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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1.31 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
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

卫河东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隐凤毛。

遂有文章惊董贾,岂无名誉驾刘曹[1]。

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诗白兔毫。

醉倚湛卢[2]时一啸,长风万里破洪涛。

这首诗,系本朝嘉靖年间,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是谁?姓卢名楠字少螰,一字子赤,大名府濬县人也。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八岁即能属文,十岁便娴诗律,下笔数千言,倚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莲再世,曹子建后身。一生好酒任侠,放达不羁,有轻财傲物之志。真个名闻天下,才冠当今。与他往来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缨[3],家赀[4]巨富,日常供奉,拟于王侯。所居在城外浮邱山下,第宅壮丽,高耸云汉。后房粉黛,一个个声色兼妙;又选小奚[5]秀美者十人,教成吹弹歌曲,日以自娱。至于童仆厮养,不计其数。宅后又购一园,大可两三顷,凿池引水,叠石为山,制度极其精巧,名曰啸圃。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北地天气严寒,花到其他,大半冻死,因此至者甚少。设或到得一花一果,必为金珰大畹[6]所有,他人亦不易得。这濬县又是个拗处,比京都更难,故宦家园亭虽有,俱不足观。偏卢楠立心要胜似他人,不惜重价,差人四处购取名花异卉,怪石奇峰,落成这园,遂为一邑之胜。真个景致非常!但见:

楼台高峻,庭院清幽。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水阁遥通竹坞,风轩斜透松寮。回塘曲槛,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翠。牡丹亭畔,孔雀双栖;芍药栏边,仙禽对舞。萦纡松径,绿阴深处小桥横;屈曲花岐,红艳丛中乔木耸。烟迷翠黛,意淡如无;雨洗青螺,色浓似染。木兰舟荡漾芙蓉水际,秋千架摇拽垂杨影里。朱栏画槛相掩映,湘帘绣幙两交辉。

卢楠日夕吟花课鸟,笑傲其闲,虽南面[7]至乐,亦不过是!凡朋友去相访,必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知音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轻放出门。若有人患难来投奔的,一一俱有赍发,决不令其空过。因此四方慕名来者,络绎不绝。真个是:

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

卢楠只因才高学广,以为掇青紫如拾针芥[8];哪知文福不齐,任你锦绣般文章,偏生不中试官之意,一连走上几次,不能够飞黄腾达。他道世无识者,遂绝意功名,不图进取。惟与骚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呼卢浮白[9],放浪山水,自称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诗云:

逸翮奋霄汉,高步蹑天关。

褰衣在椒涂,长风吹海澜。

琼树系游镳,瑶华代朝餐。

恣情戏灵景,静啸喈鸣鸾。

浮世信淆浊,焉能濡羽翰!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知县,姓汪名岑,少年连第,贪酷无比,性复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着酒杯,便直饮到天明。自到濬县,不曾遇着对手。平昔也晓得卢楠是个才子,当今推重,交游甚广。又闻得邑中园亭,推他家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这三件,有心要结识他,做个相知。差人去请来相会。你道有这般好笑的事么?别个秀才要去结交知县,还要挨风缉缝,央人引进,拜在门下,认为老师。四时八节,馈送礼物,希图以小博大。若知县肯来相请,便似朝廷征聘一般,便立刻动身,不俟驾而行[10]的样子。若是这种人,是不肖者所为,有气概的未必如此。但知县相请,也没有不肯去的。偏有卢楠比他人不同,知县一连请了五六次,只当做耳边风,全然不睬,只推自来不入公门。你道因甚如此?那卢楠才高天下,眼底无人,天生就一副侠肠傲骨,视功名如敝屣[11],等富贵犹浮云。就是王侯卿相,不曾来拜访,要请去相见,他也断然不肯先施③,怎肯轻易去见个县官?真个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绝品的高人。这卢楠已是个清奇古怪的主儿,撞着知县又是个耐烦琐碎的冤家。请人请到四五次不来,也索罢了,偏生只管去缠帐。见卢楠决不肯来,却倒情愿自去就教。又恐卢楠他出,先差人将帖子订期。差人领了言语,一直径到卢家,把帖子递与门公说道:“本县老爷,有紧要话,差我来传达你相公,相烦引进。”门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园上,来见家主。差人随进园门,举目看时,只见水光绕绿,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鸟,声如鼓吹。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欢喜,想道:“怪道老爷要来游玩,原来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缘分,方得至此观玩这番,也不枉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饱看。弯弯曲曲,穿过几条花径,走过数处亭台。来到一个所在,周围尽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间显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亭中悬一个匾额,大书“玉照亭”三字。下边坐着三四个宾客,赏花饮酒,旁边五六个标致青衣[12],调丝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13]《梅花诗》为证: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渔郎无好韵,东风愁寂几回开!

门公同差人站在门外,候歌完了,先将帖子禀知,然后差人向前说道:“老爷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说既相公不屑到县,老爷当来拜访。但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来期个日子,好来请教。二来闻府上园亭甚好,顺便就要游玩。”大凡事当凑就不起,那卢楠见知县频请不去,恬不为怪,却又情愿来就教,未免转过念头,想:“他虽然贪鄙,终是个父母官儿,肯屈己敬贤,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许,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狭,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个俗吏,这文章定然不晓得的;那诗律旨趣深奥,料必也没相干;若论典籍,他又是个后生小子,侥幸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手,已是心满意足,谅来还未曾识面。至于理学禅宗,一发梦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与他谈论,有甚意味,还是莫招揽罢。”却又念其来意胘胘[14],如拒绝了,似觉不情。正沉吟间,小童斟上酒来。他触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会饮酒,亦可免俗。”问来人道:“你本官可会饮酒么?”答道:“酒是老爷的性命,怎么不会饮?”卢楠又问:“能饮得多少?”答道:“但见拿着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几多酒量。”卢楠心中喜道:“原来这俗物,却会饮酒,单取这节罢。”随教童子取小帖儿,付与来人道:“你本官既要来游玩,趁此梅花盛时,就是明日罢。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差人得了言语,原同门公一齐出来,回到县里,将帖子回复了知县。知县大喜,正要明日到卢楠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来报新按院到任,连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将个帖儿辞了。知县到府,接着按院,俟行香过了,回到县时,往还数日,这梅花已是:

纷纷玉瓣堆香砌,片片琼英绕画栏。

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心下快怏,指望卢楠另来相邀。谁知卢楠出自勉强,见他辞了,即撇过一边,哪肯又来相请。看看已到仲春时候,汪知县又想到卢楠园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只见园林织锦,堤草铺茵,莺啼燕语,蝶乱蜂忙,景色十分艳丽。须臾,转到桃蹊上,那花浑如万片丹霞,千重红锦,好不烂熳。有诗为证:

桃花开遍上林红,耀服繁华色艳浓。

含笑动人心意切,几多消息五更风。

卢楠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豪歌狂饮,差人执帖子上前说知。卢楠乘着酒兴对来人道:“你快回去与本官说,若有高兴,即刻就来,不必另约。”众宾客道:“使不得!我们正在得趣之时,他若来了,就有许多文来诌[15],怎能尽兴?还是改日罢。”卢楠道:“说得有理,便是明日。”遂取个帖子,打发来人,回复知县。你道天下有这样不巧的事!次日汪知县刚刚要去游春,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孕,忽然小产起来,晕倒在地,血污浸渍身子。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还有甚心肠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楠。这夫人一病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那时卢楠园中牡丹开放,冠绝一县。真是好花,有《牡丹诗》为证:

洛阳千古斗春芳,富贵争夸浓艳妆。

一自《清平》三阕后,至今传诵说花王。

汪知县为夫人这病,乱了半个多月,情绪不佳,终日只把酒来消闷,连政事也懒得去理。次后闻得卢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赏玩,因两次失约,不好又来相期,差人送三两书仪[16],就致看花之意。卢楠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璧返数次,推辞不脱,只得受了。那日天气晴爽,汪知县打帐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刚出衙门,左右来报:“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在此经过。”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么?急忙出郭迎接,馈送下程,设宴款待。只道一两日就行,还可以看得牡丹,哪知某给事,又是好胜的人,教知县陪了游览本县胜景之处,盘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后,又差人给卢楠时,那牡丹已萎谢无遗。卢楠也向他处游玩山水,离家两日矣。不觉春尽夏临,倏忽间又早六月中旬,汪知县打听卢楠已是归家,在园中避暑,又令人去传达,要赏莲花。那差人径至卢家,把帖儿教门公传进。须臾间,门公出来说道:“相公有话,唤你当面去吩咐。”差人随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池畔,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阴蔽日;池内红妆翠盖,艳色映人。有诗为证:

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

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将颜色恼人肠。

原来那池也有个名色,唤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锦云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设桥梁,以采莲舟为渡,乃卢楠纳凉之处。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荡动划浆,顷刻到了亭边,系舟登岸。差人举目看那亭子:周围朱栏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几,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卢楠科头跣足,斜踞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中执着酒杯。旁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酒。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差人未敢上前,在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多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卢楠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差人应道:“小人正是。”卢楠道:“你那本官倒也好笑,屡次订期定日,却又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恁样不爽利,亏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任凭他有兴便来,不奈烦又约日子。”差人道:“老爷多拜上相公,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想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故此失约。还求相公期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语。”卢楠见来人说话伶俐,却也听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后日。”差人得了言语,讨个回帖,同门公依旧下船,划到柳阴下上岸,自去回复了知县。那汪知县至后日,早衙发落了些公事,约莫午牌时候,起身去拜卢楠。谁想正值三伏之时,连日酷热非常,汪知县已受了些暑气,这时却又在正午,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热得他眼中火冒,口内烟生。刚到半路,觉道天旋地转,从轿上直撞下来,险些儿闷死在地。从人急忙救起,抬回县中,送入私衙,渐渐苏醒。吩咐差人辞了卢楠,一面请太医调治。足足里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话下。

且说卢楠一日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想道:“我与他水米无交,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须把来消豁[17]了,方才干净。”到八月中,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见来相请,好生欢喜,取回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县乃一县之主,难道刚刚只有卢楠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况又是个好饮之徒,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挨次都到,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那晚月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有诗为证:

玉宇淡悠悠,金波彻夜流。

最怜圆缺处,曾照古今愁。

风露孤轮影,山河一气秋。

何人吹铁笛?乘醉倚南楼。

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复;二来连日沉酣糟粕,趁着酒兴,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18];三来这晚露坐夜深,着了些风寒,三合凑又病起来。眼见得卢楠赏月之约,又虚过了。调摄数日,方能痊可。那知县在衙中无聊,量道卢楠园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抽丰[19],送两大坛惠山泉酒,汪知县就把一坛,差人转送与卢楠。卢楠见说是美酒,正中其怀,无限欢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论,只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写帖请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有诗为证:

灵鹫山前落月中,天香云外动秋风。

淮南何用歌《招隐》?自可淹留桂树丛。

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个士人,岂不是件异事。谁知两下机缘未到,临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会。这番请赏桂花,汪知县满意要尽竟日之欢,罄夙昔仰想之诚。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外面就传板[20]进来报:“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21]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河下迎接,设宴款待。你想两个得意师生,没有就相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这桂花果然:

飘残金粟随风舞,零乱天香满地铺。

却说卢楠素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矜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好贤,遂有俯交之念。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开遍,那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哪三种?

鹤翎、剪绒、西施。

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有《菊花诗》为证:

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

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楠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家人拿着帖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难好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挖耳当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复家主道:“汪老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了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楠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哪见人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吩咐厨夫:“老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足乱收拾。卢楠到次早吩咐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燕喜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知县那日早衙投文已过,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因见天色太早,恐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来问。那公事却是新拿到一班强盗事,在卫河里打劫来往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马脚,被捕人拿住解到本县,当下一讯都招。内中一个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县一个开肉铺的王屠,也是同伙,即差人去拿到。知县问道:“王屠,石雪哥招称你是同伙,赃物俱窝顿你家,从实招来,免受刑罚。”王屠禀道:“老爷,小人是个守法良民,就在老爷马足下开个肉铺生理,平昔间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哪有这事。莫说与他是个同伙,就是他面貌,从不曾识认。老爷不信,拘邻里来问,平日所行所为,就明白了。”知县又叫石雪哥道:“你莫诬陷平人,若审出是扳害的,本时就打死你这奴才。”石雪哥道:“小的并非扳害,真实是同伙。”王屠叫道:“我认也认不得你,如何是同伙?”石雪哥道:“王屠,我与你一向同做伙计,怎么诈不认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弄脱你的,只为受刑不过,一时间说了出来,你不可怪我!”王屠叫屈连天道:“这是哪里说起?”知县喝交一声夹起来,可怜王屠夹得死而复苏,不肯招承。石雪死咬定是个同伙,虽夹死终不改口。是巳牌时分,夹到日已倒西,两下各执一词,难以定招。此时知县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烦,遂依着强盗口词,葫芦提将王屠问成死罪,其家私尽作赃物入官。画供已毕,一齐发下死囚牢里,即起身上轿,到卢楠家去吃酒不提。

你道这强盗为甚死咬定王屠是个同伙?那石雪哥当初原是个做小经纪的人,因染了时疫症,把本钱用完,连几件破家伙,也卖来吃在肚里。及至病好,却没本钱去做生意,只存得一只锅儿,要把去卖几十文钱,来营运度日。旁边却又有些破的,生出一个计较,将锅煤拌着泥儿涂好,做个草标儿,提上街去卖。转了半日,都嫌是破的,无人肯买。落后走到王屠对门开米铺的田大郎门首,叫住要买。那田大郎是个近觑眼,却看不出损处,一口就还八十文钱。石雪哥也就肯了。田大郎将钱递与石雪哥,接过手刚在那里数明,不想王屠在对门看见,叫这大郎:“你且仔细看看,莫要买了破的。”这是因他眼力不济,乃偶然外人之言。谁知田大郎真个重新仔细一看,看出那个破损处来,对王屠道了:“是你说,不然几乎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连忙讨了铜钱,退还锅子。石雪哥初时卖成了,心中正在欢喜,次后讨了钱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与他性命相博。只为自己货儿果然破损,没个因头,难好开口,忍着一肚子恶气,提着锅子转身。临行时,还把王屠怒目而视,巴不能等他问一声,就要与他厮闹。那王屠出自无心,哪个去看他。石雪哥见不来招揽,只得自去。不想心中气恼,不曾照管得,足下绊上一交,把锅子打做千百来块,将王屠来恨入骨髓。思想没了生计,欲要寻条死路,诈那王屠,却又舍不得性命。没甚计较,就学做夜行人[22],倒也顺溜,手到擒来。做了年余,嫌这生意微细,合入大队里,在卫河中巡绰[23],得来大碗酒、大块肉,好不快活!那时反又感激王屠起来,他道是:“当日若没有王屠这一句话,卖成这只锅子,有了本钱,这时只做小生意度日,哪有恁般快活!”及至恶贯满盈,被拿到官,情真罪当,料无生理,却又想起昔年的事来:“那日若不是他说破,卖这几十文钱做生意度日,不见致有今日。”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放。故此他便认得王屠,王屠却不相认。后来直到秋后典刑,齐绑在法场上,王屠问道:“今日总是死了,你且说与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说个明白,死也甘心。”石雪哥方把前情说出。王屠连喊冤枉,要辨明这事。你想,此际有哪个来睬你?只好含冤而死,正是:

只因一句闲言语,断送堂堂六尺躯。

闲话休提,且说卢楠早上候起,已至巳牌,不见知县来到,又差人去打听,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卢楠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道:“既约了绝早就来,如何这时候还问公事?”停了一回,还不见到,又差人去打听,来报说:“这件公事还未问完哩。”卢楠不乐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请他的不是,只得耐这次罢。”俗语道得好,等人性急,略过一回,又差人去打听,这人行无一箭之远,又差一人前去,顷刻就差上五六个人去打听。少停一齐转来回复:“老爷在堂上发激,想这事急切未得完哩。”卢楠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心中大怒道:“原来这俗物,一无可取,都只管来缠帐,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即令家人撇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面坐,叫道:“快把大杯洒热酒来,洗涤俗气。”家人都禀道:“恐大爷一时便到。”卢楠睁起眼喝道:“唗!还说甚大爷?我这酒可是与俗物吃的么?”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只得把大杯斟上,厨下将肴馔供出。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卢楠饮了数杯,又讨出大碗,一连吃上十数多碗,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脱去了,跣足科头,踞坐于椅上,将肴馔撤去,止留果品案酒,又吃上十来大碗,连果品也赏了小奚,惟饮寡酒。又吃上几碗。卢楠酒量虽高,原吃不得急酒,因一时恼怒,连饮了几十碗,不觉大醉,就靠在桌上鞬鞬睡去。家人谁敢去惊动,整整齐齐,都站在两旁伺候。里边卢楠便醉了,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远远望见知县头踏来,急忙进来通报。到了堂中,看见家主已醉,倒吃一惊道:“大爷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饮得这个模样?”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齐道:“那桌酒便还在,但相公不能够醒,却怎好?”管园的道:“且叫醒转来,扶醉陪他一陪也罢。终不然特地请来,冷淡他去不成。”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喉咙都喊破了,如何得醒?渐渐听得人声喧杂,料道是知县进来,慌了手足,四散躲过。单单撇下卢楠一人。只因这番,有分教:佳宾贤主,变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场春梦。正是:

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来到卢家园门口,不见卢楠迎接,也没有一个家人伺侯,从人乱叫:“门上有人么?快去通报,大爷到了。”并无一人答应。知县料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遂吩咐:“不必呼唤。”竟自进去。只见门上一个匾额,白地翠书“啸圃”两个大字。进了园门,一带都是柏屏,转过弯来,又显出一座门楼,上书“隔凡”二字。过了此门,便是一条松径。绕出松林,打一看时,但见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知县见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闻得一些人声,又不见卢楠相迎,未免疑惑。也还道是园中径路错杂,或者从别道往外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园中,任意东穿西走,反去寻觅主人。次后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三间大堂。一望菊花数百,霜英灿烂,枫叶万树,拥若丹霞,橙橘相亚,累累如金。池边芙蓉千百株,颜色或深或浅,绿水红葩,高下相映,鸳鸯凫鸭之类,戏狎其下。汪知县道:“他请我看菊,必在这个堂中了。”径至堂前下轿。走入看时,哪里见甚酒席,惟有一人蓬头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鞬。此外更无一个人影。从人赶向前乱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不象以下之人,又见旁边放着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唤,看是何等样人?那常来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楠,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汪知县闻言,登时紫涨了面皮,心下大怒道:“这厮恁般无理!故意哄我上门羞辱。”欲得教从人将花木打个希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吩咐回县。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首,依原不见一人。那些皂快,没一个不摇首咋舌道:“他不过是个监生,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这也是件异事。”知县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怒恼愈加,想道:“他总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请过数遍,不肯来见,情愿就见,又馈送银酒,我亦可折节敬贤之至矣。他却如此无理,将我侮慢。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交,也不该如此!”到了县里,怒气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提。且说卢楠这些家人小厮,见知县去后,方才出头,到堂中看家主时,睡得正浓,直至更余方醒,众人说道:“适才相公睡后,大爷就来,见相公睡着,便起身而去。”卢楠道:“可有甚话说?”众人道:“小人们恐难好答应,俱走过一边,不曾看见。”卢楠道:“正该如此!”又懊悔道:“是我一时性急,不曾吩咐闭了园门,却被这俗物,直至此间,践污了地上。”教管园的,明早快挑水将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又着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将向日所送书仪,并那坛泉酒,发还与他。那差人不敢隐匿,遂即到县里去缴还,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退到衙中,夫人接着,见他怒气冲天,问道:“你去赴宴,如何这般气恼?”汪知县将其事道知。夫人道:“这都是自取,怪不得别人!你是个父母官,横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屡屡卑污苟贱,反去请教子民。他总是有才,与你何益?今日讨恁般怠慢,可知好么!”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一发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气愤愤的半晌无语。夫人道:“何消气得,自古道:破家县令。”只这四个字,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顿提起生事害人之念。当下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寻思计策安排卢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当夜无话。汪知县早衙已过,次日唤一个心腹令史,进衙商议。那令史姓谭名遵,颇有才干,惯与知县通赃过付,是一个积年滑吏。当下知县先把卢楠得罪之事叙过,次说要访他恶端,拿之以泄其恨。谭遵道:“老爷要处他,却是甚难,请休了这个念头罢!”知县道:“我是一县之主,如何处他不得?”谭遵道:“要处他,若只此一节,恐未必了事,在老爷反有干碍。”汪知县道:“却是为何?”谭遵道:“卢楠与小人原是同里,晓得他多有大官府往来,且又家私豪富。平昔虽则恃才骄傲,却没甚违法之事。总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处审问,决不致死的田地。那时怀恨挟仇,老爷岂不反受其累?”汪知县道:“此言虽是,但他恁地放肆,定有几件恶端。你去细细访来,我自有处。”谭遵答应出来,只见外边缴进原送卢楠的书仪泉酒。知县见了,转觉没趣。无处出气,迁怒到差人身上,说道不该收他的回来,打了二十毛板,就将银酒都赏了差人。正是:

劝君莫作伤心事,世上应多切齿人。

话分两头。却说浮邱山脚下有个农家,叫做钮成,老婆金氏。夫妻两口,家道贫寒,却又少些行止,因此无人肯把田与他耕种。历年只在卢楠家做长工过日。二年前,生了个儿子,那些一般做工的,同卢家几个家人斗分子与他贺喜。论起钮成恁般穷汉,只该辞了才是。十分情不可却,称家有无,胡乱请众人吃了三杯,可也罢了。不想他却弄空头,装好汉,写身子与卢楠家人卢才,抵借二两银子,整个大大筵席款待众人。邻里尽送汤饼,热烘烘倒像个财主家行事。外边正吃得快活,哪知孩子隔日被猫惊了,这时了帐,十分败兴,不能够尽欢而散。

那卢才肯借银子与钮成,原怀个不良之念。你道为何?因见钮成老婆有三四分颜色,指望以此为由,要勾搭这婆娘。谁知缘分浅薄,这婆娘情愿白白里与别人做些交易,偏不肯上卢才的桩儿。反去学向老公说卢才怎样来调戏。钮成认做老婆是个贞节妇人,把卢才恨入骨髓,立意要赖他这项银子。卢才踅了年余,见这婆娘妆乔做样,料道不能够上钩,也把念头休了,一味索取,两下面红了好几场,只是没有。有人教卢才个法儿道:“他年年在你家做长工,何不耐到发工银时,一并扣清,可不干净?”卢才依了此言,再不与他催讨。等到十二月中,打听了发银日子,紧紧伺候。那卢楠田产广多,除了家人,雇工的也有整百。每年至十二月中预发来岁工银。到了是日,众长工一齐进去领银。卢楠恐家人们作弊,短少了众人的,亲自唱名亲发,又赏一顿酒饭。吃个醉饱,叩谢而出。刚至宅门口,卢才一把扯住钮成,问他要银。那钮成一则还钱肉痛,二则怪他调戏老婆,乘着几杯酒兴,反撒赖起来。将卢才一片声的骂道:“狗奴才!只要还你银子,如何昧心来欺负老爷!今日与你性命相博!”当胸撞个满怀。卢才不曾提防,踉踉跄跄倒退了十数步,几乎跌上一交。恼动性子,赶上来便打。那句“狗奴才”却又犯了众怒,家人们齐道:“这厮恁般放泼!总使你的理直,到底是我家长工,也该让我们一分;怎地欠了银子,反要行凶?打这狗亡八!”齐拥上前乱打。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钮成独自一个,如何抵当得许多人,着实受了一顿拳脚。卢才看见银子藏在兜肚中,扯断带子,夺过去了。众长工再三苦劝,方才住手,推着钮成回家。不道卢楠在书房中隐隐听得门首喧嚷,唤管门的查问。他的家法最严,管门的恐怕连累,从实禀说。卢楠即叫卢才进去,说道:“我有示在先,不许擅放私债,盘算小民。如有此等,定行追还原券,重责逐出。你怎么故违我法,却又截抢工银,行凶打他?这等放肆可恶!”登时追出兜肚银子并那纸文契。打了三十,逐出不用。吩咐管门的:“钮成来时,着他来见我,领了银券去。”管门的连声答应,出来,不提。

且说钮成刚吃饱得酒食,受了这顿拳头脚尖,银子原被他夺去,转思转恼,愈想愈气。到半夜里,火一般发热起来,觉道心头长闷难过。次日便爬不起来。到第二日早上,对老婆道:“我觉得身子不好,莫不要死?你快去叫我哥哥来商议。”自古道:无巧不成书。原来钮成有个嫡亲哥子钮文,正卖与令史谭遵家为奴。金氏平昔也曾到谭遵家几次,路径已熟,故此教他去叫。当下金氏听见老公说出要死的话,心下着忙,带转门儿,冒着风寒,一径往县中去寻钮文。

那谭遵四处察访卢楠的事过,并无一件;知县又再三催促,倒是个两难之事。这一日正坐在公廨中,只见一个妇人慌慌张张的走入来,举目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家人钮文的弟妇。金氏向前道了万福,问道:“请问令史:我家伯伯可在么?”谭遵道:“到县门前买小菜就来,你有甚事恁般惊惶?”金氏道:“好教令史得知:我丈夫前日与卢监生家人卢才费口,夜间就病起来,如今十分沉重,特来寻伯伯去商量。”谭遵闻言,不胜喜欢,忙问道:“且说为甚与他费口?”金氏即将与卢才借银起,直至相打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谭遵道:“原来恁地。你丈夫没事便罢;有些山高水低,急来报知,包在我身上,与你出气。还要他一注大财乡,够你下半世快活。”金氏道:“若得令史张主,可知好么。”正说间,钮文已回。金氏将这事说知,一齐同去。临出门时,谭遵又嘱咐道:“如有变故,速速来报。”钮文应允。离了县中,不消一个时辰,早到家中。推门进去,不见一些声息。到床上看时,把二人吓做一跳。——原来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过几时了。金氏便号啕大哭起来。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那些东邻西舍听得哭声,都来观看。齐道:“虎一般的后生,活活打死了。可怜!可怜!”钮文对金氏说道:“你且莫哭,同去报与我主人,再作区处。”金氏依言,锁了大门,嘱咐邻里看觑则个。跟着钮文就走。那邻里中商议道:“他家一定去告状了。地方人命重情,我们也须呈明,脱了干系。”随后也往那里去呈报。其时远近村坊尽知钮成已死,早有人报与卢楠。那卢楠原是疏略之人,两日钮成不去领这银券,连其事却也忘了;及至闻了此信,即差人去寻获卢才送官。哪知卢才听见钮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逃之夭夭,不在话下。

且说钮文、金氏,一口气跑到县里,报知谭遵。谭遵大喜,悄悄的先到县中,禀了知县。出来与二人说明就里,教了说话,流水写起状词,单告卢楠强占金氏不遂,将钮成扭归打死,教二人击鼓叫冤。钮文依了家主,领着金氏,不管三七念[24]一,执了一块木柴,把鼓乱敲,口内一片声叫喊:“救命!”衙门差役,自有谭遵吩咐,并无拦阻。汪知县听得击鼓,即时升堂,唤钮文、金氏至案前。才看状词,恰好地邻也到了。知县专心在卢楠身上,也不看地邻呈子是怎样情由,假意问了几句,不等发房,即时出签,差人捉卢楠立刻赴县。公差又受了谭遵的叮嘱,说:“大爷恼得卢楠要紧,你们此去,只除妇女孩子,其余但是男子汉,尽数拿来。”众皂快素知知县与卢监生有仇,况且是个大家,若还人少,进不得他家大门,遂聚起三兄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是一群猛虎。此时隆冬日短,天已傍晚,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好不寒冷!谭遵要奉承知县,陪出酒浆,与众人先发个兴头。一家点起一根火把,飞奔至卢家门首,发一声喊,齐抢入去,逢着的便拿。家人们不知为甚,吓得东倒西歪,儿啼女哭,没奔一头处。卢楠娘子正同着丫头们,在房中围炉向火,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鬟们观看。尚未动步,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大娘,不好了!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打进来也。”卢楠娘子还认做强盗来打劫,惊得三十六个牙齿,紧紧咬着打战。急叫众丫鬟快闭上房门。言犹未了,一片火光,早已拥入房里。那些丫头们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爷饶命!”众人道:“胡说!我们是本县大爷差来拿卢楠的。什么大王爷?”卢楠娘子见说这话,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县,今日寻事故来摆布。便道:“既是公差,难道不知法度的?我家总有事在县,量来不过户婚田土的事罢了,须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来,黑夜间率领多人,明火执杖,打入房帷,乘机抢劫,明日公堂上去讲,该得何罪?”众公差道:“只要还了我卢楠,但凭到公堂上去讲。”遂满房遍搜一过,只拣器皿宝玩,取够像意,方才出门。又打到别个房里,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各处搜到,不见卢楠,料想必在园上,一齐又赶入去。卢楠正与四五个宾客,在暖阁上饮酒,小优两旁吹唱,恰好差去拿卢才的家人,在那里回话,又是两个乱喊上楼报道:“相公,祸事到也!”卢楠带醉问道:“有何祸事?”家人道:“不知为甚?许多人打进大宅抢劫东西,逢着的便被拿住,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了。”众宾客被这一惊,一滴酒也无了,齐道:“这是为何?可去看来!”便要起身。卢楠全不在意,反拦住道:“由他自抢,我们且自吃酒,莫要败兴。快斟热酒来。”家人跌足道:“相公,外边恁般慌乱,如何还要饮酒!”说声未了,忽见楼前一派火光闪烁,众公差齐拥上楼。吓得那几个小优满楼乱滚,无处藏躲。卢楠大怒,喝道:“甚么人?敢到此放肆!叫人快拿。”众公差道:“本县大爷请你说话,只怕拿不得的!”一条索子,套在颈里道:“快走!快走!”卢楠道:“我有何事?这等无礼!偏不去!”众公差道:“老实说:向日请便请你不动,如今拿到要拿去的。”牵着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拥下楼来。家人共拿了十四五个,众人还想连宾客都拿。内中有人认得俱是贵家公子,又是有名头秀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离了园中,一路闹吵吵直至县里。这几个宾客,放心不下,也随来观看。躲过的家人,也自出头,奉着主母之命,将了银两,赶来央人使用打探,不在话下。

且说汪知县在堂等候,堂前灯笼火把,照辉如白昼,四下绝不闻一些人声。众公差押卢楠等,直至丹墀下,举目看那知县,满面杀气,分明坐下个阎罗天子;两行隶卒排列,也与牛头夜叉无二。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一个个胆战心惊。众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楠一起拿到了。”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钮文、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楠挺然居中而立。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犹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卢楠倒走上三四步,横挺着身子说道;“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道:“你强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小!”卢楠闻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原来为钮成之事。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但钮成原系我家佣奴,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即使是我打死,亦无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楠不难屈承,只怕公论难泯!”汪知县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奴,污蔑问官,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矣!今日勿论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该得何罪?”喝教拿下去打。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一把揪翻。卢楠叫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卢楠堂堂汉子,何惜一死!却要用刑?任凭要我认那一等罪,无不如命,不消责罚。”众公差哪里由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县喝教住了,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发至官坛候验。钮文、金氏干证人等,召保听审。卢楠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一路大笑走出仪门。这几个朋友上前相迎,家人们还恐怕来拿,远远而立,不敢近身。众友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卢楠道:“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装在我名下,要加个小小死罪。”众友惊骇道:“不信有此奇冤枉。”内中一友叫道:“不打紧,待小弟回去,与家父说了,明日拉合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明,料县公难灭公论,自然开释。”卢楠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只有一件紧事,烦到家间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卢楠笑道:“人生贵在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饮酒了?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正在那里说话,一个狱卒推着背道:“快进狱去,有话另日再说。”那狱卒不是别人,叫做蔡贤,也是汪知县得用之人。卢楠睁起眼喝道:“唗!可恶!我自说话,与你何干?”蔡贤也焦躁道:“呵呀!你如今是个在官人犯了,这样公子气质,且请收起,用不着了。”卢楠大怒道:“什么在官人犯,就不进去,便怎么!”蔡贤还要回话,有几个老成的,将他推开,做好做歹,将卢楠进了监门,众友也各自回去。卢楠家人自赶来回复主母,不在话下。

原来卢楠出衙门时,谭遵紧随在后,察访这些说话,一句句听得明白,进衙报与知县。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不出堂理事,众乡官来时,门上人连帖也不受。至午后忽地升堂,唤齐金氏一干人犯,并仵作[25]人等,监中调出卢楠主仆,径去检验钮成尸首。那忤作人已知县主之意,轻伤尽报做重伤,地邻也全会得知县要与卢楠作对,齐咬定卢楠打死。知县又哄卢楠将出钮成佣工文券,只认做假的,尽皆扯碎。严刑拷打,问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长枷手杻,下在死囚牢里。家人们一概三十,满徒三年,召保听候发落。金氏、钮文干证人等,发回宁家。尸棺俟详转定夺[26]。将招由叠成文案,并卢楠抗逆不跪等情,细细开载在内,备文申报上司。虽众乡绅力为申理,知县执意不从。有诗为证:

县令从来可破家,冶长非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无人理百花。

且说卢楠本是贵介之人,生下一个脓窠疮儿,就要请医家调治的,如何经得这等刑仗?到得狱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监的人,知他是个有钱主儿,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药末药送来。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外修内补,不够一月,平服如旧。那些亲友,络绎不绝,到监中候问。狱卒人等,已得了银子,欢天喜地,由他们直进直出,并无拦阻。内中单有蔡贤是知县心腹,如飞禀知县主,魆地[27]到监点闸,搜出五六人来,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士,不好将他难为,教人送出狱门。又把卢楠打上二十。四五个狱卒,一概重责。那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咬牙切齿,因是县主得用之人,谁敢与他计较。那卢楠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耳中闻的是笙萧细乐;到了晚间,娇姬美妾,倚翠偎红,似神仙般散诞的人。如今坐于狱中,住的却是钻头不进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见的无非死犯重囚,言语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闻的不过是脚镣手奸铁链之声。到了晚间,提铃喝号,击柝鸣锣,唱那歌儿,何等凄惨!他虽是豪迈之人,见了这般景象,也未免睹物伤情。恨不得胁下顷刻生出两个翅膀来,飞出狱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开狱门,连众犯也都放走。一念转着受辱光景,毛发倒竖,恨道:“我卢楠做了一世好汉,却送在这个恶贼手里!如今陷于此间,怎能够出头日子。总然挣得出去,亦有何颜面见人!要这性命何用?不如寻个自尽,倒得干净。”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汤文王,有夏台羑里之囚,孙膑、马迁有刖足腐刑之辱[28]。这几个都是圣贤,尚忍辱待时,我卢楠岂可短见!”却又想道:“我卢楠相知满天下,身列缙绅者也不少,难道急难中就坐观成败?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须索写书去通知,教他们到上司处挽回。”遂写起若干书启,差家人分头投递那些相知。也有现任,也有林下,见了书札,无不骇然。也有直达汪知县,要他宽罪的,也有托上司开招的。那些上司官,一来也晓得卢楠是当今才子,有心开释,都把招详驳下县里。回书中又露个题目,教卢楠家属前去告状,转批别衙门开招出罪。卢楠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即教家人往各上司诉冤,果然都批发本府理刑勘问。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几日间连接数十封书札,都是替卢楠求解的。正在踌躇,忽见各上司招详,又都驳转。隔了几日,理刑厅又行牌到县,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从宽放他之意,心下老大惊惧,想道:“这厮果然神通广大,身子坐在狱中,怎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脱漏出去,如何饶得我过!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斩草除根,恐有后患。”当晚差谭遵下狱,教狱卒蔡贤拿卢楠到隐僻之处,遍身鞭朴,打够半死,推倒在地,缚了手足,把土囊压住鼻口,哪消一个时辰,呜呼哀哉!可怜满腹文章,到此冤沉狱底。正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风木寒烟空断魂。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有个巡捕县丞,姓董名绅,贡士出身,任事强干,用法平恕,见汪知县将卢楠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职小,不好开口。每下狱查点,便与卢楠谈论,两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不见了卢楠,问众狱卒时,都不肯说。恼动性子,一片声喝打,方才低低说:“大爷差谭令史来讨气绝,已拿向后边去了。”董县丞大惊道:“大爷乃一县父母,哪有此事?必是你们这些奴才,索诈不遂,故此谋他性命!快引我去寻来。”众狱卒不敢违逆,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劈面撞着谭遵、蔡贤。喝教拿住。上前观看,只见卢楠仰面在地上,手足尽皆绑缚,面上压个土囊。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声叫唤,也是卢楠命不该死,渐渐苏醒。与他解去绳索,扶至房中,寻些热汤吃了,方能说话。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由问出。董县丞安慰一番,随即别了卢楠,即唤蔡贤、谭遵三人到于厅上,思想:“这事虽然是县主之意,料今败露,也不敢承认。欲要拷问谭遵,又想他是县主心腹,只道我不存体面,反为不美。”单唤过蔡贤,要他招承与谭遵索诈不遂,同谋卢楠性命。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不肯招承。董县丞大怒,喝教夹起来。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闸监,打了板子,心中怀恨,寻过一副极短极紧的夹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来,连称:“我招。”董县丞即便教住了。众狱卒恨着前日的毒气,只做不听见,倒务命收紧,夹得蔡贤叫爹叫娘,连祖宗十七八代尽叫出来。董县丞连声喝住,方才收了。把纸笔要他亲供。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董县丞将来袖过,吩咐众狱卒:“此二人不许擅自释放,待我见过大爷,然后来取。”起身出狱回衙,连夜备了文书。次早汪知县升堂,便去亲递。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复,正在疑惑,又见董县丞呈说这事,暗吃一惊。心中虽恨他冲破了网,却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书,只管摇头:“恐没这事。”董县丞道:“是晚生亲眼见的,怎说没有?堂尊若不信,唤二人对证便了。那谭遵犹可恕,这蔡贤最是无理,连堂尊也还污蔑,若不究治,何以惩戒后人!”汪知县被道着心事,满面通红,生怕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把蔡贤问徒发遣[29]。自此怀恨董县丞,寻两件风流事过[30],参与上司,罢官而去。此是后话不提。

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之人,大抵说:卢楠恃富横行乡党,结交势要,打死平人,抗送问官,营谋关节,希图脱罪。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无非要张扬其事,使人不敢救援。又教谭遵将金氏出名,连夜刻起冤单,遍处粘贴,布置停当,然后备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没担当懦怯之辈,见汪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果然恐怕是非,不敢开招,照旧申报上司。大凡刑狱,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改动。卢楠指望这番脱离牢狱,谁道反坐实了一重死案,依旧发下浚县狱中监禁。还指望知县去任,再图昭雪。哪知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风力,倒得了个美名,行取入京,升为给事之职。他已居当道,卢楠总有通天摄地的神通,也没人敢翻他招案,有一巡按御史樊某,怜其冤枉,开招释罪。汪给事知道,授意与同科官,劾樊巡按一本,说他得了贿赂,卖放重囚,罢官回去。着府县原拿卢楠下狱。因此后来上司虽知其冤,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光阴迅速,卢楠在狱不觉又是十有余年,经了几个县官。那时金氏、钮文,虽都病故,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威势正盛,卢楠也不做出狱指望。不道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只因这官人来,有分教:

此日重阴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藏锦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楠的事相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由。陆公还恐卢楠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申报。”遂调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后招由,并无一毫空隙。反复看了几次,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案?”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不一月,忽然获到,将严刑究讯,审出真情。遂援笔批云:

审得钮成以领工食银于卢楠家,为卢才叩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人也明矣。雇工人死,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叩债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楠,律何称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余辜,拟抵不枉。卢楠久陷于狱,亦一时之厄也!相应释放云云。

当日监中取出卢楠,当堂打开枷竏,释放回家。合衙门人无不惊骇,就是卢楠也出自意外,甚以为异。陆公备起申文,把卢才起衅根由,并受枉始末,一一开叙,亲至府中,相见按院呈递。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楠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陆公道:“知县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问其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31]。”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更不再问,乃道:“昔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32],贤令近之矣。敢不领教!”陆公辞谢而出,不提。

且说卢楠回至家中,合门庆幸,亲友尽来相贺。过了数日,卢楠差人打听陆公已是回县,要去作谢,他却也素位而行,换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陆公这般大德大恩,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卢楠说;“我看陆公所为,是个有肝胆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若送礼去,反轻亵他了!”娘子道:“怎见得是反为轻亵?”卢楠道:“我沉冤十余载,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陆公初莅此任,即廉知枉,毅然开释。此非有十二分才智,十二分胆识,安能如此!今若以利报之,正所谓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轻身而往。陆公因他是个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卢楠见了陆公,长揖不拜。陆公暗以为奇,也还了一礼。遂教左右看坐。门子就扯把椅子,放在旁边。看官,你道有恁样奇事!那卢楠乃久滞的罪人,亏陆公救援出狱,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头,也是该的,他却长揖不拜。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心上定然不乐了,那陆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见他度量宽洪,好贤极矣!谁想卢楠见叙他旁坐,倒不悦起来,说道:“老父母[33],但有死罪的卢楠,没有旁坐的卢楠。”陆公闻言,即走下来,重新叙礼,说道:“是学生得罪了。”即逊他上坐。两下谈今论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见之晚,遂为至友。有诗为证:

昔闻长揖大将军[34],今见卢生抗陆君。

夕释桁杨[35]朝上坐,丈夫意气薄青云。

话分两头,却说汪公闻得陆公释了卢楠,心中不忿,又托心腹,连按院劾上一本。按院也将汪公为县令时,挟怨诬人始末,细细详辩一本。倒下圣旨,将汪公罢官回去,按院照旧供职,陆公安然无恙。那时谭遵已省察在家,专一挑写词状。陆公廉访得实,参了上司,拿下狱中,问边远充军。卢楠从此自谓余生,绝意仕进,益放于诗酒;家事渐渐沦落,绝不为意。再说陆公在任,分文不要,爱民如子,况又发奸摘隐,剔清利弊,奸宄慑伏,盗贼屏迹,合县遂有神明之称,声名振于都下。只因不附权要,止迁南京礼部主事。离任之日,士民攀辕卧辙,泣声载道,送至百里之外。那卢楠直送五百余里,两下依依不舍,欷歔而别。后来陆公累迁至南京吏部尚书。卢楠家已赤贫,乃南游白下[36],依陆公为主,陆公待为上宾。每日供其酒资一千,纵其游玩山水。所到之处,必有题咏。都中传诵。一日游采石李学士词,遇一赤脚道人,风致飘然,卢楠邀之同饮。道人亦出葫芦中玉液以酌卢楠。楠饮之,甘美异常,问道:“此酒出于何处?”道人答道:“此酒乃贫道所自造也。贫道结庵于庐山五老峰下,居士若能同游,当日日斟酌耳。”卢楠道:“既有美酝,何惮相从!”即刻到李学士祠中,作书寄谢陆公,不携行李,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陆公见书,叹道:“袺然[37]而来,袺然而去,以乾坤为逆旅[38],以七尺为蜉蝣,真狂士也!”遣人于庐山五老峰下访之不获。后十年,陆公致政归家,朝廷遣官存问,陆公使其次子往京谢恩,从人遇之于京都。寄问陆公安否。或云:遇仙成道矣。后人有诗赞云:

命蹇英雄不自由,独将诗酒傲公侯。

一丝不挂飘然去,赢得高名万古留。

后人又有一诗警戒文人,莫学卢公以傲取祸。诗曰:

酒癖诗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

劝人休蹈卢公辙,凡事还须学谨谦。


[1]董贾刘曹——董指董仲舒,贾指贾谊,两人都是汉代文学家。刘指刘桢,曹指曹植,两人都是三国时魏国的文学家。

[2]湛卢——古代宝剑名。

[3]世代簪缨——世代做官。簪、缨,达官贵人的官饰,用以固定头上的帽子。后用来代称做官者。

[4]赀(zī)——钱财。同“资”。

[5]小奚——小男仆。

[6]金珰大畹——金珰,汉代近侍之臣侍中、中常侍的的冠饰。后用作权宦的代称。大畹,指皇亲国戚住的地方,因作贵族的代称。

[7]南面——指帝王。帝王面南而朝。

[8]掇青紫如拾针芥——拾取一个大官做,就像在地下捡一根针、一根草一样容易。汉代,丞相和太尉是金印、紫缓;御使大夫是银印、青授。后用“青紫”代称做大官。

[9]呼卢浮白——赌博饮酒。卢,黑色。古时樗蒲之戏有五子,一掷五子都成黑色,是为最胜采。浮白,本谓罚酒,后转称饮一大杯酒为浮一大白。

[10]不俟(sì)驾而行——不等驾好车子就走。急于应召的意思。

[11]敝屣——破鞋。 先施——抢先一步送礼或拜访。

[12]标致青衣——漂亮的侍女。

[13]高太史——指高启,明代诗人。曾官编修,修《元史》,故称为“太史”。

[14]胘胘——恳切。同“拳拳”。

[15]有许多文来诌——文诌诌。这里指见面时你谦我让、行礼说客套话等繁文缛节。

[16]书仪——以送钱买书为名义送点钱给人家,这种钱叫做“书仪”。

[17]消豁——在对方身上花费掉。

[18]走了酒字下这道儿——指“色”。“酒色”二字常连用,所以“酒”下边的是“色”。这里指行房事。

[19]打抽丰——亦作“打秋风”。旧指利用各种关系向人索取财物,特指向在任官员乞求赠遗。

[20]传板——官厅里悬在堂口,有紧急事情所敲击的大木板。

[21]房师——主持乡试的官员,除了主考官外,还有同考官,分房阅卷。考取的举人称主考官为“座师”,称分房阅卷的同考官为“房师”。

[22]夜行人——小偷。

[23]巡绰——本义是巡查,警戒,这是是拦路打劫的意思。

[24]念——廿音,二十。

[25]仵(wǔ)作——旧时官府中检验命案死尸的人。

[26]详转定夺——详,下呈上的公文。这句是说,等待上司批下来再决定。

[27]魆(xū)地——暗地里,不使人知道。

[28]成汤、文王、孙膑、马迁——成汤,即商汤,据传说,他曾被夏朝囚在夏台。文王,即周文王,他曾被商纣囚在羑里。孙膑,战国时的兵法家,庞涓忌妒他的才能,使计陷害,把他的膝盖骨削掉了。马迁即司马迁,西汉时的大史学家和文学家,因救护李陵的事而被罚受宫刑。

[29]问徒发遣——判徒刑,发配到别地服劳役。

[30]风流事过——指细微的、不关紧要的事故、罪过。

[31]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若真是有罪,不冤枉的话,就连伯夷、叔齐那样好的人也不能活;相反,若有冤枉,就连陶朱公那样有钱的人也不可使他受屈而死。

[32]昔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张公,指张释之,西汉时的廷尉(管理全国刑狱的长官)。当时的人说:“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

[33]老父母——封建时代对知县的尊称,是说他像老百姓的家长一样。

[34]长揖大将军——汉代卫青作大将军,地位尊贵,公卿都向他叩拜,唯独汲黯揖而不拜。

[35]桁杨——夹脚或颈的刑具。

[36]白下——南京的别称。

[37]袺(xiāo)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样子。

[38]逆旅——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