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村及其居民
韩北屏
生活在乡村中——虽然这个乡村和一般的所谓穷乡僻壤还有着不同,但是,住久了,一种城里人惯有的寂寞之感,还是很经常的会发作起来。每当在我感到寂寞单调的时候,我就只好以两种方法来排遣无聊:一种是遐想,另一种是仔细观察活动在我周围的人们,那些自得其乐和终日辛劳的人。
是的,我应该先将这个与其他乡村不同的乡村介绍一下,免得你们以为凡是乡村,大都是一样的:几间茅屋,墙壁上挂着牛粪的圆饼,麦场上有稻草堆,屋内阴暗,空气和阳光仿佛害怕屋内人畜杂居的烦嚣,所以绝迹了。再有,那里的居民,一般都是憔悴的,而且也是粗野的,女人笨手笨脚,会当着生客的面前,拉出皮口袋似的两只大奶子喂小孩;小孩子呢?一定是拖着黄脓鼻涕,上身穿着大棉袄,下面却光着屁股,瘦得像猴子,脏得像泥鳅。
可是,我所要说的乡村,却绝对不同。——也许不是乡村不同吧,至少是我所住的那个村庄不同于其他的村庄吧?
说是村庄,实在这个村庄的规模与繁荣,将令很多号称为县城的城市感到寒伧。我走过很多县城,其中有些简陋渺小得简直使我不能相信他是县治的所在。它们的面积比不上一所普通的省立中学!站在十字路口大声一呼,会使四个城门口树上的鸟雀惊起;抽一枝烟卷,可以绕城两周。然而,这一个村庄,它的宏丽与宽广,也是使我不能相信这仅是一姓的庄园。
这一个村庄的面积,我无从正确的说出,但是以散步的姿态绕行一周的话,必须要半小时以上:倘若连环绕和附隶于它的一些小村落计算在内,那必须以三小时以上的快步,方才可以访问完毕。
我现在还是单单叙述这一个主人似的大庄子吧。
在庄子外边,有三条护庄河。河面大约有一丈多阔,河上都有吊桥,入晚就拉了起来。靠近庄里的两条河内,全都插有尖刀,只有靠近河面的二三寸是无碍的。这样的设备,目的是为了预防有人泅水而过。庄内的墙垣,也有防御工事:墙头上有玻璃片直立着,墙上有枪眼,而且有土炮的设置。有一次我偶然沿着墙壁绕行,走到转角处,披开蔓草,却见一根乌铁管子伸出墙外,我吓了一跳,却原来正是庄内的重武器——土炮。从这样的布置看来,的确够得上称为森严的了。至于走进大门之后,却使你更觉到十分神秘。屋子的建筑并无太特别之处,但是房屋的回廊与甬道,却是短而且多弯曲。屋内的门更是特别繁复,一间房有两个门的算是最普通的,所有的屋子总有三个以上的门,甚至在一爿墙上开有两扇门。据他们告诉我,房屋开了这样多的门,全是为了防匪。根据他们的经验,假如土匪渡过三道河,攻破了大门,闯过了回廊与甬道,他们走进了任何一间屋子时,面对着如许多的门户,他们也将彷徨起来。同时每一扇房门后面,都可能有一个守御者,换句话说,闯入者踏进每一间房,立刻就遭遇几个无从防御和计算的危机,这样,他们不是被狙击,以至伤死,便是退缩出来。主人们用这样的工事,曾经几次奏过凯歌。然而,当这个庄子的新客人们踏进时,见到这样曲折的过道,这样众多的门户,总会引出很不少的幻想。我便是其中的一个。我曾经在傍晚的时候,踏进一间客堂去找是房主人的我的朋友,就在我站到房屋中央时,有三扇房门同时拉开,一阵吱呀的声音,使我手足无措起来。还有,这些多门的房屋里,往往在墙角的地板上有一块活动的木板,可以拉起。我有一夜在睡梦中,听得我床前地板上有响声,睁开眼睛看时,一个扛枪的庄丁慢慢地从地下走了上来……
这样来叙述这个村庄,似乎是在夸张,实在说来,我的描写,还不能将那个村庄所具有的神秘完全说了出来。
我应该补充说一句:造成这村庄的神秘的,不单是那些古怪的建筑,还有一些不调和的洋式房屋,也是令人有讶异之感的。譬如,在一排土墙茅草盖顶的仓房之后,忽然会有一幢有钟楼的古罗马式的圆顶洋房,而在洋房的侧面,居然又是一座飞檐的六角亭子。又譬如:一间有大玻璃窗户的客厅旁边,是一座三层的瞭望碉堡,闲暇和紧张贴邻而居。
这村庄另有一个特点,是树木的特别繁密和葱笼,松树和银杏,像英雄似的矗立在各式各样的树木之间。假如我们能升高作鸟瞰的话,一定会以为房屋的顶是飘浮在绿色的海中。可是,当心一点,走在树林之中,应该注意到拉扯在树杆上的铁线,因为那是警铃的线,不能随便拉动的。再有,你如果偶然发现一颗松树的树干异样的光滑和平直,因而用手去抚摸它,仰头作进一步欣赏时,你一定会遇到在离地一丈多高的树竍间,正有一个人低头对你微笑。你不必害怕,这是主人派他们升高瞭望的——是村庄的哨兵。
自然,说到这里,我若是再不说明这村庄位置在什么地方,又为什么要如此戒备的话,你们将以为我是在构造一个离奇的场面,故意来耸动别人的听闻了。
一些也不是假造的,这个村庄的确是如此之森严壮丽而又诡谲莫测的。村中的先人们,在百年前曾随着李鸿章打过“太平天国”,他们都是“淮军”的主要人物。当满清的主子“论功行赏”时,他们不但受到“加官晋爵”的荣耀,而且还受领一块“封地”——这便是我上面所说的那个村庄的由来。现在,这个村庄仍躺在江淮之间的那块沃野上。
应该说是我的遗憾吧,当我来拜访这堂皇的村庄时,它的堂皇已成为古塔上的一块金瓦,发霉而且褪色了。我所看到的是那些给历史的烟尘薰黑了的建筑,以及和建筑同样陈旧了的人们。一切都是褪色了的,只是幽深的气氛更其幽深了。
仅存的一个老主人,是那位“征洪”的将军的儿子,现在像幽灵一样的蜷伏在他的卧室中。然而,他的快乐与愤怒,还是可以使全村的子弟们高兴与害怕的。这位老主人,轻易是不见人的,我只是在他们家族的大宴会中,看到过他一次。他苍白的脸,银白的须眉,高而瘦的身躯,摇晃着有如风中的枯树,颤巍巍的走了出来。我从他的形态上,读完了他们家族兴衰史的重要的一页。老主人有一个怪癖,喜欢在半夜里去到他的卧室的对房,常常走进房去,关上房门,独个儿在里面喃喃自语的经过几个小时,到天亮了才泪眼模糊的走了出来。家人都说他是去诵经的,子孙们并且以此赞美着他。我却有点怀疑,因为那所屋子里面没有佛像、没有经文,设置一如普通的卧室,只是无人居住,而且老主人不许任何人走进那间房,窥视是绝对不宽恕的。我由他的曾孙的率领,曾在一个清晨冒险去侦察了一次,那位叛逆的曾孙告诉我,这是一个家族之间的秘密:老主人在五十年前,就是在那间屋子里,杀死过他的长子和他最爱的一个小妾。这自然是一个绝大的创伤,五十年的光阴都没有冲淡他的记忆。我听了这个故事,想象在半夜里的喃喃独语,对那间古屋不禁生出畏惧来。
还有一个屋子,在后园隔墙的地方,像孤岛似的漂泊在全个庄宅的位列之外,屋的四面尽是树,短墙外是护庄河,河那边是高大而多姿的紫薇山,风景好,并且肃静。我曾向主人提出要求,希望住进去。但是主人用有礼貌的态度劝阻我,说他不愿意客人受如此冷落的款待,而且安全也是他所不能不顾虑到的。又是那位叛逆的曾孙告诉我,那座独立的屋子是“惩罚的屋子”,一切违犯了家规的人,一切缴纳粮赋不能满足主人或者管家心意的人,都得送到那里受惩罚。其实是刑场,因为有许多人的生命是因此而结束在那里的。的确距离是遥远的,呼喊不易透过墙壁,更不易透过密密的树林。我看到那些被蔓草封蔽的小径,我知道彼端有一所凶屋。
庄内的居民,他们有一个值得赞叹和值得怜悯的德性:他们太容易满足,他们的痛苦很短暂,因此他们都快乐的陶醉在任何一件细小的幸福中。譬如像年长的主人们,有些在茶与烟的伤害中寻找乐趣,有些在鞭挞咒骂别人中得到发泄,有些以多得一担谷为满足,有些在渔猎妇人中消耗自己的生命;女主人们,以多听好话为荣,以饶舌和嫉妒来滋养日渐枯萎的生命,以责备别人而自己却放浪形骸为高贵。这许多人,和这一个村庄的气息是一般的灰暗。
然而,幽灵似的祖父,只能在半夜喃喃独语;古老的建筑不比青山更能耐久,时光也使它衰老了。在这些腐草与荧火虫的村庄与居民中间,一些痛苦的灵魂在受着煎熬。他们憎恨,他咬得牙齿吱吱作响的怒目而视,他们企盼着火、风、大水,以及一切可以毁灭掉这村庄的东西,自然也有些愿意首先毁灭掉自己的善良的灵魂。
那叛逆的曾孙,应该是这村庄中最幸福的人。他说从来不愤怒,从来不悲哀。他为了证实他说话的诚实与有理,他领我到大厅上去看一件东西。那是一块匾额,是哪位颟顸的“大清皇帝”的恩赐,上面叙述了这村庄祖先怎样为帝国服务,又怎样为皇上所依赖。匾额的当中是四个大字,用金箔贴成的四个字。我们看过这块匾额,他告诉我:村庄的命运正如同这块匾,金箔脱落了,就显出它的寒伧。而这种命运又怎能逃过呢?
抱歉得很,当我离去这村庄时,我回头抛下一个祝福:愿意走出来的就走出来吧!其余的让他和村庄的毁灭一起毁灭!
一九四三·四·二十,桂林
载《野草》第5卷第5期(1943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