉烂的,吃的是稀饭。走廊、门兜、戏台边旁,铺些稻草就是眠床。坐在床头,站上捏着书本的教员,就成了教室。站上两位教员,就成了两个教室。按照时间上课,起居饮食也有规定的时候。聚集在一起,他们过着团体的生活。散落在街头的是难胞,年青的该叫做难童。“告地状”早已无用,“老爷太太”的呼救也不见得有什么用。病倒在路旁,冻饿几天,呻吟几天,惨叫几天,个别死亡。

以前在成都,经过茶店茶摊,总可以听到铿锵之声,由于指头拨动“大二百”的铜元。那无非是好玩。银元放在手上,播[拨]动撞击,发出铿锵之声,也就成了三十八年——一千九百四十九年西湖春景之一。这不是玩弄,所谓银牛的银元贩子,成了一种新的职业。他们聚集在清泰路众安桥,铿铿锵锵的你也“大头要么?”我也“大头要么?”,或者:“大头卖出!”“鹰龙洋卖出!”“大头我要!”“大小头我都要!”闹嚷嚷的马路上面挤满了人,弄得车子都通不过,警察走来赶一阵,也只有几分钟可以过。有时抓到几个关几天,曾经没收过大小头。可是愈抓愈多,愈赶愈热闹。实在因为银元已为大家所注意。无论机关的办公厅里,学校的教员休息室中,以及街头巷尾,熟人相见,“大头多少?”犹如西人的“Good morning”一般公教人员总是天天盼望发薪水。偶然得到了点金圆券,赶快去买大头。大头不够买小头,小头不够鹰龙洋。并非用过有余,为的是明天还要做人。如今西子湖畔,许多住宅的台门上,还都贴着盖有红印的纸条,“本部职员住宅”、“本部职员家眷住宅”。无以名之,名之曰门牌罢。这用处在于省却麻烦,免得有人硬要来租屋。由此所见,硬要租屋者的多了。今年的西子湖畔,还有一种特别现象,就是耶稣基督和天主,传教者的“热心”、“努力”。到了黄昏,经过西浣纱路,还可以听到大声呼嚷的“上帝赐我福”一类的话。“我们人是上帝给我们做的,泥塑木雕的菩萨有什么机[联]系?”在马路上随时可以听到这样的话,宣传的对象大概是背着黄布袋的香客。

载《论语》第176期(1949年5月1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