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民间心理学的光荣

民间心理学有着不同一般的荣耀。它不仅在实践领域被人们不自觉的应用，即使在纯粹的理论领域，它也总是备受关注。民间心理学已经成为一种事实上的智能行为的解释理论。民间心理学所包含的内容可从不同的角度予以描述。从其存在和显现方式来说，它是内在于人脑内部、外显于人的解释预言实践中的常识心理学知识；从其关系维度看，它与常人所拥有民间物理学、化学知识处在同样的层次，渗透、包含于常人关于人、自然、宇宙的概念图式之中；从其历时性结构看，它“无师自通”、自发自生；从其共时性结构看，它包含有许多存在命题、普遍原则和大量的理论术语。例如前者有：人是有理性的存在，因此行为具有解释性和预言性，民间心理学承认，人有心灵，其内部心理活动、状态和事件等。其解释智能行为的普遍原则主要有：心理状态与刺激、反应之间有因果关系；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认识他心，等等。民间心理学根据刺激与假设的心理状态及其与行为的因果关系来解释人的行为，坚持这种关于民间心理学的观点，就必然要否定任何非因果关系的作用，就没有必要提及行为主体的社会背景、自然环境、个人历史、他人的心理特征。因此，理论论承诺的是心理状态的狭义的因果个体化原则。既然心理术语是由常识心理学理论定义的，那么社会、自然等因素与常识心理术语在概念上是无关的。解释心理术语的最好方法就是注意这样的问题：如果两个人处在相同的心理状态，什么适用于他们？例如如果张三和我都牙疼，什么对我们是适用的？支持民间心理学的理论论者回答说：首先可以用民间心理学来描述我和张三；其次，我们每个人都处在一种状态之中，它具有民间心理学所说的那种作用。满足这两个条件，张三和我不必在物理化学结构方面完全一样，但张三的某种状态在因果上必须与我的一个状态同型（isomorphic），即他的个例和我的个例必须表现出相同的、民间心理学所描述的那些潜在因果作用模式。也就是说，理论论承诺的是狭义的因果个体化原则，只承认心理状态之间、心理状态与刺激和行为之间的因果链。

民间心理学的确潜藏于每个正常人的内心深处，而外显于人们的解释和预言活动之中。从人们的民间心理学实践中，我们还不难发现：民间心理学实即人们的常识心理观或心理概念模式，如认为信念等心理状态、事件是一种实在，像物理事物一样存在着，只是看不见、摸不着，没有形体性；信念等像外物一样有存在的空间，那就是在“心灵里面”，这个“里面”像外部空间一样是非充实的，里面有心理的事件，它们要么是并列的，要么是先后继起的，相互之间可以互为因果，相互作用；心理事件从属于因果律，由外部刺激所引起，进而又可引起人的行为；信念概念具有指向性，是“关于”某种事物的；最后，诸心理概念具有整体性、相互联系性，因而从一个可推知别的。不难看出，民间心理学所代表的这幅心理图景既涉及到心理世界的内部关系，还涉及到心与身、心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因此是一幅关于人的概念图式，至少是常识世界的组成部分或基础。但是，当代西方心灵哲学在与认知科学、人工智能、计算机科学以及其他哲学分支和思潮如语言哲学、解构主义的互动中，在内外各种资源和动力因素所形成的合力的推动下，使民间心理学最近二三十年来面貌发生了重大变化。人们围绕民间心理学的诸多问题进行了激烈争论。根据他们对民间心理学所持有的态度，可分为悲观主义、乐观主义和中间派三种典型的观点。

拒斥民间心理学的学者均以不同理由反对民间心理学的科学性。他们对民间心理学持有普遍的悲观主义态度。其主要表现是取消主义（eliminativism）或者说取消式的唯物主义（Eliminative materialism），其倡导者主要有罗蒂、费耶阿本德、丘奇兰德和斯蒂克等人。取消主义有两个层次：在弱的层次上，它认为认知科学可从根本上为我们提供关于人脑或心灵运作的正确说明，无需求助于常识心理状态和概念。在强的层次上，它主张民间心理学所设想的信念等心理状态根本就不存在，其概念所表示的是一种完全错误的地形学、原因论和动力论。斯蒂克提出：“这个概念（信念）再也不应在解释人类认知和行为的科学中招摇过市了。”⁽³⁰⁾丘奇兰德也断言：“我们关于心理现象的常识概念是一种完全虚假的理论，它有根本的缺陷，因此它的基本原理和本体论最终的结果是被完善的神经科学所取代，而不是被平稳地还原。我们的相互理解和内省都可在神经科学的概念框架中得到重构。”⁽³¹⁾具体来说，取消主义主张，民间心理学所断定的实在是不存在的。人脑中真实存在的只有神经元及其活动、过程和连接模式。例如当某个人“相信天要下雨”时，神经科学家所看到的不是他的相信及其内容，而是神经过程。从语言哲学角度来说，任何语词都有其指称。而人身上除了真实的神经过程和状态之外，并没有信念之类的状态和实在，因此，信念等日常心理术语只是一些空概念，必将随着科学的发展以及科学知识、术语的常识化而被科学语言取而代之。虽然常人事实上是用民间心理学解释和预言人的行为，但由于这种解释、预言模式及其原则以类比、隐喻为基础，而不是基于对内在过程以及与行为的关系的科学认识，因此是错误的，随着科学对其微观结构和机制的洞彻把握，它们必然会像“以太”、“燃素”等“前科学术语”一样被抛弃。

当然，也有一些学者积极为民间心理学提供多种肯定性的论证。他们对民间心理学持有普遍的乐观主义态度。它们在意向实在论的基础上肯定了具有语义性质和因果效力的命题态度的实在性，肯定了命题态度的意向性质和因果效力。在乐观主义者看来，命题态度是关于世界上的事物、事件和事态的。信念可以为真或为假，愿望可以实现或破灭，信念和愿望等命题态度都有其满足条件。一个信念的满足条件就是它的真值条件，一个愿望的满足条件就是使愿望得到实现的条件。而这些条件是由世界上的事态构成的。信念、愿望等命题态度是与世界上的事态相关的。此外，心理状态、属性具有主观性且不能还原为物理的东西。心理属性即使实现于物理属性之中，也必定是主观的。就命题态度的因果效力来说，乐观主义者认为，根据信念、愿望等对人的行为的解释是一种因果解释或“因为”解释，它所诉诸的命题态度、意向状态具有因果性、语义性，是人的解释、预言活动乃至心理活动的内在机制与秘密之所在。福多、刘易斯等人持乐观主义立场，认为对民间心理学可以与认知科学和睦相处。福多等人还从自然主义的立场上论证了民间心理学的实在性。他认为不仅命题态度是实在的，而且科学的关于心的理论也是以民间心理学的概念为预设的，科学心理学必须包含能够涵盖由意向术语描述的意向心理状态的法则，没有民间心理学，认知科学、心灵哲学就会失去基础和内容。因此，正如贝希特尔所说：“民间心理学不能还原于联结主义一点也没有剥夺其存在资格。我们可以继续坚持：民间心理学提供了对于行为主体的描述，说明了他所具有的关于他的环境和他的行动目的的信息。就此而言，民间心理学仍有作用。”⁽³²⁾同时，乐观主义者对取消主义提出了尖锐的批评。首先，取消主义的主张在逻辑上自相矛盾。取消主义所要取消的是民间心理学所预设的诸如信念、愿望等心理现象，但它的理论本身却又以信念等心理现象的存在为前提，也就是说，取消主义对心的否定是以对心的肯定为前提的，这在逻辑上是一个悖论。其次，取消主义的主张与我们关于意识经验的内省事实不相符合。我们的内省经验直接向我们昭示了各种心理现象的存在，因此我们对意识经验存在的确信胜过对世界上任何其他事物的确信，我们对意识的了解比对世界上任何事物的了解都更加直接，所以取消主义否定各种心理现象实在性的主张以此否定民间心理学的主张都是错误的。

民间心理学的工具主义是介于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之间的一条中间路线，其倡导者主要是丹尼特。工具主义原本是实用主义的核心内容。它认为：思想、概念、术语、理论是人为了某种目的而设计的工具。因此其真理性不在于它们与实际的一致，而在于能有效地充当人们行动的工具。基于工具主义原则和方法，丹尼特认为上述两种主张都有合理性，又都有其片面性。在他看来，实在论者关于信念是真实存在的、客观的内部状态的看法是错误的，因为人体内不存在心灵、心理现象之类的实在或属性，存在的只是物理过程、状态与属性。但他又不同意取消主义抛弃民间心理学的主张，认为尽管民间心理学及其概念、术语没有指称，没有描述任何实在、过程、状态和属性，但它们仍有存在的理由和价值。民间心理学是一种有用的解释和预测行为的方法和策略。例如某人有某种反常行为，我们可以解释说这是由如此这般的信念和意图引起的。而且，民间心理学作为解释、预言行为的策略不仅有效，还有其独到之处。特别是对于复杂对象（如人、动物等），物理的、设计的策略要么无能为力，要么会遗漏掉被解释对象的重要内容，这时就必然要用到意向战略。丹尼特强调说，描述人的信念和愿望，并不涉及到任何真实的过程和状态，但它碰巧可帮助我们解释和预测人的真实行为的发生，这正像拨动算盘上的一颗小珠，小珠并不是实在的数量，拨动小珠并不等于拨动了真实的存在，但对小珠的拨动却有助于我们认识真实的数量关系，因此不应抛弃民间心理学，也不可能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