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渔 村
渔 村

许幸之

苏州真是东方的最幽美的水乡。

当我们的篷船走过山塘的时候,我们可以看见两岸的屋宇,都是用石基建筑在水上;从石基缝中伸出层层的石坡,有许多妇女们在那儿洗浣衣纱。篷船由穹窿形的桥洞中穿过竹竿碰在桥石上,发出寂寞的音响。两岸间,那些复杂的角楼里有时送出些歌女的歌声,还有搭着路栅的酒肆间堆满着酒坛,更令人憧憬着中世纪的威尼斯的往事。

篷船穿过了密如蛛网的桥梁,便渐渐地离开城市了,经过十二里的水路,远远地看见一丛树林和村落,俯视着静僻的湖面。村上立着许多农家的夫妇和孩子,都在举手望我们的篷船欢呼,船夫摇慢了他的橹,把船靠紧了岸边,放好跳板,并且跑来告诉我:

“先生,这就是渔村北庄基了。”

我们由村童的引导,得游览了这渔村的全部。全部的面积共有五十亩的陆地,其余都是环绕村庄的河流。全村共有三百零八家,连婴儿在内共有一千五百多人口,并且各人都有着自己的职业。村上没有警队,但也不听见有什么恐怖的案件发生。因为村上的人口有限,所以各人的姓名和家族关系都互相熟识。虽然离开城市只有十二里的路程,但是乡民的风俗人性却很简朴,对岸有十数家村落互相凝视,两岸的村民隔河可以谈心。他们真和世外的桃源一般,过着那单纯而原始的牧歌的生活。

虽然乡下人总不免有些粗野,但他们却受着良好的教育,村上的学者们给他们创办了贫民夜校,通俗演讲所,民众阅报社,和民众图书馆的设备,这是普及一般年长者的教育机关。此外,还有一个素朴的小学校,可以容纳全村的儿童在那儿读书,虽然房屋不很宽大,可是教师和学生都充满着活泼的精神。一时上课铃响了,小学生们都麇集在那较大的课堂里,凝听着那位先生教授“常识”。一位小学教师带着滑稽的面孔提出许多极浅近的问题,小学生们举起他污秽的小手争相答复。有时一些白须齐胸的农父,搀着他们的孙儿走进小学校来,带着他们和霭而健康的笑颜和那年青的教师们攀谈。学校成了他们的家庭,渔村是一个安静的和平的世界。

在村里,我们还看到农父们坐在茶馆饮茶、谈心,有的架着眼镜在看城里的报纸。据说,这简陋的茶馆,也就是全村村民的俱乐部。村妇们有些抱着孩子们倚在门前,有些坐在树荫下刺绣或纺纱,常常听到她们在闲谈别村的趣事。当然我们穿过村巷的时候,鸡鸭和鹅群往往从脚边绕过,村犬并不咬人,耕牛伏在稻场上打盹。在稻场上我们还看见许多船底向天的渔船和渔网摊在阳光下曝露,因此我带着好奇心地发问了:

“孩子,这些渔船都是村上居民的吗?”

“是格,”那年轻的向导用苏州的土白回答我:“这村上的人大半的靠养鱼过活格。”

“难道一年四季都靠养鱼过活吗?”

“不,一年有三季打鱼,冬季就可以马马虎虎过活了。”

原来捕鱼的工作只有从春暮到深秋,严冬和初春之间,因为小鱼还没有长大,不能捕捉,所以大家都在空闲着。有些年轻的人们,往往利用这个机会出外经商去,或是临时出外帮工。一到了春夏之交,大家都回来,全村的渔夫便开始动员了。他们为了生活,早晨天明就下鱼池,年轻的渔妇们为了帮助他们丈夫的工作,不得不把孩子交给她们的翁姑,没有翁姑的,便交给小犬为他们看照。等到鱼尾装满了渔船时,渔夫便把他们的妻子送回村上,然后满载着船鱼摇向城里去。

直到傍晚或是明月初升时,渔夫们摇着空船,沿路高谈着市价,或是互唱着调情的山歌归来,渔船停在灯火如萤的村前,渔夫们由船舱里取出从城市里沽来的老酒,扣好船索,缓步穿过村巷,走进矮小的瓦屋。有时妻子们立门前鹄候着,接过丈夫的酒瓶,走进绿光如豆的火油灯前,渔夫在朦胧地饮着老酒,妻子立在桌边剥着花生,听他的丈夫高谈着从城市听来的闲事。

后来,向导又把我们引到村后名三角洲的湖面去游览,那儿和蛛网一般密的鱼池,布满在三角湖的周围。池边插着无数的白杨,湖水被风吹起了微波,中午的太阳正射在那儿远山之上。这时,我们又在湖岸的白杨丛中,发见了一所孤零无靠的茅屋,茅屋的周遭长着深深的草,生满了许多野花,湖水里反射着茅屋的倒影,但是那茅屋的门是静静地锁着。

“这是什么人家呢?”我禁不住地发问,“这样孤零无靠的住在这里。”

“这是一个外乡人陈大力的住屋,”那年轻的向导告诉我:“因为他白天给人家帮工,所以门总是牢牢地锁着。”

然而,我心里正在怀疑,难道这渔村里对于外乡人就应该如此待遇吗?这时那向导好像知道我的心理似的,便开始说那陈大力的身世了。

原来,那茅屋的主人是安徽桐城县人,年轻的时候是个非常强壮的壮汉,他一个人能担负两三个人的工作,所以人便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陈大力。他本来在城厢里一家徐姓的富豪家里种菜园,后来那家主人因为奸情的关系暗杀了一个美好的丫头,私下把那丫头的尸体埋在自家的园里。两年后,陈大力因为锄地,在榆树根下发见了那丫头的尸骨。可是,当这丫头未死以前,早就和陈大力发生过情爱的,大力便带着尸骨到官厅呼冤,但他不知道当时的县官,就是他主人的未来的女婿。县官当时便把大力押起,一方面拿这案件要挟他的主人,主人畏罪,答应县官的条件,便把这不白的冤案推在大力的身上,以杀人罪判处了他无期徒刑。可是大力因得了外援和内应,便越狱脱逃了。一直流落到这里来求他的朋友帮助,可是他的朋友已经死去多年。初来这里正是工忙的时候,人家看他力大,便找他临时帮工,后来他很勇敢地打退了一个偷鱼的恶汉,于是村人发起捐给他那所茅屋,托他看管全村的渔池。他已经来到这儿二十八年,现在已经衰老,头发已经斑白,并且已经帮工不动,有时自家在公共的湖里钓些鱼,自做自食罢了。

“好了,”那年轻的向导继续着说,“老头子也没有孩子望他要饭吃,先生,这样多不好呢?”

当我们的篷船离开岸边不到半里的路程,远远地看见那边堤上走来一个衰老的渔父,他背着鱼篓和竹竿,蹒跚地向那锁闭着的茅屋走去,向导的孩童顽皮地望他打着招呼:

“大力伯伯,你又钓得几头鱼哪?”

“五六头,”那老者远远地回答道:“好孩子,你又带人来游湖吗?”

这隔水谈话的喉音不久就在湖上消失了,向导的孩童虽然没有向我说明那个老人是谁,但我已经明白,这大概就是那锁闭着的茅屋的主人吧!

载《现代》第4卷第5期(1934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