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日
味 橄[1]
我自从去年北平回来以后,已经有一年多没离开上海了,不说远出旅行,甚至连埠头和车站都没有去过。今年春到江南,虽也曾动了几次念头,想到西湖上去看看春色,可是生活束缚了我的自由,穷困摧残了我的愿望,一直使我未能离开这里土与煤灰笼罩着的上海一步每天早晨起床以后,随便喝了一碗稀粥,就走到那磨肩擦背地百来个人挤满了一堂的办公室里,一面伏案绞着脑汁,一面吞吐着室中的炭气气只管戮力朝着能率的顶点去,而忘记了养生上必需的条件,当一切都很顺利地进行着的时候,其间只有咳嗽呼气,而无欢声与笑语。偶然抬起头来,便看见一些用手支着头的凝固的面孔,低头去看则不外是些修改得十分潦草的原稿和红笔画上许多线条的校样。耳中始终充满着轧轧的机械声音,使人听得烦躁不安,仿佛脑髓都被它捣乱了。你不能睁开眼睛做一个美的白日的梦,甚至连梦想听到一声黄鹂,或看见一朵玫瑰都不可能。当那干燥的喉管里灌下一杯浓茶去,觉得湿润了一点的时候,随即便要带着诗人举杯消愁的心境,捻起一枝烟来拚命的吸,意思无非是想借尼可丁的力量,刺激一下脑神经,使它清醒一点,然而这种企图的每回都是失败了,因为不吸还可,一吸便越吸越糊涂,最后只赢得头晕目眩,舌敝唇焦。放工回家以后,又成了自己案头的捕获物,像一把钩一般地挂在那上面,直到夜阑人静月中天的时候,才取下来。
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这种同机械一样的生活,也和乡下的农夫似的忘记了伸腰,陆放翁说得好,“书生事业无多许,二十毛锥老未休”,使我把整个的心身,都寄在行间字里,其余一切人间乐事,都让给他人享受去了。
看看又是浴佛节来了,静安寺烟雾弥天,满街露店,游人来的特别的多,磨肩接踵,挤得满头是汗,看去就像一笼刚蒸熟的包子。我们看见一个燕子之来,并不能说就是夏天到了,但看到静安寺附近这种蒸笼中出动的人头,便即时就知这今年春已无多,而炎威的种子已经在抽芽了。西湖边的桃花,早已不知何处去,只剩得杨柳成阴,绿肥红瘦,再没有多少鲜艳的颜色可以看见了。“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但不能出游的人,就老死在江南,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恨春天,因为春天只能给别人以快乐,而不能让我享受一点。它所给我的,只是一些烦恼,一段春愁。眼看着大自然又到了返老还童的时候,而我却一天一天地老了。爱欲未能全消,智欲又日加剧,这种内心的苦闷已经够受了,怎奈得更加上春的嘲弄?心情是这般紊乱不宁,身体又如此慵懒无力,打开书来看不下去,吃东西又无口味,无论做点什么,都容易感着厌倦,甚至做梦都容易醒,像我这样不会享乐,只会烦恼,少年时代已经过去,而中年就快要到来的人,真该避免春天才好。我何必去游春呢?不看不会嫉妒,也少讨些苦吃。我今年春天没有机会出外游览,也许正是我的幸运。
春天好比正在破瓜期的少女,夏天则像年过四十岁的壮男。只有初夏正合着我这样的身分,青春业已过而中年尚未到来,正应该把落去的花委诸泥土,而努力发展浓绿的叶,未熟的果。英国的诗人白浪宁在一首情诗中说,世界虽是光辉,仍不外空白的一片,就如一个镜框,正等着一幅画来装上。惟望爱的灵气从天而降,来完成这个夏季——人间。
我爱初夏。爱它一扫春天的柔弱,勇往直前,而富于创造的精神,不受宴安的鸩毒,它不迷恋过去的温和,而只景仰未来的强烈。惟有初夏,才是有希望,有作为的,值得我们去学习的一个榜样。我在春天不出去游,到了初夏非得出去看看不可。
正是五月的第一个礼拜天,我们在上午八点半钟,齐集北站,九时开车,一点多钟以后就到了我们的目的地——青阳港。
下车四顾一下,平原千里,只有一座西式的洋楼矗立在车站的对面。这便是新近建筑的铁路花园饭店。如果依据英国诗人彭芝的说法,乡村是上帝造的,那么这个洋式旅馆便是在上帝所造的大工程中一点极小的人工的表现。然而它在青阳港这个小地方,却似乎伟大得了不得。它的存在就等于北平的故宫,上海的国际大饭店,我们的目光首先就集中在它身上,反而对于上帝的伟大工程完全忽视了。我们跨过轨道,走进花园饭店去。果然花木环绕,绿草如毡,杨柳外有池塘,过小桥有假山石洞,修竹数竿点缀在小坨之畔,花园虽小几乎应有尽有,旅馆前有一走廊,走廊外护以常青树木,使其成一绿荫之巷。我们先在走廊上品茗,然后入室午饭,地点清凉,菜尤可口。许多西洋人也和我们一样叫的中国菜,用调羹筷子来吃,看去似很滑稽。我一到这个车站,不知怎样就想起以前到过的日本海水浴场的情形,现在看到这些西洋人之放浪形骸之外,尤使我觉得有联想的效果。他们男女杂处,大吃大喝,有的女的吃饭时也仍然是穿一件浴衣。即上身着一马甲,下身短裤仅够遮股,四肢裸露在外,吃过饭她们到绿茵上甚至将上身全部脱光卧地实行日光浴。这种情形较之海滨,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不同的,只是一为黄沙,一为绿草;在黄沙前面的是大海,在绿草前面的是一条小港。海可以入浴泅泳,这儿的港则只可以划船。旅馆中备有一种游艇,随时可以租给客人去划。我们当日就租了两个游艇,八人分坐其中,出了码头便泛乎中流,直朝下流划去,这时上有飘忽的白云,下有微波的清流,我们置身其间,好像自己也溶化到大自然中去了一样。宇宙虽大,而我却分得了一部分,随着水波的上下,就像身在半空,以泉为枕,以云为被,以宇宙为帐,以太阳为灯。我卧在这个伟大的衾帐之中,甚至忘记了自身的藐小,好像太清中只有我,而我的一举手,一投足,皆足以扫千军而定天下似的。
世界上的东西之所以有大小、高低、美丑、善恶、贤愚等等,都是因为比较而成,如果没有比较,那么顶大的东西,也可以说是顶小的,同样顶小的东西,也可以说是顶大的。我们走到小人国的时候,我们的身躯自然魁梧奇伟了,再走到大人国去,便又觉得自己是侏儒一类的人。我今置身于江南的天地之间,平视过去见一片平原,无高山,无大树;仰头看去,也只见二三飞鸟,点在白云苍穹之上,他则一无所有,自然这时最大的东西,只有我自身了。
我就在这种自大自满之中,做了一回白日的美梦。等到梦醒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船划到另一支流中的岸边停泊下来。大家上岸休息,分食所带来的水果干粮,照相的便开始选景,倦了的就伸长四肢,仰卧在草地上,索性睡他一觉。我便举目四瞩,想尽量地饱看一下野景!垂熟的麦田,在阳光中放出黄金的色彩,与邻畦的红色的紫云英斗艳,阡陌间的野草花也时时一露头角,在微风中向着我们扭扭腰肢,点头含笑,我们不睬她,她便去戏弄那些狂蜂浪蝶。最胆大的就是那些蚱蜢,居然跳到我们的头上来。这时四野都曝在午后的阳光里,形成了一种自然的寂静,我们听到野草的私语,草虫的唱和和微风的叹息。空气是全透明的,我们可以看见极小的昆虫在空中飞舞。直到红日偏西,远处的炊烟像银线一般地从天上吊下来,我们才感到是归家的时候了。于是大家急急登舟划回旅馆,趁四点半的火车回上海。
这一日之游,把都市人心中的积郁洗除净尽,而我全家三人所罹的气梗在胸欲吐不能的老毛病,从这次郊游回来,不知在何时竟都完全好了。
载《文饭小品》第5期(1935年6月出版)
【注释】
[1]即钱歌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