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戈载与词韵的总结
《词林正韵》刊于清道光元年 (1821),至此,清代词学三书完成了。如蒋兆兰说:“清人选宋词博且精者,无过朱竹垞 《词综》一书。此与万红友 《词律》、戈顺卿 《词林正韵》皆词家必备之书也。”(《词说》)戈载生活于清代中期,其词论主张及艺术渊源皆属于浙西词派,而且他整理订正词韵的目的,也与朱彝尊和万树相同,希望用以指导词的创作,促进词学的复兴。他以为:“韵学不明,词学亦因之而衰矣。”《词林正韵》的问世,标志着清代词学家研究与总结词体声韵格律的最后完成。
清刊本 《词林正韵》书影
戈载,字宝士,一字孟博,号顺卿。江苏吴县人。约生于乾隆末年,嘉庆十二年 (1807)为吴县诸生,后选为贡士,征为太学主簿,但未到职,在家专事词学著述。其父宙襄,号小莲,对音韵学深有研究。戈载于词韵有其家学渊源。他自述说:
自揣音韵之学,幼承庭训。尝见家君与钱竹汀讲论,娓娓不倦。予于末座,时窃绪余。家君著有 《韵表互考》并 《韵表》《韵类表》《字母汇考》《字母会韵纪要》诸书。予皆谨谨校录。故于韵学之源流、升降、异同、得失,颇窥门径。近又承顾丈涧苹,谈宴之余,指示不逮,更稍稍能领其大略焉。
—— 《词林正韵发凡》
戈载于词学致力数十年,遍求词籍研究。其 《宋七家词选》七卷录周邦彦、史达祖、姜夔、吴文英、周密、王沂孙、张炎词,体现了其词学观点,在词学界颇有影响。此外还辑有 《六十家词选》《乐府正声》;编选清词为 《续绝妙好词》;考订 《词律》,著有 《词律订》和 《词律补》等。据其同时代人说,戈载 “病近世词人声律舛错,韵亦未精,因与同乡朱酉生、沈闰生,博考互证,倡为词学。一时以词就正者,必为严加抉摘,无少假借。人亦翕然服之。”(《墨林今话》卷一六)可是,他的 《翠薇花馆词集》三十九卷却是失败的。它 “褒然巨帙,以备守律者为主旨,似乎工拙所弗计也”;“于韵律则诚精矣,但少生趣耳”。[1]他在词学上的重大贡献是 《词林正韵》,自刻流传以后,又由王鹏运收入 《四印斋所刻词》作为附录,从此填词者奉之为词韵标准。
清代的词韵专书甚多,可按编者对词韵性质的理解情形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沿袭沈谦的 《词韵略》,采用传统诗韵韵目,根据宋词用韵实际情况进行分目,对韵目的区别较严。谢元淮的 《碎金词韵》、吴绮的 《词韵简》和仲恒的 《词韵》都属这一类。第二类是吴烺等合编的 《学宋斋词韵》和郑春波的 《绿漪亭词韵》,虽然也是据宋人用韵情况而制订的,但主张用韵宽,三系阳声韵皆同用,而且不辨闭口韵,入声韵部也进行了大量合并。第三类是李渔的 《笠翁词韵》和许昂霄的 《词韵考略》,以今音为主,平上去三声用曲韵,入声用诗韵,或主张入声宜从今音,分部甚为淆乱。戈载关于词韵的认识是属于沈谦这一系统的,是这一类词韵书的集大成者。
《词林正韵》三卷,《发凡》一卷,共四卷。戈载在 《词林正韵发凡》里系统地阐述了他关于词韵的见解:
(一)词韵与词律的关系。词作为古典格律诗歌体式之一,填词时不仅要依词字的声律,而且也应遵循用韵的规定。戈载说:“填词之大要有二:一曰律,二曰韵。律不协则声音之道乖,韵不审则宫调之理失。二者并行不悖。”对韵与宫调,戈载是从词与音乐的关系来理解的。他说:
为词之道,最忌落腔。落腔者,即丁仙现所谓落韵也。姜白石云:十二宫住字不同,不容相犯。沈存中 《补笔谈》载燕乐二十八调杀声。张玉田 《词源》论结声正讹,不可转别腔。“住字”、“杀声”、“结声”,名虽异而实不殊,全赖乎韵以归之。然此第言收音也。而用韵之吃紧处,则在乎起调毕曲,盖一调有一调之起,有一调之毕。某调当用何字起,何字毕;起是始韵,毕是末韵,有一定不易之则,而住字、杀声、结声即由是以别焉。词之谐不谐,特乎韵之合不合。
此就唐宋词的情形而言,基本上是如此,但在词与音乐脱离关系之后,情形就发生了变化。词在明清以来,其用韵与所谓“住字”、“杀声”、“结声”等全不相涉了。这与他为指导后人填词而编一部参考的词韵是无关系的,只是为了强调填词用韵的重要性而已。
(二)词韵与诗韵的区别。戈载认为:“词韵与诗韵有别,然其源即出于诗韵”;“词韵较之诗韵虽广,要各有界域。”他认识到词韵是源于诗韵而有所变化,因此不能以诗韵代替词韵。词韵虽然用韵较宽,但某些规律又是比诗韵更复杂的。据此,戈载对词韵的编排便以通用诗韵 (主要依据 《集韵》兼参照 《广韵》)的韵目字为准,韵部的分别则按照宋人用韵的实际而加以总结,体现了词韵的特殊性。
(三)词与曲韵的区别。自元代周德清 《中原音韵》流行以来,近代音系形成,人们辨识中古音——特别是入声已比较困难,因而在通俗文艺中已习惯用接近口语的曲韵。明以来的词作通常出现与曲韵混淆不分的现象,如李渔等便主张词韵参用曲韵以合今音。词既是一种古典格律诗体式,仍应按古代用韵的规则,否则所填写出来的便不是词了。词韵与曲韵最大的区别是入声韵。曲韵是无入声韵的,而宋人词中确有入声协其他三声的个别例子,但从整个用韵情况来看是严于入声的。戈载坚决认为:入声 “而词则明明有,必须用入之调,断不能缺,故曲韵不可为词韵也”。于是他特别在词韵里列了入声五部。近代词学家吴梅以为戈载所拟之入声韵部 “未免过宽”,而予以重新分合,增加了三部入声韵,共为八部。[2]关于词的入声韵部问题的争论颇大,可能仍以朱敦儒所拟的四部是最符合宋词用韵实际的。
(四)严分韵部。戈载说:“凡古调皆有古人名作,字字遵而用之,自然合律。是书为正韵而作,专严分合。”因此关于韵部的分合主张从严。他在进行分合韵部时严格依据了等韵学的原理:
韵各有其类,亦各有其音。用之不紊,始能融入本调,收足本音耳。韵有四呼、七音、三十一等。呼分开合,音辨宫商,等叙清浊,而其要则有六条:一曰穿鼻,二曰展辅,三曰敛唇、四曰抵腭,五曰直喉,六曰闭口。穿鼻之韵,东冬锺江阳唐庚耕清青蒸登三部是也;其字必从喉间反入,穿鼻而出作收韵,谓之穿鼻。展辅之韵,支脂之微齐灰佳 (半)皆咍二部是也;其字出口之后,必展两辅,如笑状作收韵,谓之展辅。敛唇之韵,鱼虞模萧宵爻豪尤侯幽三部是也;其字在口半启半闭,敛其唇以作收韵,谓之敛唇。抵腭之韵,真谆臻文欣魂痕元寒桓删山先仙二部是也;其字将终之际,以舌抵上腭作收韵,谓之抵腭。直喉之韵,歌戈佳 (半)麻二部是也;其字直出本音以作收韵,谓之直喉。闭口之韵,侵覃谈盐沾严咸衔凡二部是也;其字闭其口以作收韵,谓之闭口。凡平声十四部已尽于此,上去即随之。
这六类韵的划分是根据明以来流行的等韵概念,如当时许多等韵图表一样,“或指唇之形状,或指舌的抵触,或状韵头性质,或辨韵尾差别,甚至牵涉声母发音,兼及元音变化;观点不一,涵义参差”。[3]但比较其他词韵书,戈载所分的韵类是有很严格的音韵学依据的。
自 《词林正韵》流行以来便取代了其他的词韵书,但词学家们有的批评其韵目分合过于严了,也有批评其过于宽了,或者再加以增补的。尽管有种种的批评,《词林正韵》在众多的词韵书里仍是最好的一种。唐宋词人填词用韵大体参照诗韵,也兼用方音俗韵,其宽与严的态度已因词人而异。因此,后世总结唐宋人用韵便很难兼顾各种情况了。戈载基本上采取从严分合韵目,这种态度是很谨慎的;同时他兼顾到方音和个别入声字与其他三声叶韵的情况,对入声韵也特别列了五部。从《词林正韵》的整个分部情况来看是符合唐宋词实际的。填词者可参考此编而用韵,则可以符合唐宋人用韵习惯,宽一点或严一点皆可根据各词调的具体要求而定。词学研究者也可参考此编而探讨唐宋词韵的某些规律。《词林正韵》对后世词的创作只能起到参考的作用,它是朱敦儒以来词韵书的总结。它与《词律》都是清代词学复兴过程中最有建设意义的成果,体现了明清以来研究词体格律声韵工作的最后完成,具有集大成的意义。清代学者俞樾说:
元明以来,词学衰息,迨本朝万氏 《词律》出,而后人知词不可无律,然万氏只取诸名家之词排比以求其律,而律之原固未之知也。戈顺卿氏踵其后,视万氏所得有进矣;乃戈氏深于律而不工于词,读其词者惜焉。夫律之不知,固不足言词,而词之不工,又何以律焉。
—— 《樵风乐府序》· 《清名家词》
词的格律与创作的关系,存在形式与内容的矛盾。真正的词人总是能征服这种限制严格的形式的。
兹据 《词林正韵》分部情况列表如下:
[1] 引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江顺贻:《词学集成》卷三。
[2] 吴梅:《词学通论》第20~21页,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
[3] 罗常培:《汉语音韵学导论》第65页,中华书局195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