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子女风波
警察仰面倒地,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登时一命呜呼。孔二小姐理直气壮“光天化日之下他动手动脚调戏我,为了保护我的清白,这是正当防卫!”
——题记
四十九
由于宋霭龄夫妻只顾了事业和挣钱,而疏于子女的管教,“耳光风波”不久又发生“子女风波”。孔祥熙、宋霭龄都是吃过洋面包的,因此给四个孩子都另起了洋名字,在家庭范围内使用。孔令侃的洋名叫戴维,令仪叫罗莎蒙黛,令俊叫珍妮特,令杰叫路易斯。由于孔祥熙身居要职,教育子女的责任,自然是做母亲的宋霭龄多多承担了。
孔令俊小的时候,与别的孩子并没有明显的不同。她第一次上幼儿园时,对带她离家的仆人又踢又咬,表示她的抗议。到了那里,老师费了很大劲才使她安静下来。当问她名字的时候,她羞怯地说:“妹妹。”其他的孩子都笑了起来。老师继续和颜悦色地说:“这是家里人对你的称呼。想想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名字?”她踌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曾经听到过的一个名字,于是赶紧说:“令仪。”令仪嚷了起来:“这是我的名字。”令俊感到伤了她的自尊心,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一会儿她想起了反驳的理由:“难道我借一个名字都不行吗?”
宋霭龄在教育孩子上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她认为树大自然直,不必让他们从小就受太多的约束。让他们自由发展,想干的事情就鼓励,想要的东西就满足,更容易培养他们的自信心和行动能力。
有一天吃完正餐,仆人端上一盘雪梨。孔祥熙要求孩子们按顺序从上面开始拿,不许拣好的抢。盘子端到老大面前时,令侃看到最上面是一个带疤的梨,他缩回手说:“谢谢,今天我不想吃梨。”轮到令仪,她毫无怨言地拿起那个疤梨。当盘子转了一圈,放回桌子上时,盘子里只剩下一个又大又好的梨了。这时令侃说:“我想我还是应该吃点水果。”说着就毫无愧色地拿起大梨削皮。其他孩子识破了他的花招,一齐嚷了起来:“戴维骗人,不害羞,不害羞!”但宋霭龄却笑了,她说:“戴维的行为虽然不够好,但他注意运用策略达到目的。嗯,你们以后遇事不妨多动动脑筋!”
在这样的环境下,有的孩子并没有按照宋霭龄的设想发展,而是渐渐显露出一种扭曲和乖张。
孩子们住在上海,不时被宋美龄接到南京玩耍。有一次蒋介石正在召开一个重要会议,忽听上面阳台上一阵吵嚷,急忙赶去察看,原来是令侃、令俊发生争执。孔令侃抢先告状说:“她打我,你得替我打她,要不我可要自己动手了!”蒋介石看了看兄妹俩,便教训起令侃来:“你的个头和年龄都比妹妹大,又是男孩子,怎么可能被她打了?嗯?你如果胆敢再欺负妹妹,看我不狠狠揍你。嗯?”两个孩子都不吭声了,蒋介石背起双手往回走。他很为自己明察善断的才能而得意。但他走到门口偶然一回头时,却看见令俊正一手顶住令侃的脖子,另一只手抓着令侃的手放到嘴里咬,作为对他刚才告状的报复。而令侃害怕蒋介石再来主持公道,竟不敢再叫嚷了。
孔令俊到了学校,对课本上的知识毫无兴趣,成绩常常是班上的倒数第一,但她自有办法。期末放假的时候,孔令俊攥着成绩通知单闯进了老师的办公室:“老师,我的成绩填错了!”50多岁的先生透过老花圆镜片注视着她涨红的脸,疑惑地接过被揉皱的通知单,仔细看了一遍,又翻出考卷一一核对:“没错呀!你看……”“好!这可是你教出来的成绩!”孔令俊气呼呼扭头要走,这一下老先生才回过神来。是呀!子不教,父之过;苟不学,师之惰。以孔家的权势,人家要是不满意,还有我这个穷教书匠吃饭的地方吗?
“慢走,令俊。你说怎么办呢?”孔令俊把成绩单一把撕碎,扔进纸篓里:“我不知道!”老先生摇着头,哼哼唧唧念叨着:“都怪我,都怪我,填错了,填错了。”说着找出一张空白成绩单,重新一一填过,四门功课一共加了137分。第二天,孔令俊把137元钱放到了老师桌上,说是家里给教师的谢仪。老先生收不是,不收也不是。他把此事说给同行听,别的老师说:“管她呢,分又不是你家的,多送她点怕什么?”老先生说:“分要是我家的倒好了,天天送她几百分,也好换几个钱养家糊口啊!唉,这算什么事嘛!”
别看孔令俊学习成绩不行,却是班上的帮头领袖,不论男孩女孩,都得听她编派。一年秋天,班上转来个男孩,名叫黑虎,长得人高马大,黑粗黑粗的,据说是北方某军阀的宝贝儿子。开始这小子一口北方土话,常被上海滩上的假洋崽们学舌戏弄。几架打下来,他确立了自己的小霸主地位。几个赖小子,便情愿做了他的小喽啰,帮虎吃食,起哄取闹。孔令俊眼看自己的地位发生动摇,就开始寻找机会。有天上完体育课,这黑虎余兴未尽,在操场上嘿嘿招呼起一群人,喷着唾沫星子说:“爬单杠、跳木马,那算什么?爷们会武,给你们露点真功夫!”说着往中间一站,左右手在腰间啪啪一拍,摆开架势,来了套通臂拳。腾挪闪跃,双拳呼呼生风,果然有些招数。那帮小喽啰起劲喝彩叫好,别的同学也看得直了眼。孔令俊抱胸看了一会儿,瞅出了名堂,慢慢挨了过去。趁张黑虎向前冲拳的当口,孔令俊一步跳过去,右脚在底下一勾,左手在背后一推,把个张黑虎顺势嘴啃泥摔出去五六步远。这小子爬起来刚要发作,一看是孔令俊,咧嘴一笑,摆出一副男子汉大丈夫架势:“得得得,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算啦算啦!”几个小喽啰“噢”地一声起哄。不料这一下反激恼了孔令俊,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句:“你会五(武),我会六,本小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说着左脚尖一踢,一股沙子直朝对方面门飞去。张黑虎不曾防备,迷了眼还灌了一嘴。这一下他可真火了,他揉揉眼,“呸呸”吐了两口,双脚点地,旱地拔葱,飞起身脑袋直朝孔令俊撞过来。孔令俊侧身闪过头部,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腰带,接着伸出另一只手从肚皮底下一抱,借着他冲过来的惯性,原地旋转一圈,然后“呼”地把他甩出去丈把远。孔令俊在家有武师点拨,学了些防身格斗的技艺,这一手叫做“四两拨千斤”,可把这小子摔懵了。张黑虎的几个小喽啰一下傻了眼,没想到一个女同学还有这一手。其他同学可来了神,这等于看不花钱的惊险片,一时间叽叽喳喳,又喊又叫。
张黑虎恼羞成怒,“噌”地从靴子里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就要往上扑。孔令俊并无惧色,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精巧的勃郎宁小手枪:“怎么,要动家伙?”随手一甩,“啪”,刚落到屋脊上的一只白鸽子,顺着瓦楞骨碌碌滚了下来。这时早有人去叫来了体育老师,一场风波才告平息。
这次孔令俊是亲自出马,大打出手,挫了张黑虎的威风。而她更拿手的,是暗中挑拨那些男同学互相斗殴。她薄薄的红唇之间,有妖风鬼气,能挟雷带电,只要在这个面前扭扭腰肢,咬咬耳朵,在那个面前挤挤眉眼,来几句酸话,就会像一根马鬃,拨弄了两只蟋蟀,很快出现一个头破血流的场面。别人斗得像水牛顶角,她却笑得拍手跳脚。事后这些人明知上了当,过两天她一下蛆,又把那些半大小子撩得昏头昏脑,不顾死活地拼起来。
孔令俊年纪稍大,不愿做红粉裙钗,便穿起男装来。有时着西装、戴礼帽,有时中山服白内衣,怪模怪样的。对她的穿扮行事,世间议论纷纷。宋霭龄听到耳里,看在眼中,待想制定一套规矩进行约束时,孔令俊已像出窑的瓦罐——定型了。成天把孔孟之道和基督教义挂在嘴上的孔祥熙、宋霭龄,对二女儿的乖张行为,只能大眼瞪小眼,听之任之了。
五十
1935年4月,意大利艺术团访华,在南京新街口闹市区一家豪华剧场举行首场演出。不少军政要员、文化名流前往观看,高级轿车一辆接一辆疾驰而来。一些市民也争相购票一饱眼福,卖水果、瓜子、冰棒、晚报的小贩,乘机涌到附近,招徕生意,原本繁华之地,这一下人来车往,更显得热闹非凡。
一家水果摊前突然发生争吵,继而拳脚相向。瞧热闹的人们一拥而上,围了个密密匝匝。一些痞子架秧子起哄,两个当事者怕栽面子,像斗架的公鸡,你进我退,一会儿打到了路中间。围观的人群跟着移动,把马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来往的车辆都被卡死,顿时秩序大乱。
两名年轻的交通警察急忙跑来,驱赶占据了道路的人群。正在这时,一辆银灰色雪佛兰轿车从鼓楼方向疾驰而来。驾车人一看长长的车龙,大发脾气,一手按住汽车喇叭久久不放,尖厉刺耳的笛声长鸣不绝。正在赶人的交通警察被喇叭声催恼了,正想过去申斥,不想这辆车却开上人行道,向前闯来,行人小贩见这车来势汹汹,吓得四散躲避。警察迎面跑来,拿出指挥棒拦车。这车哪里肯听,竟拱着警察的身子,逼得警察大步后退。
警察急了,吹起警笛,附近的警察一齐跑来,才算把车拦住。
车门“砰”地推开,跳下个十六七岁的白净小伙儿。只见他身穿法兰绒夹袍,歪戴着礼帽,一脸的怒气,不等警察开口,先耍开了脾气:“凭什么拦我的车,你们要干什么?”
跑来的警察气还没喘匀,一听这话气更大了:“干,干什么?你胆敢把车开上人行便道,懂不懂交通规则?”
“嗬——”开车人酸不溜溜,奶声奶气,“还交通规则!这么多车堵在这儿,我正要问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维护的交通规则?”
平时哪个司机见了警察不像老鼠见了猫,警察万没想到还有老鼠舔猫眼的,一时竟气得不知如何答对。呆了好一阵才结巴着说:“什,什么?好、好啊!你把车开、开上便道,还敢来指责我、我、我们!”
“你当我愿意走这便道,马路畅通我早开过去了!”
瞧热闹的人们早对两个市井无赖的揪头发扯领子失去了兴趣,看警察吵架更有味儿。说话间,这里已成了旋涡的中心,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来,一些年轻人甚至爬上了路边的树杈、围墙,有的人过去被警察教训过,大气不敢出,今天见一个小青年竟把警察逼问得晕头胀脑,特别开心。开车人只要一开口,就有人鼓掌、叫好、吹口哨,警察又羞又恼,转身对着人群怒吼:“再起哄抓起来!”
开车人不凉不酸:“能耐真不小,去抓呀,都抓起来嘛!”
后到的一个警察见这样斗嘴不妙,一步跨到开车人面前:“少啰嗦,把驾驶执照交出来!”
开车人把头一仰:“想要我的执照,没门!闪开路让我过去!”说完抓住车门就要上车。
“你还想走?把执照交出来!”警察疾言厉色,堵住了车门。
“哼!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嘴脸,跟我耍这么大威风!”开车人有恃无恐。
人群中又一阵哄笑。警察急了:“你交不交执照?”说着上前抓住了开车人的左腕。
开车人满面通红,牙齿一咬:“好!我给你!”说着右手“噌”地从腰间抽出一支手枪,对准警察胸口“当”地就是一枪。
警察仰面倒地,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登时一命呜呼。
围观者见出了人命,发声怪叫,一哄而散。驾车人怒犹未息,把枪一挥指住后边的警察:“谁还来要我的执照?”毕竟人命关天,凶手岂能放走。警察一齐拔出家伙,把驾车人带进了局子。局长亲自出面,拍桌子瞪眼:“哪来的狂徒,竟敢当众杀害警察?”
凶手理直气壮:“光天化日之下他动手动脚调戏我,为了保护我的清白,这是正当防卫!”
“哈哈——”警察局长狰狞怪笑,“他‘调戏’你?让我来看看你是哪个庙里的观音?”
警察局长说着就要伸手:“别动!”只听凶手一声断喝,“刷”地一把撕开外罩,露出衬衣紧裹的两个鼓囊囊的乳峰,把胸脯一拍,“怎么,难道你也要来占本小姐的便宜?”
警察局长手停在半空,目瞪口呆。跟来的警察也惊得张大嘴巴,活似木偶泥胎。
局长忽然转身指着跟来的警察:“混蛋!她是女的,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一个警察居然下意识地发出反问:“怎么,她是女的?”
凶手把驾驶执照掏出来,“啪”地拍到桌子上:“瞎了你们的狗眼,自己看去!”
警察局长打开执照,照片下面清清楚楚地印着:
姓名:孔令俊
性别:女
出生年月:1919.8
千真万确,面前这一身男装打扮的白净小伙儿,就是初出茅庐的孔二小姐。她今天并不是去看什么演出,而是自13岁学会开车,就养成了驾车兜风的习惯。她那傲慢不驯的性格,仿佛只有在天马行空般的驾车狂奔疾驰中,才感到一种舒展和宣泄。不想她初到南京,这里的警察还只知道车号“777”的孔令侃孔大公子是个无法无天的“惹不起”,并不知道还有比孔令侃更难剃的头,要不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孔二小姐指住警察局长的鼻子:“孔祥熙是我爸爸,蒋介石是我姨夫,你们今天这样对待我,是冲着孔院长、冲着蒋委员长来的,我要向行政院、向蒋委员长告你们!”
孔二小姐抓起桌上的电话要到家里,听到孔祥熙的声音,她“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说:“爸,我被抓进警察局了,他们欺负我,快来救我呀!”
警察局长傻了。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孔祥熙的千金,这下麻烦惹大了。更重要的是让她这一身男装给坑了,她要是早露出女儿面目,执勤的警察让她三分也就过去了,哪至于闹出人命?可如今她男女变幻,连自己也差点上当。俗话说,狗咬一口,入骨三分。她倚仗家里的权势,加上这女儿之身,倒打一耙,警察局这一盘输惨了……
听见孔二小姐在电话里哭诉,警察局长一步跳过去,赶快抢过电话说:“孔院长,刚才发生了一点误会,不过小姐她安然无恙。我们这就送她回家,请放心,请放心!”
年轻的警察秉公执勤,死于非命,还要背上一口黑锅。杀人凶手轻易脱逃,依然悠哉游哉。死者家属呼天抢地,捧着警察的血衣在街头要告她状。在现场目睹事情经过的几个警察,可不像头顶乌纱的头头脑脑们那么惧怕权势,他们向新闻界披露了案情真相。整个南京城里的警察愤怒了,他们采取一致行动,全部罢岗,强烈要求保护死者名誉,严惩杀人凶手。
事情闹大了,当局派人做了几个月的调查,最后公布的结果是:手枪走火,误伤人命。由孔家出钱给被打死的警察在清凉山造了座坟墓,赔了死者家属1.5万元,便算了账。
打死一个警察,孔二小姐毫毛未损,反而因此声名大震。南京城里,孔二小姐代替了大灰狼,不论哭闹多凶的孩子,只要说:再闹,孔二小姐来了!孩子马上吓得屏声敛气;孔二小姐代替了丧门星,两人反目成仇,最厉害的咒语是:你不要神气,出门叫你碰上孔二小姐!
五十一
一天,四川军阀范绍增家来了位带宽边眼镜的林先生,他带来一批战时很难弄到的礼品。林先生说,这是政府中某部长的一点心意,请范绍增笑纳。范绍增心想,自己与这位部长并无深交,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必是要借助自己的部队保护什么走私活动。于是拍着胸脯保证:“部长那里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来,用兵用枪,一句话。只要在咱这一亩三分地上,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林先生呵呵一笑:“范将军,实不相瞒,部长那里确有一事相求。不过不是请你唱武生,而是请你演文戏,扮红娘。”
“扮红娘?”范绍增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啊!”林先生清清嗓子,“部长的公子最近从美国学成归来,攻的是政法专业。蒋委员长前天刚接见过,颇有嘉奖之辞,看来日后鹏程万里啊!而且这公子生得凛凛一躯,堂堂仪表,盘子靓得很呢!公子的婚姻大事目下尚未解决,到府里提亲的人倒不少,虽说都是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但公子皆不中意。原来他早就属意于孔府的二小姐,只恨无人牵线。范将军如能作伐,玉成好事,部长一家上下感恩不浅哩!”
范绍增听到这里,不由哈哈大笑。笑声中既有阴阳怪气,又有些意味深长,把个姓林的笑得满腹狐疑。
“范将军,难道……是过于唐突了吗?”
“不不不!”范绍增把手摆得像拨浪鼓,“我当什么大事,这种儿女姻亲,部长与孔院长乃一殿之臣,何不当面自己去谈,跑来找我岂不舍近求远了吗?再者范某丘八粗鲁之辈,怕是谋非其人吧?啊?”
“不然!”林先生听到这里,悬着的心才放下,“儿女姻亲,实乃人生第一大事,所以才敢求范公出面。这也有个原委,好在咱是门里说话,这样的事,孔老爹是不做主的,必得请您与孔夫人商量,才有准信儿。”
范绍增听到这儿,不得不掏几句实心话:“林兄,既然部长这么抬举范某,我一定尽心就是。只不过孔二小姐这个人,行为古怪,性情偏执,恐怕未必是如意佳人。事情即便办成,日后那夫妻之间,婆媳之间——”
“这倒不必多虑!人是他们选的,又不是咱赶着他撺掇的,日后关系吗,让他们自己调和去,怎样?难道咱做媒还管他一生一世吗?”
范绍增明白了,对孔二小姐的种种乖张行为,这位部长大人决非无闻,所以要赶这门亲事,无非是看中了孔家的权势和财富,想借此加入孔宋蒋这个裙带关系网,升官发财而已。范绍增心里明白,嘴上却不能说破。人家重礼相托,办成办不成,少不得要走一趟。
范绍增与孔祥熙有通家之好,进孔家登堂入室轻而易举。他见了孔祥熙说明来意,老孔摆着手,操着满带老陈醋味的土话道:“这个这个,儿女之事,俄是不大过问的,你还是去找夫人谈谈吧。”这番情景,范绍增早就在意料之中,只不过按照礼仪得先跟老孔讲过罢了。
宋霭龄听说范绍增为令俊婚事而来,先自皱了眉头,半天不吭一声。儿女的婚姻叫她伤透了脑筋,先是大女儿令仪,不听父母之言,闹了那么大风波,还是远走美国,嫁了个音乐指挥的儿子,使自己墩屁股擦脸,无可奈何。接着是大儿子令侃,风流事闹得更加离谱。原来这令侃自美国留学归来,被孔祥熙任命为财政部特务秘书。这官衔是孔祥熙独创的,官制上从来没有过,谁都说不清他的本职是什么。结果职权无定,不论什么事,他想管就可以插手。后来成立中央信托局,孔祥熙兼任理事长,又由孔令侃任常务理事。中央信托局撤到香港后,就由孔令侃代行理事长职权。中信局一方面抢运先前订购的军火,一方面又续订飞机、枪支、弹药,这就给了孔令侃发财的机会。他还可以利用香港自由商港的便利,搞私人进口买卖。孔令侃成了小财神,就有人在他身上下功夫。当时孔令侃住在九龙,在香港办公,盛频臣就邀他每天到自己家中午餐午睡,以图讨孔令侃欢心以分肥。后来孔令侃秘密使用电台被英方侦破,人台并获,由法庭判决驱逐离港。孔令侃跑往菲律宾时,居然带了盛频臣的妻子一同前往,在那里过起了夫妻生活。拐带别人的妻子在孔家这样的家庭里就够丢丑了,可更荒唐的是那个女人还比孔令侃大了十几岁。这样的婚姻叫孔祥熙、宋霭龄既无从反对又无法承认,真是伤透了脑筋。
憋了半天,宋霭龄长叹一声才开口:“珍妮特的事我也做不了主。她的心思我摸不透,不如你直接找她谈谈。”宋霭龄居然这么说,倒有点出乎范绍增意料,他预感到事情难度不小,不由心中有些发虚。但既然到这份上,是好是歹,只得硬着头皮试探试探了。
若说那位部长大人,此事托到范绍增,也真是眼力到家了。若换了第二个人,断没有勇气和面子敢就这事去找孔令俊。一般人跟她打招呼都得小心,她平素不让人叫她小姐,自称是“二先生”,别人就得称呼她二先生,若是叫错了,她也不管你面子下来下不来,立即给你个晌午瞧日头——南看(难堪);手下人一个耳光子能清账,还算是便宜的。惟独范绍增能够直呼其名。正是凭着这一层,范绍增才敢叩开孔令俊闺房的绣门。
孔令俊依旧是一身男士打扮,抱着她的一条宝贝狗儿寻开心。范绍增别看是一介武夫,却颇有心机。他先从天气、时局之类扯起,兜了一大圈子,才扯到最近一批留学归国人员,其中一位贵公子,如何才华横溢,相貌魁伟……没承想尚未入题,孔令俊早猜透了他的来意,呵呵一阵冷笑说:“范大将军,来给我包媒是不是?我告诉你,孔令俊早已对天发誓,此生决不嫁人,不论他文的武的、洋的土的、丑的俊的、憨的精的,一律不见也不听。你叫那些王八蛋,趁早死了这个心,别拿这事打扰我,如果谁家有漂亮女子,送来嫁给我倒是正经。”
范绍增一下傻了眼,他只估计这事有难度,却未想到拧这么大弯儿。范绍增一时回不过神儿来,陪着干笑几声说:“嘿嘿嘿,小姐你尽说笑话,要是这个不对脾气,叔叔以后再给你看家合适的。”
“还看什么合适的?现放着合适的你怎么不提啊?”孔令俊依旧一脸不阴不阳的神气。
范绍增一听有合适的,兴致来了:“令俊,快说,是谁家,只要你看上的,我一定给你办成!”
孔令俊一脸矜持:“现放着你家里就有一位,只怕你当作心头肉,舍不得哟!”
范绍增大吃一惊,二小姐怎么会看上自己家里的人?他像过电影一样,急速把兄弟子侄一个个滤了一遍,然后苦笑着摇摇头:“不对,不对。”
孔令俊腾地站起:“什么不对?舍不得就别充这个好人。噢——‘只要你看上的’——得了吧!”
范绍增瞪着惊疑的眼睛,一脸茫然:“那就别让我猜谜了,你快说是哪一位?”
“装什么糊涂,邓姨太嘛!”孔令俊说完,把身边的狗猛踢一脚,狗“汪”地一声跑出去了,孔令俊也跟着踱出了屋。范绍增脑袋“嗡”地一下大了。邓姨太,她要邓姨太?
他倒是听说过有同性恋的事,但那都被看做是神经病,说是性压抑、性饥渴造成的畸形变态。一个堂堂孔府千金,她怎么会染上这种病?再说那是非常丢人现眼的事,怎么还敢明目张胆地搞?唉,这些先撂下,问题是眼下怎么办?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把人提出来了,怎么办,怎么办?却说这邓姨太年龄20上下,一身嫩肉一身风骚,他老范也不知花了多少心机多少财宝才弄到手,这可是他的压寨之宝。自从得了这个邓姨太,范绍增才真正领略了女人的风味,使他觉得自己都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现在要他拱手让出,这不等于剜他心肝吗?要是换个人打他邓姨太的主意,他会立即把枪掏出来,就是打一场战争也在所不惜!范绍增心里酸味苦味交织在一起,久久理不出个头绪。
墙上自鸣金钟“当”地一声响,范绍增激灵一下回过神儿来。他打量着孔二小姐室内的陈设,心里慢慢透出亮来,别人为什么赶着巴结攀亲?还不是因为孔家的权势财富!你爬着赶着,人家眼皮都不抬,还不是鸟招没有?如今既然自己有这个机会,何不来个顺水推舟?今天让出一个邓姨太,得到的好处说不定能再弄几个邓姨太……
孔令俊又回到室内,看范绍增还埋在沙发里,酸不溜溜地说:“哎呀呀,范大将军,别像个落窝鸡似的难受了!‘君子不夺他人之所爱’,算啦算啦!”
“不!”范绍增终于下了决心,“既然你喜欢她,我一定成全你们。今天我先回去打个招呼,什么时候接人由你定!”
“呵呵呵呵,范叔叔,难得你会体贴人,我领情了!我也不在乎一天半天,你再好好受用一个晚上,明天我去接人。送客!”
范绍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家,一路上只是臭骂姓林的,给自己招来这么大晦气;同时也嘲骂自己,千古以来哪有这样做媒的,人家的姑娘没说来,反把自己老婆赔进去,这事传出去,岂不是天大个笑话!可为了权势富贵,这些都顾不得了。
第二天,孔令俊果然把邓姨太接走,住在了南温泉别墅。一个大姑娘,一个姨太太,做起了干夫妻。这两人倒也如鱼得水,如胶似漆,比那一般少年夫妇还要亲密十分。
也许是情太浓、孽太深,不久邓姨太竟重病染身,一命呜呼。孔二小姐又遇上了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驻重庆办事处处长庞某的葛太太。这位葛太太同样身段苗条,楚楚动人,与孔二小姐又是前世有缘,一见钟情。孔二小姐故伎重演,又把葛太太“娶”了过来,两人住在孔祥熙早年创办的祥记公司里,同衾共枕,出双入对。孔二小姐让上上下下的人称呼自己“总经理”,称呼葛为“太太”,好像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五十二
别看孔二小姐经常受到一些人的非议,但却受到了一个人的特别赏识,这就是旧中国的“第一夫人”,号称“东方一枝花”的宋美龄。宋美龄早年同两个姐姐宋霭龄、宋庆龄一样留学美国,受到西方新潮思想教育,未结婚就做了输卵管结扎手术,因此同蒋介石结婚后一直不曾生育孩子。不生孩子大概是为了少受拖累,以便有更多时间为她的事业奔走操劳,当然不生孩子不见得不爱孩子,不见得不需要孩子。但宋美龄偏偏喜欢孔令俊,却很令一些人费解。
孔二小姐由于经常的不男不女,阴阳错位,行事乖张,蒋介石对她很不喜欢,蒋经国也有点看不上她,但这并不影响宋美龄对她的喜爱。宋美龄嫌当姨娘还不够亲密,干脆让她改口叫“干妈”,收下一个不伦不类的干女儿。
宋美龄收孔二小姐做干女儿,当然并不是因为她的那些乖张行为,而是有着深远的考虑。宋美龄现在年轻貌美,颇受蒋介石宠爱;在美国有一大批掌权的朋友,可做外援;善于和蒋介石手下的军官打交道,很受他们尊崇,日子自然好过。但年老色衰之后,蒋介石会怎样?太子蒋经国势力一天天增长,二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日趋激烈,宋美龄不能不早做安排。
蒋经国只比宋美龄小9岁,他对宋美龄从无好感。他在苏联留学时,就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骂宋美龄是“美女蛇”、“狐狸精”,说她靠色相迷了他老爹,使他生母毛氏遭蒋遗弃。回国以后,虽经蒋介石劝说,不与宋美龄当面顶撞,但是夺母之恨加上怕宋美龄抢走老蒋继承人的宝座,却使他与宋面和心不和,当面“我的妈”,背后“他妈的”。宋美龄在感情上需要一个贴心的下辈人,以排遣某种孤寂,一些私事也需要特别可靠的人帮助料理。看蒋经国那种咄咄逼人的姿态,一般性格的人必然要被他挤垮。而亲属之中只有孔二小姐办事干练,天不怕地不怕,才足以和蒋经国相抗衡。所以宋美龄认这个干女儿,实在是颇具眼力的。
宋美龄既收孔二小姐做干女儿,就免不了要带她出头露面,参加一些重要活动。孔二小姐虽说模样清秀,大庭广众之下敢说敢笑,拿得起放得下,可她不肯读书,总是气质上有一层欠缺。宋美龄经常给她讲些读书才能开阔眼界,增强力量,受人敬重之类的话。孔二小姐绝顶聪明,几次讲过,早已会知干妈的用意。
一天,孔二小姐弄来一身学生装,在镜子跟前照来照去。恰好副官进来,孔二小姐立即指着他问:“你快说,我像不像个大学生?”副官一时莫名其妙,后来看她今天不像往日那样要讪谤学者的架势,连忙顺竿爬,给孔二小姐戴高帽说:“像,像!嗯,不像个毛头毛脚的大学生,倒像个学富五车的大博士呢!”
“什么?你说我像个博士?”孔二小姐顿时喜形于色,“那好,你快去给我弄一张博士文凭,我重重有赏。”
副官只当是逢场作戏,随意奉承,哪知孔二小姐当了真,交下这么个差事,副官明知自己没有这个神通,不敢答应,又不敢不答应,支支吾吾连忙走开。
过了几天,孔二小姐又追问起文凭的事,副官这才知道真是烧香惹了鬼上门。只好去活动宋霭龄的梳头姨娘,请她向宋霭龄求情,说自己办不了这个事。谁知宋霭龄听了倒十分高兴,过去为让她读书费了多少劲都不行,难得她现在自己愿意读书,这还不好吗?宋霭龄请梳头姨娘转告副官,请她放心,这事自己来办。
正当宋霭龄琢磨送令俊到哪里就读时,美国圣约翰大学教授武道来到重庆。一天武道来孔府拜访,宋霭龄就顺便谈起要送二小姐到美国读书的事。哪知孔二小姐听了当场就嚷起来:“我要的是文凭!谁耐烦跑那么远去念什么鬼书!”宋霭龄觉得在洋人面前有失体面,急忙喝止她。孔二小姐哪里肯听,继续嚷道:“我可把话先说明了,你们要有本事,就给我弄一张文凭来;没那个本事就拉倒!把我弄外国念书,那儿有什么好吃的,有什么好玩的?”
二小姐耍开了脾气,宋霭龄只有叹气。不想武道却有满脑袋花花点子,他连叫“OK,OK!”接着献上一计,说二小姐并不必远涉重洋到美国就读,可以在重庆找几个老师,算是圣约翰大学的特约教授,就在孔府给二小姐上课,读满一定的学分就算毕业。宋霭龄和孔二小姐听了,都喜出望外,要武道立即去办。
武道见对方有兴趣,立即缩了回去:“这个还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究竟行不行还得校长定夺。再说招聘特约教授还有财务上的问题……”
宋霭龄一听就明白,不注油机器不转。她立即签下一张支票,交给武道,托他抓紧同校长联系,同时物色教授人选。
孔家既肯花钱,武道事情也就办得顺手。不久,武道找了留美获得博士衔的几个人,有哈佛大学毕业的王六照,康乃尔大学毕业的邓辉,还有任中央银行国库局局长的夏普熊,武道自己也算一个。这样,在重庆的孔公馆,美国圣约翰大学分校就敲锣开场了。学生嘛,就是孔二小姐这一个高材生。每次上课,说是一小时,实际讲不了十分钟孔二小姐就反客为主,开始提问了,什么美国人吃什么、玩什么等等,教授们也乐得轻松,就陪她云里雾里神聊一通。这样混了一年,圣约翰大学的毕业文凭就给孔二小姐拿到手了。
从此,孔二小姐掏出来的名片上,便有了“美国圣约翰大学经济学硕士”的头衔。
孔二小姐有了学位,就俨然一个大知识分子了,宋美龄不仅带她在国内四处周游,还带她出使美国,名正言顺地代表国家当起使者来了。
抗日战争正在紧要关头,宋美龄组团到美国争取援助。她走进美国白宫总统办公室,一声“哈啰”,罗斯福总统坐着轮椅迎了过来。罗斯福同宋美龄握手,热情寒暄,孔二小姐在一旁看着看着,竟“呵呵呵”地笑出声来,越笑越不能自已,干脆猫下腰揉起肚子来。在这种庄严的外交场合,这是十分失礼的。一下子在场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美国官员们顿显狼狈,紧张地巡视室内一切,寻找是什么布置失当,引中国代表团发笑。罗斯福瞪大眼睛,迷惑不解。在场的人都甚为尴尬,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孔二小姐从小就被宋霭龄、宋美龄灌输了一脑子美国富有伟大的概念,在她心里,美国总统该是一位威武雄壮的巨子。所以当她看到罗斯福这位因患小儿麻痹后遗症而下肢行动不便的总统时,孔二小姐心生怪想,难道美国没人了吗?怎么选一个残废来当堂堂大总统?这位总统怎么像医院里的伤兵?她顺着这个怪念头想下去,越想越好笑。伤兵——总统,总统——伤兵!谁打伤的呢?
干妈竟来向这个伤兵要援助!他要有钱有兵,能让别人打伤吗?向伤兵要援助,这不等于向乞丐要饭吃吗?
孔二小姐越想越怪,终于憋不住,呵呵地笑起来。宋美龄挨到孔二小姐身边,低声呵斥。孔二小姐一抬头,注意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盯着自己,知道闯祸了。但她脑子一转,毕竟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笑的是这个残废总统,何不来个调虎离山。她顺手一指宋美龄后面中国翻译的脊背,乘机直起腰来,收敛了笑声。宋美龄更是机灵乖觉,赶紧就坡下驴,她没待其他人看清,迅速掏出绣花手帕,往翻译官的后肩头一盖,假装轻擦两下,咕哝了一句:“瞧在车上蹭的!”美国官员看到孔二小姐笑的是中国代表团成员自己身上的东西,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宋美龄赶紧面向罗斯福总统,拉过孔二小姐介绍说:“这是我的孩子,她到美国来,一切都感到新鲜有趣,兴致勃勃。”
“噢——”罗斯福一把拉过孔二小姐端详起来。孔二小姐虽是二十三四岁的大姑娘,可由于一身男装,倒也真像个十六七岁的小男孩。罗斯福一时没辨出真假,抚摩着孔二小姐一双玉手,连声说:“OK,OK!真是个可爱的小男孩子!”接着又转向宋美龄,“蒋夫人,在我眼里,连你也是个孩子哩。”说得在场的人都轻松地笑起来。罗斯福又提议,让摄影师为他们三人合影留念,这个小小的插曲才没酿成风波。
这次访美,宋美龄依靠她杰出的外交手腕,使美国人相信,日本一旦征服中国,世界力量对比将严重失衡,整个反法西斯战线将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对美国的利益将构成极大威胁,从而从美国人手上讨来了15亿美元的援助。但是宋美龄当天从白宫出来,弄明白孔二小姐发笑的真实原因后,感到十分后怕。因为当时万一掩饰不好,羞恼了罗斯福,后果不堪设想。她心里暗下决心,下次再不能带这个“闯祸精”出国了。
五十三
广州陷入日军之手后,英国占领的香港虽然受到威胁,但似乎还有一时的安全,因为日本政府尚未向英国宣战。国民党政府的一批政治文化官员撤到了香港,孔二小姐随宋霭龄也到香港暂住。
1941年12月,日本政府在其轰炸机上向美国珍珠港投下第一批炸弹的同时,向美国和英国宣战。这时香港只有英国、印度和加拿大各两个营的兵力守卫。日英两国一旦进入战争状态,失去广州屏蔽的香港就岌岌可危了。中国军队应英国的请求,试图收复广州,但是没有成功。日军从广州出发,去抢占这个英国统治下的自由商港。
危急!香港沦陷在即。为把那些重要的政治文化官员安全撤回,国民党政府从重庆派出数架飞机,直抵香港,执行撤退任务。什么人可以坐飞机,名单由各方面提出,蒋介石亲自核定,并且下了手谕。
飞机在九龙启德机场起飞降落,汽车轰鸣,人喊马叫,一片逃亡时的惊慌和混乱。
只剩飞往重庆的最后一班飞机了,而亟待撤走的人员中,还有“南天王”陈济棠、国民党中央委员陈策、《大公报》经理胡政之等。日军进攻的枪炮声已隐约可闻,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这帮人等在机场,不时翘首仰望蓝天,盼望着飞机的早点出现。
这天的孔二小姐,威风凛凛,穿了一身黄绿色呢子军服,头戴大檐帽,脚蹬长统皮靴,腰间武装带上,挂着勃郎宁手枪,而肩上则赫然佩带着中校军衔。这军衔究竟何时何人所授,这班人这时候是没功夫没兴趣打听了,他们关心的只是飞机早点到来,逃命要紧。
谢天谢地!飞机总算来了。随着越来越大的嗡嗡声,远处天边的一个小白点逐渐变大,开始在机场上空盘旋。这是救星,这是菩萨,这是上帝!机场上信仰基督的也罢,信仰佛爷的也罢,他们这会儿就信仰这架飞机了。飞机,胜过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上帝,飞机就是性命,飞机就是一切!机场上的人们,望着开始着陆的飞机,从心底里,从丹田里,同声发出兴奋的欢呼:啊——
飞机刚刚放下舷梯,孔家的随从、老妈子就一拥而上。一名工作人员拿出蒋介石的手谕要核对名单,被孔二小姐一把推开,自己把住了机舱口。
那名工作人员冷不防被孔二小姐一推,向后趔趄几步,差点摔个屁股墩地。他勃然大怒,又冲过来吼道:“你、你想干什么?”
孔二小姐拿出了中校军官的威风,双手叉腰:“这里的事不用你管!”
“什么?不用我管?我这是在执行公务,你懂不懂?”
“什么公务?”孔二小姐斜着眼,一脸冰凉。
“这是蒋委员长的手谕!”工作人员说到蒋委员长,“啪”地一个立正。孔二小姐依然叉腰挺腿,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工作人员立正完毕,又接着说:“我们的任务是,手谕上有姓名的,必须撤走;没姓名的,一个不能上飞机。”
“好了,这儿没你的事了!谁该坐飞机,谁不该坐飞机,我比你清楚。”
“你?你是什么人?”
“老天王大,我是王二!”
工作人员听这话说得不在行,“噌”地拔出手枪:“你敢妨碍公务?”
孔二小姐一声冷笑:“你不想活啦?”
这名工作人员仔细看时,只见孔二小姐一左一右两个全副武装的副官,早把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自己,她手上牵的一只大个子黄毛猎狗,更是龇牙咧嘴,跃跃欲扑。他虽有些心虚,但不甘心就这样罢休。一名机组人员生怕他们动武打坏了飞机,连自己也做了日军俘虏,急忙把那名工作人员拉开,附到他耳朵上低低说道:“你不看同来的他们几个,人家早躲开啦,你犯什么傻?那是孔二小姐,惹不得呀!”
一听说是孔二小姐,工作人员一脑袋糨糊这才澄出汤来。孔二小姐的大名他当然早已如雷贯耳,南京开枪打死警察的事他还记忆犹新,怪不得同来的人一个不肯上前呢!他摸摸脑袋,幸好还在,“哼”了一声,也躲一边去了。孔家的随从们则进进出出,抬箱扛包,把一应金银细软、粗使家伙都一古脑儿地往上搬。胡政之、陈策几次想上飞机,都被怒目金刚的孔二小姐拦住了:
“等一下,没看见正搬东西吗?”
孔家的随从们把东西搬完了,机舱也差不多占满了。孔二小姐一挥手,喝令收梯关门。
陈策、胡政之再次上前,苦苦哀求:“二小姐,就让我们上去吧!”
孔二小姐冷冷一笑:“没地方了,等下一班吧!”
这是飞往重庆的最后一班飞机,人人心里明白。可是碰上孔二小姐,一个中央委员,一个大报经理,照样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
孔二小姐走进机舱,由副官带到留好的座位上,她像刚刚打完胜仗的将军,潇洒地往椅背上一靠,双眼一闭,要休息一会儿。突然,“汪”地一声,一只雪白的哈巴狗,从一个老妈子的身上奔下,跑到孔二小姐面前,把前爪搭在小姐膝上,拿头去怀里乱拱。
孔二小姐一看,这不是宝贝“雪儿”吗?刚才光顾着把门,把“雪儿”给忘了,急忙抱起来亲热一番。
要说这孔二小姐,和谁都没有长久的感情,甚至没有一时的真情,惟有两条狗,是她最喜爱而且始终不渝的伙伴。一是这条荷兰种的哈巴狗,一身雪白的长毛,蓝幽幽的眼睛,鲜红的舌头,取名“雪儿”,每日用牛奶梳洗,干净、伶俐,眠则同床,出则在怀;一是那条短毛大黄狗,德国纯种猎犬,凶猛异常,取名“黄雄”,是孔二小姐的忠实保镖。
孔二小姐抚弄着“雪儿”,又想起“黄雄”来,急忙回头寻找。一看,“黄雄”正站在飞机的通道上,瞪着两只惊恐不安的眼睛,望着自己。
孔二小姐一想,这么长途的飞行,“黄雄”、“雪儿”没有地方安置怎么行?于是赶忙起来给它们寻找地方,可是看了一遍,机舱的座位早已满员。她一排一排地逐个审视,大都是自己家的副官、随从、老妈子,看着看着,她突然眼睛一亮,哈!有了!原来陈济棠开始乘着混乱,已经挤上了飞机,和妻子莫秀英各占了一个座位。
孔二小姐立即命令副官,把陈济棠夫妇拉下飞机,给洋狗让出座位。
两名副官明知这事不妥,但二小姐有令,只好到陈济棠夫妇跟前传话。
陈济棠威严的目光在两名副官脸上盯了足有一分钟,然后“哼”了一声,把头扭过一边,安坐不动。
两名副官知道陈济棠的身份,他可不是那种无名之辈。当年陈济棠追随孙中山先生讨伐陈炯明,英勇善战,颇受孙先生赏识,北伐开始时已升任师长。1929年他整编两广部队,任总指挥,成为独揽两广大权的实力人物,号称“南天王”。以后,他时而为蒋介石卖命,替蒋介石打阎锡山、冯玉祥;时而又拆蒋介石的台,领衔逼蒋介石下野。1936年,陈济棠要求对日宣战,蒋介石不允,他一怒之下,发动了“两广事变”,自任抗日救国联军总司令,李宗仁还是他的副手。他调动军队北上,摆出一副蒋介石如不抗日,就先打蒋介石的姿态。蒋介石对陈济棠历来不敢怠慢,千方百计对他抚慰拉拢。这次陈济棠住在香港,蒋介石的手谕上特别点明要把他请到重庆,参加政府工作。想不到这样一位威名赫赫的人物,孔二小姐却要把他赶下飞机,给狗让座。陈济棠自然不肯听命。两名副官也自知不敢硬碰,传达完二小姐的话,见陈济棠不动,只好呆呆地站着,不敢造次。
飞机已经发动,眼看就要起飞,孔二小姐见两名副官完不成任务,几步跳过来,指着一名副官:“去驾驶舱守住,没有我的命令,飞机不能起飞!”
副官乐得避开这种棘手的事儿,忙不迭走开了。孔二小姐指住陈济棠:“喂,你们下去!”
陈济棠慢慢转过头来:“干什么?”
孔二小姐嗓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叫你下去就是下去,没看见我的狗还没座吗?”
莫秀英被孔二小姐蛮横无礼、气势汹汹的劲头吓坏了,紧紧靠在陈济棠身上,浑身不住地颤抖。
陈济棠压住怒火,据理力争:“二小姐,我可是委员长请去重庆的!”
孔二小姐怪声怪调:“嗬——三张纸糊个驴头,好大的脸面呀!既然是委员长有请,你让他给你派架专机好啦!”
陈济棠放眼寻找援兵,他想请随机来接人的工作人员帮自己说话,可那些人刚才尝了孔二小姐的厉害,哪里还敢逞头?他们还怕孔二小姐发怒,连自己也给赶下去呢。这些人一个个把脑袋歪在座位里头,假装睡觉去了。
孔二小姐见陈济棠不动,拔出手枪,下了最后通牒:“我说,你们是等着我叫人抬下去呢,还是等我放狗把你们咬下去?”
陈济棠虽说一世英雄,但在这架飞机上,却是光杆司令一条。看架势,孔二小姐可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万般无奈,昔日的“南天王”只好扶着妻子,默默地下了飞机,把两个座位给狗让了出来。
看着这么个大人物被自己赶下飞机,孔二小姐开心大笑。她把两条狗放到座位上,给它们系好安全带,亲切地拍拍狗头:“乖乖,好好坐着,咱们要回家了。”
飞机轰鸣着,滑过跑道,腾空而起。陈济棠、陈策、胡政之绝望地望着消逝的飞机,眼中滴下几行屈辱、悲怆的泪水,在日军越来越近的枪炮声中,各自想法逃生去了。
在重庆珊瑚坝机场,各家的接机人员焦灼不安地等待着。飞机来了,只见孔家的主仆一个接一个地走下飞机,接着搬箱子、扛包裹,最后连两条洋狗也从飞机上下来,被孔二小姐带走了。而其余各家要接的人员却连个影子也没有。他们一再打听,才从机组人员口中得知事情原委。
这些人又气又急,但谁能奈何得了孔二小姐呢?有人拼命活动,要求当局再派飞机,但消息已经传来,这架飞机起飞仅几个小时,日军即已攻占九龙机场。那班人的生死,只能听天由命了。
在《大公报》社内,消息传开,可把素有“无冕之王”称号的记者们气坏了。因为原总编张季鸾刚死,急等胡政之回来掌舵。他们事先多方努力,由蒋介石亲自确认,侍从室主任陈布雷做了保证,一定让胡政之坐这架飞机回来。结果是诺言、保证,抵不上孔二小姐一句话;经理、中委,不如孔家两条狗。新任总编王芸生急得号啕大哭。一连等了多天,胡政之仍是杳无音讯。
王芸生咽不下这口恶气,他冥思苦想,怎样才能混过国民党严格的新闻检查,把这桩黑幕披露于天下?恰在这时,国民党五届九中全会召开,会上通过了一项《增进行政效能,厉行法治制度,以修明政治》的议案。王芸生立即借题发挥,连夜写了一篇社论,巧妙地把孔二小姐的恶劣行径捅了出去。这篇社论的题目是《拥护修明政治案》,文中写道:“修明政治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肃官箴、儆官邪。譬如最近的太平洋战争爆发,逃难的飞机竟装来了箱笼、老妈子与洋狗,而多少应该内渡的人尚危悬海外。”
新闻检察官们还以为这是一篇唱赞歌的文章,而细心的读者却看出了名堂。报纸一出,顿时激起了各界爱国人士的愤怒情绪。重庆的几所大学立即串连,准备上街游行,后被特务侦悉,当局派出大批军警堵住校门,封锁路口,才算没闹起来。可是远在昆明的西南联大,在遵义的浙江大学,爱国师生却走上了街头。他们高举横幅,呼喊口号,抗议飞机接洋狗事件,反对政府中的腐败行为。消息传遍全国,一时群情激愤,众议汹汹。
国民党内与孔家有矛盾的一些派别,乘机煽风吹火,借此向孔祥熙开炮。孔祥熙、宋霭龄慌了手脚,四处活动,又打又拉,刚刚平稳一些,陈济棠、陈策、胡政之又相继回到重庆,他们召开记者招待会,揭露详细过程,述说逃难艰辛。他们被挤下飞机后九死一生的辛酸经历,又激起许多人的义愤。
原来,陈济棠这位昔日威震一方的“南天王”被孔二小姐的洋狗挤下飞机后,过度的屈辱曾使他想一死了之,多亏妻子莫秀英百般劝解,这才化装成商人模样,从大鹏湾偷渡回渝。谁知祸不单行,上去的竟是一条海盗的贼船,直到身上所有的钱被搜刮殆尽,才落得一条性命。陈策、胡政之被孔二小姐挡驾,根本没能迈上飞机。陈策也找了渔民的破木船渡海,虽没遇上海盗,却遇上大风,结果翻船落水,几乎葬身鱼腹,幸亏被人打捞救起。胡政之平素怕水,不敢去走海路,混在大批逃难的百姓当中,徒步跋涉,吃尽千辛万苦,从新界辗转到了广西,才回到重庆。
学生游行,党内攻击,加上三个人的现身说法,孔祥熙被搞得焦头烂额,不堪应付。他埋怨孔令俊几句,这位二小姐把脖子一梗,反而嚷道:“哼,不是我出力,那些东西能抢运回来?我要不厉害,说不定我们就得被挤下飞机,你以为那些人都是吃素的?都是菩萨心肠?你看我做得不对,把我交出去审判、枪毙好了,免得使你这个行政院长为难!”几句话噎得孔祥熙差点背过气去。
后来还是宋霭龄通过宋美龄,要蒋介石出面才解了围。蒋介石把陈济棠等人请去吃饭,进行抚慰,任命陈济棠为国民党中央常委、行政院农林部长,给陈策也升了官,给胡政之的《大公报》拨了一笔巨款。又传话给党内跳得高的几个人,不许再闹,这场风波才逐渐平息。
五十四
雾都重庆,难得有几个日朗天晴的日子。这日正值秋高气爽,艳阳高照,坐落于北碚郊区的北温泉公园,景色迷人。这里背靠缙云山,濒临嘉陵江,清泉飞瀑,熔岩深壑,万木葱茏,苍翠欲滴,自有一番天然胜景。又经历代能工巧匠苦心设计,依山傍水,因地辟园,人工建筑与自然风光浑然一体,相映生辉。大佛殿、铁瓦殿、关圣殿,斗拱飞檐,气势壮观。尤其是那一泓温泉,自流不息,热气蒸腾,观赏、游泳更是赏心乐事。这里游人如织,情侣双双,呢喃燕语;骚人结伴,吟诗作赋;流亡学生,苦中作乐,尽情享受着妙趣天成的人间美景。
忽然,山路上响起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一匹赤骝火焰驹追风奔月般飞驰而来,两匹青骢马紧随其后。奔腾的骏马,满帆的航船,历来被视为最美的事物,加之马上一女二男衣着华艳,三匹快马映衬在山光水色之中,更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精神振奋的感觉。园里园外,游人纷纷驻足观看。
但当三匹马擦身而过的时候,路上的游人惊慌起来。先前远处欣赏的美感荡然无存,只剩下愤怒和诅咒。这马来势凶猛,横冲直撞,行人匆忙躲避,虽然侥幸没被踢翻,但马蹄溅起的泥水,已把衣服溅得斑斑点点。
三匹马渐近园门,为首的女子在马背上反而狠加一鞭,直冲而去。检票人刚想阻拦,一看来势凶猛,吓得忙躲过一边。三匹马飞驰到接引殿前,为首的女子一勒马缰,赤骝马“咴咴儿——”一声嘶叫,两条前腿悬空一阵乱刨,停了下来。三人下马,来到一座山石前,放眼看景。园门驰马,自公元5世纪建寺以来,这还是第一遭。游客们猜想定是哪家当朝权贵的浪子,远远避开,侧目而视。
他们猜得不错。这女子正是孔令俊孔二小姐。难得的是她今天倒穿了一身绛紫色西服套裙,露出了女儿面目。身后的两个男子,是她的武装马弁。
孔二小姐才不在乎游人的眼光,她要的就是我行我素。她掏出一方香香的真丝手帕,在鼻子底下挥来挥去。虽然面对的是喷涌的温泉,目光却在高高的缙云山顶上漫不经心地扫来扫去。
突然,一阵嘻嘻哈哈带着淫亵的笑声随风飘来,夹杂着一个女子愤怒的斥责声。孔二小姐平时对轻薄浪荡的公子哥儿们,就有一种天然的厌恶和反感,今天听到声音,她知道一定是哪位姑娘又遭到欺侮,似乎有一股打抱不平、仗义行侠的豪气在胸中陡然升起,她收起手帕,循声寻了过去。
转过一片树林,孔二小姐看到一个高挑个子、身穿米色凡而丁西装的青年,正在纠缠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旁边站着几个穿对襟褂子灯笼裤、腰里斜挎盒子枪的人。那小子对姑娘动手动脚,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浑话,引逗得那一干人浪笑不已。
姑娘左右躲闪着,一会儿怒斥,一会儿哀求,但那小子嬉皮笑脸,前阻后拦,不肯放过。远远近近已有不少人在围观,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助姑娘。
孔二小姐慢慢踱到跟前,猛然出手抓住了小伙子托姑娘下巴的手腕,狠狠地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不怕卖了吃饭的家伙儿?”
其实小伙子早注意到孔二小姐靠上来,不过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他轻轻一转手腕挣脱出来,弓腰晃肩绕孔二小姐转了一圈,大拇指在鼻子上一抹说:“美,美!这个姐儿们才够味儿,够份儿!”
原来的姑娘不知是还没反应过来还是不愿抛下相救的人,依然在原地没动。孔二小姐却是冷眉冷眼,抱胸叉腿,看这小子还有什么花招。
这小子说完见对方没反应,越发来了神儿。回头朝带来的人一挤眼:“嗯——这不就是一幅王什么勃的诗意图吗?嗯,怎么说来着?美人使秋光生色,公子之魂魄欲飞吧?啊?哈哈……”他酸溜溜的腔调使身后的人又是一阵怪笑。
孔二小姐依旧一动不动,这小子似乎更壮了胆:“嗯,怪不得出门时猫头鹰乱叫,原来少爷我今天有身得双美之艳遇啊!来来来,快给我和这两个漂亮妞儿来张合影照!”
这小子说着,把脖子上的照相机摘下来,递给身后一个人,转到孔二小姐和姑娘身后,双手就往两人肩上搭。
说时迟,那时快,孔二小姐乘他手伸上来的一刹那,突然出手,四个指头反扳住他的拇指,自己的拇指则在他手背上一顶,同时猛然用力一拧,这小子不曾防备,疼痛难忍,膝盖一软就往地上跪。恰在这时,照相机镁光灯一闪,竟拍下这么个镜头。孔二小姐的两个马弁,这时才开心大笑起来。
不过,对这小伙子来说,孔二小姐这手外翻腕擒拿效力并不大,他身体下蹲后立即把头一低,顺势一个前滚翻,被别住的手腕就在身后顺过劲来——正宗的解脱姿势!他被反扭的关节一旦摆顺,另一只手握成横拳,就向孔二小姐咽喉切来。孔二小姐眼疾手快,头向后一仰,飞脚就去踢他腋下。这小子立即横拳化掌,侧身去劈她膝关节。
几个回合下来,孔二小姐知道对方武艺高强,非自己所能取胜。她左腿向前一步,双拳向对方太阳穴夹击而去,待对方双臂上挺防护之际,她却二龙摆尾,收回双拳,一个后跳跃,与对方拉开了距离。
孔二小姐站定,立即向她的马弁下令:“给我把这个流氓野种抓起来!”两个马弁才待上前,对方几个人“呼啦”排开,个个横眉立目。
两个马弁不敢上前,孔二小姐急了,拔出枪来,朝天就是一枪,吼道:“还不动手,给我抓!”
对方见她掏枪,也不示弱,腰间“刷刷”拔出双枪,对上“当当当”就是三枪。接着命令他的随从:“给我把这个不识好歹的贱货抓起来!”对方欺这边人少,为首的又是女子,饿虎扑食一般就冲了过来。
孔二小姐推了姑娘一把,叫她快走,自己后退一步,手起一枪,就撂倒了最前面的一个。
对方见她真的开枪打人,吓得就地卧倒,拔枪还击。孔二小姐和两个马弁乘机隐身到石头后面,双方劈劈啪啪开起火来。好端端一座园林,顿时枪声大作,流弹横飞。原先围观瞧热闹的人,躲避不及,早有几个做了肉靶子,负伤挂彩。
被孔二小姐打倒的随从在地上哼哼呀呀,那高挑个子一挥手,其他人抬起受伤者就后撤。孔二小姐哪肯干休,带着两个人又追过来。
正追之间,忽听“哎哟”一声,一个马弁大腿上也中了一弹,跌倒在地。
孔二小姐再看对方,已经退到一座亭子下,藏身石墙后面,自己反而处在开阔地上,顾不得管那受伤者,又返身往回逃。那几个人却哇哇叫着,复追回来。
园内的枪声,惊动了附近的一排宪兵。他们不知是出现了土匪抢劫还是发现了日本间谍,急忙赶来助战。待到将双方隔离包围,排长一看大惊失色。原来一边是行政院长的千金孔二小姐,一边是云南省主席龙云的龙三公子。双方互不认识,也不曾通过姓名。排长赔笑向双方做了介绍,极力调停。
这一场枪战,孔二小姐和龙三公子各有一名随从负伤,还有好几个游客挂彩,而他们自己却安然无恙。
事情虽经调解平息,但孔二小姐却窝了一肚子气,因为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非常有理,而又偏偏没占到上风。她回去向孔祥熙哭诉,要求严惩龙三公子。
孔祥熙听完情况,哼哼唧唧地说:“不像话,大白天的,欺负姑娘。还开枪,嗯,不像话!”说完就没了下文。其实孔祥熙心里算盘早拨拉明白了。当时的龙云集云南军政大权于一身,号称“云南王”。他的滇军名义上归老蒋统一指挥,实际上却完全自行其是。日本鬼子要进云南他就打日本,中央军要进云南他就打中央军。蒋介石也只能对他进行安抚。孔祥熙虽是堂堂行政院长,但他要从国外运进战略物资和生活用品,这时只能靠云南通往国外的一条滇缅公路。对龙云巴结还来不及呢,哪能为这一点儿女小事去得罪他?尽管二小姐发怒发怨,死缠活磨,孔祥熙还是哼哼哈哈,把事情压下了。
孔二小姐当场没占到便宜,事后又无法报复,心中自是无限委屈。不过从这件事,她更明确了一条:在这个世界上,要想占上风,还得靠实力、靠后台,道理是全然没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