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恩师常任侠先生
诗人常任侠先生,是我早年在南京中央大学实验学校 (简称 “中大实校”)就读高中时的国文教师,也是我参加抗战文艺运动和从事新诗创作的引路人。他不但学识渊博,著作宏富,是我国著名的东方艺术史与艺术考古学专家,国际音乐考古学会会员,我国文化艺术界与社会科学界声望卓著的活动家;也是我国现代汉诗新旧体兼长的诗人!而且为人慷慨豪迈、古道热肠、急公好义、爱憎分明,一生可歌可泣之事殊多,如今就我见闻所及,约略记之,以见其高风亮节。
常任侠先生
一
任侠先生1904年1月31日生于安徽省淮河北岸之颍上县东学村,传为明朝开国大将常遇春的后裔。其父初为塾师,后办新学,积劳成疾,壮年早逝。常先生八岁丧父,十二岁入私塾,识字读经,学唐人诗,十八岁考入南京美术专科学校,在南社诗人姚鹓雏指导下读汉魏古诗。二十四岁考入东南大学文学院,师从王伯沆、胡小石、吴梅、黄侃诸教授潜心研习中国古典文学及日本、印度文学。
1931年他大学毕业,因为品学兼优,被聘为中央大学实验学校高中部主任,兼授国文。并热衷于旧体汉诗的创作。1935年曾参与南京诗人八十七人的 “重三”玄武湖修禊和一百零三人的 “重九”豁梦楼登高。其时分韵赋诗,盛况空前。当时到会的有陈三立、柳诒徽、吴梅、叶恭绰、邹祖平、谢无量、夏永焘、林庾白、唐圭章等名流。常先生年甫三十,是众人中最年少者。
但是,在 “五四”文学革命的影响下,他又逐渐感到旧体诗词虽好,毕竟不如新诗活泼,更富时代精神,因而对新诗创作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l934年9月乃与南京中学语文教师汪铭竹及滕刚、章铁昭、侯佩伊、艾柯等六人,组织 “土星笔会”,每周各出新诗创作,互相评析。当时汪好纪德,滕好波特莱尔,侯好阿拉伯艳歌,常好果尔蒙西蒙纳集。9月1曰即出版诗刊 《诗帆》,选黄道林纸精印,至1937年共得三卷,又创编 《中国诗艺》《诗星火》等。笔会会员逐渐扩大,先后加入者有孙星、程千帆、沈祖棻、李白凤、万白晚、林咏泉、吕亮耕、孙多慈、缪崇群等。并出版诗集如汪铭竹的 《纪德与蝶》、绛蕊 (沈祖棻)的 《微波辞》、常任侠的 《毋忘草》等,在南京极一时之盛。
二
那时,他不但好为新诗,而且热衷于演现代新剧。1934年即在唐槐秋导演的 《未完成的杰作》中饰演法官;1936年又在田汉导演的 《复活》中饰演查尔维扬斯基将军及哥萨克人。同演者有魏鹤龄、陆露明、顾梦鹤等,演技皆独出冠时。此时因他为人豪爽,乐善好施,酷爱文艺,因此在文艺界交流甚广。与戏剧家田汉、阳翰笙、马彦祥、凌鹤、白杨,画家郁风、孙多慈,诗人宗白华、方令孺,小说家丁玲、张天翼等时有往还,与田汉交谊尤深。当时田汉曾戏赠常先生一联,其中一句袭用戚继光的名句 “千里争传任侠名”,常先生当即以 “一生许继开平志”对之。20世纪30年代,我国进步文化人大都处境艰难,而常先生在中大实校身兼三职 (高中部主任、班主任、专科教师)待遇丰厚,乃常有余款资助文艺界困窘人士,田汉即其一。1935年丁玲被困南京,常先生曾邀方令孺陪同请丁玲乘马车游明孝陵、灵谷寺,晚餐北平麦饼,为之尽饱。当时丁玲住南京将军庙祁家桥吉如里一号二楼。常先生与高子植时往探望。1935年夏,田汉在上海被捕,南国社员星散,他听到消息,愤然写诗曰:“不畏炎炎赤日张,却憎秋萧下严霜。突闻黄浦风波恶,南国沉沉夜未央。”
三
1935年3月,常先生东游日本,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院,研究日本艺术历史,探其源流,不但探其与中国古代文化的渊源,复远溯西域、波斯、印度之艺术如何与中、日文化之汇合。研究论文曾多次宣读于上野帝国学士院,莅会者多著名学者。又与李佑展、宋振寰等组织读书会,并作诗述志曰:“早期德赛是所师,瀛海东来遇故知。乡塾曾读民约论,壮年更习恩格斯。谈天述作皆求进,避地潜修尚未迟,辛勤改造惜良时。”
1936年9月,高尔基逝世,他与日本文学家升曙梦、秋田雨雀、千田是也等一同参加了追悼会。同年10月19日又闻鲁迅先生逝世,痛失文坛导师,他又为诗悼之:“冲霄闻 《呐喊》,鲁迅是吾师。永世骨头硬,长吟华盖诗。穷追落水狗,狠斗法西斯。试听无声里,惊雷动地时。”此后他更关心左翼作家的生存景况。1936年春他回国度假,又与张天翼、高子植夫妇同赴中山门苜蓿园四十四号看望丁玲,5月17日又与陈思平等拜访丁玲。丁玲告诉他:已送母亲及女儿回湖南,如释重负。不久,她就去了延安。
在东京留学期间,常先生曾先后由其友人今井用之介绍其妹井和子、友人竹泽五子介绍其妹前野元子与之相恋,后与元子定下终身之好。但因种种阻隔,常先生回国时未能携归,使常先生引为终身之痛。为此他写了长诗 《人与神之恋》,纪念这一段伤心往事。
四
1936年12月,常先生从日本回国,仍任国立中央大学实验学校高中部主任。这时我已从该校初中部毕业直升高中,遂与常先生有较多接触。1937年7月 “卢沟桥事变”爆发,当时住在南京丹凤街的田汉,正在赶写抗日话剧 《卢沟桥》。稿成之后,常先生应邀出演该剧主角吉星文团长,王莹、胡萍等演女兵,张曙、冼星海拉大片,周巍峙作音响,田汉也登台演大学教授,阵容强大,激起观众空前的爱国热情。演出后未及卸妆的常先生走在街上,观众仍然把他当作吉星文团长,连国民党宪兵也向他敬礼。此剧自8月9日起在南京中华大戏院连演十五天,每天两场,反应强烈。
1937年8月16日,中大实校遭到日机轰炸,校舍尽毀。中大校长罗家伦决定实校西迁,9月在安徽屯溪开学。这时常先生仍任高中部主任兼教高二语文。他对部颁的高中语文课本不屑一顾,认为观点陈旧,脱离当前抗日救亡的现实,乃自选讲 《汉书·苏武传》,“令学生知吾先民之气节,持久不屈”;讲 《国语·勾践灭吴》,“以古代民族复兴史实,为现代借境”;讲 《孙子·虚实》,“针对学生因前线失利产生的悲观情绪,晓以为保存实力,寻有利地形再反击,此亦战略之所需”。同时他向学校当局力主去无聊课程,加紧军事训练,增加救亡课目,参与救亡活动,并亲自教我们学习日语和游击战术……在他的领导和鼓舞下,我们的热情倍增,救亡歌声飘扬在屯溪小镇,对抗战的悲观情绪为之一扫。
1937年11月下旬,广德失守,南京危急,中央大学决定实校再向西迁。一些官僚子弟随撤退到屯溪的家长离校而去,一些江东教师因挂念家小仓促东归离校而去,只有贫困学生身无旅资愁苦愤激,这时常先生挺身而出独当大任。他首先集合留校学生谈话,开导我们为了长期抗战要准备过更艰苦的生活;同时他上街寻找西迁的交通工具。恰巧碰到有个华侨马戏团流亡到屯溪,因为无钱买汽油而滞留街头,他们有大卡车两台正好租给我们运送师生。他们借此也可以向西撤退。常先生乃亲自组织师生分批运送,由他独自殿后到景德镇集中,然后又与车主商量送我们到鄱阳湖边,我们好乘木船渡鄱阳湖到南昌去。
在横渡鄱阳湖的水程中,我有幸与常先生同乘一舟。听他畅谈中国文学史上的爱国诗词和英雄诗篇。从 《诗经》、屈原到文天祥、丘逢甲,从鲁迅、郭沫若到殷夫、蒲风,从中国的抗日战争讲到朝鲜、台湾人民反对日本殖民统治的斗争。他说当今世界已无公理、正义可言,唯有以战争消灭战争。帝国主义崩溃之时,亦即被压迫民族解放之日。他劝我们不要光读课本,要多读鲁迅的书;也不要光读文学书籍,还要广泛的涉猎历史、哲学,特别是救亡的书刊……舟行竟日,湖上烟波浩渺,四望无际,唯听常先生娓娓而谈,感到无比充实和幸运,他那高大的身影,耿直的神态,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在敌机的轰炸声中,我们乘上由南昌到长沙的火车,这时才知道南京已经沦陷,我们已经无家可归了!他把我们带到马王街修业学校暂住。第二天,就带领我们组织救亡团开展抗日宣传,同时要求我们上书店买新出版的救亡书刊;然后一连三天带我们去听徐特立老先生的演讲,提高我们对全民抗战的思想认识,要求我们以徐老为典范。这时,从前方撤退到长沙的伤兵渐多,常先生又组织我们到伤兵中去进行慰问演出,并亲自创作新诗 《受难者》在伤兵中朗诵,又为伤兵写 《后方医院》组织我们演山;还请音乐家张曙教我们唱抗战歌曲,引导我们投入抗日救亡运动的高潮。
在常先生的启发引导下,高中各班同学纷纷离校,投入抗战的洪流:有的奔赴延安,有的投身民运,有的直接参军,有的报考了各种军事院校。一批批同学由常先生介绍到武汉去,他自己也离开学校协助田汉创办 《抗战日报》。我和从小的同学王鹏鸣身无分文,怀着航空救国的梦想报考了成都航空机械学校。行前去看常先生,他欣慰地说:“希望你们能造出飞机来,去惩罚日本法西斯强盗!”
五
和常先生分别以后,我还和他保持经常的联系。听说他不久就应田汉之约,到武汉军委政治部第三厅,主持编审抗战戏剧,并与艾青、力扬、王亚平等筹组诗歌作家协会。闻台儿庄大捷,他写了二百四十行的长诗一首,又写诗剧 《亚细亚之黎明》,寄延安冼星海谱曲,可惜只谱好第一部分,未能传唱。武汉失守以后,他随三厅南迁,与郭沫若、冯乃超同车赴桂林。途中被聘为中英庚款考古美术史研究员,乃由桂林、贵阳辗转到重庆。以后同时在中央大学、国立音乐院、四川教育学院、国立艺专等校任教,并与滕固等组织考古艺术史学会,依然写新诗不辍。这一时期,他山版了诗集 《收获期》,写了三百二十行的长诗 《创世纪》,一百八十行的政治抒情诗 《重庆的废墟》《春在中国的原野上》;还写了诗论 《五四运动与中国新诗的发展》和散文 《哀悼鲁迅先生在东京》。
1939年春,我开始醉心于文学写作,特别是诗与散文,我经常向他请教。他先后给我寄来了艾青的 《大堰河》《北方》《他死在第二次》,并且告诉我:目前新诗写得最好的是艾青,你若爱好新诗,宜多读艾青的作品。他又认为:艾青诗的风格,与他们 《诗帆》风格相近,因而又寄我 《诗帆》五册,供我赏读。从此我深受艾青诗和 《诗帆》诗的影响。
1940年9月,我从成都逃亡到重庆,浪迹街头,无以为生,我找到常先生,请他为我介绍工作。他热情允诺,在秋雨之夜,踏着泥泞到田汉家,介绍我为田汉整理誊写他新创作的 《江汉渔歌》和《新儿女英雄传》……说妥后又踏着泥泞找到我的住处,雨中往还,革履尽湿,真使我感动不已,当时田汉偕夫人林维中住在曾家岩,我暂时借住在上清寺亲戚家,往返便捷,中午即在田家午餐,以解一日之饥。等到10月1日,郭沬若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成立,田汉任专门委员兼文艺组长,他介绍我参加了文艺组的工作,住进了天官府七号。我改名为刘杜谷,成为该会的一名雇员。工作之余,热心写诗。
自从鲁迅先生逝世之后,每年10月19日,常先生都要参加纪念鲁迅逝世的周年大会。1940年的10月19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召开纪念大会。大会由沈钧儒、茅盾主持,许寿裳作报告。常先生在会上朗诵 《狂人日记》,正读到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暴徒忽起,捣毁会场。茅盾叮咛他:“你要小心,有人在询你的地址。”这时会众皆散,常先生与张西曼一同离开会场,忽然有尾随者来责难他,他厉声呵斥后始去。
1941年1月,我因髋关节炎急剧恶化,住进宽仁医院,不久,“皖南事变”爆发,常先生亲自来医院看我,告诉我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嘱我好好养病,并赠金十元,补助我医疗费用。我在他的鼓励下写诗两首—— 《寒冷的日子》和 《写给故乡》,寄给他看,他随即送去发表。他自己也写诗一首,表示愤慨。2月1日,他应邀赴川师演讲,竟有人持枪尾随。他与潘菽、梁希诸教授募捐慰问新四军,竟遭嫉视。不久他夜过沙坪坝,忽有人拍他后背,说要请他演讲,将他拉入一室,直到夜深,始来一人问话,询问他对 “皖南事件”的意见,继指他为沙磁区 “中共组织人”,常先生据实痛斥,历述一生经历,光明磊落,对方词穷,始被放出。这一时期,常先生一再受到国民党特务的侵扰,使他益增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的不满,并写《冬天的树》一首,表示 “义正词严何以惧,凌冬古树自撑天”。
1941年6月,德军入侵苏联,常先生立即写 《不准侵略苏联》诗一首,并进城到文化工作委员会,参加诗歌座谈会。与冯乃超、邹荻帆、曾卓、李嘉陵等一起决定写诗反侵略。这一时期常先生的政治热情特别高涨。听说国民党制造了綦江惨案,残杀青年,不禁义愤填膺,到中央社去要求发表谈话;听说文艺界人士叶以群、司徒乔等由香港脱险归来,他连夜下山参加欢迎晚会,夜深大雨,只好倚椅通宵达旦。
不久,为了反对国民政府图书审查制度,他陪茅盾做东,邀请作家晚餐,商谈对策,到张友渔、沈志远、孙伏园、洪深、夏衍、聂绀弩等二十四人。以后又与冯雪峰、黄洛峰、姚篷子商讨提高版税、稿费及改善审稿问题,继往文协参与斗米千字运动;他的故乡遭受蝗灾,他又带领皖北灾民请愿团到处请愿;为了庆祝十月革命二十五周年,他又创作新诗 《苏联十月革命颂歌》在 《中苏文化》上发表。
1942年,艾青在 《文艺阵地》上发表 《论抗战以来的中国新诗》,引起常先生的关注,他也写了一篇论文讨论 《抗战四年来的诗创作》,并引发了他想动手编一本 《中国抗战以来新诗选》。为此他收集了当时出版的所有文艺期刊,包括 《抗战文艺》 《文艺阵地》《文艺战线》《文艺杂志》《现代文艺》《文学月报》《七月》《诗创作》《诗垦地》《诗文学》等,终日评选剪贴,初选之后,删去四分之一,得三十六人,五十一首,历时半年,始定稿交南方印书馆付印。常先生为此得编辑费一千元,但仅抵战前十元;1943年8月这本被改名为 《中国现代诗选》的新诗选集正式出版,常先生又得版税五百元,则只抵战前不足一元了,仅可供小面馆吃面一小碗而已。
从1939年1月到1944年3月,常先生在重庆逗留五年多,除了从事新诗创作和参加文艺运动,他还以大量的时间精力从事中外艺术史的研究,并与郭沫若、商承祚、卫聚贤等主持了重庆附近重大考古发掘工作,所写新诗,大多抒发抗战情怀以及对巴蜀风物的新鲜感受,其中也有爱情诗篇。常先生自以为失恋后所写 《触礁的船》一首最好,“颇自爱之”。
六
1944年后,常先生苦于物价高涨,纸币贬值,即便大学教授,每月所得,亦不足维持一人之生活。加以恋爱失败,对象堕落,使他痛心疾首。适逢友人力邀他往昆明东方语文专科学校任教兼教务长,他乃接受邀约,由渝飞昆。
国立东方语专,在昆明附近呈贡县斗南村,那里土质肥沃,风景优美。可惜学校领导无方,弊端重重,令先生极为失望。授课之余,他乃以主要精力,投身昆明文化活动,与进步作家、诗人、戏剧家频繁联系。如陆续由重庆流亡来昆的张光年、石凌鹤、章泯,长期隐伏在昆明的李何林、孙福熙,久在西南联大任教的闻一多、陈梦家、胡小石,青年诗人魏荒弩、赵令仪、包白痕、罗铁鹰,正在主编 《扫荡报》副刊的吕剑以及民盟的社会活动家李公朴、楚图南、罗隆基、吴晗、周新民……并在组织上参加了民主同盟。又与闻一多、李何林、张光年、吕剑、高寒等筹组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战协会昆明分会;与李何林、吕剑一同磋商救济贫困作家,先后筹款三十万,救助了流亡在桂林的田汉、千家驹、刘思慕等。
1945年,他听说闻一多想编一本新诗选,乃将他编的 《中国现代诗选》送闻一多先生参考。闻先生从中选了袁水拍、汪铭竹、杜谷、艾漠、赵令仪、伍棠棣、陈迩冬、丽砂、鲁藜等九人各一二首,占常选三十六人中的四分之一。常选中所选艾青、徐迟、力扬、胡明树诗,闻先生则另有所爱,结果闻先生的 《现代诗抄》共选诗一百八十七首,作者六十六人,比常选更丰富精彩。
1945年秋,他为抗战胜利、国共和谈、和平民主有望而欢欣鼓舞,写下新作 《人民的世纪!》《今天与昨天的分界》;但不久即见和谈破裂,国民党大员到处 “劫收”,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又极愤慨,乃写七绝一首,诗曰:“我生亦有凌云志,原化秋鹘搏九霄;俯看奸贪争腐鼠,霜空直下扑群獠。”1945年冬,国民党政府在昆明制造 “一二·一”惨案,屠杀无辜,实行白色恐怖。常乃应谭云山之邀,赴印度国际大学中国学院出任中国文化史教授。出发前,常先生 “苦于衣敝,不堪更着,欲得旧衣一袭”。于是遍寻昆渝各寄卖行及地摊,“但尽非金元券七八万不办,终未购成”。只好变卖自己珍藏的图书、照相机等,始得成行。
常先生在印度诗人泰戈尔创立的国际大学任教三年,与该校许多中国学者如徐凡澄、金克木、吴晓玲夫妇等常有往还,终成挚友。但该校亦有不少思想反动的中国学者。常先生不愿与之共处,终于离开国际大学而往加尔各答,到华侨中学任教务主任,讲授国文,并经常为胡愈之、赵沨主编的 《南侨日报》《风下》等报刊撰稿。并办 《中国周报》,介绍国内民主运动和解放战争的形势。1949年1月3日,北平宣布和平解放。常先生欢呼雀跃,随即于1949年2月启程回国,及抵天津,“初登新土,不禁泪下”。随后即被接待遍游东北新解放区,深感 “超人新世纪,还成好山河”,“黄龙痛饮余当醉,洗尽心中五斗尘”。回京后被任为国立北平艺专特级教授。后被任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兼图书馆馆长,还兼任许多华侨事务、古籍整理、文化鉴定、艺术考古等国家机构或民间团体的顾问、理事、委员等职务。直到晚年,仍 “激昂如壮岁,慷慨写新诗”。1987年离休后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1994年10月25日凌晨不幸病逝,终年九十三岁。
七
常任侠先生是一位具有强烈革命激情的学者诗人。他一生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为人耿直、爱憎分明。生平最崇敬鲁迅先生,有诗赞曰:“风雨念音容,冰霜知节操”,“横眉看丑类,挥泪失良帅。”他对曾共患难的革命战友,也一往情深,永世不忘。1937年他在武汉军委政治部三厅,与音乐家冼星海、张曙共居一室。作诗谱曲,情同兄弟。1938年冬,三厅南迁经过桂林,突遇日机轰炸,张曙不幸遇难,常先生急往救援,从瓦砾堆中将张曙抱出,但 “琴弦已碎,血迩犹殷”。常先生抚尸痛哭,泪如雨下,葬之南郊,并撰墓志。
1966年,十年浩劫初起,常先生与李苦禅被迫拉车,每日共挽,运煤千斤,辗转不停,日暮力竭,还常被人侮;继而自己的住宅被人霸占,许多好书,亦被掠走,心中不禁愤然。后来听赵沨说:吴晗被捕时,从容无惧色,手携巾栉小袋,昂然入狱,不禁写诗赞之:“公挥董狐笔,直道写文章。正声震朝野,触怒四人帮。”及闻其瘐死狱中,又写诗悼之:“瘀血凝胸肌,骨鲠更强项”,“昆明与公友,春明恸公丧。”1976年骤闻 “四人帮”覆灭,欣喜若狂,写诗曰:“笼中活捉横行帮,万众欢腾多举觞。有酒更当浇菊友,凌霜高节留芬芳”,更写诗曰:“祸国殃民辈,一一皆消亡。恨不铸顽铁,令之跪道旁。”同时,对他所景仰的先烈、元勋、伟人,他又一一写诗哀之悼之,如悼李大钊、悼陈毅、悼彭德怀、悼念胡耀邦……称颂他们 “一身正气撑肝胆”;对曾共患难的战友、他崇敬的作家,无不一一写诗念之悼之,如悼田汉、悼萧军、悼梁漱溟、悼赵树理、悼王莹、悼孙维世……特别是悼李何林,情深意挚,梦萦魂绕:“南雍往事话从前,生日相同癸卯年。北伐红旗萦旧梦,西风落叶送长眠……”这不禁使我想起这一对文坛双星的佳话:常李都是皖北人,分居颍水两岸,李生霍邱,常生颍上,巧的是他们生日相同,都生于1904年1月31日,两人都身材雄伟,声若洪钟,热情正直,义胆侠肠。青年时代,都激于义愤,参加北伐武装斗争,壮志未酬,才转而致力于文学艺术事业,至老童心不泯,壮心不已。而且他们都性格豪爽,胸怀率真。常先生中年曾热恋一豪族女生,见其不可救药而李欲挽救,并为此痛心不已。李先生与我仅有数面之识,竟应某学院一苦闷女教师之请,写信托我介绍男友,他们的古道热肠,既令人敬之仰之,又令人啼笑皆非。但可见其为人之厚道善良,都不愿世上的一切美好事物遭到毀弃。这可以说是诗人常任侠先生一生的人生理念吧!
2008年1月31日写于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