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第二十五章 不甘寂寞
第二十五章 不甘寂寞

八十

尼克松纠合宋美龄要拉杜鲁门下马,杜鲁门心中也有数,他也物色了一个人物对抗宋美龄,这个人就是宋子文。

宋子文一直不明白,蒋介石不通常理、不符合西方民主准则的独裁统治,如何能在大陆维持那么多年。在大陆一败涂地之后,居然还能在台湾复辟。自己一直致力建立西方式的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竭尽全力,却每每被破坏殆尽。而自己也只不过成为蒋介石手中的玩物。现在宋子文才58岁,身强力壮,他不愿意追随蒋介石到台湾再成为人家的仆从,但也并不想从此就蜗居一室,老死异国。现在他和在美国的李宗仁、胡适,在香港的张发奎等组成的所谓“第三势力”来往密切,准备在台湾有所作为。

杜鲁门在白宫会见了宋子文。他开门见山地说:“TV,我的朋友!你的小妹蒋夫人正在利用美国的言论自由到处发表演讲反对我,他攻击麦克阿瑟,目的是把我搞下台。她跟院外援华集团的骨干成员正组成一条战线,包括尼克松、斯佩尔曼红衣主教、埃弗雷特、德克森参议员、迈阿密运输公司的老板、美国驻巴西大使等等,这是不能容忍的!你对此有何说法?”

宋子文还不完全明白杜鲁门的用意,以为他要自己对此负责,或者劝说宋美龄。当了多年外交部长的宋子文当然知道利用这种机会来要价。他不紧不慢地说:“总统先生,国民政府在大陆垮台,与你的援华方针是有关系的,我看他们这样做不无道理。”

杜鲁门辩解说:“我并不是不支持国民政府,而是不支持蒋介石的独裁统治。假如有一个受过西方教育并且愿意在台湾建立民主政体的人掌权,我是会全力支持的。”

宋子文耸耸肩:“你知道你的假如仅仅是一个假如,所以你永远不必为此做出什么。”

“你误解我了,TV!现在明明就有这样的人选,这种假如很可能短期内就成为现实。”杜鲁门说后半句话时狡黠地向宋子文挤着眼睛。

“那是谁呢?宋美龄受过西方教育,可你不喜欢她。蒋经国受的是俄国教育,不符合你的标准。陈诚……”宋子文一个一个掰着指头数给杜鲁门听。

“不要玩捉迷藏游戏了,TV,你才是中国的希望!你何时行动,我一定全力配合。”杜鲁门单刀直入了。

“我?我可没有这种兴趣,也没有任何行动打算,总统先生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宋子文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

“哈哈哈哈!”杜鲁门笑得是那样放肆和怪气,“你的秘密全在我的掌握之中。你购买了大批枪支弹药,包括美国机械公司的最新产品——恩匪尔德步枪。4.5万支啊!现在就放在加拿大的仓库里,它的使用地点是台湾!而台湾当局并不知道这件事,这意味着它的作用将是一场政变……”

宋子文惊得张大了嘴巴。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总统先生,这种玩笑开不得呀!”

杜鲁门昂头不理。

宋子文只好说:“不错,我是想改变一下台湾的状况。我不管什么主义,实际上没有主义更好,只要对经济发展、社会安定有好处的办法我都愿意一试,以效果为最高准则!”

杜鲁门嘻嘻一笑:“对嘛,真人不要说假话。我的情报绝对准确。但我不是要坏你的事,而是要全力支持你!现在你的妹妹蒋夫人正在美国施展她的老魔术,与我作对。现在我们做一笔交易怎么样?我支持你在台湾的行动,你在美国发出另一种声音与她对抗,怎样?”

“这样做会不会暴露我们的企图呢?”宋子文有些犹豫。

“TV,我们西方有句话叫‘过分隐蔽反而会暴露秘密进攻的企图’,你们中国兵法中好像也有类似的话,是怎么说的?”杜鲁门紧盯着宋子文的眼睛。

“也对,三十六计中是有这样的话,叫‘太阴,太阳’,是说隐藏太深的,反而等于放到最明显的地方,因为让人疑心太大了。”

“对,就是这样。你现在在美国和蒋夫人一唱反调,大家以为是正常的,按你的性格逻辑应该如此,会认为你是谋求在美国立足,而忽略你还会在台湾采取行动,这不也是一种声东击西吗?”

“好,我干!”宋子文一拳擂在桌子上。

一台好戏就这样开场了。

在宋美龄开始发表演说攻击麦克阿瑟,到处鼓吹艾森豪威尔才是下任总统最佳候选人的同时,宋子文成立了反对麦克阿瑟下台的指挥部,向支持杜鲁门的人提供援助,并且亲自出马发表演说,挖苦艾森豪威尔“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当一个公道的总统,何必去竞选呢?”

宋子文得到美国现任总统的支持,明显占了上风。美国最大的报纸《纽约时报》在一版显著位置刊登了宋子文演说的照片,并且配发评论说:“我们深深欣赏宋子文先生的口才,佩服他对事业的热情和坚强意志。他是中国第一个头脑清醒、敢说实话的演说家和政治家!”

宋美龄演说的消息被放在无足轻重的社交版,评述中称:“蒋夫人是世界上头号俱乐部的女会员,她的演说只是一种东方式的梦魇,无论见解和口才都不能望其兄之项背……”

八十一

宋美龄气恨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孔令侃望着宋美龄:“姨妈,你说吧,我可以用何手段对付他?”

宋霭龄瞪他一眼:“他是你舅舅!”

“大姐,你说怎么办?这事我看只有你有办法。”

宋霭龄坐得稳稳的,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思。

孔祥熙嘟囔着:“这杜鲁门也真邪门,怎么想出个让中国人对付中国人的办法,而且是叫你们兄妹自己窝里斗。这不跟他妈老蒋一个样吗?”

宋美龄斜他一眼,还是望住宋霭龄:“大姐,起码,你可以劝劝他吧,多年来他可是听你指挥的。”

宋霭龄呷一口柠檬果茶:“今非昔比,现在他哪里还听我的?”

“反正得阻止他,你说用什么办法?”

“兄妹间事,我本不想介入的。谁也不远,谁也不近,我都是大姐,我一帮谁,不显得我这个大姐不公了吗?”宋霭龄还是不愿出招。

“好了大姐,这样吧,你是对我那老头子还有芥蒂,我现在说话还管用,我要他把台湾的外汇存底都放在姐夫的中国银行里,你也拿住他一把,今后他也不敢轻易对你们怎么样,这样总可以吧?”宋美龄最懂大姐的心思。

“真的?”孔祥熙眼里闪出光来。

“姨妈,你真好!要是这样,今后我一切全听你的!”孔令侃跳到宋美龄面前,用力抓住宋美龄的胳膊晃着。

这一桩事非同小可,这不仅给孔家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还等于给孔祥熙恢复了政府职务,他可以对台湾的经济起某种遥控作用了。七八十年代,台湾外汇存底达到700亿美元之巨,一直被孔家的银行操纵着。

宋霭龄面无喜色,只说:“这样也好。你要抓紧办,这是对我们两家都有好处的事,你也方便了嘛。”

宋美龄点点头:“我说了的一定办成,你们可以放心。大姐,你倒是说说,怎么对付子文吧?”

宋霭龄把头往宋美龄跟前凑凑,声音压低了说:“你哥这一招,我看是项庄舞剑,并不一定只对着你目前在美国的活动。”

“啊,你是说,他还会在台湾有所动作?”宋美龄真正吃惊了。

“你想吧,美国的制度人人明白,哪一个人也不能当一辈子总统。子文一生做文官,胆子小,算计多,是他的特点。如果没有更远大的打算,他很难让人拉上自己出面和你作对,又涉及下届总统人选争斗的问题。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他居留美国的风险吗?即使这次杜鲁门胜了,也只能再任四年,艾森豪威尔还有机会上台。所以,他很可能与杜鲁门有交易,将在台湾有所动作。他与第三势力的来往你没听到什么吗?”宋霭龄一字一句,有板有眼。

“哎呀,是的,大姐。多亏你能这么深入地分析,经你一点拨,我也想起来了,他肯定还有别的打算。这就不是光涉及眼下我的面子和台湾对美关系的事了,这涉及谁在台湾做主的根本问题。你看怎么办才能防止台湾出现不测的局面呢?”

“老蒋是我的妹夫,子文是我的兄弟,其实,谁掌管台湾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宋霭龄又要往回缩。

“不,这可不一样。如果老蒋对你们不好,有我在,我还可以施加影响;而他要是得势,不听你的,你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宋美龄也很会抓关键。

孔老爹早忍不住了:“我说你就帮帮小妹吧,子文毕竟还是个未知数,能成不能成还很难说,我们还是把宝押在保险的一方。再说这次大事上我们出了力,老蒋也不会没数的。”

“就你能!”宋霭龄不满地剜了丈夫一眼,头扭到一边去了。

宋美龄这下笑了:“姐夫的话并不错,他只不过把肚里的小算盘放在桌上来拨拉了,一家人嘛,说明白了更好。”

“对咯!咱老孔是实在人。”孔祥熙自我解嘲地笑着。

孔令侃又来了劲:“姨妈,你也别光信我妈多大能耐似的,其实她的分析还不是听了我的情报才……”

这下该宋霭龄笑了:“你瞧瞧这一对活宝,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把我的西洋景都戳穿了。”

宋美龄说:“其实他们是大智若愚,姐夫把好处摆到了明处,外甥证明了你的正确,你们三个人合伙涮我呢,当我不知道。”

宋霭龄道:“不说这个了。其实子文是命运多舛之人。我真不愿和他为难。他虽身为文官,没有一桩顺利的事,一生六次被刺,也是次次惊心动魄,弄得惊弓之鸟似的。”

“六次被刺?”宋美龄和令侃都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啊。第一次是在武汉政府任财政部长时,一些人因反对国共合作,收买不法分子捣乱。1927年3月,一个白俄暗藏武器,闯进财政部,幸被发现,一审之下,才知是受命刺杀子文的;第二次是1931年7月,在上海北站,几名暴徒又扔炸弹又开枪,子文的秘书当场毙命。这一次最险,知道的人也较多。”

宋美龄说:“这一次都知道,妈咪就是这一天在青岛病逝的,我以为就这一次呢。”

“第三次是1931年11月,他在南京的公馆起火,虽说扑救及时,只烧了两间房,但那一次人家纵火的目的,是要烧死他的。”

“同年12月,南京铁汤池财政部又起火,目的还是烧他。不过那次敌人情报不准,他那天正好到了上海。那是第四次。”

“第五次是1932年1月,在他上海法租界的家中,发现一颗定时炸弹。这一次也是玄得很哪。”

“第六次是他访美回国途中,路经日本横滨,一名法西斯分子企图在他上岸时行凶。”

“这六次没有一次刺中,但对他精神刺激颇大,恐惧感一直不能消除。他敢舌战苏美首脑,威名震动天下,一封恐吓信却使他几天不敢出门,这就是人们说他胆小如鼠的根源。”

宋霭龄讲完进了卫生间,半天也不出来。忽然令侃说:“姨妈,对付TV,我有办法了!”

宋美龄严肃起来:“不管怎么说,他可是你的舅舅。”

孔令侃嘿嘿一笑:“我有数,保证他绝对安全。”

宋霭龄回来坐好说:“对子文,我看主要是分化他同第三势力的关系,只要能拉出一二个重要人物,其余人害怕暴露企图,也就妥协了。一时拉不出人,也不妨用用离间计,使他们互相猜疑。”

宋美龄高兴地说:“大姐,今天晚上我请客,到最好的酒店去。”

宋霭龄说:“我有病,不能出门,你不知道吗?”

八十二

宋子文在一次演说中又遇到刺客,照例是随从遇难,本人无险。但他随后发表讲话,表示“结束政治生命”。果然此后一心收藏青铜器,直到1971年被一根鱼刺卡住喉咙,窒息而死,再没有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他对孔祥熙的成见也更深了,1967年孔祥熙去世,宋子文虽近在咫尺,却没有出席葬礼。

宋子文半路息兵,宋美龄一路风光。杜鲁门不抵大势,先撤下麦克阿瑟,换上克拉克为朝鲜“联合国军”总司令,接着自己亦被选掉,艾森豪威尔当选为新一任总统。眼看台湾局面好转,蒋介石坐稳了小岛江山,宋美龄前番诺言兑现,孔祥熙到银行上班更有劲了。

1954年,蒋介石在台湾召开第二届所谓“国大”,要在小岛上再搞一次选举闹剧,证明他还是“民国总统”。孔祥熙听到消息,就有些坐不安稳。

“夫人,台湾要搞选举,我想去试试运气。”孔祥熙先征求宋霭龄意见。

“怎么试法?”

“那总统自然还是老蒋,这副总统嘛,我倒想争一争。”

“想法不错,只是希望不大。”宋霭龄倒冷静。

“只要你能说服美龄帮我,希望还是有的。”孔祥熙很执拗。

“也好,只要能争到提名,就是胜利。那将是对你被迫下台最好的平反,最好的正名。”

“这首先就得看你的了。拜托夫人!”

“山西来人了吗?”宋霭龄一本正经地问。

孔祥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呀!”

“那咋这么酸的老陈醋味!”宋霭龄刚说完还是憋不住笑了。

“老鸹死了三年——”孔祥熙明白是捉弄自己,不满地回了一句。

“怎么讲?”

“就显那张嘴了。”

“好好,以后我再不开口,再不动嘴,行吧?”宋霭龄正襟危坐起来。

“不行不行,辨析事理,预设计谋,不动嘴怎么行?”孔祥熙怕她当了真。

在台北的宋美龄忽然收到一封电报,说大姐病重,急忙匆匆赶到纽约。

一见面,宋霭龄正笑眯眯地吃芒果呢。宋美龄不悦地问:“大姐,这电报不是你拍的?”

“怎么,看到我躺在床上不能动你就高兴了?”宋霭龄反将一军。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这段正忙,一说大姐病重,把我急得嘴唇都起泡了,结果……”宋美龄只好又为自己辩解。

“这里有些事非你亲自来不行,用别的名义发电报不妥,权当我自己咒自己吧。”

宋美龄没了脾气。

姐妹俩谈了一会儿南美生意上的事,宋霭龄开始转题了。

“小妹,这次台湾开国大选举,副总统有些什么人选呀?”

“陈诚,蒋经国,还有人提名我来。”

“你来?开夫妻店,国际上影响好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

“这就好,这就好!这蒋经国——,你同意?”

“要论资历,他差得还太远,我也不同意。不过他很会抓人心,谁知道会不会出现突变。”

宋霭龄说:“这个你可要做工作。你只要讲讲历史上太子成事太早,势力过大,导致逼宫的几段故事老蒋就会明白。”

“嗯,有个熊掌难熟的故事,还有什么呀?”

“你找人一查就行,这类事起码有六七起,列出来送给老蒋。哎,陈诚这些人你估计结果怎样?”

“很可能在这些人中产生,尤其是陈诚,他最早来经营台湾,国民党才有今天这样一个地盘,否则我们已无立足之地了。他功劳不小,深得老头子信任,在下面也很有威信。”

宋霭龄伸出了指头:“这就是说,第一他很能干,第二他有功劳,第三很有人缘。是吧?”

宋美龄点点头:“是的,所以他的可能性最大。”

“完了,这祸根就种下了!”

“怎么讲?”宋美龄眨巴着眼。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上届总统、副总统之间的事,今犹在目,难道这第二届还要重演吗?”

“陈诚没有独立的势力,他好像也没有野心,大姐是否过虑了?”宋美龄已有些疑惑起来。

“野心是随着地位变化滋长的,这是一。第二,没有独立的势力更可怕,因为他与老蒋用的同一股力量,所以一旦要搞名堂,老蒋连制止的力量都找不到。不像李宗仁属于桂系,老蒋还有自己的嫡系与之抗衡。不能不防啊!”

宋美龄沉思一会儿:“也有道理。不过这话只能给老头子私下讲,陈诚目前呼声很高,给下面的人做工作,总不能说这种话吧?”

“当然。可以讲另一种道理。美国有一道智力测验题,说一个小岛上有九个人正在度假,他们是州长、医生、副总统、歌唱家等。突然传来消息,说这个小岛将在当晚的地震中沉没,而来救援的直升机只能载走八个人。问应该留下谁让他听天由命?”

“留下谁?”宋美龄被这个问题吸引住了。

“正确的答案是留下副总统,因为副总统是最没用的人。州长、医生、歌唱家都是社会生活中必需的人物,而副总统在总统健在时没有一件事可做。他惟一的作用是在总统缺位时递补。对台湾来说,副总统连这点作用也没有,因为老蒋的身体肯定能任满任期。这样把一个非常能干的人选上副总统就把人才浪费了,不如给他安排更能发挥作用的职务。”

“这个道理很好。哎,说了半天,这个不合适那个也不行,你到底想干什么?”宋美龄这才想到宋霭龄的目的。

“我给你推荐一个人选怎样?”宋霭龄笑眯眯地说。

“谁?”宋美龄警觉地问。

“别那么紧张!我推荐的人有功劳、有资历、有威望,就是没野心、没危险、没威胁,不争权、不生事,老蒋可以绝对放心,所有的人也可以绝对放心,怎么样?符合老蒋一贯的用人准则吧?”

“哎呀,这么完美、这么理想的是活人吗?是庙里的泥胎木偶吧?”宋美龄故作惊奇地说。

宋霭龄呵呵一笑:“差不多呀。你看看你这个大姐夫不是跟泥胎木偶差不了多少吗?”

“噢,你说他?”

孔祥熙适时推门而出:“亲爱的小妹呀,这个忙你可要帮的!我只要这个名,不谋求任何利益。你帮了这一次,今后你再有困难,就是要活人脑子我也现给你挖……”

宋霭龄不满地瞟一眼:“至于吗?我们过去给小妹那么多支持,人家是不会忘记的。知恩图报,人同此心,是吧,小妹?”

宋美龄只好答应了。

孔祥熙立即行动起来,先派了心腹骨干魏道明到台湾活动。魏道明原任过台湾省主席,熟悉情况,在台湾有一定人缘基础,是个很合适的人。岂知蒋介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四大家族中三家的势力逐出决策圈,虽对孔祥熙说过几句好话,只不过是利用而已,根本没有请神的意思。他不驳宋美龄的面子,只把孔祥熙的打算透露了出去。结果魏道明一到台湾,就招来了蒋经国、陈诚等人的一片喊打声。他们借助报纸,大骂“豪门误国”,影射魏道明是“豪门走狗”,并翻出魏任台湾省主席时一些烂污,大有与魏算清旧账的劲头。孔祥熙还想另派人,宋霭龄看出竞选无望,一面劝说孔祥熙放弃打算,一面传令魏道明停止活动。谁知魏道明停止了活动那些人还不放过,竟将他扣留台湾,不许返美。最后还是通过宋美龄做工作,台湾当局才允许他离开。

“副总统”的桂冠到底还是戴到了陈诚头上。孔祥熙最后一丝复出的希望也破灭了。

八十三

随着年龄的增长,宋霭龄越来越感到一种异域独处的寂寞和孤独。她想起童年生活,上海虹口路的家园如同仙境般缥缈,多么想去重温儿时的旧梦;想起一起长大的妹妹兄弟,如今与宋子文成了仇人一般,虽住在同一个城市,却互不相见,双方都有成见,化解的可能性很小;宋庆龄没有被蒋介石和自己家族的打击而压垮,成了不仅是中国而且是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尊敬的新中国领导人,宋庆龄多次捎信儿请自己回去,但总感到没有这个颜面。虽然现在锦衣玉食,却感到生活中缺少些什么,时时生出一种想听到乡音、想见到故土的强烈欲望。

孔祥熙吃过早饭,就把身子蜷在沙发里,歪着头在那里叹气。宋霭龄提醒几次,今天是该去银行上班的日子,孔祥熙照样一动不动。

“怎么了,是不是身上不舒服?”宋霭龄关切地问。

“不,我梦见我在井儿院把半筐捡回的煤渣倒在灶前,奶奶瘪着的嘴露出了微笑;后来又梦见在铭贤学校给学生讲矿产开发课,学生们嚷着要我带他们去搞实践……唉,都是梦!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我后半生决不到政府做官……我要另选一种生活。”孔祥熙说着眼角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宋霭龄也伤感起来:“我最近也老是做梦,都是童年的事,都是与父母弟妹在一起的事,每次醒来半天心口堵得慌……”

两个人都不吭声了。

“我听说人老想过去是年老的特征。我们真的老了吗?”宋霭龄还是先开了口。

“老了——”孔祥熙伸出干枯的手去挠花白的头发。

“老了……”宋霭龄喃喃地说,“我准备在父亲逝世30周年时好好祭奠一下,可这么多年我没能到父亲墓前去看过一次,父亲给了我多少慈爱……”

两个人无言,一会儿都嘤嘤啜泣起来。

孔祥熙忽然坐正了:“霭龄,你想家,想祖国?”

宋霭龄瞪圆闪着泪光的眼:“是的!”

“我们——回去?”孔祥熙试探着说。

“回哪里?”

“大陆——”

“啊!”宋霭龄浑身一哆嗦,“自从1927年我们把宝押在蒋介石身上,到1947年整整20年啊,共产党能饶了我们吗?”

“我们把财产都送上,算是折罪……”

“不行,不行!”

“杜聿明、卫立煌都放出来了,连沈醉也开始当起了文史研究员,我们回去总不至于比他们还差吧?”孔祥熙认真起来。

“他们,哼!我可是听说共产党给人都划了成分,我们回去还不是地主、资本家?监督劳动、改造!不行!你别说了!”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眼看我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难道要落外丧,当野鬼?”

“要不,到台湾看看?不管怎么说,那儿总还是中国。”

“对,到台湾看看!”

孔祥熙飞到了台湾,蒋介石还算给面子,派蒋经国到机场迎接,接着一起吃饭、叙旧。接连多少天,过去的老相识都来看望叙谈。一下子活动在中国人的圈子里,听到的是中国方言,看到的是黄种人面孔,孔祥熙感到比在美国多年说洋话看大鼻子心里舒坦多了。他给宋霭龄发去了电报,请她到台湾来。

宋霭龄悄悄飞抵台湾,孔祥熙和二小姐孔令俊迎接了她,宋美龄在草山给她安排了住处,姐妹俩自然抒发些感慨。接着宋美龄请了些朋友给宋霭龄接风,大家说了些彼此想念之类的话,一时倒也热热闹闹。

宋霭龄本为怀旧而来,在台湾住久了,渐渐感到些不满足。台湾的气候风光与她熟悉的上海、南京差别不小,再说小岛弹丸之地,三转两转就没什么看头了。但是最主要的,她接触的多数是从大陆撤到台湾的老年人,老年人谈论的话题无非是两个,一是儿童时代的往事,一是死和死后问题。

一次,蒋介石请孔、宋两家的人和儿孙辈一起到一个地方春游。汽车开出台北60公里,来到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宋霭龄一阵兴奋,感到这个地方似曾相识,只觉青山叠翠,湖水如镜,一座四合小院掩映在红花绿树之中,大不同于台湾当地民居,倒像是大陆某个地方。

宋霭龄还未说话,孔祥熙先开了口:“哎呀,宝地宝地!”蒋介石赶忙凑过来问:“亚兄,你说什么宝地,怎么个宝地法啦?”

孔祥熙喉间咕噜了两下:“风水宝地!”

一行人在山水间游览一番,在绿草地上进行了野餐。乘着饭后的兴致,蒋介石带大家进了四合小院。暗红色围墙,楠木画廊,室内是明清式家俱,还有袅袅香烟从明堂飘出。

宋霭龄马上返身折出了小院。

宋美龄追了出来:“大姐,你……”

“噢,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地方,像是佛堂,或者是祠堂——”

蒋介石跟了出来:“嗯,大姐好眼力。唉,都老了!这地方——今天乘着大家都在,我干脆说明了吧。三年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散心,就发现这儿很像我的故乡浙江奉化溪口镇。庸之兄,那山,像不像四明山?像!我今生只怕回不了大陆,今天我对着大家宣布一条,算是遗嘱之一。我死后,灵柩就先停在这里。但我的最终愿望,是把我安葬于南京紫金山下总理的脚边……经儿,纬儿,你们要争取能回到大陆,不管什么方式……唉,我,亡国之君啊!”

蒋介石说完,颓然坐下,埋头沉思去了。上午游览时的热闹气氛一扫而空,所有的人都怔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八十四

“大姐,你真要走了?”宋美龄站着,看宋霭龄匆匆收拾东西。

“走吧,在这里,干什么呢?”宋霭龄怅然望着窗外。

“大姐,我们老了,有些东西要看得轻些……我们姐妹在一起,总可以说说话,彼此有个安慰……你一走,我感到孤单单的……”宋美龄说着,用手绢擦起了眼角。

前几天,宋美龄听说孔祥熙发牢骚,嫌蒋介石给的“中央评议委员”是无用的虚衔,宋美龄以为大姐决定走是为了这件事。

“不,小妹,我们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看轻看重的事?太伤感了——前几天,又听见于右任老先生吟诗——‘仰望高山兮,怀我故乡’。台湾,老人太多了,怀旧气氛太浓,大家聚在一起,总是怀乡怀乡,就连那些老兵也是这个调。我担心待在这里,心脏受不了,还不如离开……”

宋霭龄说着,已经有些哽咽了。

宋美龄停了一会儿说:“大姐,过两年,我找你去……”

中央社发了一条消息,说前行政院长孔祥熙博士抵美做健康检查,在美治疗后仍将返回台湾。

宋霭龄从广播中听到这条消息,翘起嘴角摇摇头:“老蒋还要这个面子……”

1967年7月22日,88岁的孔祥熙忽感不适,送到纽约医院后,虽经全力抢救,终于不治去世。

宋霭龄没有哭,不仅是因为基督教的规矩,而且因为这一生该经历的都经过了,家族分裂,亲人反目;官场沉浮,世态炎凉;国共分裂,大荣大辱;日寇入侵,抵御外侮;勾心斗角,争财夺利;少年留洋,老来流亡;转移财产,有国难投……斗智斗力,结恩结怨,大悲大喜,什么都经历了。人既然是哭着来到这个世上的,想必在这个世上有许多不顺心的地方,那么就让他安安静静地去吧。何况自己病得也不轻,不留他了,不久自己也将追随而去……

宋美龄带了一个五人的护旗队,和蒋纬国从台湾赶来,给葬礼增添了庄重肃穆的气氛。

宋子文没有出面,哪怕是礼仪式的吊唁。

美国《纽约时报》发出了一个不偏不倚的评价:

孔先生是一位有争议的人物。他以前的一位下属最近说:他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他喜欢闲谈,但是他从来不愿意发出明确的指示。至于他的能力,他像所有山西银行家一样,是一位精明的办事员。但是,他不是一位有政治家风度的理财家。

多年来一直担任宋美龄私人管家的孔二小姐看了报纸很不服气:“妈,你们花多少钱结交美国朋友,我爸死了就给这么个评价?”宋霭龄翻翻眼皮:“美国人嘛,就这么回事!人都死了,跟他们计较这个干啥?”

刚说完,孔令侃把一纸电传递到宋霭龄手里:“妈,老蒋写了这么个东西,你看看。”宋霭龄展开细读,是蒋介石亲自签署的一张《总统褒扬令》:

总统府资政孔祥熙,性行敦笃,器识恢弘。早岁负籍美邦,志存匡济,追随国父,奔走革命,宣力效忠。北伐以来,翊赞中枢,历任实业部长、工商部长、国民政府委员、中央银行总裁、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行政院长等职,多所建树。万以财政金融制度,擘画兴革,克臻统一,八年抗战,长期戡乱,而军需民食,未曾匮乏,其汁谟勋业,自足千古。况时值政府戮力安攘,乃以外交军务,或承命以驱驰,或排难而弭乱。在艰弥励,益懋勋猷。综其生平,为国尽瘁,不矜不伐,当兹复兴之际,方冀老成匡辅,遽闻溘谢,震悼殊深。应予明令褒扬,并将生平事迹宣付国史馆,以示政府崇报耆勋之至意也,此令。

宋霭龄艰难地笑了一下:“老蒋还是有心计的,这也算是一个平反昭雪式的盖棺论定吧。”

刚说完,孔令杰又拿了一纸电传匆匆进来:“妈,老蒋还写了一个东西。”

原来蒋介石在褒扬令之外,又亲自写了一个2500字的《孔庸之先生事略》,对孔祥熙又加一番吹捧。但到最后,却“猪八戒耍把式——倒打一耙”,把逼迫孔祥熙下台的那场纯内部的争斗栽到了共产党头上:

乃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告终,即我抗战结束之初,共党乃千方百计,造谣惑众,动摇中外舆论,企图推倒我国民政府者,必先推倒我财政当局之阴谋,于是其矛头乃集准于庸之先生之一人,使其无法久安于位,而不得不出于辞职之一途。

宋霭龄一把把电传纸扔到了地上:“什么狗屁文章!你爸被逼下台是共产党动摇中外舆论的结果吗?谁不知道共产党骂的最多的是他蒋介石?‘独夫民贼’说的谁?‘美帝走狗’说的谁?若以共产党的舆论,第一个应该下台的是蒋介石!第一个应该砍头的是蒋介石!他蒋介石为什么不下台,为什么不自毙以谢国人?真正是黑白颠倒,欲盖弥彰!”

宋霭龄倒在红木太师椅里,头歪在一边喘粗气。孔令杰捡起电传纸,小心翼翼地说:“妈,这下边还有话呢。”宋霭龄眼也不睁,恶声恶气地说了声:“念!”孔令杰颤抖着声音念起来:

“在庸之先生功成身退之时……”

宋霭龄又发脾气:“什么功成身退……”孔令仪劝慰道:“妈你听他念完再说吧,我们都在这儿。”

孔令杰又念起来:“在庸之先生功成身退之时,虽遭中外诽谤,所谓中国政府贪污无能之共匪谣传,社会之中,亦竟有受此影响而多存怀疑之心者,至此当可以事实证明,其为贪污乎?其为清廉乎?其为无能乎?其为有能乎?自不待明辨而晓然矣!”

“屁话,屁话!”宋霭龄激动、狂躁,“说政府贪污无能,首先是指他老蒋!事过多年还扯这一番屁话,明是为你爸辩冤,实是旧事重提,暗含射影!生怕后人不知你爸当初下台缘由。从死人身上捞稻草,也就是姓蒋的能做出这种事来,这个上海滩上的流氓,我怎么当初就看不出来……”

“妈,你冷静些,我看他不见得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孔令仪为宋霭龄捶着背。

“不是?怎么不是?这个流氓……”宋霭龄越说越气。

“别说了妈,我姨妈就在外间,她听了会不高兴的。”孔二小姐也来相劝。

“叫她听,叫她听!”宋霭龄一下子背过了气,屋内顿时乱作一团。

八十五

宋霭龄一病不起,长年住在纽约哥伦比亚长老医院。

宋子文病危的时候,她本想去看看的。最后的时刻,原谅别人,也请他原谅自己,这本是基督的品德,但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病房写字台的玻璃板下,不知何时放了一张三姐妹在威斯里安女子学院学习时的合影。那时的姐妹三人,正值豆蔻年华,她们都在努力学习,开始探索人生之路,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向往。照片上,宋霭龄坐在中间,两只手搭在一起,神态自若地凝眸注视前方,宋庆龄坐在右边,一只手搭在大姐身上,一只手搭在小妹身上,文静的眼睛睁得大而圆,水灵灵的;调皮的宋美龄斜倚在大姐身上,脸上丰腴洁白,眼睛神采飞扬。

宋霭龄常常独自凝视这张照片,嘴里喃喃自语。

当初风华正茂的三姐妹,是多么亲密纯真。三姐妹的横溢才华,使查理父亲引发多少骄傲!宋家三姐妹,曾是多少中国家长教养女儿的楷模。可如今,三姐妹天各一方,一个在大陆,一个在台湾孤岛,一个在异国医院里。自己风烛残年,百病缠身,生命的蜡烛随时都会熄灭,再不是令人仰慕的女中豪杰,而更像是一个落魄流亡者。虽然手里有亿万财产,但每日所用,一床白被,一钵淡饭而已。《圣经》上说:“人活着,不仅仅为了面包。”中国古代圣贤说“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自己这一生是“役物”还是“役于物”呢?是上帝当初就做了这样安排?还是人生脚步哪里迈错了?

宋霭龄自语的也许正是这些问题。

她没来得及寻找到正确的答案,1973年秋天在医院溘然长逝。

宋美龄赶来和她做了最后的诀别。

最后的年月里,她一直没有回大陆,也没有回台湾。有人说宋家三姐妹每年在香港团聚一次,但那已纯属民间传说了。

《纽约时报》对她的死亡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只在一则简短的讣告中提到了这件事。

一位外国记者这样评述说:

这个世界上一个比较令人感兴趣的、掠夺成性的居民就这样在一片缄默的气氛中辞世了。这是一位在金融上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妇女,她也许是世界上靠自己的精明手段敛财的最有钱的妇女。她是介绍蒋介石和宋美龄结婚的媒人,是宋家神话的创造者,是使宋家王朝掌权的真正设计师。

没有什么官方的评语,她不需要。正像武则天给自己造的无字碑一样,这样也许更好。她书写了自己独特的历史,这就够了。至于评论,每个人都可以综观她的一生,得出自己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