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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谷诗文选
1.5.3.5 政治生命复苏之歌 诗歌生命复苏之歌——谈对 《我的苇笛》的理解
政治生命复苏之歌 诗歌生命复苏之歌——谈对 《我的苇笛》的理解

徐叔通

诗人杜谷,是我的兄长和朋友,也是我参加革命队伍的引路人之一,从20世纪40年代认识开始,我就知道他是一个诗人,但真正读他的诗是近三个月的事,由于我与他的经历大体相同,他的每一首诗,都引起了我的思考,引起了我的共鸣。当我读 《我的苇笛》这首诗时,越读越感到它不仅是诗人的心声,也是我的心声,也是我们这一代革命知识分子的心声;也由于它描绘的形象独特,感情激越,语言鲜活,特别使我心灵震撼,难以忘怀。

对杜谷的 《我的苇笛》,诗人罗洛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 “苇笛,也就是诗”,并认为其内容 “是对诗人生活和诗的总结”;诗人刘扬烈认为这首诗是作者 “对自己过去走过的创作道路的诗化观照,是一首凄楚动情而又满怀希望的歌”。这些评价和论述都是正确的深刻的,我就不再重复。从我的感受来说,这首诗是杜谷的政治生命复苏之歌,诗歌生命复苏之歌。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请看其中的诗句:“我的苇笛/是我心爱的伙伴/是谁是谁/竟然把它踩断”。

诗人在这里提出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把自己的心爱的苇笛踩断了?!显然,这个语气不是普通的问话,而是厉声的责问,愤懑的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诗人没有说明,也不可能说明,因为这是写诗呀!现仅据我的所知和粗浅理解来谈一点:

首先,看一下诗人在写这首诗的时间是1979年8月,这时我们的国家发生了什么事情?诗人生活上有什么样的经历和变故?

这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闭幕了半年多,“两个凡是”的套绳已遭到唾弃,党中央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已经恢复,以邓小平为代表的受害的老一辈革命家平反了,“天安门事件”平反了,几十万受害的 “右派”被改正被安置了,党中央要把一切冤案、假案、错案都抓紧平反昭雪的要求已变为各级组织和群众的共识和行动, 1955年那件最重大的冤案—— “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的平反已是势在必行了。就在这时,诗人杜谷的人生道路发生了新的转折,他因胡风问题蒙冤二十四年的错案,已刚好在西安五中得到中国青年出版社党组织发来的通知 (1979年7月)给予 (初次)平反,恢复了党籍,党籍连续计算,重新获得了政治生命,也重新获得了诗歌的生命。

在这人生重要转折时刻,杜谷自然是心潮汹诵,百感交集;而回顾过去走过的革命道路,展望未来如何继续为祖国为人民献身,以及蒙冤受害的原因等等当然成了他深深思考的问题。由于他是诗人,在他眼里心里,工作是诗,生活是诗,他在表达自己思考的时候也用的是诗。他在思考 “究竟是谁把自己的心爱的苇笛踩断了”的时候,心情是沉痛的,是愤懑的,他用的诗句是凝练的含蓄的,也是理直气壮最强有力的。“是谁是谁/竟然把它踩断”短短十个字,既是对 “胡风集团”冤案制造者及其错误思想的责问和质问,又是对这些极左狂迫害狂的愤怒斥责和严厉批判。这也是他沉默二十四年之后、政治生命复苏之时,从心底发出的第一个义正词严的声音。

同样,诗人也用诗回顾了自己参加革命的心路历程,用诗回顾了自己诗歌创作历程。杜谷是在抗日战争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教育并参加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文艺活动的,在高中时就受到老师、进步诗人常任侠的启发和引导,开始创作散文和诗歌,随后他为著名诗人艾青诗中深沉的爱国主义激情与忧患意识所打动,着迷似的要学习和写出艾青那样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好诗。在参加抗日革命活动的锻炼中,在革命文艺思想的熏陶中,他逐渐地成长起来,成熟起来,成为一名革命战士,又是一名人民大众文艺战士。1940年,他创作了 《泥土的梦》这首诗,在重庆靳以主编的 《文群》发表后,受到读者热烈的欢迎,著名诗人、诗评家胡风给予高度评价,把它登载在自己主编的 《七月》上 (1941年),次年又建议作者把所写的诗编成一集,定名为 《泥土的梦》,收入 《七月诗丛》第一集,准备在交付国民党图书审查机构审查后出版,可是这本不为国民党顽固派歌功颂德而且揭露他们投降倒退阴谋的诗集,被审查官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硬是加以扣留,不许出版。但就是这样,这些诗在大后方也广为流传,著名诗家闻一多先生把其中的 《泥土的梦》一诗,收入他主编的 《现代诗钞》。还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首诗发表六十六年后的2006年元旦,在中央电视台主持的 “2006新年新诗会”上,又被列为第一首在人民大会堂朗诵,可见这首诗,是经过了时空的检验为几代人所喜爱的优秀作品。

1940年后,杜谷继续创作了不少好诗,在本博客 《杜谷诗网选》栏目已发的十四首诗,就是他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的代表作。这些诗也就包含了他在 《我的苇笛》中所说的 “倾诉少年的忧伤”的诗 (例如 《树之歌》),包含了他说的 “畅抒战斗的悲欢”的诗 (例如 《写给故乡》),包含了他所说的 “鼓吹黎明的希望”的诗(例如 《春天的拱门》),也包含了他所说的 “刀剑丛中……暴风雨中”“歌唱蓝天和太阳”的诗 (例如 《寒冷的日子》《山坡》)。所有这些,在现代诗歌史上是用白纸黑字记载着的,是当代人有目共睹的事实。可是在50年代中期至70年代末期,这个 “由文学人民中心转入了文学权力中心”(何满子语)时期,被弄得人妖颠倒黑白不分了,胡风及一批 “七月派”的优秀诗人和作家,也就是鲁迅先生所说可以称作为中国 “脊梁”的人,竟在一夜之间被宣布为 “胡风反革命集团”,作为胡风诗友的杜谷,被诬为胡风骨干,先是被隔离审查,开除党籍,继是被关押半年多。1956年7月他虽以无反革命罪被释放,但仍然背着 “受胡风思想影响分子”、“犯了大错误”的黑锅,回到中国青年出版社。尽管当的是文学编辑,却被打入 “另册”,平时只有埋头工作低头认错的 “义务”,而无大声说话、发表诗歌、编著署名的权利。这样备受屈辱的日子,只能把 “断裂的苇管藏在怀里”,能不使人 “热泪汪汪”吗?!1961年后,杜谷被调出青年出版社下放陕西,当过中学教师,十年浩劫中被迫到秦岭深山的生产队劳动,在那个 “以阶级斗争为纲”、大革 “文化”命的时期,与所有正直的知识分子一样,过的是 “牧马人”式、“牛棚”式的生活,诗人说的 “消逝了青春的时光”,以至 “两鬓苍苍”,“掏出苇管,它已经破碎枯黄”,自然是必然的命运了。

可贵的是,杜谷既是诗人,又是革命战士,他革命的人生观、世界观、文艺观,早已牢固树立,一旦政治生命复苏,他就把 “悲伤”丢掉,把 “生命之火烧得更旺”,让苇管 “再奏出壮烈的清响”,而且向人民立下誓言:“我愿裸足/走在繁花的土地上/永远歌唱/祖国明媚的春光”。

当我读到这些诗句的时候,我感动了,流泪了。我想,他蒙冤二十多年,看够了人间的冷眼,饱受了精神上的虐待和肉体上的折磨,在他的心底是日日夜夜都滴着血的,而一旦重新获得政治生命的时候,也就是获得党和群众理解的时候,就不再抚摸自己的伤痕,抛开个人的恩怨,并且愿意 “裸足”,也就是不要名不要利无条件地“永远歌唱祖国明媚的春光”,这是什么样的行为?什么样的精神?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 “胸怀博大”、“心底无私”、“矢志不渝”、“高瞻远瞩”吗?!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一个大写的人的 “良心”和 “社会责任感”?!这不就是杜谷与祖国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本色?!这不就是杜谷承传的屈原、李白、杜甫、鲁迅、闻一多、艾青等等先辈的爱国主义情怀吗?!在最近的二十多年来,杜谷在出版社副总编、文艺编审的岗位上,在离休生活中,创造性地超负荷地运转,成为文艺界人士的知心人和真挚朋友,同时汇入社会主义新时期的大合唱,在诗歌创作上也是硕果累累,表明他唱的不是 “高调”,说的不是假话大话和空话,再一次证明了他对祖国对人民的忠诚。

诗人吴若萍在谈杜谷和杜谷诗集 《好寂寞的岸》(1999年出版)的文章中,用陈毅元帅的诗句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作标题来赞扬杜谷的人品和诗品,我在这里,也祝愿我的老师杜谷像青松一样,永葆青春,永远歌唱。

写于2007年4月20日


[1] 本文及附录中其他文章所引杜谷诗与 “诗选编”中的诗不尽相同,或因版本不同所致,故不作修改以保留原貌。

[2] 摘自 《胡风选集》之 《关于风格》(其二)。文中的 “你”,是指杜谷当年的诗友蔡月牧。他的长诗 《垦殖季》被选入 《中国现代经典诗库》 (北岳文艺出版社1996年)。

[3] 摘自胡风主编 《希望》一卷第一至第三期关于杜谷诗集 《泥土的梦》的介绍。

[4] 摘自艾青:《艾青谈诗》,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

[5] 摘自周红兴:《艾青研究与访问记》,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

[6] 摘自1983年 《诗刊》。

[7] 摘自邹荻帆:《忆 〈诗垦地〉》,《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1期。

[8] 摘自台湾著名诗人高准著作集之五 《中国大陆新诗评析一九一六—一九七九》。

[9]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 《袖珍诗丛·新诗钩沉》之 《泥土的梦》中周良沛为残本所写的 《集后》。

[10] 摘自公刘:《〈白色花〉学习笔记》,《艺谭》1984年第2期。

[11] 摘自唐祈主编:《中国现代新诗选 (1917—1949)·导论》,西北民族学院。

[12] 摘自谢冕:《中国现代诗人论》,重庆出版社1986年版。

[13] 摘自孙玉石:《不曾凋谢的鲜花——读 〈白色花〉随想》,《诗探索》1982年第1期。

[14] 摘自璧华编著的 《中国现代抒情诗一百首》(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82年版)中对 《泥土的梦》一诗的评述。

[15] 摘自陈敬容主编的 《中外现代抒情名诗鉴赏辞典》(学苑出版社1989年版)中对于 《泥土的梦》一诗的评析。

[16] 摘自流沙河:《写诗十二课》,见 《流沙河诗话》,四川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17] 摘自王彬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新诗鉴赏辞典》,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年版。

[18] 摘自王彬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新诗鉴赏辞典》,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年版。

[19] 摘自吴奔星主编:《当代抒情诗拔萃》,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

[20] 摘自刘扬烈:《诗神·炼狱·白色花——七月诗派论稿》,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1年版。

[21] 摘自辛笛主编:《20世纪中国新诗辞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版。

[22] 摘自辛笛主编:《20世纪中国新诗辞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版。

[23] 摘自唐祈主编:《中国新诗名篇鉴赏辞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90年版。

[24] 本文选自刘扬烈先生著 《诗神·炼狱·白色花——七月诗派论稿》,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1年版。

[25] 刘扬烈,西南师范大学 (现西南大学)新诗研究所教授、研究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学会理事、四川省鲁迅研究学会副会长,著有 《鲁迅诗歌简论》等书。诗人杨山病逝后,他担起杨山留下的主编 《银河系》诗刊的重担。

[26] 王久安,浙江绍兴人,1929年出生,1953年至1989年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工作,曾与刘令蒙共事,曾任中青社经理部副经理;曾获第七届中国韬奋出版奖和新中国六十年百名优秀出版人物荣誉称号。著有 《我与 “开明”我与 “中青”》一书 (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