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北行散记
北行散记

刘白羽

旅人的心,碎在骡子的铃声里了…一天,一天。

天的东半,密洒了一层淡金的晚云,太阳又迟迟没在一丛灌木的兰叶上,从背后另渲染出一圈血般的红影来——几点暮鸦,飞到远空拍了细细的微风,看着庄路上的一片晚景,哑然而啼了。凝静的牧人,迈在一群绵羊雪白的尾巴后,村妇蹲在瓦檐底的石阶下,一团红光城炉口中吞噬了一根一根粗弯的木柴,反照红了她们菜色的脸,一缕,一缕……炊烟喷出来。淡紫的阴影也四面暗暗地笼罩上来了。

走过了的山渐渐迷失了,现在只剩几堆黑影黏在天边;那盘旋的深谷中,随着走的蹄印早被风雨吹没了,前面是一望莽然无际的平野,满眼是黄天、黄地、黄云和分饰在树木中间的村舍,更蔽断得找不出前行的一条路了。

骡背的旅人,是没有家的漂泊者,白的梦夜夜冻开了花,在夜风中,骡子倒不瞻前顾后,一步一步在路程上迈去。

亭亭耸立的白杨树外,看一片灰白的房子,模糊在一团暗影中分不清什么轮廓,只是粗细的线条穿插着,田野是被微黄的草掩盖了,偶然有两堆疏落的村舍走过去,带了数点早上的灯光——像萤火从空中纷纷坠下来了。

小米饭的香味,正飘荡在沉落的黄昏中,骡子的腿疲倦在一片泥涂里了。

店家门口,微黄的灯影摇晃着。一行骆驼拽了铃声,一步一歪的——院子里有先来的,正把铁蹄踏得山响,这一伙又迅速的挤进去,立刻又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扰了。躺在墙根的草屋,一点黄光织在一扇窗纸上——像一个黑的巨物,睁着两只大眼——透出里面深谷中的野枭般狂笑,窗棂在微微的战栗了。

夜里,灯上有草绿的虫子鲁莽地瞎冲着。

粗木的方桌上,一把豆青的茶壶从残缺的嘴上喷出一股热气来,朦胧的罩在眼前,像五月早晨的一片浅雾慢慢掩没了一切实有的东西,只忽低忽扬的铃声,好像还轻轻敲在辽远的黑暗中——我的心上,像荒芜了的草原,左右前后,一片青青的,没有一点可以插足的地方了。如果在残月半天的秋晨,泊舟千里江头,听远处寒笛好像一声声的暗泣,旅人的心会悄然想起故乡来吧!或是小楼一夜听春雨,在你辗转无眠,芭蕉叶上总是点点滴滴的敲到耳朵中来,旅人的心,也会悄然想起故乡来吧!现在一点黄豆大的灯火,摇动壁上旅人的瘦影了,隔屋的鼾声隐隐如雷,细微的透过几声,更叫孤单单没有入睡的人,心上彷徨起来了。流浪,流浪,何日是漂泊的止期,又何处是漂泊的旅人的家呢?

风从窗隙吹入,打得灯花一歪一斜,吐出了一寸长的青焰,围墙外有狺狺狂吠的野狗。夜更显得凄厉了。我默然吹灭了灯火,让眼泪尽情的在黑暗中流呢!

梦中……蟢子的家在树枝上,骆驼的家在沙漠上,我的家,在高高的山角边呢,还是在滔滔的黄河边呢?

载《文饭小品》第3期(1935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