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况周颐论词的创作
常州词派以寄托论词的主张尽管有明显的缺陷与谬误,但它在近代词学批评中却得到不断的修正和发展。周济、谭献、冯煦和陈廷焯等词学家都曾努力修正论词专主政治寄托的偏向,使常州词派的理论逐渐完善并为晚清大多数词学家所接受。常州词派的最后一位理论家当推况周颐,他关于词的创作与鉴赏的见解,在近世词学界影响很大。词学家龙榆生说:“周颐实为近代词学一大批评家,发微阐幽,宣诸奥蕴。”[1]夏承焘则认为:“《蕙风词话》标举纤仄,堂庑不高。重拙指归,直欺人语。愚昔年即不以为然,而彊老 (朱祖谋)推之,殊不可解。”又说, “况氏论词,时有腐论,如言守律者有至乐之境,初学词宜联句和韵,作咏物、咏事词须先选韵等是。”[2]所以关于况周颐论词的系统以及对它的评价,应是词学界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况周颐,原名周仪,字夔笙,号蕙风;广西临桂人。生于清咸丰九年 (1859)。十八岁充优贡生,于光绪五年 (1879)中式乡试,遵例官内阁中书。光绪十四年 (1888)至京都与同乡词家王鹏运探讨词学,自此专致于词。五年后南归,先后在两广总督张之洞和两江总督端方幕下。晚年寓居上海,鬻文为活,与朱祖谋切磋词学。“蕙风有芙蓉癖,濡染彊村,微灯双枕,抵掌剧谈,往往中夜”。[3]于1926年去世,年六十八岁。况周颐以词学为专业,致力五十年。他自述学词经历云:
余自同治壬申癸酉间,即学填词,所作多性灵语,有今日万不能道者,而尖艳之讥,在所不免。光绪己丑,薄游京师,与半塘 (王鹏运)共晨夕。半塘词夙尚体格,于余词多所规诫,又以所刻宋元人词属为校雠。余自是得窥词学门径。所谓重、拙、大,所谓自然从追琢中出,积心领神会之,而体格为之一变。半塘亟奖藉之,而其它无责焉。夫声律与体格并重也,余词仅能平侧无误,或某调某句有一定之四声,昔人名作皆然,则亦仅守弗失而已,未能一声一字,剖析无遗,如方千里之和清真也。如是者二十余年。继与沤尹 (朱祖谋)以词相切磨。沤尹守律綦严,余亦恍然向者之失,龂龂不敢自放;乃悉根据宋元旧谱,四声相依,一字不易。其得力于沤尹与得力于半塘同。人不可无良师友,不信然欤。
——徐珂 《近词丛话》引
况周颐画红梅
况周颐有词集九种,合刊为 《第一生修梅花馆词》,后又删定为 《蕙风词》一卷。著有 《蕙风词话》五卷,唐圭璋又从况氏著作中辑出了 《蕙风词话续编》二卷。况氏还编有 《薇省词抄》十卷,《粤西词见》二卷;著有 《阮庵笔记五种》。叶恭绰说:“夔笙先生与幼遐 (王鹏运)崛起天南,各树旗鼓。半塘气势宏阔,笼罩一切,蔚为词宗;蕙风则寄兴渊微,沉思独往,足称巨匠;各有真价,固无庸为之轩轾也。”(《广箧中词》卷二)因王鹏运与况周颐都是广西临桂 (桂林)人,其论词作词均在词坛独树一帜,故又被称为 “临桂派”。然而其词学却渊源于常州词派,实为常州派之绪余。
在学词的过程中,况周颐形成了个人的审美观念,也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并在此基础上创立了其词学理论。《蕙风词话》是为指导作词和读词而著的。论词的创作是况周颐词学理论的重点。他继张惠言的寄托说、周济的 “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说、刘熙载的词品说和陈廷焯的沉郁说之后,提出了以 “重、拙、大”论词的主张。他说:“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所谓作词三要,即是创作原则,亦是创作的最高要求。关于这 “三要”,况周颐并无明晰的论述,它们的性质如何,相互关系如何,均谈得较为含混。什么是 “重”?他解释说:“重者,沈著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 “填词先求凝重,凝重中有神韵,去成就不远矣。”又说:“学词程序,先求妥帖、停匀,再求和雅、深秀,乃至精稳、沈著。精稳则能品矣。精稳之稳,与妥帖迥乎不同。沈著尤难于精稳。平昔求词词外,于性情得所养,于书卷观其通。优而游之,餍而饫之,积而流焉。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掷地作金石声矣。情真理足,笔力能包举之。纯任自然,不假锤炼,则沈著二字之诠释也。”(《蕙风词话》卷一)这里“重”即 “凝重”之意,表现为 “沈著”,只要情真理足,纯任自然,便可达到沉着的高境。如果说情真理足,内容充实,便能给人以凝重沉着之感,这犹可理解;至于 “沈著”与 “自然”则应是两类不相干的概念了。况周颐对晏几道词鉴赏时说:
小山词 《阮郎归》云:“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绿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将沉醉换悲凉”是上句注脚。“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此词沈著厚重,得此结句,便觉竟体空灵。
这里 “沈著厚重”是指作品的情感表现方式。况周颐论吴文英词之沉着说:
重者沈著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即其芬菲铿丽之作,中间隽句艳字,莫不有沉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厚。沈著者,厚之发见乎外者也。欲学梦窗之致密,先学梦窗之沈著。即致密,即沉著。非出乎致密之外,超乎致密之上,别有沈著之一境也。
—— 《蕙风词话》卷二
这段评论中明言 “沈著”是个人情感的深厚的表现;但是将“沈著”与 “致密”联系或等同则是一种混淆。因为 “致密”是一种作词的技法,与情感的深厚是无关系的。由此可见:“重”即 “凝重”或 “厚重”之意,实为主体一种深厚的情感,它表现为 “沈著”的情感方式。但 “沈著”与作品表现的 “自然”、“空灵”、或 “致密”无关。
什么是 “拙”?王鹏运曾说:“宋人拙处不可及,国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蕙风词话》卷一引)“拙”本是贬义词,而这里却被认为是前人词之优长所在。况氏很赞成王鹏运之说,但对 “拙”并无正面的解释。他在谈到周邦彦词时说:
元人沈伯时作 《乐府指迷》,于清真词推许甚至。唯以 “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梦魂凝想鸳侣”等句为不可学,则非真能知词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
这里 “朴”是 “拙”的近义词,而且与 “厚”之义相联系,当即 “拙”之意了。又在评李肩吾 《抛毬乐》云:“其不失之纤艳者,以其尚近质拙也。” (《蕙风词话》卷二)由此可知,“拙”即 “质拙”或 “质朴”之意,与纤细、雕饰是相对立的概念。
什么是 “大”?况周颐也无解释。只在其论元好问词时说:
元遗山以丝竹中年,遭遇国变,崔立采望,勒授要职,非其意指。卒以抗节不仕,憔悴南冠二十余稔。神州陆沉之痛,铜驼荆棘之伤,往往寄托于词。《鹧鸪天》三十七阕,泰半晚年手笔。其 《赋隆德故宫》及 《宫体》八首、《妾薄命辞》诸作,蕃艳其外,醇至其内,极往复低徊、掩折零乱之致。而其苦衷之万不得已,大都流露于不自知。此等词宋名家如辛稼轩固尝有之,而犹不能若是其多也。遗山之词,亦浑雅,亦博大;有骨干,有气象。
—— 《蕙风词话》卷三
这里的 “博大”当即 “大”,指气象或意象。令人难解的是,况周颐谈艳情词时说:“《花间集》欧阳炯 《浣溪沙》云:‘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半塘僧鹜曰:‘奚翅艳而已,直是大且重。’苟无 《花间》词笔,孰敢为斯语者。”(《蕙风词话》卷二)他完全同意王鹏运对此词的评价。但欧词之 “大且重”绝非谓其气象之博大和情感之沉着,而只能是其写艳情之大胆与真实。如果认为欧词是有寄托的,可惜况氏与王氏并未发现。由此看来,“大”的概念是更加模糊了。
关于 “重、拙、大”三者之间的关系,况周颐曾注意到它们相互的联系与统一的美学效应。他说:“哀感顽艳,‘顽’字云何诠?释曰:拙不可及,融重与大于拙中,郁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而不自知,乃至不可解,其殆庶几乎!犹有一言蔽之,若赤子之啼笑然,看似至易,而实至难者也。”(《蕙风词话》卷五)“哀感顽艳”本是古语,见三国时繁钦 《与魏文帝笺》,原指辞旨凄恻,使顽钝美好之人皆为感动。后世评艳情作品亦用此语,意为哀艳动人,“顽”则有执着热烈之意。况周颐以为 “顽”如婴孩的啼笑一般,出自天然之情,其真实自然便是朴拙,而大与重也在其中了。这样便是以朴拙自然为艺术高境了,而且是重、拙、大之统一了。但是他又说:“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知此可读 《花间集》。”(《蕙风词话》卷二)这又从另一艺术境界来谈厚、重、大的统一了。这样,因为重、拙、大本身概念的含糊,加上理论出发点的随意转换,况周颐的论词标准便是难以定性的随意变化的东西了。
重、拙、大的对立面是轻、巧、小。况周颐以重、拙、大论词其目的在于反对词坛上轻、巧、小的颓风,正与常州词派反对淫词、鄙词和游词的主张一致,希望以此来改变词体的体性,达到尊崇词体。词体与诗体在体性上的区别,就是词体具有轻、巧、小的特点,所以被称为 “小道”,这自有其历史文化的根据。如果改变了词的体性,词体也就消亡了。尽管况周颐以重、拙、大论词,其自己的创作却没有做到。所以近世词学家夏敬观说:“虽其所作之词,亦不能尽符其论词之旨。”他还指出,所谓重、拙、大,乃是 “作诗之法”,“概论南宋,则纤巧多于北宋。况氏言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稍欠分别”。[4]有词学家认为 “重、拙、大”是词的境界,有的则认为是风格,这都由于况氏自己论述的混乱所造成的分歧。 “重、拙、大”应是三个审美感,它们结合起来构成一种审美观念。况周颐在其词的创作实践中以之概括了美感经验,但他的认识仅仅停留在知性的阶段,因而其观念带有直觉的成分,不是很明确的,也缺乏逻辑系统。这个理论的特点,也非常明显地表现在况周颐关于词心、词径、词笔、词境等创作过程的论述。
关于 “词心”,况周颐以为它是作词的本源。在现实生活中有了强烈的感受,迫切地想表现出来,于是将这种感受加以酝酿孕育,形成创作的意识,便是词心。他说: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强为,亦无庸强求,视吾心之酝酿如何耳。
—— 《蕙风词话》卷一
这非常强调创作主体思想情感的真实和自然,纯粹将词体作为抒写个人情性的工具,摆脱了张惠言等引入的儒家政治教化观念。况周颐很重视主体感受的孕育,他说:“心游万仞,卷之则退藏于密。此心固吾所有,善葆之而为吾用,乃至并无用之迹,则近道矣。”[5]他将 “心”与 “词心”加以区别,以为只有心的感受经过保存和处理之后,甚至融化无迹,这才是词心。对词心品质要求在于真诚,他说:“真字之词骨。情真,景真,所作为佳,且易脱稿。”这样自然不会产生游词和鄙词,也易于使作品符合厚重和朴拙的要求。词心说是与常州词派所主张的以寄托论词相矛盾的:因为张惠言强调抒写的是 “贤人君子”,“兴于微言”,达于 “变风之义”的情;而况周颐则以为作词乃 “吾言写吾心”而且不加矫饰。况氏并未回避这个矛盾,他表述了对寄托说的见解。他同意张惠言 “意内言外谓之词”的说法,却从 “音内言外”来重新说明词的体性特点:
意内言外,词家之恒言也。 《韵会举要》引 《说文》作 “音内言外”,当是所见宋本如是。以训诗词之词,于谊殊优。凡物在内者恒先,在外者恒后。词必先有调,而后以词填之。调即音也。亦有自度腔者,先随意为长短句,后协以律。然律不外正宫、侧商等名,则亦先有而在内者也。凡人闻歌词,接于耳,即知其言。至其调或宫或商,则必审辨而始知。是其在内之徵也。
—— 《蕙风词话》卷四
这样的解释实际上是反对张惠言将词体作为儒家政治教化的工具。况氏虽然也主张 “词贵有寄托”,却作了新的解释。他说:
词贵有寄托。所贵者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横亘一寄托于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则是门面语耳,略无变化之陈言耳。于无变化中求变化,而其所谓寄托,乃益非真。
—— 《蕙风词话》卷五
这是以为将身世之感以个人的性灵表现出来便是寄托了,不必要仿照古代美人香草的比兴之义。尤其对那种缘比兴之义的牵强附会的做法给予了批评,指出它失去了创作的自然和真实,因而毫无创新的意义。况氏所理解的寄托,已超越了寄托的本义,较接近于创作的真实,表现了主体意识的自由。
关于 “词径”,这是清代词学家们最关心的,因为取径不同而产生种种门户偏见。况周颐也很重视学词的途径,对此他深有体会:
作词至于成就,良非易言。即成就之中,亦犹有辨。其或绝少襟抱,无当高格,而又自满足,不善变。不知门径之非,何论堂奥。然而从事于斯,历年多,功候到,成就其所成就,不得谓非专家。凡成就者,非必较优于未成就者。若纳兰容若,未成就者也。年龄限之矣。若厉太鸿,何止成就而已,且浙派之先河矣。
词径的选择竟关系到成就的高低大小。清代词学家谈学词途径是指如何有选择地学习前代词家作品。况氏谈读词之法云:
读词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然后澄思渺虑,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灵与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有,而外物不能夺。三十年以前,以此法为日课,养成不入时之性情,不遑恤也。
读前人词去体会其意境是必要的,若脱离现实社会生活去与古人的性灵情感融化或共鸣,则是一条错误的创作道路。这反映了辛亥革命之后封建文人的没落情绪与恋旧情绪,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在具体途径方面,况周颐是反对学唐五代词和明以后词的。他以为五代词 “即能沉至,只在词中;艳而有骨,只是艳骨。学之能造其域,未为斯道增重”,而 “明以后词,纤庸少骨”,更不宜学了。他主张学词应以两宋为指归:
两宋人词,宜多读多看,潜心体会。某家某某等处,或当学,或不当学,默识吾心目中。尤必印证于良师友,庶收取精用闳之益。洎乎功力既深,渐近成就,自视所作于宋词近谁氏,取其全帙研贯而折衷之,如临镜然。一肌一容,宜淡宜浓,一经侔色揣称,灼然于彼之所长、吾之所短安在,因而知变化之所当亟。善变化者,非墨守一家之言。思游乎其中,精鹜乎其外,得其助而不为所囿,斯为得之。当其致力之初,门径诚不可误。然必择定一家,奉为金科玉律,亦步亦趋,不敢稍有逾越。填词智者之事,而顾认筌执象若是乎。吾有吾之性情,吾有吾之襟抱,与夫聪明才力。欲得人之似,先失己之真,得其似矣,即己落斯人后,吾词格不稍降乎。
—— 《蕙风词话》卷一
这与许多词学家独标举一二家或数家词为学词途径,就要广阔多了,而且也无南北宋畛域的界限,因而较少偏见。况氏反对亦步亦趋的学习方法,重视形成个人的独创风格,表现个人的襟抱与性情;这应是取径的最终目的。
关于 “词笔”,况周颐反对过于真率和雕琢,以为 “词笔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为曲折”;“词过经意,其蔽也斧琢;过不经意,其蔽也斧琢”;“词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际,此中消息,正复难言。但看梦窗何尝琢,稼轩何尝率,可以悟矣”。词意的深浅不在于直率或雕琢。他劝诫初学者说:“凡人学词,功候有浅深,即浅亦非疵,功力未到而已。不安于浅而致饰焉,不恤颦眉龋齿,楚楚作态,乃是大疵,最宜切忌。”所谓词笔,即是作词时运用技巧的原则,主要是字法、句法及句群的问题。他主张造句要自然新颖,以为:“填词之难,造句要自然,又要未经前人说过。自唐五代以还,名作如林,那有天然好语留待我辈驱遣。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灵流露,曰书卷酝酿。”(《蕙风词话》卷一)他很赞同宋人葛立方所说:“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李白云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然处,则善矣。”(《韵语阳秋》卷一)况氏以为:“此论精微,可通于词。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即倚声家言自然从追琢中出也。”(《蕙风词话续编》卷一)这是将我国文论中 “天然”与 “雕饰”关系的原则引入词论,这无疑是很正确的见解。
关于词境,况周颐分为作词的环境与词的艺术境界两种。他谈作词的环境说:
人静垂帘,灯昏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鼎相和答。据梧瞑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设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枨触于万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词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复得矣。
—— 《蕙风词话》卷一
如果这是况周颐作词时的某个环境,或某一段时期的环境则是可以理解的,但却不能概括一般的作词环境。古今词人的生活环境差异极大,同时代的词人如晏殊与柳永、张元幹与李清照他们的写作环境也有很大的不同,这并不妨碍他们写出好的作品。当然,创作灵感的产生是与现实保持着一段距离的,但因灵感往往由偶然的触发而产生,则触发的条件是不能永远相同的。况氏所说的写词环境,纯是一种文人为作词而作词的环境,缺乏真正的热情与冲动,写出来的东西即使艺术表现技巧十分圆熟而也会是无生命的。所以况氏此说是会引人误入歧途的。
词的艺术境界的形成,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由于主体的襟抱、性情和艺术修养等因素决定。况周颐以为:“填词要天资,要学力。平日之阅历,目前之境界,亦与有关系。无词境,即无词心。矫揉而强为之,非合作也。境之穷达,天也,无可如何者也。雅俗,人也,可择而处也。”(《蕙风词话》卷一)这将作品的艺术境界看作是作品的灵魂,如果作品没有艺术境界即是没有主体意识。个人的境遇是不能选择的,但艺术境界的雅与俗则是可以选择的。当然,况氏是主张雅的审美趣味的。境界是有层次的,体现了主体的审美理想和审美趣味所达到的审美阶段。况周颐说:“词境宜知渐进也。吾于斯道深造乎是,即有力乎是,必先能浑成,然后有以自立。曰高、曰邃、曰静、曰深,其造极者曰穆,要非浑成以后未易遽言也。”[6]他以为词的创作首先要求浑成,然后才能形成独创风格;词的境界是渐进的,有高、邃、静、深、穆等层次。他解释说:“词境以深静为主。韩持国 (维)《胡捣练令》过拍云:‘燕子归去春悄,帘幕垂清晓。’境至静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词往往有之。”最高的境界是穆,他说: “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蕙风词话》卷二)在最高的境界里是实现了况氏所追求的艺术理想。这些种种境界也只是体现了况氏个人的审美追求,与其所谈的作词环境相一致,以深静为至,以穆为极。这些特殊的境界是绝不能作为创作和鉴赏的审美价值判断标准的。况氏提出的境界是有其特殊文化背景的。
况周颐关于词的创作曾作了艰苦的探索。他系统地总结了作词的基本要求,主体创作意识的形成,学词的途径,作词的技巧和创作的艺术境界等方面的经验。其创作论在词学史上是较为完整和详明的,它既汲取了前人的创作经验,也融会了个人的心得体会,非常有特色。况氏的创作论很注重主体意识的作用,所以特别强调主体的情性、襟抱、阅历、修养在创作中的决定性作用;也强调作品的真实和自然,主张 “吾言写吾心即吾词”,因而极力追求个人艺术风格。这些见解都是很深刻的,使我们能较完整和深入地认识词的创作过程。况氏的创作论具有明显的知性认识的特点,因而所提出的论词标准、表现方法及风格特征等诸多观念都具经验性,其认识仅停留在知性的阶段,缺乏理性的认识,以致其观念较为含混,理论的个人经验成分太重而失去普遍的效应。所以近世词学家夏敬观和夏承焘都对之有批评与辨正。
《蕙风词话》成于况周颐的晚年,当时辛亥革命之后,我国已在酝酿并进行新文化运动了。因为况周颐本人是晚清四大词人之一,其词论基本上是关于词的创作论,目的在于具体地指导学词者的方法和途径。尽管他的创作论很有助于人们填词,但这毕竟是劝喻人们去学习一种古典文学的样式,是完全与新文化运动的潮流相违背的。这是我们读 《蕙风词话》时不应忽略的。
[1] 龙榆生:《清季四大词人》,收入 《词学研究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2] 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第433、23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3] 张尔田:《词林新语》,《词学季刊》第1卷第3号,1933年版。
[4] 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词话丛编》第4585页。
[5] 转引自赵尊岳:《蕙风词话跋》。
[6] 转引自赵尊岳:《蕙风词话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