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谢元淮关于词乐的探寻
宋代的音谱和词谱在南宋灭亡以后散佚。现在我们见到的仅是南宋中期词人姜夔 《白石道人歌曲》里存留的十七首自度曲旁缀燕乐谱字;然而它们是词人 “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长亭怨慢序》),即先随意写下歌辞,再创作乐曲以配。这是以乐从辞,它与倚声填词的作法完全不同,因此不能视之为宋人标准的词谱。宋季词人周密在 《齐东野语》卷十谈到南宋宫廷编的词谱:“《混成集》,修内司所刊本,巨帙百余。古今歌词之谱,靡不备具。只大曲一类凡数百解,他可知矣,然有谱无词者居半。”这一历史线索是很重要的,由此可知南宋时内府将作监下属机构修内司刊行的 《混成集》汇编了唐以来的词谱,极为完备,共计百余册。其中大曲 (大型舞曲)一类有数百曲,但有音谱而无歌词的占半数。此集在宋亡后流散。明代万历三十八年 (1610)戏曲家王骥德于 《曲律》卷四保存了关于 《混成集》的一点资料。他叙述在京都时从友人处见到皇宫文渊阁藏书刻本 《乐府大全》,又名 《乐府浑成》一册,收林钟商调的歌辞二百余阕,有 《卜算子》《浪淘沙》《鹊桥仙》《摸鱼儿》《西江月》等长调;估计全书共数十册。他记下了林钟商调的目录:
娋声 品 歌曲子 歌唱 中腔 踏歌 引 三台 倾杯乐 慢曲子 促拍 令 序 破子 急曲子 木笪T声长行 大曲 曲破
此是按乐曲性质分类,但概念颇杂乱,既有大曲,又有大曲片段,既分以歌法,又杂以唱腔与节奏。王骥德为 “存典刑一斑”特录下三谱片段:一为娋声谱,录了五个燕乐半字谱,无歌辞;一为小品谱两段,辞为 “正秋气凄凉鸣幽砌,向枕畔偏恼愁心,尽夜苦吟”,“戴花殢酒,酒泛金尊,花枝满帽。笑歌醉拍手,戴花殢酒”,歌辞右旁皆有燕乐半字谱。这些燕乐半字谱是与中国敦煌文献P.3808卷燕乐琵琶谱和宋代沈括 《补笔谈》卷一 “乐律”和张炎 《词源》卷上 “宫调应指谱”所用燕乐谱同一系统的。这是幸存的宋代词谱标本。由此可推测《宋史·艺文志》所载沈括 《三乐谱》、蔡攸 《燕乐》、赵佶《黄钟徵角调》、郑樵 《系声乐谱》、无名氏 《大乐署》和 《历代歌词》等,皆与 《浑成集》同为音辞俱备词谱。因有此标本,可证实宋人 “倚声填词”是可信的,词确为以辞从乐的音乐文学样式。宋代歌词之谱仅留下一个标本,词乐之旧观很难复现了。明清以来戏曲唱腔中所保存的词调,尤其是清代乾隆间编的 《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内有一百七十余唐宋词的音谱,它们是否可视为词乐之遗存?如果根据这些线索是否可恢复唐宋的词乐?清代词学家谢元淮正是试图以此为据去探寻并重构词乐的。
谢元淮,字默卿,又作墨卿。湖北松滋县人。清嘉庆十五年 (1810)有苏州灵岩行迹,次年在故乡作 《辛未九日金羊山》诗二首。嘉庆十九年 (1814)出仕,约在湖南衡阳任。道光十七年 (1837)为江苏无锡县令。道光二十二年 (1842)六月在上海吴淞和宝山军营,参加抵抗英国侵略军的战斗,清军在江南提督陈化成的领导下英勇抗击侵略军。七月英军在镇江遭到重大打击,时谢元淮任真州 (今江苏仪征)观察,而汉奸颜崇礼却向侵略军投降,使真州失守。谢元淮在 《念奴娇》词里愤慨地写道:“运策何人,逡巡终至此,满城流血。”道光二十三年 (1843)谢元淮在真州完成 《海天秋角词》,结集了抗英战争的词作,同年完成了 《碎金词谱》;次年 《碎金词谱》刊行。道光二十四年 (1844)仲夏重游苏州灵岩,作有词。咸丰元年 (1851)任淮南监掣同知,此后两三年被荐升为广西右江道,但未到任遂请求归乡养老,回到松滋。其词学著作有《碎金词》六卷,《碎金词韵》四卷,《碎金词谱》六卷,《填词浅说》一卷。此外清同治修 《松滋县志》卷十一 《艺文志》存其著作目录有 《养默山房诗稿》四十卷,另有 《防海赘言》《云台新志》《淮鹾改票本末》《钞法》《国防章程》等。
关于词体性质,谢元淮是从创作的角度来认识的,而且将它与其他古典格律诗体严加区别。他说:
词为诗余,乐之友也。乐府之名始于西汉,有鼓吹、横吹、清商、杂调诸名。六朝沿其声调,更增藻艳,与词渐近。唐人 《清平调》《郁轮袍》《凉州》《水调》之类,皆以绝句被笙簧;于是太白、飞卿辈创立 《忆秦娥》《菩萨蛮》等曲,而词与诗遂分。至宋而其体益备,设大晟乐府,领以专门名家,比切宫商,不爽铢黍,于依永和声之道,洵为盛矣。迨金变而为曲,元变而为北曲,而曲又与词分。明分北曲为南曲,愈趋愈靡。是知词之为体,上不可入诗,下不可入曲;要于词与曲之间,自成一境。守定词场疆界,方称本色当行。至其宫调、格律、平仄、阴阳,尤当逐一讲求,以期完美。
—— 《填词浅说》
谢元淮虽然承袭传统的诗余说,但在具体阐述时颇有新意。他从中国音乐文学发展的观点来看,以为最早的音乐文学是汉代的乐府诗,它是配合音乐的,是词体的渊源,而六朝乐府歌辞的艳丽风格在文学上影响了词体。可惜谢元淮未接受凌廷堪关于燕乐研究的成果,因此未见到传统音乐在唐代发生的巨大变化,仅见到唐人以绝句选配新乐曲的现象,而直觉地发现长短句为唐代诗人新创之音乐文学样式,由此诗体与词体分途发展了。这已接近了词体起源的历史真实。关于词体在宋代以后的情形,谢元淮亦能从音乐文学的角度来观察。他试图说明金元之曲代替了宋词,明代南北曲又代替了金元之曲,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音乐文学,而词体早已不入乐了。这样,就文体风格而言,词体上与诗,下与曲,风格迥别;因而它是诗与曲之间的一种独特的艺术境界。谢元淮非常清楚,词与音乐的关系早已分裂,词乐早已佚亡,词已是纯文学形式了。他为了使词体再成为音乐文学,认真考究词体的宫调、格律、平仄、阴阳,实即考究词乐与词律,以期词体在清代词学复兴时期变得完美。关于词律的总结,这在清初万树与王奕清等已经完成了,谢元淮的任务便是重构词乐,而且使之与格律结合,亦即重构唐宋词的歌谱,也要求当代词人的词作成为歌谱,可以付诸歌唱。为此,他作了艰苦的探寻。这是理解谢元淮词学思想的性质所在。他重构词乐的设想是始于道光二十二年 (1842)结集《海天秋角词》之时。赵函为此词集序云:
默翁重莅真州,余适游邗上,欢然相值。以近刻 《海天秋角词》见示。盖大半在吴淞戎幄中磨盾挥毫时所制。而研究音律,依 《九宫大成谱》所载唐宋以来词分隶于各宫调下,按谱填之,谐声合律,便皆可歌。此古今词家不传之秘,而一旦发之。默卿读之,不禁起舞。[1]
谢元淮是依据 《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内所录之唐宋词音谱,参证 《词律》与 《词谱》所订正之格律作词。其词于调名下注明宫调,说明体制,词字右旁注明工尺谱字,左旁注明字声平仄。兹举一例:
念奴娇
高大石角北支曲
双调,一百字,前段十句,四仄韵,后段十句,四仄韵。从苏子瞻 “大江东去”词体。
重游京口,登北固山以望大海。时当兵燹之余,呻吟未歇,歌管犹闻。往事追思,不胜慨叹。倚声而歌,觉汹汹江声,同一幽咽也。
这是有音谱有格律的歌谱,既可以据之填词,又可合乐歌唱。谢元淮以为发现了 “古今词家不传之秘”,继而据此模式制订了《碎金词谱》,从 《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摘出一百七十余词调列制图谱,录示唐宋词人典范作品,次以方格列图,图之右旁标注音谱,左旁注明字声平仄,以示学者一个完备的唐宋词谱,由此可以重建词乐规范。在此过程中涉及几个具体问题:
清刊本 《碎金词谱》书影
(一)宫调。中国古代的 “宫调”是包含音高、调式和结声的一个概念,由音阶与律吕相配而成。唐代燕乐实用二十八调,宋代用十九调,元代以来用十三调。中国古代每个时期的绝对音高是不同的。因此同一宫调在各个时期的绝对音高亦不同。谢元淮深知:“宫调之辨,愈解愈纷,几于无可捉摸。”然而他仍然追溯其源,欲为填词者导夫先路。他在 《碎金词谱》里所用宫调是依照 《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二十三调排列的,它们混杂了南北曲宫调。谢元淮说:
词始于唐,原无所谓南北;及元盛北曲,明尚南词,而宫调始分。宫有六,调有十一,总谓之十七宫调,专为歌词而设。其历代诗余亦间有采入南北曲者,既已分隶各宫调下,不能不从南北,另为一体。
—— 《填词浅说》
很清楚,此已非唐宋词之旧了。
(二)格律。谢元淮是依据 《词谱》所订正的词调的字数、句数、句式、分片、用韵的体制。关于一调数体的问题,他以为:“一调数体者,自应取创始之词及宋词之最佳者作为正体。其余字数多寡不同,或字数虽同而韵句各异者,概列为又一体……必须专指一词为定体,且指出其词首句作准。”(《填词浅说》)这是从创作角度而提出词调定体的,具有实际的指导意义。
(三)平仄与阴阳。唐宋词的声韵是属于中古音 《唐韵》—— 《广韵》音系的,字声如近体诗一样只分平仄,而韵则入声为单独一类。《词律》和 《词谱》关于词调字声平仄的订正是符合唐宋词实际的。谢元淮在处理词调字声时混入了《中原音韵》的音系。他说:
平仄者,沈休文四声也。平声谓之平,上去入总谓之仄。平有阴阳,仄有上去入。倘用乖其法,则为失调,俗称拗嗓。盖平声尚含蓄,上声促而未舒,去声往而不返,入声逼侧而调难自转。北曲入声无正音,是以派入平上去三声中。南曲不然,入声自有入声正音,不容含混。
—— 《填词浅说》
由于谢元淮将中古音与近古音混淆,以至在标注词的字声平仄时,于平声分阴阳。从元代周德清的 《中原音韵》开始,平声分阴阳,标志近古音系的形成。平声是汉语语音的一种调类,自元代以来它分为两个调类:中古清声母一类平声字变为阴平声,浊声母一类平声字变为阳平声。《碎金词》如:
清刊本 《碎金词》书影
此于平声皆分别阴阳,固然适宜于近代人的语音习惯,然而却在学术上陷于失误。
谢元淮为了重构词乐,坚持以上意见,以使古人之作与今人之作皆可歌唱,于是根本不顾古今的音乐与音韵的变化。他认为:
古词既可协律,今词何独不然。吾尝欲广征曲师,将历代名词尽被弦管。其原有宫调者,即照原注,补填工尺。其无宫调可考者,则聆音按拍,先就词字以谱工尺,再因工尺以合宫调。工尺既协,斯宫调无讹,必使古人之词,皆可入歌,歌皆合律。其偶有一二字隔碍不叶者,酌量改易;其全不入律者删之。以成一代雅音,作为后学程式。至于自制各词,虽依照古人格调、句读、四声、阴阳而填,然字面既异,即工尺难同,亦令善讴者逐字逐句以笛板合之。遇有拗嗓不顺处,即时指出其字应换某声字方协;随手更正。纵使词全乏清新,而律无舛错矣。
—— 《填词浅说》
他这样似乎解决了宋以后存在的词学难题,恢复了词体的音乐性能,严格要求合律合乐,即使牺牲作品的文学表现力亦在所不惜。如果遵循谢元淮的意见以复兴词体而走入歧途,还不如让词体保存纯文学的形式。所以当时陈方海见到 《碎金词谱》时即表示怀疑。他说:
方海尝考工尺等字昉于宋人,用以分识律吕。工为夷则、南吕,尺为林钟。余字各有所属,是工尺即律吕也。声歌之道,古今自殊。古无四声而风诗起于委巷,亦奚有律吕之意?汉唐诗亦入乐,今则不能。词曲音节,明用昆山腔,又与宋元稍别。宋元词曲不能尽入今乐,犹唐诗不入宋元之乐。则今人填词有不可歌者,在宋元时未必不协。即宋元时有不协律吕之作,推之汉唐以前,或又有说。且元明同用四声工尺,而调又各殊。或者新声善变,今弋阳、海盐之谱,无可倾听,则昆山实欲掩之也。夫调丝竹曰歌,从歌曰谣,亦曰咢;或歌或咢,诗固言之矣。观于委巷讴吟,则以处古今作者。然引商刻羽,钩矩悉中,难易霄壤也。
—— 《碎金词谱后序》
陈方海实际上否定了重构词乐的可能。《碎金词谱》问世以来,杜文澜表示 “以意为之,未敢遽信”(《憩园词话》卷二),江顺诒以为是 “妄作聪明,无足论”(《词学集成》卷二),王易以为 “皆以曲法歌之,非词谱之真面目也”。[2]这些皆是表示否定的。现代词学家宛敏灏说:“我想谢氏此举,只能认为以古词合新乐,善于利用而已。”[3]然而 《碎金词谱》所录百余词调的情形是较复杂的,它们是否保存了唐宋词乐?词曲家刘崇德认为:
虽然这些乐谱并非词乐原谱,但其中大部分是元明以来 “口口相传”的词乐歌曲。这些乐曲难免在流传过程中被加进时腔,甚至曲化,但其中必有不少直接移自唐宋谱者,且其去古未远,也必有接近唐宋词乐或保存了唐宋词乐特点之处。[4]
这样来理解 《碎金词谱》词乐的性质是较为合理的。就此而言,谢元淮重构词乐仍是有一定建设意义的。
《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内所保存的唐宋词乐,宋金诸宫调、元明戏剧和地方戏剧中保存的词调唱腔、唐宋燕乐资料,这些都是亟待整理和研究的课题。由此可对宋以后词乐遗存情形作全面考察,以期对词乐研究有新的突破。谢元淮关于词乐的探寻,虽然富于创新与建设的意义,但只能给某些主张词体复兴者的精神安慰,而从中国近代,特别是新文化运动以来文学发展的趋势来看,重构词乐是根本不可能的了。所以谢元淮的主张及其 《碎金词谱》在近代词学史上并未产生什么影响。从中国音乐文学来看,正如胡云翼说:“以音乐为归依的那种文体的活动,只能活动于所依附产生的那种音乐的时代,在那一个时代内兴盛发达,达于最活动的境界。若是音乐亡了,那么随着那种音乐而活动的文学,也自然停止活动了。”[5]词学史表明:重构词乐的复古道路是走不通的,谢元淮的努力基本上是失败的。
[1] 谢元淮:《碎金词谱》附 《碎金词》,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影印版。
[2] 王易:《词曲史》第265页,中国文化服务社1946年版。
[3] 宛敏灏:《词学概论》第15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4] 刘崇德:《碎金词谱今译》前言,河北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5] 胡云翼:《宋词研究》第5页,巴蜀书社1989年重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