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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谷诗文选
1.4.2.4 谁是被污辱与被损害的?
谁是被污辱与被损害的?

1943年的烟花三月,我从重庆柏溪回到惜别三年的成都,到疏散在崇义桥一片黄灿灿油菜花田里的华美女中,会见在两地书中说过多少亲昵梦话的榛虹。那时她正在高中毕业班读书,学名张瑞。她匆匆向学校请假,和我一同坐鸡公车进城,回到草市街她的家中。一到家,她就叫女佣做饭,款待我这个远方来客,这时我才知道她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是一方名医,却未能及时医好她在襁褓中被窝伤的左脚,如今走起路来,略显摇晃;但比起我右髋僵直,走路右倾,强得多了。几度长谈,我知道她酷爱文学,尤爱古典诗词,也爱外国小说,对纪德的作品情有独钟。她又毫无顾忌地告诉我她的爱情经历:她爱过堂兄、爱过老师,还爱过一个早已结婚的中年诗人……这些爱情虽然都中途夭折,没有结果,但在她却一往情深,刻骨铭心,至今还怀念他们。这使我想到她对爱情的渴望与执着,她大概一直生活在情爱的幻梦中,沉迷在虚拟的世界里。那些婉约派的诗词,又使她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以致情感不免脆弱。加以家庭条件优越,从小养尊处优,备受呵护,看来她不可能随我这个身无分文的流亡青年去经受经济的困窘和生活的磨难,我也不可能被她高门显贵之家所接纳,何况我马上就要离开成都,到外县去谋生路。芦甸又力劝我与她的初恋到此止步。于是我乃和她恳切交谈,让我们成为终生互相关切的好朋友、好兄弟。她温柔地颔首会意,就这样,两个 “同病相怜”人,第一次望穿秋水的会见,竟然没有热烈的拥抱,没有耳鬓的厮磨,甚至没有亲切的握手。这就是我圣洁的初恋。为了记下这一段感情的经历,我写下了首诗 《那一晚》:“跋山涉水他远远地来了/却只能带给你兄弟般的祝福/带给你冰岛上的一点温暖/然后他要走向破败的川南山地”/“走了,褴褛的行装/不开花的梦/记住这小河边的春天,黄灿灿一片油菜花田。”就这样,我们友好地分手了。

1944年春,我正在蒲江中学任教,突然接到张瑞的来信,告诉我,她已经和陈守梅结婚了,并且寄来一张他们的婚照。希望我为他们祝福。陈守梅就是诗人阿垅,原是我1942年就认识的诗友S· M,1943年我初见张瑞时,就对她谈起过我对守梅极好的印象。现在他们能喜结良缘,我当然衷心祝福,于是我回了一封热情的信。不久,张瑞又来信说:她已经随守梅回到重庆,正像燕子筑巢一样“一口泥、一口草”地构筑他们的新居,看来虽然辛苦,却依然饱含着新婚的欢欣。但到1944年夏,她忽然来信抱怨她婚后的生活了,首先是极度厌烦同那些军官太太们相处,不能容忍她们庸俗的生活方式;同时也不能接受守梅对感情生活的严格要求,即所谓 “全有”或 “全无”!她要有自由的空间。不久,她又写信告诉我:她回成都娘家待产了。这时我已经到犍为女中教书,正拟到中原解放区去,未及回信,1945年夏我回成都约羊翚、恒苏夫妇同往中原,乘便去看了她一回,又顺便为她带信给守梅:医生说,她可能难产。我到重庆时,经过山洞,在守梅处住了一晚,深感他们的居住环境和居住条件确实比张瑞家差远了,难怪张瑞不能适应。

1945年8月,我由南方局青年组安排到温江女中任教并参与创办 《学生报》。工作繁忙,没有时间去看望她,只知道她已平安生下一个男孩,仍留在娘家哺育,没有回重庆去。1946年1月,我从温江回成都了,暂住在金丝街仲恢兄家,准备到列五中学任教,并继续参与编 《学生报》。我暂住的金丝街距草市街张瑞家近在咫尺,这时我往往在备课之余去看看张瑞,同时看她家客厅书橱中珍藏的《万有文库》,翻翻其中可供备课的资料。这时她常忙于照顾婴儿,所以陪我长谈的时间不多,问问近况而已。何况这时我已在川大的同学中,发现了我理想的人生伴侣,并正在热恋中,不过还没有告诉她罢了。但在三月初的一个晚上,我再去看望她时,她突然坐下很认真地对我说:“我想和守梅分手!”我一下愣住了,诧异地问:“为什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她低头沉默不语。我认真地说:“你绝不能伤害守梅,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好人。”她蓦然说:“是,他太爱我,爱得我受不了!”我说: “他那么爱你,你更不应该离开他!”这时她突然站起来说:“你不理解我!时间晚了,那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人家会说你闲话的!”这样,我只有怏怏告别。

几天后,听说她病了,我以为她心情不好,就买了一束鲜花,准备去慰问她,但听说她已住进了医院 (后来才知她是自杀)。我还来不及到医院去看她,守梅突然从重庆来了。他到列五中学看我,脸色有点阴沉,伸手给我看只有一寸宽、二寸长,而且揉烂的纸条,上面东倒西歪写了一行字:“请原谅你不贞的妻,他们都没有你好!”这使我大吃一惊:张瑞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她平日为人坦率,可以说对我无话不谈,但从未透露出她已经另有相好。这时,守梅冷峻地问我:“你知道伤害她的人是谁吗?”“我想不到,我确实不知道!”虽然我最近一连看望过她几次,但毕竟不了解她的全部生活,绝对想不到她会失贞。想了半天,才记起在她家见过一个穿着美军服装的年轻人,和她嬉皮笑脸、亲昵打闹,但此人也可能只是她家的亲戚,我怎么能确认他就是张瑞的情人呢?守梅看我沉吟不语,无法回答,加上长期以来,总以为张瑞心中还在爱我。这时他又一眼看到在我书桌上,还放着张瑞1943年送我的一幅水彩,她画的是纪德 《田园交响乐》中双目失明的少女日特丽德,坐在田野上倾听大自然的天籁。他大概以为这就是我和张瑞还有恋情的证明,也就是我导致张瑞失贞自杀的证据。因此恨恨地一把将水彩拿走,径自离我而去。从此文坛上就传出这个臆断、武断的流言:张瑞自杀是因为我的缘故。谁知道正是我在张瑞自杀前,力劝张瑞不要离开守梅的呢?我的唯一过错,就是在她结婚后,真不该再去看她!

就这样,我经历了一场圣洁的初恋,又奉献了纯真的友情,却蒙受了莫名其妙的不白之冤。人们不理解,人间除却性爱还有真情在!这使我痛感人心的叵测和结伙的霸道。只因为我不愿在守梅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又自觉我仰无愧于天,俯无怍于人。因此对此流言我隐忍了六十年,只将当年我与张瑞恋爱时用的名字刘令门改为刘令蒙,表明我的名誉蒙受了诬陷,因为在张瑞失贞自杀的事件中,张瑞、守梅各有自己的责任,导致张瑞失贞的人更有其罪责,只有我才是无辜的,代人受过的,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因为我与张瑞的友爱是纯洁无瑕的,光明正大的,可见天日的,我与她从未有过任何超过友情的接触。那一切的诽谤,都是违背事实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