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谷诗文选
1.4.1.6 航空救国梦的破灭
航空救国梦的破灭

1938年2月,我随成都航空机械学校在长沙招收的学生大队乘船入川,中途在宜昌停留了一个星期,一是为了等待该校在武汉、南昌招收的学生,二是为了等候民生公司入川的轮船。不久,人来了,船也来了,大家怀着奇异的想象,准备欣赏三峡神奇壮丽的风光。轮船逆流而上,不久就进入两岸高山夹峙的急流,只见 “重岩叠嶂,遮天蔽日,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怪木萧森,离离蔚蔚,江湍迂回,峻岭扑面……”赞赏之余,不禁欣然提笔,写入我随身带来的 《我和我们的学校》的日记本中。这时一位清秀英俊的同学惊讶地转身看我写些什么,得知我有每天坚持写日记的习惯,非常赞赏,恳谈终日,颇有相见恨晚之感。此后我们成为生死之交,我一生最知心的朋友,他叫李国鼎,又名李华,现在是清华大学的资深教授,土木工程和环境保护专家。

学生大队到达成都,先住在文庙前街的孔庙进行一个月的军事训练。每天跑步出操,学习军队条令。我们满怀航空救国理想,恨不得马上掌握制造飞机的技能,对于这种低级的、刻板的训练生活,索然寡味;何况教官不学无术,出言粗鲁,使我们大失所望。于是我仍沉醉于文学习作之中,利用微薄的津贴,到祠堂街生活书店和开明书店选购了不少救亡报刊和文学作品,如 “青年自学丛书”中的 《思想方法论》《文学与生活》,艾思奇的 《大众哲学》、巴金主编的 《文学丛刊》等等,如饥似渴地学习,李华也颇有兴趣,还有一些同学前来借阅,因此我倡议组织了一个 “四月读书会”,大家把所有的进步图书报刊集中起来,互相传阅,以至这一个月的军训,变成我们阅读进步书刊的思想启蒙时期。

军训期满,我们迁往位于武侯祠北侧的上桑里,那儿才是成都航空机械学校的本部。这时,我们才知道:这个学校分为高级班(相当于研究生班)、中级班 (相当于本科生班)、初级班 (相当于中专班)和技工班。我们考取的九甲班,原来是培养维修、养护飞机的机械士。虽然学的是发动机学、飞机学、高等数学、金属材料学、材料力学以及俄语,但离设计制造飞机相去十万八千里。原来国民政府的航空委员会,根本就没有自造飞机的打算。这使我们大失所望。加以自从在重庆爬上朝天门的高坡,我就突患右足踝骨红肿病,以致影响到膝髋关节疼痛,长期住在医务所治病,无法上课,因此我的全部精力都倾注在阅读进步书刊和从事文学写作上。

这个时期,正处于救亡高潮的激情年代。我除依然爱读鲁迅的散文外,又读到屠格涅夫的 《猎人笔记》《散文诗》,都德的 《磨坊文札》,何其芳的 《画梦录》,丽尼的 《鹰之歌》等等。特别是又喜欢起新诗来,如闻一多的 《红烛》《死水》,臧克家的 《烙印》《自己的写照》,何其芳、卞之琳、李广田合著的 《汉园集》,常任侠的《毋忘草》,以及叶赛宁的田园诗,并且在读书之余,试写了一批散文、诗歌,以杜谷、林野、林流军等笔名投寄给当时成都的大报《华西日报》《新中国日报》《飞报》的副刊,它们都很顺利地发表了,这些习作,当时没有剪存,现在连题目也大都忘了。如今尚能记起的,主要是发表在周文主编的 《文艺后防》上的两篇特写:《热与力的交流》和 《山地的行旅》。可惜这个刊物只出了四五期,周文去了延安,《文艺后防》就停刊了。

大约在1938年秋,《华西日报》副刊主编由毛一波换成了赵其文。赵其文原来是中共地下党员,据说曾经是鲁迅的学生。他主编《华西日报》副刊之后,对青年作者非常关注,随即邀请我们举行了一次座谈。在这次座谈会上,我认识了当时在成都颇有名气的中学生诗人白堤,又因他而认识了一批当时尚在中学读书的进步文艺青年。他们在救亡高潮中脱颖而出,正要组织一个华西文艺社,出版《华西文艺》月刊。我应白堤的邀请欣然参加,始知其主要负责人是成都著名的左翼学校——协进中学的中共地下党员蔡瑞武 (笔名岳军、蔡月牧,后名蔡燕荞)和赵适 (笔名任耕,又名赵光宜)。我们一起策划,一起写稿,一起传阅,一起定稿。因为兴趣相投,所以每能尽欢。可惜由于经济困难,这个刊物只出了三四期就无疾而终。我在这个刊物上发表的几篇诗与散文,如今荡然无存。

在 《华西文艺》出版的同时,原在沿海活动的一批川籍作家如周文、何其芳、曹葆华等纷纷还乡,逗留成都,并分别在成属联中、南薰中学等校任教,在他们的影响下,这些学校的学生也纷纷拿起文学之笔来参加救亡运动,其中以陈道谟 (笔名芜鸣)为中心的《挥戈》实力雄厚,也聚集了一批文学青年,我也曾应邀为其写了一篇稿。这篇习作倒承芜鸣兄保留下来,于20世纪80年代抄寄给我。还有一本在自流井出版的文艺杂志 《流火》,也发表了我的一篇作品(大概是毛一波或常任侠老师推荐给他们的),当时没有留存,后承刘石夷先生抄寄给我。虽然这两篇习作,日后未必编入我的诗选,但我仍要向陈刘两位热心的朋友衷心感谢。

骨病稍愈,我又回到学校,积极参加校内同学开展的救亡活动:编写救亡壁报,演出救亡戏剧,大唱救亡歌曲……因为大家都是流亡学生,所以激情澎湃、一呼百应。在请神鹰剧团导演萧锡荃先生为我们排演的 《中华民族的子孙》(熊佛西编剧)中,我竟然被指定担任主角——一个要求奔赴抗日前线的热血男儿。我的活动引起尚未毕业而同时在校的七甲班进步同学张开帙的关注,他热情邀请我参加他主持的读书小组,主要学习斯大林的 《列宁主义问题》。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时在成都航机校中,已经有了中共地下党组织。可惜,1939年底我们就毕业了,同学们被分配到成都、芷江、伊犁各地,这个学习小组无形解体,我至今深为遗憾。这是我第一次有争取入党的可能,可惜失之交臂!

毕业以后,我和好友李华一起被分配到成都凤凰山空军轰炸总队。起初分我在军火库保管弹药,李华在队部登记每架飞机的飞行动态,以后我们都到机场保养和维护飞机。空闲时候依然阅读进步报刊。当时我国空军的飞机,主要来自苏联的支援,不久则逐渐被美国飞机所代替。中国的飞行员也沾染上美国飞行军官的作风,对机械人员颐指气使、任意训斥,引起我们极大的反感。1940年春,成都又发生了抢米事件,国民党反动派诬陷这是中共所策动,借机掀起白色恐怖,滥杀无辜,引得人人自危,我也深恐波及,乃要求随李华从成都凤凰山机场一同调往新建的温江机场,有空李华就和我一起复习高中功课,准备暑假投考大学。当时和我们非常友好的陈国础同学也有此愿望,并极力推荐我们和他一起报考在乐山新建的国立中央技艺专科学校。不久发榜,我们都考取了,乃于1940年8月悄悄离队,到九眼桥乘上木船,沿岷江顺流而下,挥手告别了破灭的航空救国梦,另寻报效祖国的途径。

到乐山,我先到武汉大学去看望了去年考进的蔡瑞武,然后再到中央技艺专科学校报到。我被录取在农产品制造专业,陈国础则被录取在造纸专业。李华由于受到正在江安李庄同济大学攻读的大哥鼓励,立志报考正规大学,又看到乐山技专正在草创,十分简陋,乃力劝我放弃技专,随他一起到重庆去,于是我们又徇岷江顺流而下,经宜宾到重庆。日后,陈国础在技专造纸专业毕业,成为全国著名的造纸专家;李华则由重庆去昆明考上了西南联大,毕业后成为清华大学土木系和环境科学的著名教授。只有我浪迹重庆街头,幸而遇到恩师、诗人常任侠先生,在他的指引下走上革命文艺创作的道路。

他首先介绍我帮田汉整理抄写他的新作 《江汉渔歌》《新儿女英雄传》,让我每天有个吃饭的地方;随后,郭沫若领导的重庆文化工作委员会成立了,田汉担任该会的专任委员兼文艺组组长,他乃介绍我进文艺组当个雇员,使我从抗战文艺运动的实践中受到革命文艺思想的熏陶,终于成为一个从事革命文艺运动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