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爱一生——发现了我理想的人生伴侣
1943年9月,秋光灿烂,天高云淡,我到川大新生院去报到,在南较场门前的马路上,迎面走来了两位女同学:一个身材修长,脸色白皙,款款举步,意态安详;一个身材适中,脸色红润,白衣黑裙,秀美清纯,双手抱着女友的左臂,轻歌漫步,扬扬自得,仿佛这个世界只有她们两个,我们擦肩而过,她们旁若无人,我想这大概是刚从高中毕业就以高分考上大学的女生常有的心态吧,默然颔首,会心一笑,留下了鲜明印象。
1944年秋,我回川大复学,住进望江楼畔的新校舍,看到已经修好的图书馆、物理馆、化学馆巍然屹立,颇为壮观,可惜抗战以后,工程中断,学生的宿舍、饭厅,暂时还因陋就简,盖着简易建筑;校园周边,隔着一条一米多宽的水沟,还有一片苗圃和菜园,那儿环境幽静,空气清新,课余黄昏,不少同学爱去那儿散步。一天傍晚,落霞满天,我漫步到沟边,很想跳过沟去,但估计了一下步幅,始终没有勇气。正踌躇间,忽见人影一闪,有人纵身一跳,已经跃过去了,转眼一看,不正是一年前我在新生院门前见过的那位轻歌漫步的女同学吗?这时她正沿沟走来,好像去找远处的一个同伴,我瞥见她脚上穿的正是当年男运动员们喜欢穿的回力球鞋,不过好像是自家缝制的,这样的鞋,当年城市的女同学是不爱穿的,然而她却泰然自若,显示出朴素大方,天然纯净的风度。我想这一定是一位从外县来的女同学,而且是个运动员吧,所以才这么勇敢矫捷……赞赏之感,油然而生。
1945年,我去中原解放区未能如愿,终于又回成都,经常参加川大 “文笔”(即 “文学笔会”)的活动,曾经倡议 “文笔”举行一次 “川大一日”征文。来稿十分踊跃,大家认为其中写得最好的一篇作者叫夏伽。她写的是一篇讽刺小品,其中讽刺了三种人:整天涂脂抹粉游荡舞场的女同学;整天卿卿我我游荡情场的男学生;整天麻木不仁、昏昏欲睡的老邮员。文笔犀利,显示出作者目光敏锐,观察入微,表现出一股正气和对世态的不满。以后我参加 “文笔”的活动多了,才知道署名夏伽的会员正是我从1943年就惊异发现的那位朴实开朗、矫捷顽强的小姑娘,原来她不但能 “武”,而且能“文”。
从那以后,我就常见她积极投入反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的群众运动。特别是在声援昆明 “一二·一”惨案的斗争中,当她听说反动军警、特务暴徒闯进西南联大等校,殴打、枪杀爱国师生时,我看到她在川大同学举行的 “反对内战暨追悼昆明烈士大会”上,义愤填膺,怒形于色地呼喊着 “反对内战”、“声讨国民党反动派”的口号;接着又见她出现在会后举行的示威游行中,并且不断振臂高呼“反对内战”、“严惩凶手”、“实行民主”、“保障人权”等口号……从此我看到她思想中蕴含着强烈的正义感!我欣喜地发现,这真是同学中的一块璞玉,这才是我理想中的人生旅伴。因为她会和我追求同一个人生目标,向着同一个方向奋进;她会和我一起经历人生的磨难而不怕生活的清苦,她会和我一起迎着风暴奋飞而不怕折翅的危险,只要是为了我们的理想,为了正义的事业。
1946年新年过后,我写了一封短信向她表述了我对她的美好印象,隐隐表达了爱慕之情。一个早春二月的夜晚,我请跃冬陪我到女生院门前求见。她出来了,跃冬却走开了。我们一路散步到校园的湖边,她不知我所为何来,一直低头沉默无语。并肩坐下后,我嗫嚅地说:“前几天寄了一封短简,你收到了吗?”她略显惊讶,好像明白了我的来意,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仰起她那在月光下显出一种雕塑美的脸蛋,低声说:“是你写的吗?”我说 “是”,然后慢慢地谈起三年来我对她的印象,她也想起了 “文笔”成立之日,我在成都作家时事座谈会上慷慨激昂的发言。她说:“我觉得你像一个老大哥!”我说 “我上大学迟”,接着简要地谈起我的经历……这初次坦率的交流,很快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坐得久了,很自然地站起向校园深处走去,那夜,月色如水,凉气袭人。在交谈中,我知道她出生在苏东坡的家乡眉山,因为小时候曾住嘉定 (乐山),所以上学时取名叫夏嘉瑜,而同学们多昵称她 “夏嘉”!在眉山中学读书时的语文老师是巴金的朋友卢剑波的夫人,这位邓老师培养了她对文学的爱好。但她不仅爱读巴金的作品,尤其爱读鲁迅的书;她还爱好运动,中学时是全县短跑跳高的冠军;高中毕业考试在全校名列前茅,因此被保送进了四川大学……
当然这还不过是 “文笔”战友之间初次的交谈,接着几次春夜的约会,我们就谈得更深入了。她知道了我是一个城市贫民的儿子,一个贫无立锥之地的流亡学生,不过怀有高尚的理想;我知道她的父亲是军官,所以她的性格中具有刚强、坚毅、英勇、豪爽的因子;她的母亲是农民,所以她的性格中又有善良、克己、敦厚、淳朴的特色。我深深感到她为人稳重而热情,外柔而内刚,因此我再一次向她表达了爱慕之意。她沉默地注视我好一会,然后恳切地告诉我:“早已有两个同学追求我,但我都没有答应。现在你来了,得等我慢慢地选择!”我说:“好,我等待你的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
隔了好多天,再去看她时,她仍然沉默不语。待我们走到树林深处,我试着问她:“你选择好了吗?”她仍然沉默不语。我说:“是那位大学同学吧?”她突然说:“不,我选择你!”一句话,使我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是1946年的早春二月,从此经过六十多年悲欢交集的岁月,我们一直携手跋涉人生的旅途。而且不幸地证明,她选择我就是选择了苦难。但是她仍坚定不移,无怨无悔,表现了高尚的胸怀,宽宏的气度。
就在一个月后,成都传出了张瑞失贞自杀是因为我的流言,关心她的同学问她听说了没有。她听说了,非常气愤,但不是气愤我,而是气愤散布这种流言的人。因为她已经严正地考问过我,我诚实地告诉她我与张瑞交往的全过程。她信任我的陈述,并且同情张瑞的处境。刚好张瑞在华美女中的同班好友昌琳现在正是夏嘉同系的好友,她知道张瑞的墓地在沙河堡,于是我们三人一同持鲜花到张瑞墓前去凭吊。这是我和夏嘉确定恋爱关系后的第一次考验。
1947年,夏嘉加入了地下党的外围组织川大 “民协”。她自觉地响应组织号召到工人中去,与同班好友陈棣华一同到学校附近的培根火柴厂去办工人夜校。这个火柴厂是民主老人张澜创办的慈惠堂经营的,工人的文化水平不高,但都有一定的政治觉悟。由于工人夜校带有明显的政治色彩,引起了国民党反动爪牙的注视,所以去办工人夜校是冒一定风险的。但她机警稳重,毫不畏惧。常在冬夜孤身穿过川大与夜校之间的黑暗地带,风雨无阻地去上课,从不缺席,与工人结下深深的情谊。我怕她遭歹人暗算,也常常陪她到夜校,一同感受到了工人生活的艰辛和对反动统治的义愤。我们的心靠得更近了。
1949年春天,我们都在党组织的领导下到重庆准备迎接解放。不料同时得到当地党组织的通知:敌人要来逮捕我们。她沉着冷静,随即只身潜行,赶到我处,恰巧我也得到消息。在危急中,我们一同奔走避难,历经艰险,共同经历了又一次严峻的考验,生死与共的战友之情更深厚了。
从1943年春我发现她,到1946年我们确定恋爱关系,整整经过了三年,我才向她表达爱慕之心;从1946年春她表示愿意选择我,又经过五年,直到1951年春,她才同意我们结婚,我们的恋爱前后长达八年之久,这表明我们的爱情既不是一见钟情的急就,更不是逢场作戏的轻佻,而是一种激情与理性的融合,所以它才历久而不衰,经风暴而不折。
想不到新中国成立后却遭遇了最大的考验。那就是1955年在“肃胡”运动中我竟被认为是 “胡风反革命集团”的 “骨干分子”而遭到批斗和拘禁,她竟因我的株连而被隔离和批斗,大会小会要她揭发我的 “反革命罪行”。她坚持对党忠诚老实、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如实交代她所知道的我的革命经历,证明我不是反革命而是革命派……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她既不屈从,也不胡编,更不自杀,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品质,虽然因此受到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但是她问心无愧。因为事实证明,她的政治历史和政治表现没有任何问题,凡是领导过她的同志都给予肯定的评价;而我也确实不是反革命,而是革命者,她坚持的完全是事实。
1956年我被公安部无罪释放,但未能恢复党籍,这使她十分尴尬。1957年乃自动要求下放到陕北劳动锻炼,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料仍然受到我的问题影响,被上挂下联,在那里又受到无端的批判。一位团中央的领导同志理解她的委屈,劝她和我离婚算了。她婉谢了这位领导的关怀,坚定地维护了我们的婚姻和家庭,使我避免了家破人亡之灾,这不但使我深深地感激她,连我的弟妹知道以后,都对她肃然起敬。
但此后她受到的委屈却没完没了。尽管她在工作中的表现从不辜负共产党员的称号,且经过社教的考察而被委以重任,但在十年动乱中又因我的问题牵连而被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受到沉重打击。这使她痛心疾首、积郁成疾,患上了乳腺癌,并且有扩散迹象,因而先后切除了左右双乳。在当时物质条件极端匮乏的条件下,因得不到任何营养的补充,致身体受到极大的亏损。但是,她从不呻吟,勇敢面对,表现了非凡的意志力。而且在创伤尚未痊愈的情况下,她又响应中共陕西省委的号召,带领全家下放到秦岭深山,插队劳动;并在当地公社党委的领导下,翻山越岭,整党整社,不顾严寒酷暑,山高水远,环境险恶,生活艰苦,都竭尽全力,完成任务,以致又积劳成疾,不得不遵医嘱,再一次去动亏损元气的全麻手术,实行盆腔大扫荡,以致术后内分泌失调,植物神经功能紊乱,百病丛生。这次手术对身体造成的损害,直到1979年平反以后,仍难恢复。加以她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所受到的精神上的创伤,更使她噩梦频仍,真是 “犹疑在波涛,怵惕梦成魇”,经常梦到自己被抛弃在穷山恶水之间,求生无路,求职无门,渴望工作,而遭排斥!
1980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函调我们夫妇到成都工作。我考虑到一个病人,新到一个单位不能上班工作,影响不好,乃劝夏嘉暂缓办理调动手续,待病稍愈再办;不料她连年未能康复,只得在西安办了离休手续,等到痛感两地分居之苦时,才不得已写报告请张黎群转呈时任中央组织部长的耀邦同志,请求批准易地安置到成都与我会合。耀邦同志非常重视,随即由中组部派员亲到西安、成都两地市委联系,总算解决了我们两地分居苦恼。但她的供给关系仍在西安,这给她造成了许多困难,特别是医药费自己预付后的报销,数额巨大,往往一年多才能批复周转回来,但这并未影响她的心态。她淡泊宁静,坚持锻炼,与疾病顽强抗争,以平和之心面对生活中遭遇的一切不公正待遇,还力劝我息事宁人,与世无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她后来又患了严重的糖尿病,仍然旷达自适,日以书画自娱。如此,早年只想带病活到六十足矣的她,现在竟活到八十以上!
六十年相亲相爱的岁月不寻常,不管谣诼纷纭、飞来横祸、遍体鳞伤,度尽劫波,我们都相依为命,互舔伤口,直到如今,劫后余生,依然相敬如宾,珍爱如昔。尽管事实证明:当年她选择我,就是选择苦难,但她仍不改初衷,淡泊名利,追求真理,老朋友们都赞赏我们是坚忍不拔、白头偕老的好战友,是生死不渝、心心相印的好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