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民间心理学与智能理论

“民间心理学（folk psychology）”是比照民间音乐、民间物理学等概念而创造的一个新概念。这里的“民间”是相对于“学术界”、“职业的专门家”而言的，与“民间音乐”、“民间物理学”、“民间化学”等中的“民间”意义相同。民间心理学指的是在民间流行的，为普通大众广泛地、心照不宣地接受的关于心的看法、观点和原则的总汇。它指的不是一种写于书本、为专家们所坚持、讲授的学说，而是隐藏在每一个正常人心灵深处、体现在人的行为解释预言实践中的概念图式或能力结构，是一种有特定含义的“理论”。正常人都会而且必然要使用它，但如果没有接触到心灵哲学、认知科学的有关讨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存在。但它太常见了，每个正常的人在理解、解释、预言人及其行为时都必然要使用它。因此民间心理学又是常识性的，故人们也常称之为“常识心理学”。民间心理学的心理概念图式由于其对象的特殊性不自觉地渗透到了理论化的心理学和哲学中去了，经过一定的改铸和概念化便成了有关科学中的内容，例如哲学中的同一论、二元论、唯心主义的一元论、功能主义都默认了常识的心理概念图式，有的甚至认为科学的心理学是以之为基础的，并必然将其包含于其中。认知科学中的、以规则为基础的传统认知模型正是源于民间心理学，因为它用的是民间心理学的逻辑推理模型，甚至还用了它的心理观和概念图式，如认为认知加工过程是在比个体的神经元或神经集合体的活动更高的水平上发生的。可以说，民间心理学已经在事实上成为了许多智能理论的基础。

民间心理学是人工智能科学的基础假设。正如民间心理学所给出的本体论承诺的那样，人工智能专家也把心灵的存在当作了不争的事实。人工智能专家认为，如果要发展人工智能，就有必要建立一门研究心智的科学，并指出，“心智科学的目标，就是要揭开人类心智的奥秘，它的研究不仅能够促进人工智能的发展，揭示生命的本质和意义，在促进现代科学特别是心理学、生理学、语言学、逻辑学、认知科学、脑科学、数学、计算机科学甚至哲学等众多学科的发展上，都有非同寻常的意义。”⁽²⁾不仅如此，人工智能专家还专门开辟了“人工心理”这一研究领域，以期通过对人的心灵工作机制、人的心理活动的研究促进人工智能的发展。他们指出，“众所周知，经过几十年的研究，人工智能的研究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然而，它的研究目的只是在于模拟人的智能，如判断、推理、证明、识别、感知、理解、设计、思考、规划、学习和问题求解等思维活动。研究内容是怎样表示知识、获得知识并使用知识。这在拟人化的研究领域还只是很初步的阶段。因为人的心理活动包括感觉、知觉、记忆、思维、情感、意志、性格、创造等方面。而人工智能仅仅研究了感觉、知觉、记忆、思维等心理活动，对于情感、意志、性格、创造等心理活动根本不涉及，这显然是不够的。因此，利用人工智能已有的基础(研究成果、研究方法)，结合心理学、脑科学、神经科学、信息科学、计算机科学、自动化科学的新理论和新方法，对人的心理活动(尤其是情感、意志、性格、创造等)全面进行人工机器模拟，这正是我们研究人工心理理论的基础和目的所在。”⁽³⁾很显然，人工心理研究的哲学本体论承诺就在于：人有一个独立的、能够产生智能的心理世界。

在人工智能的基本定义中，“人工智能（AI）有时被定义为：研究怎样制造计算机，并（或）为其编程，使其能够做心灵做能做的那些事情。这些事情中有一些被公认为是需要智能的：开药方和(或)作医嘱，提供法律或科学咨询，证明逻辑或数学定理。另外一些事情则不同，它们与教育背景无关，是所有正常的成年人都能做到的(有时甚至人类以外的动物也能做到)，其特点是不受意识支配，如看到阳光下的物体和影子，找到穿过复杂地形的小路，把木桩塞进洞里，用母语讲话，以及运用自己的常识。”⁽⁴⁾在这一定义中，我们不难发现民间心理学对人工智能研究的概念性渗透。上述人工智能定义中所说的心灵、常识都是民间心理学的核心概念。“但是也有不少人偏爱一个更有争议的定义，即把AI看作是一般性的智能科学，或更确切地说，看作是认知科学的智力内核。这样，它的目标就是提供一个系统的理论，该理论既可以解释(也许还能使我们复制)意向性的一般范畴，也可以解释以此为基础的各种不同的心理能力。它不仅要包括地球上各种生物的心理，而且还要包括全部可能存在的心灵。”⁽⁵⁾博登指出“由于‘计算机’已退出了这一定义，它们与这样一门科学的特殊关系必须加以确证。这一雄心勃勃的事业是否能够成功(如果能够，又怎样成功)，抑或它是根本错误的想法，这个问题引发出许多与AI相关联的哲学问题。”⁽⁶⁾

在人工智能的实现途径方面也渗透着民间心理学的思想。在《计算机器与智能》中图灵提出了关于“学习机”的设计思想。他明确地指出：“在试图模仿成人心灵的过程中，我们必须对那个把心灵带入它所处状态的过程作大量的思考。我们应该注意三个因素：1.心灵的初始状态，比如说出生时的状态；2.所受的教育；3.心灵经历的、但不能看作是教育的其他经验。”⁽⁷⁾西蒙和纽威尔可以说是这一观点的继承者和发展者。这些思想都促成了民间心理学的二元论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流行，并最终影响到人们对人工智能未来趋势的判断。正如塞尔所言：“强AI之所以成立，是由于这样的二元论假定：在与心灵有关的地方，大脑是无关紧要的。”⁽⁸⁾人工智能专家斯洛曼在研究如何制造出具有动机、情感等心理状态、过程的智能机器时，也明确地认为“我们用像‘害怕’、‘失望’、‘大喜’、‘狂怒’或‘极度悲伤’这样一些术语，来描述一个异己者甚或没有生理反应的、高度精密的机器人的心态，是合理的。”⁽⁹⁾这些渗透着民间心理学思想的智能实现方案并没有得到适当地反思，反而被人工智能专家当做不可置疑的理论进行发展，并应用到未来的智能实现方案中。

在过去的20余年间，民间心理学的研究者试图有力地去阐明意图作为一种独特的、不可还原的心理状态在人们的智能行为中所发挥的不可或缺的作用。⁽¹⁰⁾迈克尔•布拉特曼（Michael Bratman）认为，意图在人们的实践推理和行动中扮演着关键性的角色，在概念上无法将其还原为其它类型的心理状态，如信念（beliefs）、愿望（desires）或希望（wishes）等。⁽¹¹⁾他还指出，人的智能行为的出现需要形成指向未来的意图（future-directed intentions），这是我们的行动计划的有机组成部分。近前的（proximal）或指向当前的意图（present-directed intentions）涉及人们当下就要做的或者正在做的事情，它们在有意行为（intentional behavior）的发生、控制和完成的过程中具有关键性的作用，使得一位能动者能够有效地实现先前确定的意图和计划，并在执行过程中指导和监控其行为的发生。⁽¹²⁾类似的这些思想被许多的人工智能研究者所吸收成为新的智能模型。在当今的人工智能研究中，Agent系统被当作众多智能实现系统中，一个最具前途的人工智能实现方法。我国智能主体 (agent) 理论和技术开拓者之一的史忠植先生认为，“人工智能是计算机科学的一个分支，它的目标是构造能表现出一定智能行为的主体。所以，主体的研究应该是人工智能的核心问题。”⁽¹³⁾他还指出，“目前的发展趋势是Agent和中间件结合在一起，该技术已趋向成熟，这将是Internet发展的一次飞跃。”⁽¹⁴⁾在人工智能专家所建构的诸多智能主体方案中，慎思（认知）Agent系统更是被认为是一个最富有前途的人工智能实现方案。人工智能专家这样认为，“典型的慎思Agent模型是‘信念——愿望——意图’模型”⁽¹⁵⁾。由此不难发现，当今智能研究与民间心理学的深层渊源。可以说，人工智能研究者已经具有了独特的民间心理学情结，这种情结已经深入地影响到了人工智能的未来发展。

不仅如此，民间心理学还是认知科学的基础假设。民间心理学作为认知科学的一个崭新的研究课题，发端于20世纪60年代。奎因（W.V.O.Quine）、费耶阿本德曾广泛的谈论过相关议题。当然，这只是民间心理学在认知科学中有所渗透的一种表现形式。在探讨人与人之间如何能够达到相互的认知时，刘易斯（D.Lewis）认为，我们理解他人的心灵是以一种关于人类心灵结构、功能的内隐理论为中介的，这种理论就是民间心理学，它与乔姆斯基式的语法知识相似。⁽¹⁶⁾1978年，普雷马克（D.Premack）等人在《大猩猩有心灵理论吗？》一文中，明确提出在日常解释实践中存在着一种心灵理论，它是人们解释和预言行为的基础。同时，他们还从具体科学如灵长目动物学、发展心理学的角度探讨了动物是否有心理理论的问题，强调心灵理论是哲学和有关科学中的一个特别重要的研究领域。丹尼特和哈曼（G.Harman）对此给予了高度评价，从而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和研究热情。1981年，丹尼特在《三类意向心理学》中创造了“民间心理学”一词，用以表示人们解释、预言行为时作为基础和原则而发挥作用的知识或资源。此外，还有几十种之多，如说“FP是一种认知现象”、“是一种模仿能力”、“是关于心理现象的常识概念框架”、“是根据信念等命题态度解释人的行为的常识理论”，等等。由此可见，“在‘认知科学’中，人们预先假定了心理的实在性和可知性，正像在物理科学中人们不得不预先假定物理对象的实在性和可知性一样。” ⁽¹⁷⁾认知科学家A•屈森斯也承认：“我们平时谈到认知时嵌入了一个心灵／世界的区别；我们把我们的认知状态表征为是关于一个独立于心灵的世界的，所以我们是通过两个独立存在的实体——心灵和世界——之间的外部关系来表征认知的。”⁽¹⁸⁾

另外，民间心理学也是研究智能的相关学科的基础假设。例如，民间心理学的许多概念术语在科学的心理学中究竟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斯洛曼认为，“常常有这种看法，虽然像‘信念’、‘欲望’、‘情感’这些概念在个体对他人的认识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但是形成完备的心灵科学理论，并不需要这些概念。这种看法的极端形式是唯物主义的还原论。但是对于心理学来说，这是难以置信的，这就如同说软件设计的概念可以用那些仅仅与计算机硬件有关的概念代替一样。”⁽¹⁹⁾这就是说，无论民间心理学是否受到质疑，它的概念体系对于科学心理学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福多的哲学理论就有两个本体论承诺，一是坚信民间心理学的合法性、合理性，二是坚持物理主义立场。福多认为，民间心理学及其所断定的命题态度是真实存在的，不仅如此，它们在人的生活中，在人的行为过程中具有不可替代、不可或缺的作用。他说：“既然根据命题态度对人的行为的解释常常是正确的，那么它就一定是存在的，如果信念、愿望等事实上是不存在的，那么它们为什么能有作用呢？”⁽²⁰⁾“如果常识意向心理学真的被摧毁了，那么这将是我们物种历史上无可比拟的、最大的理智灾难。”⁽²¹⁾由此可见，福多强调了民间心理学在解释人们的智能活动中的重要性。

如前所述，民间心理学作为一种理论，它在原始灵魂观念的基础上自发形成，是关于心理的内容、结构、原则、心身的关系的常识理论。民间心理学自形成以来，亘古不变，内化在每个正常的人心中。每个人都会驾轻就熟地使用它。不仅如此，它还成了哲学中的二元论的主要根源和基础。更有甚者，哲学和社会科学中的诸多理论如人学、法学、伦理学、文化学、人类学、历史学、文学等都离不开它。例如它对人的心身二分以及关于心灵的功能作用、心为中心和主宰的观念，一直是许多学科、理论得以展开和建立起来的基础。因此，民间心理学是哲学、人文社会科学大厦的基石。像福多这类哲学家之所以极力地保护民间心理学的存在，并把民间心理学作为他们在研究智能时具有本体论意义的理论承诺，是因为民间心理学提供了一种智能解释的图式。人作为一种社会性存在，每时每刻都要与自身、与他人打交道。因此，人们必不可少的要理解、解释和语言自己和他人的心理状态和行为。而长期流传下来的民间心理学为我们的日常生活、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提供了一种解释框架。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民间心理学包含了对人的智能处理过程作出解释的理论。他们是怎样来对人类的只能作出解释的呢？这正是接下来要做的工作。因为，要去判断智能研究者究竟该不该用民间心理学的已有观念去指导智能研究，分析关于民间心理学的争论，就必须认真地去理解民间心理学的智能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