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当代诗人诗评家谈杜谷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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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风谈杜谷诗
依我看,你是最能理解也最能共鸣杜谷底诗的生命的。在这时代所有的这个真实的诗人身上,有你能够汲取了欢欣,这是多么可喜的事情。但和杜谷相比,你的精神境界是属于奔腾扬厉的那一类,而且,在你奔腾扬厉里面,理念是在理念本身的状态里鼓动,冲击。那么,杜谷底向着对象的徘徊,爱抚,原是由于他底切切低诉的心怀,因而使每一首都成了浑然的乐章……[2]
深深地没入了地母的呼吸、气息、希望、欢喜,以及忧伤与痛苦,诗人才能唱出这样深沉的大地的歌。这样的歌,只有深爱祖国的诗人,善良到像土地一样善良的诗人,坦白到像土地一样坦白的诗人,才能够唱出的。[3]
艾青谈杜谷诗
我的意见,诗比散文具有更多的形象思维,离开了形象思维就无法谈诗。诗歌打动人也靠形象思维。唯其形象鲜明,才使人能持久地记忆。例如下面写天河这句诗:“今晚天上想有豪华的夜宴”我就永远不忘,所以说,诗的生命力在于寻找最恰当的比喻。[4]
艾青叫我自己倒上茶,对我说道,杜谷也是一位诗人,40年代写了一些诗,我有一次曾对你介绍一句诗:“今晚天上想有豪华的夜宴”就是他写的,写得很出色。他的诗不多,但确实写了些好诗。解放初期被打成 “胡风分子”,现在已平反,在一家出版社工作。艾青正说着,高瑛、杜谷已从餐厅回到三二九居室。高瑛向我介绍了杜谷,我说:“艾老正向我夸赞你写的诗呢!”杜谷说:“我是艾老不成器的学生。当年是读了艾老的诗才开始学习写诗的,但诗写得不好。”[5]
罗洛谈杜谷和 《泥土的梦》[6]
我认识杜谷是在1946年春,在成都 《学生报》的成立大会上。此后一段时间,他负责编文艺版,我跟他当助手,就常常见面了。
杜谷不是夸夸其谈的人。他可以带着微笑静静倾听你讲话;他可以谈诗,谈工作,但他的话总是简短的,含蓄的;他可以为别人的事情而奔波忙碌,但他很少谈到自己和顾及自己。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对他的一切都知道得很少。
当时,我只知道他是一位诗人,而我喜爱他的诗。他是在抗日战争爆发后,离开故乡南京来到成都的。那时他就开始写诗了。他写得并不多,发表得更少。他在1942年编成的诗集 《泥土的梦》选入的诗还不到二十首……这本诗集曾编入 《七月诗丛》,始终未能出版。当时出书,要经过国民党图书审查委员会审查的。在桂林几次送审未能通过。后来到重庆送审也未通过,并且连原稿都弄丢了。
不过在1946年,杜谷身边还留有一部手稿。那是一个用白纸订成的本子,作者用清秀的字体手抄的。我看到的就是这个本子。后来又几经动乱,这部手稿也终于散失了。
……
杜谷40年代的诗,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紧扣着时代斗争的脉搏,而且诗中洋溢着诗人向往革命、愿为革命而献身的忠诚。写于1941年1月的 《写给故乡》,粗粗一看,似乎只是诗人在狂风冷雨之夜,怀念着血迹斑斑的祖国东部的原野,和战斗在深山密林中的童年的伙伴。如果读者了解到这首诗是在 “皖南事变”发生的时候写的,下面这节诗就显露出了诗的光辉:“夜里醒来/我听到黑暗拍击着狰狞的翅膀/从窗缝里又透进它冰凉的呼吸/一个声音悄悄响在耳旁/寒冷的日子来了/雪已落在故乡的土地上/太阳已经死去/我的战斗的兄弟/倒在从背后射来的枪声里……”
另一首 《山坡》,则是写给周总理所在的红岩村的一曲颂歌,也是写给党的一曲颂歌。这在当时是无法明写的,于是诗人只写红岩村的山坡:“你披满阳光的山坡啊/我从窗中看到你/你果园上有阳光照着/你草地上有阳光照着/你菜畦上有阳光照着/你无处不是温暖的阳光”,把党比作阳光,这不算新鲜了,但诗人用了三个排句,就给人以新颖之感。而更感人的是结尾:“我久久深沉地凝望着你/最后并向你伸出手来/请你给我一掬光辉。”
1945年秋,杜谷拟赴中原解放区,行前写了 《初起的爱》一诗,记录了诗人为革命 “献身的喜欢”,“河流响了/云起了/牧场上到处是奔马/走吧,走吧/这二十五岁的年青还必须在土地上开花。”写于1949年4月的 《春天的拱门》则是为迎接解放战争的胜利而写的。那时,诗人在荒僻的乡场,用鲜花编结着迎春的花环,歌唱蜜花的春天:“过去的日子是多么阴沉地流过,未来的日子是多么温聚而醇香。”
杜谷诗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善于从生活中提炼出诗的形象,构成具有他个人特色的诗的意境,在表现手法上不落俗套。他在二十岁时写的 《泥土的梦》一诗,就具有这种特色。初春,泥土像一个乡下的少女,做着黑腻的梦,也做着绿郁的梦,春风吹拂着她美丽的长发和红润的裸足,吹卷着她的宽大的印花布衫的衣角;太阳这从南方回来的漂亮的旅客,用金色的修长的睫毛搔痒着她,而春雨则以密密的柔和的小蹄摇拍着她。一系列富于诗意的新颖的比喻,把泥土都写活了。于是—— “泥土从深沉的梦里醒来/慢慢睁开晶莹黑亮的大眼/它眼里充满了喜悦的泪水/看,我们的泥土是怀孕了”。
种子播入大地,泥土就怀孕了,随之而来的必将是丰饶的果实和谷粒。
杜谷的诗的语言是自然的、朴素的,也是凝练的、富于想象力的。语言一经他的处理,仿佛就具有了艺术的魅力。例如 《春夜》一诗,写的是星光璀璨的夜空。许多诗人都写过星空,而杜谷的星空是这样的—— “今晚天上想有豪华的夜宴/广庭密集着银色的灯烛/今晚天上仿佛晶莹的花园/海上开满洁白的水仙”。
我曾经对杜谷说过,他的诗集 《泥土的梦》列入40年代优秀抒情诗中,是毫不逊色的。可惜我不能引用更多的诗来为我作证了,除了幸存的几首外,那部诗集已经遗失了,虽然它还留在我的记忆中,像一束带着露珠的石竹花。
最后我想提一提诗人的近作 《我的苇笛》。这首诗在形式上是诗人作品中罕见的格律体,而在内容上则是对诗人生活和诗的总结。苇笛,也就是诗—— “春雨江南/它吹过童年的梦幻/流亡路上/它倾诉少年的忧伤/振衣山冈/它畅抒战斗的悲欢/长夜茫茫/它鼓吹黎明的希望”。
诗人心爱的苇笛被踩断了。从50年代到70年代诗人几乎沉默了近三十年。苇管满身是牙黄的汗斑,它已经破碎枯黄。然而在这新的历史时期,用生命之火烧炼过的苇管,还会吹奏出壮烈的清响来的。正如诗人自己倾诉的:“我愿裸足/走在繁花的土地上/永远歌唱/祖国明媚的春光”。
杜谷今年六十三岁了,仍然担负着繁重的编辑工作任务,很少有自己创作的时间。但他对诗的热情,仍然像在阳光下燃烧着的石榴花。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读到一本新编的 《泥土的梦》——我这样期待着。
邹荻帆谈杜谷的诗[7]
杜谷以他特有的细腻笔调,温情柔肠,歌唱这 《披花的国土》,使你陶醉在那画幅里:“呵,披花的国土哟/温暖的风从辽阔的田亩那边吹来/在黎明的安静的天空下/传出了布谷鸟辛勤的歌叫”。
而接着,作者又引出了另一幅画面:“为了瑰丽的国土的诱惑/这微雨的泥泞的/战斗的行列正向失去的城行进着”。
这是一种潺潺溪流的笔触,流入心田,流入大海,它并不要大声呼叫,我还可以举出他的诗中的一些例证;但不行了,他还没有过一本专集。我真希望见到他的诗集。
高准谈杜谷的诗[8]
杜谷虽然一直没有出版诗集,他的生平与其他作品也长期很少人知道。但这首 《泥土的梦》却一直是较受研读新诗者注目的作品。40年代前期闻一多所编 《现代诗钞》中就选入了它,那本诗选于1948年编入 《闻一多全集》后获得较广的流传。在70年代初期香港所出几本 (19)49年以前新诗的选集中也都选入了这一首。可见它的风韵总能使编选者留下较深的印象。
这诗以丰富而美丽的各种形象,描绘出一幅像童话般可爱而多彩的田野景色,从春的悄悄来到,以梦的丝缕而展开了季节流转的各种美景,充满了富有想象力的比喻,写尽了春野的妩媚。一种高度的活泼而欢乐的生命感,使得每一行诗句都发光似的跳到眼里,令人爱不忍释。
杜谷的诗,现在能见到的很少。1981年出版的由绿原、牛汉合编的 《白色花》选集中,共存录了六首,水准都相当高。其中除这首 《泥土的梦》外还有四首40年代的,另一首则是……复出后写的《我的苇笛》,也十分动人而精美,韵味深长。这可见杜谷所存作品虽少,却无疑是诗才诗艺都很高的人,只凭上述这两首作品,也已无从将他从新诗史上抹杀了。
周良沛谈杜谷诗集 《泥土的梦》[9]
这本 《泥土的梦》(指1986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袖诊本),是在作者没有底稿,也无原纸型的校样的情况下,根据 《七月诗选》中的 《七月诗丛·篇目》,由诗人的朋友们提供的报刊剪报抄选编成。诗集虽然过去一直未出,其中有些诗的生命力却胜过某些早已印成集子的诗篇。自闻一多的 《现代诗钞》选了 《泥土的梦》《江·车队·巷》后,海内外不少选本都选了或从 《现代诗抄》转选了杜谷的诗。艾青讲到 “诗只要是形象的,就是难忘的”就是以杜谷对星空的描写—— “今晚天上想有豪华的夜宴”——为例的。
这些诗,已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但对读者它毕竟不是过去了的历史。像对 “皖南事变”的反映,不是不可以要求作者写得更明确、有力,但在 《寒冷的日子》中,诗人将白色恐怖带给自己心境的“寒冷”表现出来,并不明切时事,读后还是可以感染到一定的时代气氛。在苦难的年代,诗人以泥土的梦写祖国的梦、人民的梦,而昨日的梦已成为今日的现实时,由于诗人以自己的艺术个性表达了自己独特的感受,这艺术也就不会随着过去了的历史而消失它的生命。昨日的梦既然在今日可以成为现实,那么,昨日被反动政府图书审查当局扣发的书,我们就毫无疑问的应该交给今日的读者。
公刘谈杜谷诗[10]
世上有过多少描写春天,赞美春天的诗?没有统计过。筛选下来,杜谷的 《泥土的梦》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漏掉。这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诗。娴静中蕴藏着缤纷的动态。名曰 “梦”,实则抒写了天地交感的始末,含蓄而委婉,寓有意在言外的情致。作者使我们对春天充满了朦胧的期待与渴望。
《写给故乡》这不是怀乡病的结晶,这是杜谷唱给新四军的一支情歌。诗人欢呼新四军在敌后的艰苦战斗和辉煌胜利。突然,茂林事变爆发了,抗日的勇士们遭到了暗算,“千古奇冤,江南一叶”,诗人被激怒了,旷古未闻的阴谋和罪恶啊!“我的战斗的兄弟/倒在从背后射来的枪声里”。诗人的笔伐也只能到此为止,反动派正在大张罗网呢!于是,我们听懂了诗人的誓言:“我也要昂然奋起/跃过丛生的荆棘/跟随那些叩你火之门的兄弟/扑进你的怀里”。好一个“火之门”!这才是对故乡最热烈的赞颂!诗人要采取行动了。因为他告诉了我们:“这二十五岁的年青还必须在土地上开花。”
唐祈谈杜谷的诗[11]
七月派诗人遵循的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在 “五四”新诗战斗传统的影响下,他们把人民的斗争要求和诗人的艺术个性结合得比较好;同时能从古典和外国诗歌中吸取营养,开拓诗的独创性的道路。他们大多采用自由诗体,运用散文化的语言,创造适合于内容的形式。其中重要的诗人如……杜谷的诗具有浓郁的抒情气息,他对大自然和农村生活充满热爱,散发着泥土和野花一样芬芳的气味。
谢冕谈杜谷诗[12]
……在他们的诗中,原先平淡无奇的画面,因增添了人民斗争的生动笔墨,顿时画面充满了辉煌的光照。杜谷的诗,非常重视这种原始而又现代的美的融合。他总是努力创造出这种平淡中现出的壮烈的艺术境界来。《泥土的梦》是相当迷人的。最为壮丽的是 《写给故乡》:“荒凉的村庄冻僵在雪地里/雪地上布满殷红的血迹。”遍地皑皑的白雪,雪上的血迹殷红,这是何等的凄绝动人!那时的人们,由于严酷的环境,自然地获得了这样的审美观念——一种悲壮之美。
孙玉石谈杜谷诗[13]
“七月”的诗人很爱泥土和大地。鲁藜唱了泥土的歌,杜谷唱那孕育 “金色的谷粒”和 “发散着果实的酒香”的 “泥土的梦”。诗人们笔下的泥土、大地、草原和田野,往往是生活的象征,人民的象征,祖国的象征,养育自己的祖国母亲的象征。他们的诗便是扎根于生活土地的歌唱,是与祖国人民的命运相联系的苦难而战斗的声音。因此他们的诗篇都有一种泥土的芬芳,一种鲜明的战斗倾向和浓郁的生活气息。这给他们的诗篇带来了永久的生命……
璧华谈杜谷诗 《泥土的梦》[14]
这是一首泥土的颂歌。写的是春天来到中国的泥土所做的梦。这个梦是 “黑腻的”——只有肥沃的土地才是 “黑腻”的。诗人把泥土写成活物了,它做了各式各样甜蜜芳香的梦,在梦中它听到了春耕的声音。“我们从南方来的漂亮的旅客”这一段是写太阳和春风怎样爱抚着泥土;然后写天下雨了,“春雨贵如油”,春播时下雨是最好的信息。诗人以诗意的笔调写这雨——密密的柔和的小蹄,多么有节奏和迷人的调子呵,更何况这蹄子不停地吻着泥土,拍着它抚摸着它。最后一段写泥土经过阳光、春风、春雨的抚摸,终于醒过来了,它睁开大眼,它怀孕了——种子已播上,等着收获吧。“泥土是怀孕了”是拟人的写法,写得多么鲜明,有生命力。
刘勇谈杜谷诗 《泥土的梦》[15]
讴歌泥土的诗很多,大都写得深情、沉静;抒写梦境的诗更多,又都是那样玄幻、缥缈。而糅合这两者之间情调的诗却不多,杜谷的 《泥土的梦》可算是难得的一首,在虚幻与现实的结合点上抒发幽深的情致,也正是杜谷诗作的重要特征。
诗的第一节只有一行,但写得深沉、扎实而又富有想象的活力,用 “黑腻”来形容泥土的梦的色彩和感觉,不仅奠定了全诗充满生命力度的基调,而且给人以丰厚的联想和遐思。梦毕竟是多彩的,况且泥土最先受到春风的沐浴。因此,泥土的梦是 “绿郁的”、“金色的”,是发散着 “酒香的”,是盛开着 “繁花的”,它伴随着孩子的刈草声、牝牛低沉的鸣叫声、风车水磨的转动声、布谷鸟催耕的歌声以及白鹅悠悠的恋曲声……然而,泥土的梦终究是黑腻的、浑厚的、深沉的,在阳光的搔动下,在春风的吹拂中,在大雨的 “亲吻”、“摇拍”和 “抚摸”下,泥土的梦醒了,它在喜悦的梦乡里已经怀孕了——所有千姿百态的生灵都化作泥土的梦,而孕育新的生命才是泥土的生命,这才是泥土的梦的本质。这是多么深沉宽广的梦、是多么值得赞美和讴歌的梦!它默默地容纳一切,无私地孕育一切!这梦,把泥土的胸怀和性格在最深的层次上展现出来。
诗人在揭示泥土的梦的过程中,高度把握住客观描述所蕴含的主观感情内含。泥土所具有的生命意识的强力节奏,在诗中是通过诗人的主观感受诗化地注入客观对象身上,并以拟人化的手法强化客观对象的生命活力。同时在具体化的精细描写和抽象化的整体意念比照之中,在飘忽虚幻的梦境与坚实清晰的现实反差之中,不仅多层次展示了泥土的精深博大,而且升腾起一种幽远的意境:生命的孕育,应该是梦与现实的结合。
流沙河谈杜谷诗 《泥土的梦》[16]
40年代诗人杜谷写的 《泥土的梦》,从头到尾密密麻麻全是意象,象趣很浓,当是佳作。泥土盼着怀孕 (播种)这个意念把一大群意象按照时间系列紧绷地串组起来。早春,泥土的梦由 “黑腻”而 “绿郁”、梦见灌木林、梦见繁花、梦见果实的酒香和谷粒的金色,并在梦中听到镰刀声、风车声、水磨声、河流声,听见牛鸣、鸟歌、鹅曲。春分过了,太阳回归北温带,“用它金色的修长的睫毛”给泥土搔痒,写到这里,泥土显露出女态来,在梦中让春风吹它的乳房、长发、裸足,吹卷它那 “印花布衫的衣角”。暮春,雨水“以它密密的柔和的小蹄”亲吻着摇拍着抚摸着泥土,终于 “泥土从深沉的梦里醒来/慢慢睁开晶莹黑亮的大眼/它眼里充满了喜悦的泪水/看,我们的泥土是怀孕了”。明明是诗人在盼望泥土怀孕,并且热烈地盼望着。但是他不用大我腔加表态状直接呼吁 “泥土泥土你快怀孕吧!”他敬爱泥土,如儿子敬爱母亲,所以他把自己隐形,而让泥土妈妈自己到梦中去盼望怀孕。他把热烈的意念捏藏在握,不让人看,而去记忆之仓冥搜意象。搜得许多,择其亮丽者,用握着的那条线把它们串组起来。这一大群意象不是随便拼凑到一块儿来的,它们是按照季节时令的顺序,即按照时间系列串组起来的。我把这叫作纵向组象……
纵向组象较之横向组象在方式上更符合吾国传统的欣赏习惯。在 《泥土的梦》里,一个梦跟着一个梦,一个意象咬住一个意象的尾巴,鱼贯而来。梦中听见声音了,一个声音紧跟着一个声音,悠扬而至。接着是太阳、春风、春雨相继出场,泥土的梦以怀孕而告醒。一系列的意象如平缓的流水,自然容易接受。作者串组意象的那个意念也非常明白,非常具体,不会发生歧义。这些因素使 《泥土的梦》在40年代的大后方广为流传。
张同吾谈杜谷诗 《泥土的梦》[17]
杜谷是 “七月派”诗人,他从登上诗坛起,便创作着贴近现实的诗篇。《泥土的梦》是他的代表性的作品,其艺术构思意在预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但诗不同于叙事文学,诗有着更为强烈的主观色彩。诗人要在作品中强化自己的感觉。创作这首诗时,正值民族灾难的岁月,但诗人凭着自己对生活规律的总体把握,感知我们的大地有 “最美丽的梦”。他选择了许多富有生气的意象,那 “田间的刈草镰/和风车水磨转动的声音”,牛的鸣叫,“布谷鸟和斑鸠和红襟雀的歌”……诗人满怀欣喜地 “看,我们的泥土是怀孕了”!全诗充满着浪漫主义的气息。诗风热情而深沉,优美而畅达,迄今仍有其审美意义。
杜谷诗 《树之歌》[18]
《树之歌》以苍凉悲壮的情调,讴歌了古老高大的楠树的形象,诗人把楠树视为历史的见证者,又视为历史的象征,或者可以说诗人笔下的楠树就是中华民族的性格与精神的凝聚物。她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同时又 “怀着旷古的悒郁”,她在 “风中叹息”并落下 “忧伤的老泪”,她 “凄凉的飘摇的一生”“充满西部中国冗长的不幸和灾难的记忆”。诗中的意象群同40年代的中国在精神本质上相融合,使之富有时代感。然而诗人并非用形象解释立意,并非让主题带有实指性,他所铸造的是充满苦难充满生命力充满希望的审美造型,因此就更耐人体味。诗的感情是真挚而深厚的,让人一唱三叹,荡气回肠。
吴奔星谈杜谷诗 《海角抒怀》[19]
《海角抒怀》的确抒发了人的伟大的胸怀。诗人从 “四望是汹涌的波涛/仿佛要将我淹没吞掉……”写到 “大海可以溶入我的胸中/恢宏的胸音正回响着起伏的海潮”。特别可贵的是,诗人从海上的“尖礁”联想到 “胸中的小岛”——心灵、信念、节操,都是经得起“暴风”、“暴雨”和 “海涛”的冲洗、冲击的,是 “永不枯凋”的。诗人不说 “人定胜天”,实际上歌颂了人定胜天;但比歌颂 “人定胜天”角度新得多,从而,诗意勃郁,沸腾纸上。
刘扬烈谈杜谷诗[20]
杜谷曾画出川西平原凄凉的村庄,泥泞的道路,寂寞的田野(《在西部盆地》),画出山城浓雾下古老的、瘦弱的、喑哑的江,呼唤春天归来 (《江》)。他那著名的诗篇 《泥土的梦》,写得既温柔又亲切,既真挚又热情;是希冀的梦,理想的梦,人的梦幻化为泥土的梦,泥土的梦正体现着人的愿望……这是一幅绚丽的水彩画,有声有色,一往情深,怎样不惹人悄然动容……他的 《写给故乡》,写得真诚、深厚,怀念之意,骨肉之情,如杜鹃啼血,似长风浩歌,是和着血泪的人之子的赤诚歌唱,读来令人激动不已。
沈栖谈杜谷诗 《泥土的梦》[21]
……这首杜谷的代表作,充满泥土的气息,又具有更浓的抒情色彩,他对于他所描写的泥土、春天、太阳都那样一往情深,他对泥土的礼赞,犹如一首绕梁不绝的回旋曲,清丽婉转,舒展自如。
诗人通过对泥土的梦的描述,深切地抒发了他对祖国和大自然的热爱。泥土的梦,无论是 “黑腻的”,还是 “绿郁的”,都不是着意于空泛的、虚无缥缈的幻想,而是与现实紧密相连,融为一体,诗人含蓄而委婉地抒写了天地交感的始末。与其说是梦的遐思,不如说是现实的希冀。泥土为何 “眼里充满了喜悦的泪水”?是因为它受到了阳光的沐浴,春风的吹拂,春雨的滋润;是因为 “我们的泥土是怀孕了”——尽管战火纷飞,但是,广袤的土地上种子还是萌芽、结果,万物还是繁衍、生长。这首诗既充满着诗人对春天的期待和热盼,也蕴含着富有生命力和创造力的炎黄子孙对美好生活的迫切愿望和热烈向往。它像一团火,燃起人们的热情;它像一杯浓酒,使人热血沸腾,勇敢地去为新生活献身。
诗歌大多有意象,但像 《泥土的梦》中一系列清新动人的意象迭现,实属罕见,足见诗人独出心裁。刈草镰的沙沙声,风车水磨的转动声,潺潺流水声,牝牛低沉的鸣叫声,布谷鸟催耕的啼唤声“和在温暖的池沼/划着橘色的桨的白鹅的恋曲”,每个意象都不乏浓烈的春天气息;这些意象的组合又构成了一阕悠扬动听的 “春之恋”田园交响曲。
泥土在诗人的笔下完全拟人化了,它仿佛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少女,“美丽的长发”,“红润的裸足”、“晶莹黑亮的大眼”、“隆起的乳房”,身着 “宽大的印花布衫”,如此丰富美妙的想象力,正是寄托着诗人对丰腴富饶的国土的殷殷之情。诗中的比喻也是不同凡响的。如密密的春雨被喻为 “柔和的小蹄”“不停地吻着泥土”;至于春雨 “激动地摇拍着泥土/热情地抚摸着泥土”则是合理有节的夸张;一连串的泥土 “在梦中听见……”通感的修辞手法调动了读者的感官功能,使难以描绘的 “泥土的梦”,化为可闻其声、可品其味、可视其景的具体物象。这首构思精巧、意境明丽的诗受到闻一多的赏识,被编入他的 《现代诗钞》。
沈栖谈杜谷诗 《初起的爱》[22]
杜谷在三四十年代是 “七月派”诗人之一,喜欢用象征性的意象抒发个人的情怀。《初起的爱》极富于写实性,又极富于暗示性、象征性、哲理性。平常的语言,毫不晦涩怪异,而给人以颇深的启发。
《初起的爱》写了一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拟赴中原解放区前夕的心绪。诗人杜谷生于1920年,1945年写这首诗时,正值二十五岁,因此,这首诗完全可以理解为诗人的自况。
乍看标题,似一首爱情诗。其实不然,“初起的爱”的所谓 “初起”,表明诗人为神圣的事业刚迈出坚实的第一步;所谓 “爱”,则是对自己所追求和向往的目标的一腔深情。这里没有卿卿我我的缠绵之情,却处处体现了一个血气方盛的年轻人立志献身为人民、酬报祖国的壮丽之情。作为一首抒发内心深沉而激越的感情的诗篇,它没有直陈赴中原解放区前夕的狂喜心情,而是以极强烈的激情直接化入意象,将自己比作是 “海上一支初航的帆”,至于起航前一天—— “昨夜的梦里/充满了春汛 白鸟/透明的蓝雨/和日光”,使一系列的意象排比本身就赋予生动丰富的内涵,这既是对美好青春生活的渴求,也是对投身革命事业的憧憬。
就诗的情绪发展而言,前两节——无论是初航前的 “欢欣”,还是 “面前盛宴的桌上/杯里满溢着献身的欢喜”——尽量地积蓄感情,如同细流涓涓汇于水库,一旦闸门洞开,便冲激而下。有前两节的感情铺垫,诗的第三节便形成了洪峰骤起的感情波澜:“河流响了/云起了/牧场上到处是奔马/走吧 走吧/这二十五岁的年青还必须在土地上开花”。这充满感情力度的诗句令人亢进,催人奋发!
诗的构思,采用第一人称,完全属于内心独白的一格。诗人没有沉湎于 “初航”的盲目 “欢欣”,也没有陶醉于 “心在青春的苏醒里泥醉”而是作好了这么一种精神准备:愿用 “年轻的生命”来经受 “困苦的磨难”。这是诗人构思的基点,也是诗人思想深度的表现。正因为如此,这首诗才力戒感情的浮泛,而给人以震撼心灵的力量。
这首诗的语言特色是善于根据感情的起伏,形成参差不齐的诗行,使诗句的音节在停顿和延伸中造成抑扬顿挫。这些诗行,从视觉上看是诗化了的短句 (如 “云起了”仅三字)和长行 (如这 “这二十五岁的年青还必须在土地上开花”十七字),实际上却是散文化的语言结构的变形,虽不押韵,但这一变化而又统一、错综而又和谐的语言节奏,念起来却显得那般自然,那般亲切。
苏眉谈杜谷诗 《好寂寞的岸》[23]
孤独与寂寞,常是郁郁寡欢、落落寡合的诗人直抒胸臆的主题。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我国古代诗人四顾苍茫,百感交集,登高望远,自伤遭际的名句。
杜谷的这一首诗,未必有这样的历史高度,但他同样抒写了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一种失去美好憧憬的寂寞。
它像是一首求爱诗,倾诉诗人的寂寞与孤独,要求缱绻的温情;它像是一首失恋诗,写诗人失去爱情以后在痛定思痛中舐自己的伤口;它像是一首怀旧诗,写知交零落,诗人沿着消逝的足迹寻找失去的记忆;它像是一首自白诗,写诗人受到某种误解失去友情的痛苦和表白自己的坦荡与纯真……总之,诗中蕴藏着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只有从仁慈的大自然—— “好明亮的阳光”、 “原野的呼喊”、“柔和而缱绻”的风、“白鸟的羽毛”、“坦白的江水”、“好蓝的天空”、“好白净的云”中寻求温情和慰藉。因此这首诗有很强的艺术张力,读者可以从自己独特的际遇产生心灵的共鸣,获得艺术的满足。
然而作者失落的究竟是什么?他的这首诗究竟是何所为而发?了解诗人的经历的人说:这是作者漂泊生涯中的一圈波纹,是风流云散的一曲怨歌。1940年初冬,作者由田汉介绍参加了郭沫若在重庆主持的文化工作委员会文艺组工作,结识一群著名的进步文化人,跟随他们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雾季革命文艺活动,并受到亲切的关怀和培养。1940年底,作者不幸患病住院。1941年初,发生了震惊中外的 “皖南事变”,作者匆匆返回工作委员会,才知道许多同志已经被迫远走高飞,特别是他所倾慕的诗人艾青和朝夕相处的诗人力扬。一支强大的革命文艺队伍因而风流云散。作者无力远行,只好在重庆远郊流浪。他怀念那一段令人激动的生活,常在嘉陵江边看江水向山城缓缓流去,痛感万马齐喑的日子寂寞得没有一点声音。他怀念那些他所崇敬的文艺家,不知他们已经漂流到何方;他听到革命力量从原野深处传来的呼喊;但又痛感自己已被革命队伍遗忘。正是这种失去沸腾生活和失去同志友爱的失落感强烈地冲击着他,他写了这首抒情小诗。
创造一种诗的意境,通过艺术形象和象征的艺术手法来曲折地表达自己的胸怀,这大概是杜谷抒情诗的一个特点。例如他的 《泥土的梦》实际上表达了他对祖国大地的复苏有待于革命风暴的洗礼的渴望;他的 《寒冷的日子》和 《写给故乡》实际在控诉反动派发动 “皖南事变”、屠杀抗日军民的暴行;他的 《初起的爱》实际抒写即将奔赴解放区投身革命的欢喜。由于他在艺术上总是刻意构筑诗的境界,追求形象的力量,所以他的诗正如胡风所指出:往往表现出 “向着对象的徘徊、爱抚”和 “切切低诉的心怀,因而使每一首都成了浑然的乐章”。
木斧谈杜谷的三首诗
什么是好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的诗是有感染力的,有吸引力的,但并不是每位诗人所有的诗都具有这种性能。有的诗人发表了几百首诗,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有的诗人诗作不多,但却有诗使我久久难忘,甚至可以背诵一些段落。一提高兰,我便记起了《哭亡女苏菲》;一提天蓝,我便记起了 《队长骑马去了》;一提杜谷,我便记起了 《泥土的梦》。
提起 《泥土的梦》,我说什么好呢?这首诗已被中外许多重要选本选过了,闻一多选过,胡风选过,常任侠选过,后来公木选过,柯岩选过,邹荻帆选过,辛笛选过,陈敬容选过,吕剑选过……我还说什么?无须我再评说,我只需提醒今天的读者,这样的诗,你得细细地读,反复地读,方能读出诗中的滋味。我记不清楚读了多少遍,每读一遍,我都能品味出一点新鲜的感觉。这不是鲁藜的泥土,而是杜谷的泥土;这不是公路上的泥土,而是生长禾粟的泥土;这不是别家的泥土,而是我们的泥土,“我们的泥土是怀孕了”,听听它的多种的声音,看看它的多种的颜色,你就知道什么是泥土的梦了。
提起杜谷,我还能记起他的另一首诗 《春天的拱门》。杜谷和我都是解放前 《学生报》的编辑,我是在杜谷离开 《学生报》之后才去的,我去晚了,没有见到他,却有许多共同的感触。《学生报》停刊后,我又担任了 《文艺与生活》的编辑,有一天收到了杜谷的《春天的拱门》,我立即将它签发了,但这张报纸却是在三十多年后我们共同遭受了一场大劫难之后我才交付给他的。诗的格调明快、欢畅,反映了解放战争胜利的步伐来得多么迅速,我们那种呼唤黎明的心情有多强烈呵!“好多的欢歌,好多的声响/圆穹似的蓝空深处/到处是点点红旗飞扬”,虽然我们还在乡村。我们也知道快了快了,我们采集野花编结花环,我们 “在为祖国/编结不朽的春天的拱门呵”!拱门这两个字用得好,通过它便通往 “明朗的天”。既富有诗情画意,又表达了我们的心声。我写的 《献给五月的歌》同 《春天的拱门》是同一个主题。巧极了,两首诗同时发表在 《文艺与生活》,同时被收入曹辛之、圣野、鲁兵主编的 《黎明的呼唤》和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的 《中国现代经典诗库》。
我还依稀记得杜谷的 《好寂寞的岸》,现在才读到全文。让人反复咀嚼的是 “好蓝的天空,好白净的云/好寂寞的岸”。岸在哪里?这岸便是 “荒旷的岩边了”,“对岸的木舍在落叶林里/沉睡了”。这意境之冷,之美,达到了 “没有声音”的境界。这寂寞,是一种孤独感,也许诗人失恋了,也许知己消失了,也许是一种无法解说的痛苦,但从总体上看,岸时隐时现,诗人的形象是寂寞的化身。诗人不怕寂寞,耐得住寂寞,“愿能给人一点沉思的时间/一片宁静的湖水”。杜谷正是这样一位爱寂寞的诗人,长期为他人裁衣,自己却长期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从1937年就开始文学创作,长期安于 “默默无闻”。耐得住寂寞的才是真正的诗人,耐得住寂寞才会写出真正的好诗。
台湾著名诗人高准写道:“您的大作虽然只见过几首,我早就印象深刻。除 《泥土的梦》外,您那首 《我的苇笛》尤其令人长久回荡胸中,应该是我读过的最动人的新诗之一…… 《我的苇笛》可比古诗十九首。汉赋尽管气势堂皇,却不如 《古诗十九首》那么能动人心弦,不知您是否将出一本您的作品全编 (包括诗与文)?如出了,务请惠赐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