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铭贤任教
万众注目之下,宋霭龄下了花轿。她身穿洁白的锦缎旗袍,透着暗花;脚蹬白色皮鞋,一步三响。太谷城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热闹;满街筒子都是人,墙上趴的,树上钻的,当然主要是好奇心的驱使,孔家娶回个洋太太,谁不想一睹为快呢!
——题记
二十六
尽管孔祥熙说得天花乱坠,宋霭龄把一幅全国地图翻了多少遍,还是没有找着太谷的准确方位,只知道它在太原以南,地处黄土高原。她从心里并不相信孔祥熙说的那儿是“中国华尔街”,连美国的纽约都难比。她怎么都觉得那里仍是上古时代的蛮荒部落。她抱着一种冒险的新鲜刺激感,体会人类原始生活的悲壮感,偕同孔祥熙踏上了前往太谷的道路。
孔祥熙发现宋霭龄心中的忧郁时,故意逗她说,家里并没有恶婆婆,自己贤惠的母亲早已仙逝,用不着如此作难。宋霭龄说,我是害怕……孔祥熙知道她怕什么。宋霭龄从小一直生活在优越的城市环境中,一天没在农村住过,自然把那里想像得贫困荒凉。孔祥熙笑笑说,根本用不着害怕,只怕你一住下后,再不想离开呢。宋霭龄仍是闷闷不乐,孔祥熙又说,你真的不愿意,我们不去也罢。宋霭龄反拿眼斜着他:“谁叫我嫁你这么个乡巴佬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死是活只好跟你走这一趟了。”孔祥熙毫不羞恼,仍赔着笑脸:“夫人,那就请了——”
他们尽可能乘火车前进,一直到了榆茨,往太谷再没铁路了,这才改换交通工具。
下了火车,只见秋末冬初的黄土高原,叶落草枯,一派萧杀气象。瑟瑟秋风卷着沙尘,搅着黄叶,只向人脸上扬来。村庄里一溜低矮的黄泥巴小房舍,村民满脸菜色,穿着臃肿的大挽腰棉裤,不少人脑后仍拖着清朝时代的长发辫。宋霭龄的心一下子凉了:这就是孔祥熙说的纽约不如的地方吗?这地方人大概连发生过革命的事都不一定晓得哩。她心头升起一股被愚弄、被欺骗的感觉,刚想冲孔祥熙发火,一阵铿锵的锣鼓和嘹亮的唢呐声骤然响起,把宋霭龄吓了一跳。回头一望,一支几十人的队伍早到了跟前。一顶16人抬的大轿子平稳地落在了宋霭龄脚下,上面披红挂绿,还装有不少正圆、椭圆的小镜子,在太阳下熠熠反光。孔祥熙过来亲自打起轿帘:“夫人,请上轿——”宋霭龄娇嗔地瞪了一眼:“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让我坐这种玩意儿?”孔祥熙嘻嘻一笑:“你我虽结婚一年多了,但仍是第一次回我家乡。我要让人们知道,我的婆娘可是用轿子抬回来的,明媒正娶!”宋霭龄不满地又瞪一眼:“不坐轿子就不是明媒正娶啦?难道我这是私奔……”说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不再说话,钻进了轿子。刚要起轿,宋霭龄又钻了出来,冲着孔祥熙问:“哎,我说,巡抚大人才坐八抬大轿,你怎么用16人抬的轿子?这可是王爷的排场啊!”孔祥熙转回头说:“皇上都被我们打倒了,坐坐王爷的轿子怎么啦?你也认为‘季氏八佾舞于厅,是可忍孰不可忍’咯?”说得宋霭龄脸一红,回了声“天高皇帝远!”返身钻进去再不吭声了。
宋霭龄打量这轿子,里面地方很大,可坐可躺,有一种轿车所不及的舒服。左右都有窗子,挂着杏黄纱帘,可以随时打起向外观望。
孔祥熙要在宋霭龄面前摆“山西首富”的谱,这一路自然格外用心,把衣食住行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宋霭龄坐了轿子,孔祥熙自己骑一匹枣红色蒙古高头大马紧紧相随。早有山西都督阎锡山派人等候,在榆茨城里设了丰盛的宴席款待。孔祥熙毕竟在他老家算个人物,这使宋霭龄感到一种安慰和温暖,情绪逐渐好起来。上路以后,凡遇村镇,七八人的吹打班子就呜哇呜哇动起响器,引得很多人出来观望评说。大一点的镇子,都有工商士绅等头面人物出来献茶献酒,这在漫漫黄土路上构成了一种特殊的人文景色,使宋霭龄觉得比在繁华的城市享用高级宴席更有排场。越大的反差越容易使人印象深刻,孔祥熙是深谙此道的。
他们经过四五天的跋涉,才走完了这段漫漫古道,来到太谷城里。
孔家的亲朋好友和铭贤学校的师生在城门口燃鞭放炮,撒纸扬花,一路张灯结彩,等于是又给他们补了一个乡下的婚礼。
这一天的太谷城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热闹:满街筒子都是人,墙上趴的,树上钻的,人多是这里的一大奇观,当然主要是好奇心的驱使,孔家娶回个洋太太,谁不想一睹为快呢!
万众注目之下,宋霭龄下了花轿。只见她身穿洁白的锦缎旗袍,透着暗花;脚蹬白色皮鞋,一步三响。与太谷城里这些身着对襟黑棉袄,大裤裆挽腰破棉裤的居民们,显现着不仅不是同一个社会阶层,而且也不生活在同一个季节。最显眼的还是她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表明她是一位基督徒。她款步走动的时候,裙衩间露出白皙的双腿,透着勾魂摄魄的性感,更令庄稼汉们瞠目结舌。
宋霭龄大大方方地向父老乡亲们招手问好,激起大家阵阵掌声。她那楚楚动人的风姿,一举手,一微笑,都引来人们的喝彩。作为大家闺秀的宋霭龄,毫不怯场,在人们追逐着引颈观望下,拜见了公公孔繁兹以及孔祥熙的叔叔、婶婶等长辈,缓步进入了洞房。
人们向孔家长辈们贺喜。
有的说,你们给咱这土地方娶回这么个俊媳妇,是你们的福气,也是咱乡亲的荣耀哩!
有的说,听说是吃洋面包长大的,每天还要用牛奶洗澡,是咯?要不咋那么水灵呢?
有的说,听说是孙大总统的秘书。哈哈,染房里的捶板石,见过大阵仗呢!
……
孔祥熙听了这些话,心里美滋滋的。是咯,在太谷,在山西,谁还能比得上咱呢?这回呀,我孔祥熙将不仅以财富闻名,还将以这个夫人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
孔繁兹听了这些恭维话,却隐隐感到某些人的一丝揶揄,一丝挖苦,不过此刻他也只能咬掉牙往肚里咽,脸上还得装出浑然不知的憨笑来。
花烛之夜,少不得一阵土包子粗俗的闹房,虽然一些人出言不雅,好在宋霭龄已是结婚多时,加上她的伶牙俐齿,倒也把这些人对付得晕头转向,使他们得不到多少便宜。直到几个愣小子还想动手动脚,上去搂搂抱抱时,宋霭龄才吓得没了主意。还好,孔祥熙及时进来,一个眼色,宋霭龄早心领神会,趁东邻的二赖子伸手去抓她腰带时,立即柳眉倒竖,顺势从腰间抽出一支假枪,对准二赖子脑袋就喊着要开枪,吓得这小子抱头鼠窜,闹房的人也借机一哄而散。
闹房的人一走,小两口哈哈大笑,孔祥熙顺势抱住宋霭龄,扔到了床上。“哎哟!床上有虫子!”宋霭龄一惊一乍,大呼小叫,孔祥熙也兀自吃惊,生怕真有什么蝎子、蚰蜒、簸箕片,吓着了爱妻,丢了自家面子,那样以后在夫人面前就更矮三分了,急忙掀开床单去找。哪有什么虫子,原来是些红枣、花生、栗子、黄豆之类。宋霭龄怒瞪两眼,质问道,搞什么鬼名堂?想硌死人哪,不让睡觉啦?孔祥熙这才笑了,哈哈,这是咱这地方的风俗,这叫撒床,是长辈们的一种祝福!宋霭龄哪里知道这些名堂,兀自怒意不消,撒什么床,祝什么福?孔祥熙笑着解释,红枣栗子这是要你为咱孔家早生贵子,“枣栗子”者“早立子”也。那这花生呢?还要我当花瓶,给你孔家长花吗?宋霭龄还是不满地说。孔祥熙仍是笑哈哈的,这你还不懂么,要你花生,插花着生,一个儿子一个姑娘,一个儿子一个姑娘,也别光生儿子也别光生姑娘啊!宋霭龄听明白了,怒意方才下去。
十年之后,孔家长辈们的祝福得到了验证,宋霭龄插花着为孔家生下了四个孩子,果然是两男两女,成为宋氏三姐妹中惟一留下后代的一个。这四个子女又演出了许多曲曲折折的故事,世人赞美和非议兼而有之。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黄土高原上的黑夜是真正的黑夜,可不同于大上海非要把黑夜制造成假白昼。夜幕低垂,笼罩四野,天地融合,人性复归。
这是宋霭龄在婆家过的第一个夜晚。喧闹之后的静谧,夜幕后面的神秘,被窝里的甜蜜,都给她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
她期待着夫妻大礼之后的黎明。
二十七
客人散尽之后,宋霭龄才得以仔细打量这座山西首富的祖宅。只见占地几十亩的深宅大院,果然气魄不凡,巨石砌墙,粗木为梁,院子一进一进,简直如同迷宫一般,很有欧洲中世纪古堡的味道。
在这黄土高原的腹地,孔家却有着类似江南风光的精致花园:一方莲池映着无边寺里的白塔,一条曲曲折折的长廊,色彩艳丽,与黑粗笨拙的石墙土瓦形成鲜明对照。临池一座古色古香的戏台,显足了主人的排场。尖顶的亭子,上面挂着清代文豪傅山手书的大匾:赏花亭。背面一匾,却是龙飞凤舞的“墨庄”二字。宋霭龄不解其意,问孔祥熙。孔祥熙顿时脸色飞红,支吾了一下,才说,文人墨客过去讲究赏花读书,无非是才子风流罢了。宋霭龄虽然觉出孔祥熙神色有异,但想这里面总不至于有孔家的什么风流艳史吧,也就过去了。宋霭龄见到一丛枝条苍虬的巨形灌木,便问这是什么树,孔祥熙这才眉飞色舞起来,洋洋得意地说,这是一棵宝树,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没等说完宋霭龄就抢白道,我问你它是什么树,没问你它有多少岁了。孔祥熙嘿嘿一笑,是是。这叫枸杞,百年枸杞。枸杞子滋阴壮阳,使人永葆青春。哎,你看没看过《三言》、《二拍》?那里面有一则百年枸杞的故事……宋霭龄眼一瞥,那是你们那些不正经男人看的混账书,我才不看呢。孔祥熙涎着脸说,夫人此言差矣。待我说来你就知道了。有一个人经常向一贫僧布施,一天老僧请老善人到寺里答谢,说有一物吃后可以长生不老。拿出来一看,老善人见是一只腌死狗,顿时恶心反胃,心里说原以为这和尚是好人所以常常布施于他,谁知竟是个不守戒律的恶僧。他口里不说,只推托不吃。老僧自己吃完后才说,这哪里是什么死狗,而是一只百年枸杞,看来你没这个福气,这也是命。宋霭龄盯住孔祥熙说,你有命,你去吃你这个百年枸杞吧。孔祥熙转身岔开话题,指给宋霭龄看二层楼的闺房。
宋霭龄刚才问到“墨庄”时,孔祥熙为什么脸红?原来这处宅院并非孔家老宅,而是当初和他的曾祖父争夺拔贡取胜的孟秀才孟拔贡的花园。孟拔贡,当然是舞文弄墨之人,所以他能在自己花园里题名“墨庄”,而孔家此后世代经商,并不以读书名世,自然不会题这样明显的有文人印记的牌匾的。幸亏宋霭龄没有深究,否则孔祥熙以孟家花园冒充祖宅的把戏就会露馅了。这一层宋霭龄在太谷住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识透,一直把这里当作孔家老院。也许是她知道了却不愿意揭穿,多年后她同外国记者谈话还把这里称作孔家祖宅,以此作为孔家富有的证据。
乡野生活虽比不上都市文明,但对于在城里住久了,用惯叉子刀子吃西餐的宋霭龄来说,这一直被她视为荒乡僻野的太谷,倒也不是那么蛮荒可怖,却时时感到一种新鲜和惬意。
孔家拿出了当地特有的各种名食,确让宋霭龄大开眼界。衣着艳丽的女仆把一盘一盘的食物摆上红木八仙桌:鹌鹑茄子、烫驴肉、挂炉鸡,香气四溢;瓦桶糕、绿豆糕、穿心酥、万卷酥、六角酥、佛手酥、篓篓酥,各种点心令人眼花缭乱;蒸的烫面、蒸粑、稍梅、糖油包子,别有风味;光饼类又有那大薄脆、两张皮、剃头饼、盐包儿、瞪眼儿、牛舌头、石头饼、枣泥饼、一窝丝等,真是各具特色;那主食叫什么剔尖、擦尖、擦片、纳糟子、圪垛、圪搓搓、豌豆面圪垯,更让宋霭龄闻所未闻。几餐饭吃下来,孔家究竟有多大家业,可真叫宋霭龄心中没底了。她心里一直琢磨,是这家人敢糟,还是财富无算?心想过去的皇上也不过如此罢了。
吃住虽好,毕竟太谷没有什么名山大川可以散心,宋霭龄不觉丝丝无聊又袭上心头。想想当初自己在美国留学时的雄心壮志,想想跟随中山先生时的踌躇满志,想想心上的人被妹妹占去,想想自己在这里浑吃浑睡,完全被世界忘却了一般,昔日的朋友们此刻在忙些什么?革命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情形?她真怕时间一长,自己也变成一个麻木不仁的土财主婆,岂不辜负父母朋友,空怀一腔壮烈?越思越想,不觉一声长叹,两行珠泪早顺腮流下……
几日来生怕爱妻受了委屈、处处陪着小心的孔祥熙早发现了宋霭龄情绪的变化,不过表面糊涂实则精明似鬼的他并不去直接点破,而是有意岔开问道:“怎么了,怕把我孔家吃穷,给我们掉金豆子啦?”
一句话又把宋霭龄逗乐了,她娇嗔地剜他一眼,“去你的,把你孔家吃成讨饭鬼才好呢,谁管你金豆银豆!”
孔祥熙这才讨好般地说:“你不关心我孔家,我可也顾不上管你了,明天我可要到铭贤学校上班去了,你是留在家里,还是跟我一起去?”
宋霭龄哪里想到这是孔祥熙有意往自己心里侃,顿时来了兴致,连声说好好好,你不管我也别想撇下我,你去我也只好去,嫁鸡随鸡,嫁狗……孔祥熙过来就拧宋霭龄的嘴,嚷着说,我再叫你整天说我是鸡是狗……两人又一阵欢笑。
二十八
第二天,宋霭龄随孔祥熙把行李搬到铭贤学校的校长公馆。铭贤师生欣喜欲狂,为迎接一别数年的校长重新回来主持教务,实际是他们的“财神”归位,再加上有宋霭龄这么一个有传奇色彩的夫人到来,更使他们躁动不安。教师学生费尽心机地把校长公馆做了刻意装饰,把学校环境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又到大门口列队欢迎。
在宋霭龄眼里,这铭贤学校可真是孔祥熙创造的一大奇观。它坐落在太谷城的东北角上,一色的洋房建筑,栋栋教学高楼之间,镶嵌着一个个二层楼的小院落。房屋全是雕梁画栋,檐角是中国的龙头,龙身摇摆横贯屋脊。屋顶覆盖着黄白蓝相间的琉璃瓦,墙壁是彩色瓷砖拼成的美丽图案,真正称得上富丽堂皇。不要说在20世纪初盖那样的学校,就是在又一个新世纪到来时,也没有几所学校可以与它相比;不要说在太谷这样的穷乡僻壤,就是放到上海、北平、广州,它的建筑和园林也自有比不下去的风姿。宋霭龄看到这所学校,感觉上好像又回到了当代文明之中。她再也不想去住孔家那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老房了。她脸上绽开了花,那些欢迎的师生还以为对他们而笑呢,一个个更激动张狂。
宋霭龄随孔祥熙来到校长公馆,只见是形成直角的两进小院,坐东向西一进院落,坐北向南一进院落。院里有兰草玫瑰、伞形国槐。圆门方窗,白壁彩绘,煞是赏心悦目。楼下是会客室、会议室,一枝迎客松,似长臂作请。他们的卧室在二楼,门前一溜阳台,视野开阔,室内陈设则是一式西洋床具用品,令宋霭龄大为满意,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她兴致勃勃地又下来仔细欣赏梁柱上的图画。只见左侧横梁上是一老者垂钓,旁有一书生跪地拜谒,宋霭龄看了半天,疑为张良拜师。右侧画一粗壮汉子舞弄拳脚,旁边一群人围观,宋霭龄猜想定是拳打镇关西的鲁提辖了。一文一武,倒也符合教育方向,宋霭龄不禁颔首微笑。看到柱顶上时,宋霭龄的笑意却收敛了,原来那上面画的是一个荷锄仕女。宋霭龄把孔祥熙叫下来,皱着眉头问道,你这会客室门前画个葬花的林黛玉是什么意思?难道原先没有我时,你成天就想着来个什么小姐姑娘的和你相会吗?一句话问得孔祥熙哭笑不得,竟一时结结巴巴了。赶忙说,夫人你、你误会了,我这画的不是林、林黛玉、林小姐、林姑娘,我的用意是要表现女子参加、参加生产劳动,新的时代妇女要和男子一样参加生产……宋霭龄杏眼一瞪,你骗鬼去!新时代女性咋是这样装扮?孔祥熙又佯装细看一番,赶紧想了词说,夫人有所不知,在这乡下地方,要推行新东西很难,而你把它说成是古已有之,就容易多了。我这画就是说明自古以来就有女子参加劳动,铭贤学生不过是照古行事而已。看宋霭龄不深究了,孔祥熙就来了兴致,指手画脚地说,这天下大事,总以教育为本,教育兴则人才出,人才盛则国势强。民国以来相继有人邀我出去做官,我总舍不得丢下自己亲手创办的这所学校。我要培养一批能文能武、达智权变、有为国为民思想的人才,兴国家富人民……宋霭龄早不耐烦了,好好,你就当你的校长,当一辈子校长吧。可你前一阵子跑到日本,跑到上海干什么去了?每一个有能力的人都想着培养下一代人,就是所有的人都成了大学者、大教育家,可谁来担当国家大任?孔祥熙一下子口齿伶俐起来,我是教而优则仕,学校办好了,也可以出去做官。但不论我做到多大官,这校长我一生不能丢,一生都要兼!
孔祥熙倒真是说到做到,直到他当上了国民党行政院长,铭贤校长也一直兼任,从不肯交给别人,其间只有宋霭龄代理过,不过时间不长。
孔祥熙离开太谷几年,学校的教学虽未受什么影响,可财务上却遇到了一大堆问题。孔祥熙一回来,就忙着听汇报,想办法筹措经费。宋霭龄闲来无事,免不了到校园里各处转转走走。一日,她走到学校图书馆前,上面那块“亭兰图书馆”的赫然大匾引起了她的沉思:为什么别的学校图书馆都和学校同名,这里的图书馆却另起了一个名字?而且这“亭兰”二字她也实在猜不出什么意思。她问一个陪同的教师,这教师哪知会出什么风波,就实话实说,这乃孔校长一片孝心,亭兰二字各是孔父母名字中的一个字。校名既为了铭外国传教士之贤,不好改动,这图书馆名当然可以自己另起。说完还为孔校长的高明得意地笑了几声。宋霭龄不听便罢,听后就想开了,他用父母的字取了图书馆名,日后永垂青史,我的父母呢?我的父母比孔的父母这对老农民可不知强过多少倍。不行,这里也必须留下纪念。她打定了主意,就在校园到处找,恰巧这时一座教学试验楼即将竣工,而且位置与此相对。宋霭龄立即找孔祥熙,仔细看了设计图纸,见此楼规模不在图书馆之下,高度和图书馆相同,就提出自己要为这座试验楼取名字。孔说,试验楼咯,取啥名字?宋霭龄说,图书馆为啥能取名?孔祥熙就明白了。赶忙说好好,你取你取。宋霭龄说,那就叫“嘉桂科学楼”好了。孔祥熙一沉吟,嗯,这试验室改成科学楼倒很贴切,只是么,“贾桂”乃法华寺里的奴才,连让坐都不敢的人,用来命名科学楼合适吗?宋霭龄大怒,我这“嘉”是宋嘉树的嘉,“桂”乃倪桂珍的桂,你有意作践我父母不是?孔祥熙“噢”地一声,连说得罪得罪!陪了半天礼,看宋霭龄不吭声了,以为这下总算是摆平了,不想宋霭龄还不满意,非要把科学楼加高不可,明明是要压孔祥熙一头。
孔祥熙虽说愿意奉承,但图纸早已设计好,马上就要完工,稍有改动就得费大工,孔祥熙以经济原因搪塞。宋霭龄又发起火来,喊道,没钱你整天给我摆什么谱?吹什么首富脚富?没钱明天把城里老院卖了,反正我只住这里的花园洋房,不住你那欧洲古堡!孔祥熙被逼不过,只好下令加高。不意又遭到设计人员抵制,加高以后整个建筑就不协调了,留下那样的丑陋作品是要坏他们名声的。最后达成妥协,只在原来的基础上加高了一砖,不仔细观察感觉不到。不过在宋霭龄看来那意义就不同了,一砖高也是高,还是宋霭龄压住了孔祥熙。
原先,孔校长讲授课程没有多大反响,他本人当作游戏性质的体育课中的“操练”却引起社会的注意。其操练实际上是军事持枪训练。学生们手持木枪,按照从美国搬来的士兵持枪动作进行活动。同学们欢迎的原因是当时为数不多的现代型中学还没有这一课程,大家感到很新鲜。太谷商会对此却是大惊小怪,以为太谷来了什么“军事家”,特地盛邀孔为商团教官;警察局也屈驾上门,聘为顾问。一夜之间孔某成了当地知名人士,他也将计就计,当起“军事教官”和“警察顾问”来。
孔祥熙在办学之余,不忘经商。此人身上充满经济细胞,具有经商的天才和遗传因素,所选择的第一个投资项目是销售煤油。中国惯用的晚间照明用料主要是植物油和蜡烛,孔祥熙看到了煤油的价值,认为无论是从价格或效果上看,煤油均胜过植物油和蜡。果然不出他之所料,煤油销售利润不薄。他再凭着经济头脑,用25000英镑的代价,以“祥记公司”的名义,购得在山西全省经销英国亚细亚火油公司产品的代理权。这一垄断经营给孔家带来很大经济效益。经销亚细亚火油是他第一次独自经商的尝试,他从中总结出两条经验:选准投资方向和垄断性经营。在以后的赚钱生涯中,尽管有更多的致富之路,可这两条法则他始终没有放弃。
宋霭龄在铭贤学校的生活是繁忙的,但也是充实的。她那时已身怀六甲,既要随时准备迎接长女孔令仪的降生,又要协助孔祥熙处理校务,在师生面前树立起“夫唱妻和”的贤淑形象。
孔祥熙一直把铭贤学校看做私有财产,为收买学生、笼络人心,他极力装出一副师生之间平等相处的样子,经常讲:“师生有如家人父子,能多聚集,总要多方聚集;能多会晤,总要多方会晤;能多探讨,总要多方探讨;能多畅叙,总要多方畅叙。”宋霭龄不仅对丈夫这番论调衷心赞成,而且身体力行,瞄准机会就往学生中间凑,还不时邀请部分师生到校长公馆做客便餐。每逢这时,宋霭龄总是身扎围裙,亲自上锅掌勺,做出拿手的西餐来,让大家品尝。这群出身山西土财主家庭的富家子弟,山珍海味都吃过,就是不曾见过西点西餐,在校长家里他们才算真正“大开洋荤”,吃的是西式糕,喝的是咖啡、可可。校长一家的“恩惠”把这群学生感动得五体投地,他们决定集资买一个金手镯赠给宋霭龄。
“师母,这点小礼物,不成敬意,请你收下啊。不要忘再加几个好菜啊。”
“好、好、好。”宋霭龄接过金镯,“咦,好漂亮啊,我可不敢要。你们现在是学生,花钱还是父母身上的。父母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等你们日后有成,你们纵是给我一座金山,师母也敢收。你们说是不是?”宋霭龄虽然爱财,但却有女人心肠。
“师母,这酒就不好喝喽。”
“礼不收,酒菜还是要吃要喝的。”
孔祥熙见僵持不下,忙出来和解道:“师母不收我收下,大家喝酒吃菜。”
“还是校长开通。”大家哈哈笑起来。
宋霭龄也笑了起来。从此学生们一见到宋霭龄便围住她“师母”“师母”地叫个不停,直叫得这位师母大人春风满面,喜不胜收。校长先生更是笑口常开。
宋霭龄不仅仅是校长夫人,大家的师母,同时还是一位执掌教鞭的“良师”。尽管这段教书经历不长,但宋霭龄以自己的勇气和才华博得了学生的爱戴。
孔祥熙夫妇从日本回到太谷后,主要精力放在增设大学预科方面。等到一切准备工作基本就绪,开学在即之时,原先应聘的一位美籍教师,突然变卦,表示不来中国任教了。这就使师资力量尚感不足的铭贤学校,陷入更加困难的境地。如果再从外国请教师就得推迟开学,从中国沿海地区聘请一位教师来代课,也没有了时间。就在孔校长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一帮学生来到校长室。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何需费工夫。为何不请现成的老师——毕业于美国威斯里安学院的校长夫人出来任教呢?”
“好主意,好主意。就这样定了。”孔校长连连称好。
当孔祥熙找宋霭龄商量时,“我能行吗?”宋霭龄起初有点犹豫。
“那就试一试吧。”
就这样,宋霭龄这位年轻女子拿起了教鞭,走上了这个都是男子学校的讲台。她主讲英语,同时指导卫生和环境卫生课。第一节课时,她有点卡壳,在同学们鼓励下,一周后也就自然了。两个月后,她已名扬全校了。很多教师纷纷来听她的课。随着第一个孩子罗莎蒙黛(孔令仪)呱呱落地,宋霭龄也结束了作为大学教师的一段生活经历,退出了那个令人尊重的教席。
当后来谈到这段经历时,宋霭龄说道:“我根本不配做这种工作,我相信即使在一所普通学校里教书,我也不够格。我之所以能够教书,只是因为当时的特殊情况,也想为我丈夫分忧。我记得在一次英语课上,一个学生问我,为什么在一个英语复合句里,有时候不能重复使用一个名词?我回答说:‘噢,这是不言而喻的!’在我看来,对于那些使我和学生都感到不解的问题,这是一个最好的回答。从此以后,每当我遇到难题的时候,我就说‘噢,这是不言而喻的!’这段时间虽短,但却使我终身难忘。从人之生到人之师,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啊!”
宋霭龄教书之暇,还要帮助丈夫整理文牍、润色文章。丈夫亲切地称她“一字师”,宋霭龄不服气地反驳说:“何止是一字师呢?你真是得了好处卖了乖,那篇檄文也是一字师吗?”
宋霭龄指的那篇文章,乃是新近在民国日报发表的讨袁(世凯)文章,洋洋万言。
二十九
说铭贤,道铭贤,
铭贤美名天下传。
自从来了孔校长,
铭贤一夜变了天。
这是人们对铭贤的褒赞。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宋霭龄逛了一趟太原,考察教育,听到这首民谣,喜不自禁。要说收获,这是最大的收获,真是不虚此行。宋霭龄急急忙忙回到太谷,把听到的这首民谣唱给丈夫听。祥熙高兴地说:“看来我们事业有成了。”
当天晚上宋霭龄做了一个美梦:一位身穿莽袍,头戴乌纱的大人物,坐着轿子来太谷视察,接见了他们夫妇,夸奖了铭贤,称赞了夫妇二人,还提笔写了匾,并用轿把丈夫抬出了太谷。宋霭龄上前拦轿,有话说给丈夫听。大人物不答应,宋霭龄急了,醒来却是一场梦幻。
宋霭龄见天色已亮,推醒了丈夫,把梦幻讲给他听。祥熙听了哈哈大笑:“人家是望子成龙,你是望夫成龙啊!”宋霭龄用指头点了一下祥熙的鼻尖尖:“我这是夫耀妻荣嘛!”……说话间,家人送来了文书一封:妹夫中山来信啦,要祥熙去广东。祥熙感到惊讶,宋霭龄忙抢过文书:“呀!美梦成真啦!祥熙,我不是说谎吧?”
“佩服,佩服。夫人真乃是先天之见。”祥熙哈哈大笑道。
1922年初,孙中山领导的南方革命轰轰烈烈,正是用人之秋,他致信孔祥熙,要求他速去广东。夫妇商量一周,决定夫人先行一步,以便借关系斡旋一下。
4月的一天清晨,孔祥熙的使者宋霭龄,带着7岁的长女孔令仪,从山西出发,路经石家庄、郑州、长沙,径到广州,看望妹夫孙中山和二妹宋庆龄。
孙在那里任大元帅,寓所位于观音山粤秀楼。孙当时正在指挥北伐军挥师前进,一路高奏凯歌。对于大姐的到来,孙中山十分高兴,遂安排宋庆龄接待。
宋庆龄对于一母同胞的大姐并不记恨,热情地接待了她。特别是见到自己的外甥女——7岁的令仪,宋庆龄的感情一下子涌了出来,又是拿糖,又是端水果,热情得不得了。
在热情的气氛中,姐妹进行了长谈。从家庭到社会,又从社会到家庭。
“大姐,祥熙是个有本事的人,现在在干什么?”宋庆龄问。
“他呀,现在也没有什么大事。在前,阎锡山想用他,感到话不投机;后来,吴佩孚、张大帅又送密信,他也没有答应;依附王正廷,也不是常法儿。如果这里有合适的事儿,我会竭力劝他的。”
“关于祥熙的事儿,我已给先生说过,去信让他来也是为了这个事情。”
“谢谢妹妹的关心。他这次没来的原因,主要是手头还有要紧的事儿,一时难离开。要不,也和我一块儿来了。”
……
一天晚上,孙中山陪宋霭龄吃饭的时候,他又旧事重提。
“大姐,祥熙的事庆龄已经给我说了。你回去好好劝劝他,吹吹枕头风,让他尽早来南方参加革命。广东形势很好,正在进行北阀,很需要人呢。他要是来不了,我可要找大姐算账了!”中山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要来还不容易,我的大元帅,你给他安排个什么差使?”宋霭龄直言相问。
“安排一个部长还不行吗?”
“好!这事就说定了,我回去一定传达你的话。”宋霭龄笑了。孙中山也笑了。
“饭都凉了,别光说话了!”宋庆龄在一边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