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谈钱得婿
一谈到钱,两个人都特别兴奋,脸上泛起美酒和血液酿成的红光。宋霭龄说,真的,我从小就有这种感觉,钱这个东西非常奇怪,非常神秘,它有时候就搅得你脑袋发晕,不知道是人掌握着钱,还是钱掌握着人‥‥‥孔祥熙笑笑说,当然是人掌握钱咯。
——题记
二十
当袁世凯动手一个一个解除国民党占据的各省都督职务时,孙中山终于醒悟了。他重新披挂上阵,发动了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1913年7月,江西都督李烈钧首先宣布该省独立,接着黄兴在江苏、陈炯明在广东、许崇智在福建、蒋翊武在湖南等,都宣布独立。他们发布了讨袁檄文,组成讨袁军,与袁世凯展开了对抗。早已部署好大军的袁世凯乘机进攻,而匆忙起事、内部涣散的讨袁军不到两个月就土崩瓦解。孙中山只好再度流亡日本。
革命后跟孙中山公开在一起活动的宋查理,再也无法充当秘密同党了。巨大的危险降临到全家头上。
匆匆忙忙的陈其美跑来通知查理和宋霭龄迅速转移。一进门却被刚刚从美国完成学业归来的宋庆龄的高雅美丽迷住了,他痴痴地盯着宋庆龄竟半天没有开口。宋霭龄一拳擂过去:“这是我妹妹,你这么盯着想打什么鬼主意?”陈其美自觉失态,急忙说:“消息不好,我正想用什么词儿说。你催人,那就直话直说吧。讨袁军据守的最后一个炮台已经失守,孙先生、黄先生已经东渡日本,你们最好马上转移。”
宋霭龄不满地问:“转移?往哪儿转?怎么转?”
宋庆龄接过来说:“既然孙先生已经到了日本,我们当然还是应该也到日本,在那里会合。”
宋霭龄嘟囔道:“那倒不一定。”
查理说:“唉,当初要依我的意见,早跟袁世凯摊牌,决不至输得这么惨。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们马上动身,去见孙先生,到那里聚集力量,重整旗鼓,把革命彻底完成。”
陈其美说:“那好,那好!既然定下来,就越快越好,免生不测。”说完就想告辞。
宋霭龄把腰一叉:“大总长,您这就走啊?”
陈其美又转回来:“宋秘……宋、宋大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宋霭龄仰着头,眼睛往上翻着,口气阴阳怪气:“噢,革命胜利了,你一会儿都督,一会儿总长,这近来又当了总司令,风光得很哪!这失败了,您说一声让我们快走就完了?我们这一家人,到日本走大路还是走小路?坐炮弹还是坐电报?您也该有个交待吧?”
陈其美晃晃脑袋:“瞧我这脑筋!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们何时走,找一下汪竹卿,船已经准备妥了,没有问题。”
宋霭龄头一偏:“哟!你安排他呀?他不是和小蒋替你暗杀陶成章的刺客之一吗?可别到了海上,打我们的黑枪哟?”
陈其美急得满面通红:“哎呀,我的姑奶奶,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你,你……”
宋霭龄扑哧一笑:“好了好了,我是瞧你今天的落魄样儿有点可笑。昔日‘天生冒险家’的风姿哪儿去了?用得着这么惊慌吗?好!感谢你来通知我们,又做了周密安排,咱们日本再会。拜拜——”
陈其美好生尴尬,赶忙说:“拜拜,拜拜。我先走了啊。”说完急忙忙夺门而去。
看着陈其美狼狈而去的样子,宋霭龄拊掌大笑。宋庆龄看着姐姐,诚恳地说:“姐,人家好心来通知我们,你怎么尽出人家洋相,这好吗?”
宋霭龄牙一咬:“你不瞧他色迷迷小样儿!进了门就只顾瞧美人……”
宋庆龄脸一红:“姐,瞧你!”母亲倪桂珍拍了一下宋霭龄的肩膀:“亲姐妹间,也没个正形!”说完转向查理:“快说说看,都谁走,怎么安排?”
查理坚决地说:“都走都走!留下谁袁世凯也不会放过。马上整理东西,只带最重要的,然后把家封了。今晚就出发!”
当晚,宋宅遭到乱兵枪击,玻璃全被打碎。但这时宋霭龄和全家人已经登上了青帮的大木船,趁着黑夜悄悄驶离了长江口。
查理全家在日本神户上岸。为离东京的孙中山近一些,后来他们移居横滨,租了海滨山上的一幢楼房。从这里可以俯瞰东京湾,是外侨中上流人士居住的地区。孙中山摒弃了“十年不过问政治”的宣言,查理恢复了昔日和孙中山的密谋,他们共商反袁大计,制定新的建党纲领。孙中山的寓所成了当然的流亡者总部,每日来聚会的革命者络绎不绝。看到孙中山忙碌不堪的情景,查理要求宋霭龄重新回到孙中山身边,继续担任秘书。宋霭龄推说不适应这里的气候,身体不太舒服,要等几天看看再说。
宋庆龄参加了流亡者总部的工作。她思路清楚,眼光敏锐,剖析事理直中鹄心,不为表面现象所迷;她没有个人企图,一心一意做好流亡者的组织工作;她文静、谦和,善与人处,很快博得众口一致的称赞。
孙中山听从查理的劝告,亲手写了一张条子,对宋霭龄的身体健康表示慰问,并请她康复以后,能尽快回到自己身边工作,他需要她协调处理那些繁杂的具体事务。
两天以后,宋霭龄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孙中山面前。孙中山热情地同她握手,表示在她离开的日子里,许多事情都显得乱糟糟的,希望她能帮助他尽快恢复以往有条不紊的工作秩序。
宋霭龄满怀信心,在孙中山办公室一角安下了她的小桌,并以她的干练很快把孙中山从文牍纸堆中解放了出来,使他有时间和精力专门考虑比较重要的事情。
孙中山顿显轻松。
二十一
一天上午,日本友人犬养毅来访,两人就中国国内局势密谈之后,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
犬养毅说:“让我就几个问题提问一下,你要从自己的真心出发,迅速回答我,不要犹豫,不要拖泥带水,是什么就直接说什么,行吗?”
孙中山点头应允。
犬养毅问:“你最喜爱的菜肴?”
孙中山答:“广东家乡菜。”
“你最喜爱的事业?”
“铁路建设。”
“你最喜爱的品格?”
“坦诚无欺。”
两人问答的速度越来越快。
“你最喜爱的事物?”
“女人。”
“其次呢?”
“革命。”
“再次呢?”
“书籍。”
犬养毅狂放大笑:“孙博士,你确是位直来直去的可爱的大炮。我原以为你会像其他政治家一样,把革命放在第一位,没想到你不仅承认了喜欢女人,而且把她放在革命之前。好,我尊重你的隐私,决不把此话外传。”
宋霭龄开始听他们对话的时候,并不大在意。听到后来,也来了兴趣,坐到了他们旁边。当她听到孙中山说最喜欢女人的时候,不禁一股春潮涌上心头:经历了二次革命的失败,孙先生的心情是否有所变化?他把自己重新召回身边,除了工作上的需要,是否又有了别的考虑?当犬养毅大笑并且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宋霭龄立即接了过来,对着犬养毅说:
“这有什么奇怪?人都有七情六欲,即使伟大的人物也不例外。难道一旦当了政治家,除了革命就别的不能想,非得做禁欲主义的苦行僧吗?连中国古书上都说‘好色不乱乃英豪’呢!”
“不!”孙中山站了起来,“你们都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刚才讲的是‘WOMEN’,它既包括姑娘、少女,也包括母亲们。我想,千百年来,女人总是男人的附属品或玩物,充其量做个贤内助。然而我认为,她应该和母亲是同义语。当妈妈把她身上最有营养的乳汁喂给孩子的时候,当妻子把她真诚的爱献给丈夫的时候,她们的牺牲是那样无私和高尚,这难道不值得爱吗?可惜,我们好多人却不珍惜这种爱,践踏这种爱。”
孙中山的一席话,说得犬养毅连连点头,因为从这里,更显出了孙中山作为一个革命者的情操和胸怀,激起了他对孙中山的敬佩。孙中山这样说明自己的“爱女人”,无论如何,要比局陷于男女私情的“爱女人”高尚和伟大。
犬养毅点头称是。宋霭龄默默地离开了他们坐着的榻榻米,回到了工作台前。这次谈话彻底打消了宋霭龄的一切幻想,她把精力都用到实际工作中,扎扎实实地做自己分内的事。
转眼到了1914年春天。
黄昏,料峭西风,潇潇暮雨,使街道上稀疏的行人缩起脖子,脚步匆匆。海滨山上的宋家楼房里,灯火通明,壁炉的火光一闪一闪,把整个房间烘得暖洋洋的。宋庆龄兴致勃勃地同妈咪谈着,她对孙中山流亡海外,仍坚定不移地进行他理想的革命事业,表现出由衷的敬佩。两个小弟弟宋子安、宋子文专注地听着。大姐宋霭龄却有些心躁,不时朝门外望去。下午她接到父亲查理的通知,要她早点回家,说是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来与全家共进晚餐。她猜不准会是一位什么样的客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查理终于出现在客厅门口,相随而来的是一位慈眉善目、身材微胖,约有三十四五岁的男子。查理扫视了一眼家人,大声而略带激动地介绍道:“这位是孔子第75代孙、山西首富孔祥熙先生。”
“OK!”宋霭龄从心底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喊,接着热情地同客人握手,表示了她的欢迎。
宋庆龄身子没动,只故作惊讶地大声说道:“噢,圣人!”
就因为宋庆龄随口而出的这一句,孔祥熙在宋家得了“圣人”的绰号。孔祥熙脸上微微发了一下红。查理对宋庆龄的举动很不满意,但也只白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宋霭龄这时已经23岁,她对在孙中山身边整日处理那些繁琐的事务有些厌倦,正想物色一名有作为的男子完成自己的婚姻大事,从而开始另一种豪华富裕的生活。查理今天带孔祥熙参加家宴,就是基于这种考虑。
孔祥熙出生于山西太谷县城西的程家庄,他的曾祖父曾和一位姓孟的秀才争夺“拔贡”失败,气得咯血而死。他临终立下遗嘱,不许子孙再进考场。孔家从此弃儒经商,居然发了起来,银号、当铺开到了太原、北京、广州,一度成为山西首富。但孔祥熙的父亲孔繁兹后来吸上了鸦片,到孔祥熙1880年出生的时候,一大份家业已在烟雾中飘散得差不多了。孔祥熙所谓“山西首富”的家门,其实已是隔辈的神话了。
孔祥熙的祖居院中因有一口水井,村里人呼之为井儿院。孔祥熙就出生在井儿院西厢房的土炕上。他3岁时母亲死去,六七岁时就流着两股清鼻涕,蓬头垢面地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到县城捡煤核(山西盛产煤炭,太谷一带却无煤矿),后来在叔叔的坚持下他才进了学堂。
太谷虽然是一个交通不便的内陆小县,但外国传教士已在这里扎下了根基,教会扶助教育,给人治病,千方百计拉人信教。孔祥熙在教会医院治过一次病后,也信奉了基督教。孔祥熙是在极端秘密状态下加入基督教的,因为当时大多数中国人对教会没有好感,信教者有被孤立和遭人另眼相看的危险。但是后来的发展表明,孔祥熙信教一事给他带来一生享用不尽的好处。
孔祥熙在北京协和书院学习时,中国正处于反满革命的酝酿期。受革命思潮的影响,他和几名同学一起,参加了刺杀慈禧的密谋。一位同学声称,已经结交了一名皇宫中的太监,如果给这名太监一些贿赂,他会安排这名学生进入皇宫。这个同学说,只要进了宫,他就有办法把慈禧杀死,而且他不考虑自己行刺后的脱身问题,只要谋刺成功,同归于尽或被凌迟处死都心甘情愿。孔祥熙从亲朋好友处筹集到一笔款子,作为贿赂太监的资本。几个人带着这笔钱在皇宫附近转悠了几天,始终没碰上那个认识的太监,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协和书院有不少外国学生,孔祥熙因为信教的原因,和这些外国同学来往较多,这成为他鸿运来临的契机。1900年义和团兴起时,山西有159名外国传教士被杀。孔祥熙在太谷基督教福音院也险些做了义和团的刀下鬼,他是因为地形熟悉,得以逃脱。后来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孔祥熙为避免家乡遭受兵燹之灾,就利用与外国学生的关系,在山西政府和联军指挥官之间牵线搭桥,进行斡旋,从而达成了一项秘密协议。这使山西避免了外国军队的烧杀掳掠,也使急于发财的外国财团打开了山西的门户。孔祥熙办理教案的立场和才能,受到清政府和基督教会两方面的赏识。清政府为此授予他一枚龙图勋章,而基督教华北卫理公会向他发出了到美国留学的邀请。没等完成在协和书院的学业,他就由美国基督教会邀请、清政府公派到美国留学。在美国他先后获得奥柏林大学文学学士和耶鲁大学经济学硕士学位。
孔祥熙信奉基督教和在革命中的表现成为查理特别赏识的两大要素。摸着了查理的脾气,孔祥熙已在进入宋家大门之前,把这些经历添油加醋地刻到了查理心上。
孔祥熙在美国读书期间向美国人说明,以前所以发生外国传教士被杀事件,是因为中国下层人民愚昧无知。他要求美国人提供帮助,兴办学校。他说如果中国人有了文化,就会认识到外国传教士到中国完全是为了拯救中国人的灵魂,就会高高兴兴地和美国人拜倒在同一个基督面前。美国人拨出了中国庚子赔款中的75万元,在太谷建立了奥柏林大学分校,孔祥熙把它命名为铭贤学校,自任校长,博得了很大名声。
辛亥革命爆发时,孔祥熙积极响应,组织了巡防队和学生军,守护县城。孔祥熙知道自己的才能不在领兵打仗上,后来清军进犯山西,在娘子关前线,他把军队交给了山西都督阎锡山,自己做了阎锡山的经济顾问。
孔祥熙在家乡时曾娶了教会中一位温柔漂亮的韩女士,备尝了人生的甜蜜。不料几年后韩女士因肺病死去,加上袁世凯到处迫害革命党人,孔祥熙心情沮丧,也离开山西,加入了东渡日本的“自由主义者联盟”,并经王正廷推荐,担任了华人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
查理就是在拜访基督教青年会时见到孔祥熙的。这时的孔祥熙身上早没了那个捡煤核小男孩的痕迹。圣人家学和西洋文化的熏陶,使他显得学识渊博,谈吐不凡。查理认为这是一个精明的、有实干精神的青年,日后将大有造化。他把孔祥熙带进家门,希望大女儿能够慧眼识人。
餐桌上,查理安排孔祥熙和宋霭龄分坐在自己左右。当一道道中国菜摆上来的时候,这些流亡异国的人渐渐忘记了屋外的凄风苦雨,沉浸在一种乡音乡风的欢乐之中。
孔祥熙虽在美留学多年,英语说得很地道,可一说起中国话来,就总变不了那股老陈醋味儿。他家乡话中爱用重叠词语的习惯和一些奇怪的发音,让听惯了上海洋泾浜华语的宋家人感到好奇和新鲜。不一会儿,宋子良、宋子安就学会了好些。他们一会儿喊:“拿过酒壶壶,俄来满!”一会儿说:“一槐人一个花碗碗!”“俄吃不了这底些,马刻拿走!”倪桂珍怕孔祥熙难堪,就申斥他们,孔祥熙却并不着恼。这些佐料的加入,反倒增加了家宴乐融融的气氛,使孔祥熙成了能增添快乐的人。
这一晚,宋霭龄显得特别活跃。晚宴开始不久,她忽然记起在美国的一次华人聚会上,曾和孔祥熙有过一面之交。他们两人都不是那种在公众场合能引人注目的富有魅力的人物,当时彼此印象不深,但在今天家宴上重提这件事,却使两人谈话如同炭炉浇进了煤油,分外热烈起来。他们以故知旧友的身份叙谈,成了宴会的中心。
在宋霭龄的询问下,孔祥熙谦恭地介绍了自己的家世。虽然刚才受到宋庆龄的抢白,他还是在委婉含蓄的措词里,首先有力地证明了自己确实是孔子的直系后裔:明朝万历年间,孔子第62代孙孔宏问宦游三晋,曾任太谷县令,因相中太谷这块风水宝地,告老之后,未回山东,就在太谷卜居,孔门这一支从此在那里繁衍生息,至今族谱不乱。查理对这一点非常看重。他过去游历曲阜时,曾在孔府大门上看到这样一副对联:
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
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这副对联给查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认为在中国,还没有哪个家族可以和孔家相比。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是对世界文明的一大贡献,在中国几千年来一直处于独尊的地位,历代帝王都要举行祭孔大典。孔子的后裔不论散落何地,都保持着不乱的排辈,这是一个中国最古老、最神圣的家族。自己出身寒微,子女受的都是西洋教育,对中国传统、中国文化都缺乏很深的了解,如果能有一位出自圣族名门的乘龙快婿,宋家就会比较容易为传统观念很深的国人所接受。同时,这种结合,使中西合璧,不仅形成一个具有巨大优势的家庭,还会孕育出既有传统文化,又有现代观念的优秀子女,对未来的中国产生重大影响。
孔祥熙对家世的介绍隐去了幼年家贫的历史,将自己说成是一直在山西首富的优越环境中长大。而且不止这一次,他终生也未透露过家道中落的那一段。他认为不论什么原因,贫穷都是一种耻辱,必然招致别人的鄙视。
宋霭龄对孔祥熙感兴趣的倒不是孔子的第几十几代孙,而是他的“山西首富”地位。她对孔祥熙第一印象良好。尽管孔祥熙也比自己大了十几岁,但毕竟还处于人生的黄金时期,比原来朝思暮想的孙中山朝气蓬勃得多;孔祥熙虽没有孙中山的名声显赫,但他有财富,而且善于使用这些财富;尤其是孔祥熙既在美国受过教育,有相当才能而又性格随和,便于驾驭,日后对自己必定是言听计从,这一点非常重要!
家宴结束后,宋霭龄把孔祥熙留在了客厅,继续进行愉快的长谈。
二十二
这场谈话双方都毫不拘谨。孔祥熙是结过婚的人,同女性交往的技巧已不陌生。宋霭龄虽还是黄花闺女,但从美国回来五年,在查理和孙中山身边已经经历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一系列大事,接触过各阶层形形色色的人物,完全没有一般姑娘单独与男子相处时的羞羞答答。
宋霭龄和孔祥熙的谈话不知从哪里引起,逐渐集中到了对钱的看法上。一谈到钱,两个人都特别兴奋,脸上泛起美酒和血液酿成的红光。
宋霭龄说,真的,我从小就有这种感觉,钱这个东西非常奇怪,非常神秘,它有时候就搅得你脑袋发晕,不知道是人掌握着钱,还是钱掌握着人……
孔祥熙笑笑说,当然是人掌握钱咯。
宋霭龄说,可在我一开始上学的时候,噢,那时我才6岁,就觉出了似乎是钱决定人的价值。比如说,你穿了好一点的衣服,用的东西时髦一些,教师、工友就会对你高看一眼;有一把好的糖果,就会有一帮朋友,就会有人甘愿听你指使。而没有这些,你就等着看白眼吧。是不是这样呢?
孔祥熙早忘记了这明明是批驳自己刚才的观点,立即就表示赞成说,是咯是咯,俄六七岁时到县城捡煤……
说到这里他猛然打住。乖乖,光想顺着人家说,差一点就使自己幼年贫穷和屈辱的事露了馅,而且他也觉出了这和自家刚才自以为聪明下的结论不符。他干咳两下马上就拐了弯:俄六七岁时到县城捡……捡……见到要饭的化子,就要把买糖果的钱给他们,人穷了可怜哪!
宋霭龄说,可惜世界上像你这么好心的人并不多。我初到美国留学,不少人一听说我是中国人,就把穷跟我联系起来,不愿理我,不跟我交朋友。可我后来看出,美国人中有不少人并不比我富,我让父亲给寄钱,寄咱中国的丝绸,寄火腿和腊肉,把好些美国小姐都比下去了,把她们馋的……我用一点点小钱就改变了自己的处境,很多人都来恭维我。我有了朋友,还有了一些甘献殷勤的小奴婢。我毕业的时候,连美国的报纸都发了文章吹捧我……
说到这里,又勾起了宋霭龄被那个“总统夫人”的预言害得几年颠三倒四、白白浪费了许多感情的宿怨,一时沉默了。
孔祥熙急忙接腔说,人都说美国富,可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就明显感到纽约不如太谷……
什么,纽约不如太谷?宋霭龄大吃一惊。你这不是说梦话吧?上海是中国最现代化的都市,可它在世界城市排名榜上还远在纽约之后。你没听过这首歌吗?一纽约,二伦敦,三巴黎,四柏林,五上海,六东京……我在见到你之前,从来还没有听说过中国有太谷这么个地方,现在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它怎么胜过纽约呢?
孔祥熙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个你就不知了。1901年我初到美国时,纽约大街两侧的房屋的确是陈旧而简陋的,远不如太谷的建筑华丽而坚固;街头来来往往的男女,穿着也多是旧棉布衣服,怎能和太谷城里人的绫罗绸缎相比?
宋霭龄说,我也跑过中国好多地方呢,你说的我不相信,绝对不能相信。
孔祥熙说,这是事实,你怎么不相信呢?在清代中叶,太谷就商贾辏集。江南的茶叶、丝绸,蒙俄的羊毛、皮货,各地的药材,都在这里交易。而且只做大宗批发,不做小打小闹的零售。太谷本地人则主要是开票号、钱庄、当铺,也就是金融生意,为那些买卖人提供贷款或资金担保,获利甚厚。银祁县、金太谷,这个民谚你没听过吗?
宋霭龄摇摇头,笑道,你该不是刚从夜郎国来吧?
野狼沟?太谷是有个野狼沟,可现在狼越来越少了……看宋霭龄奇怪的表情,孔祥熙突然醒悟过来,哦,你是说我夜郎自大,这不对。我有事实为证,太谷县城现有经商户2094户,9031人,占县城人口的85%,什么地方商人能占这样高的比例?我小的时候县城一户资产在300万两白银以上的,就有13家,七八层楼的大宅院,到处可见。
接着孔祥熙又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姓孙的大户,修建花园时竟用白玉铺砌地面。有个秀才向他勒索钱财没有得逞,就向朝廷告发,说他盖房的规格超过了皇宫,有谋反叛乱之嫌。朝廷三次派员查访,孙家都用大量珠宝打点,官员回去都说孙家确系良民百姓,决无谋叛之举。皇帝放心不下,把姓孙的押到京城,亲自过堂审讯。姓孙的受了一位高人指点,装痴卖傻,皇上问,你家花园用什么东西砌成?姓孙的答道:都是些白石头子。皇上以为他土里土气,错把白玉当石头。就哈哈一笑,放他回家了。
宋霭龄说,你讲的这个,我姑妄听之吧。
孔祥熙有些急,我这又不是谈狐说鬼,你怎么说姑妄听之?我在铭贤学校,每年新生来了都给他们讲这些,人家听得都鼓掌。你不信,咱们一起到太谷看看你就信了。
宋霭龄挑逗的眼光斜望着孔祥熙说,我干嘛要跟你到太谷去呀?
孔祥熙脸红了一下,不干嘛的,就不兴去看看啦?俄请你嘛!
宋霭龄还是那种表情,我去算什么呀?
孔祥熙也暗含机关地说,你算个客人也好,去当主人更好!
宋霭龄笑着说,噢,刚见面,你就要拐带我呀?
孔祥熙说,只要你愿意……
宋霭龄佯装发怒,少胡说!哎,还说正经的,你什么时候打了我的岔?我是说还是钱决定人的命运。比如我的父亲,刚从美国回来时,没有任何资本,只有一个月15元钱的薪水,连自己也养不起,在上海滩上有什么地位?可自从经商发了财,就俨然一位大人物了,连革命党都来联络他。要不是出那么多钱资助革命,一个传教士能在党内有这样的地位?再说孙先生,要不是他从华侨中募集到那么多钱,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追随他,拥戴他?一个人的命运是这样,团体、国家的命运也往往要由钱来决定。辛亥革命前同盟会十次起义十次失败,为什么?缺钱!钱不够就买不来足够的武器,招募不到足够的人员。武昌起义准备并不充分,仓促起事,居然取胜,为什么?清朝政府缺钱!国库空虚,发不出军饷,军官士兵不肯卖力。孙先生游说美英法,虽然没有取得他们对革命的支持,但却使他们答应保持中立,不再向清政府支付贷款。断了他们的财源,就等于釜底抽薪,使清政府因为没钱而不能扑灭革命。
经过谈话,宋霭龄逐渐明确了这样一个印象:孔祥熙从小在金融家和当铺经纪人环境中长大,钱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不可捉摸的,他有着凭直觉就能使钱成倍增长的本领。虽然孔祥熙的年龄大出自己十几岁,但他赚钱的本领足以抵消这一缺憾,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两人谈兴还正浓,查理走了进来:“孔先生,我想邀请你今晚还来与我们共进晚餐,希望能够赏光!”
孔祥熙朝窗外看去,不禁愣住了,原来自己一晚上都没走,天色已经亮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抱歉抱歉!我留连的时间太长了,太阳都出来了。”
宋霭龄一眨眼说:“日本日本,太阳本来就在这里嘛!”
查理又叮问一句:“孔先生,今晚来啊!”
宋霭龄说了:“不必了爸爸,今晚我想请孔先生到外面吃饭。”孔祥熙赶忙说:“不,该我回请你们全家。”宋霭龄说:“那等以后,今晚就是我们两人去。”查理笑了:“好啊,你们自己去吧,好好谈谈,年轻人要多接触才能增进了解。”
不久,横滨市一所小教堂里就传出悠扬的《婚礼进行曲》。和十几年后蒋介石、宋美龄在上海举行的婚礼相比,孔祥熙、宋霭龄的这个婚礼简直是太简朴太寒酸了。但是简朴的婚礼却产生了强大的动力,孔宋两个家族的结合创造了中国首屈一指的家庭财富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