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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词学史 (修订版)
1.5.3 第三节 刘体仁、王士祯和邹祇谟的词话

第三节 刘体仁、王士祯和邹祇谟的词话

从清初到乾隆朝之末,词话的著述也在元明中衰之后出现复兴的趋势,其数量之大已超过了元明两代,也超过了宋代。除去词学资料汇编及词作评点等著,真正可称词话的,据 《词话丛编》所收这一时期词话共有十三种:李渔的 《窥词管见》、毛奇龄的 《西河词话》、刘体仁的 《七颂堂词绎》、王士祯的《花草蒙拾》、邹祇谟的 《远志斋词衷》、贺裳的 《皱水轩词筌》、彭孙遹的 《金粟词话》、李调元的 《雨村词话》、田同之的 《西圃词说》、查礼的 《铜鼓书堂词话》、焦循的 《雕菰楼词话》、郭麐的 《灵芬馆词话》、毛大瀛的 《戏鸥居词话》。这些词话都保存着传统的特色,仅在少数的著述中较为重视对创作规律的探讨,或在批评中表现出新的见解,例如刘体仁、王士祯、邹祇谟三家词话便是有理论建树的。

刘体仁,字公勇 (1612~1677),河南颍川人。清顺治十二年 (1655)中进士,与王士祯、汪琬同榜,在京师以诗文唱和、主持风雅。官至吏部郎中,罢归后从孙奇逢问学。著有《七颂堂诗集》九卷,文集四卷。因平生慕成连、陆贾、司马徽、桓伊、沈驎士、王绩、韦应物之为人,故室名七颂堂。刘体仁在 《七颂堂词绎》里论述了词体的特点及创作的经验,其论述颇为深刻,体现了很高的艺术鉴赏水平。

关于词与诗的关系,刘体仁实际上已否定了 “诗余”说。他以为就思想而言,“词有与古诗同义者”,如苏轼的 《水调歌头》即是屈原 《天问》之遗;就艺术而言,“词有与古诗同妙者”,如柳永的 《八声甘州》即与古代 《敕勒歌》有同样的艺术效果。由于诗与词的体性不同,所以 “词中境界,有非诗所能至者,体限之也”。这是在词学史上最早以 “境界”的范畴论词的,很可能对王国维的境界说产生过影响。自明以来关于词史的 “正变”之争,刘体仁完全同意王世贞的意见,他说:“稼轩 ‘杯汝前来’,《毛颖传》也;‘谁共我,醉明月’,《恨赋》也;皆非词家本色。”他认为李清照词才是词之正宗:“柳七最尖颖,时有俳狎,故子瞻以是呵少游。若山谷亦不免,如‘我不合太撋就’类,下此则蒜酪体也。惟易安居士 ‘最难将息’,‘怎一个愁字了得’,深妙稳雅,不落蒜酪,亦不落绝句,真此道本色当行第一人也。”关于词史的分期问题,刘体仁借用了唐诗的分期法,认为:

词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牛峤、和凝、张泌、欧阳炯、韩扆、鹿虔扆等,不离唐绝句,如唐之初未脱隋调也,然皆小令耳。至宋则极盛,周、张、柳、康,蔚为大家。至姜白石、史邦卿,则如唐之中。而明初比唐晚,益非不欲胜前人,而中实枵然,取给而已,于神味处,全未梦见。

这是以唐五代词为初期,北宋词为兴盛期,南宋词为中期,元明为晚期,大致反映了词体从兴起到衰亡的发展过程。当然,以唐诗分期来比附是颇为不恰当的,因为词体发展有自己的特点。刘体仁关于词体创作经验谈得最多,如以为:“词欲婉转而忌复”,“词字字有眼,一字轻下不得”,“中调、长调转换处,不欲全脱,不欲明粘”,“词尤不可参一死句”,“陡然一惊,正是词中妙境”。这些经验之谈都是对词的艺术深有认识的。刘体仁的词论已为词学的复兴作了理论上的鼓吹,而他论词时最初使用了 “境界”和“神味”,则已反映社会审美趣味开始变化了。其 “神味”说当是受了友人王士祯 “神韵说”的影响。

王士祯 (1634~1711),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山东济南新城人。顺治十二年 (1655)进士,官至刑部尚书。弱冠即以诗名一时,五十年间为海内文宗。与朱彝尊齐名,时称南朱北王。有 《带经堂全书》九十二卷,《带经堂诗话》三十卷 (张宗柟辑),《衍波词》二卷。《花草蒙拾》是王士祯读 《花间集》和 《草堂诗余》写的札记,在对唐宋词的评论中体现了其 “神韵”说。

“神韵”综合了古代诗论中的 “神思”与 “韵味”两个范畴。王士祯继承唐代司空图和宋人严羽的诗学理论,提倡用艺术直觉进行审美观照。王士祯对于司空图说的 “味在酸碱之外”和严羽说的 “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深有体会与妙解。他最欣赏二十四诗品中的三品:“有谓‘冲淡’者曰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有谓 ‘自然’者曰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有谓 ‘清奇’者曰 ‘神出古异,淡不可收’,是三者品之最上。”(《香祖笔记》)王士祯是以禅悟的方式表述其 “神韵”的,大致有神韵的作品总是较为空灵、自然、恬淡、含蓄的。他论词时总是强调个人的直觉的艺术感受,表现了其独特的审美兴趣。他说:“或问 《花间》之妙,曰:蹙金结绣而无痕迹;问 《草堂》之妙,曰:采采流水,蓬蓬远春。”这 “妙”即是有 “神韵”了。王士祯主张作家创作时必须有所感受,偶然触发,含蓄地表现,才能臻至妙境。他以为 “孙巨源 ‘楼头尚有通三鼓’,偶然佳兴”,“张安国雪词,前半刻划不佳,结乃云 ‘楚溪山水,碧湘楼阁’则写照象外”。像这样的作品便是有 “神韵”了。他是较为推崇北宋词的,认为南宋词雕饰过甚而缺乏天然的韵味,但却并不鄙薄南宋词,如说:“宋南渡后,梅溪、白石、竹屋、梦窗诸子,极妍尽态,反有秦、李未到者;虽神韵天然处或减,要自令人有观止之叹。正如唐绝句,至晚唐刘宾客、杜京兆,妙处反进青莲、龙标一尘。”他将 “雕组而不失天然”视为艺术最高境界,如说: “前辈谓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固是确论。尤须雕组而不失天然,如 ‘绿肥红瘦’,‘宠柳娇花’,人工天巧,可称绝唱。若 ‘柳腴花瘦,蝶凄蜂惨’即工,亦巧匠琢山骨矣。”关于诗、词、曲的区别,王士祯也是从艺术直觉来领悟的:“或问诗词、词曲分界,予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 《香奁》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 《草堂》词也。”这个解释一向被词学家赞赏和引述,它似乎确有妙悟,却无法用理论形态表述,只能由读者去感受或体会。王士祯对词的艺术鉴赏大都是这种艺术直觉的方式,在文学批评史上自成一派。

王士祯画像

王士祯也参加了关于婉约与豪放的争论。他同意张綖的意见,但将 “词体”之分改换为 “词派”之分,而且从乡土的观念上认为这两派都应以济南人为宗。他说:“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唯幼安称首。皆吾济南人,难乎为继矣。”他对明人王世贞关于词体正变之说也作了修正:

弇州谓苏、黄、稼轩为词之变体,是也。谓温、韦为词之变体,非也。夫温、韦视晏、李、秦、周,譬赋有《高唐》《神女》,而后有 《长门》《洛神》;诗有古诗录别,而后有建安、黄初、三唐也。谓正始则可,谓变体则不可。

他同意王世贞关于词体正变之说,但以为将温庭筠与韦庄视为变体是不恰当的,而以为他们是婉约派之源。这比王世贞确实在认识上前进了一步,表现了其艺术感受的敏锐细致。王士祯与朱彝尊同时齐名,他们论词主张不尽相同,但在空灵含蓄的审美趣味方面却又颇为相近,都能适应清初文化环境,因而很有影响。

邹祇谟,字士,号程村。江苏武进人。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学识颇为渊博,长于经史考据,尤工诗词。著有 《远志斋集》和 《丽农词》,其论词之著 《远志斋词衷》也以词学考证见长。邹祇谟曾于康熙四十八、四十九年的两年间将 《尊前集》《花间集》《花庵词选》及 《六十家词》中的僻调模仿试作,“因为错综诸家,考合音节,见短调字数多协,而长调不无出入”。这是他关于词律的重要发现。由于他对许多词调有较为深入的具体的探究,因而关于词律的词韵能有新颖的见解,纠正了明以来流行的一些错误的观念。

明代杨慎的 《词品》、张的 《诗余图谱》、程明善的 《啸余谱》和沈际飞的 《草堂诗余发凡》在清初很有影响,它们在词的格律方面造成了混乱。邹祇谟对此用力加以驳正。关于花间词有无定体问题,他考辨说:

词有一体而数名者,诠叙字数,不无次第参错;其一二字之间,在于作者研详综变,谱中谱外,多取唐宋人本词较合,便得指南。张世文、谢天瑞、徐伯鲁、程明善等,前后增损繁简,俱未尽善。沈天羽谓 《花间》无定体,不必派入体中;但就 《河传》《酒泉子》诸调言之可耳,要之亦非定论。前人著令,后人为律,如乐府铙歌诸曲,历晋宋六朝以迄三唐,名同实异,参稽互变。必谓《花间》无定体,《草堂》始有定体,则作小令者,何不短长任意耶?

这表现了清初词律逐渐趋于严密的倾向。其 “后人为律”的观念是清初重新总结词体格律的理论依据。他很不赞成杨慎以来对词调名起源考证的穿凿附会倾向,认为:“宋人词调不下千余,新度者即本词取句命名,余俱按谱填缀,若一一推凿,何能尽符原指。安知昔人最始命名者,其原词不已失传乎?且僻调甚多,安能一一傅会载籍。自命稽古学者,宁失阙疑,毋使后人徒资弹射可耳。”他举例云:“如一 《满庭芳》而用修 (杨慎)谓本吴融,元敬 (都穆)谓本柳州,果何所原起欤?《风流子》二字一解,尤为可笑。词中如 《赞浦子》《竹马子》之类极多,亦男子通称耶?则 ‘儿’字又属何解?《荔枝香》《解语花》与 《安公子》等类相近,似乎可据。若 《连环》《华胥》本之 《庄》《列》,《塞垣》《玉烛》本之 《后汉书》《尔雅》,遥遥华胄,探河星宿,毋乃太远,此俱穿凿傅会之过也。”这些意见都反映了清代考据学渐兴的学术风气,治学态度较明人谨严了。

关于词韵,邹祇谟也发表了许多见解。明人作词有混用曲韵的现象。邹祇谟将周德清的 《中原音韵》与沈谦的 《词韵》加以比较,他以审慎的态度说:

周韵平、上、去声十九部,而沈韵平、上、去声止十四部,故通用处较宽。然四支竟合通十灰,半元、寒、删、先全通,虽宋词苏、柳间然,毕竟稍滥,觉不如周韵之有别。且上去二声,宋词上如纸、尾、语、御、荠,去如寘、未、遇、霁,多有通用,近词亦然。而平韵如支、微、鱼、虞、齐,则断无合理,似又未能概以平贯去、入。盖词韵本无肖画,作者遽难曹随,分合之间,辨极铢黍,苟能多引古籍,参以神明,源流自见。

他又说:“入声最难分别,即宋人亦错综不齐,沈氏 《词韵》当已。”清初也有词学家主张词韵宜参考古韵的,以为沈谦的 《词韵》“反失古意”。邹祇谟认为词韵与诗韵有别,当以宋以来的“近韵”为准:“填词与骚赋异体,自当断以近韵为法。”他也反对以曲韵代替词韵,以为:“作词不专用周韵 (《中原音韵》),无从以入声分叶平、上、去者,又安得以曲韵废词韵,且上格诗韵乎?”这些意见对稍后戈载编制词韵,当是很有参考意义的。邹祗谟等清初人的词话里有较多关于词律、词韵的探讨,说明当时词学界对这些问题很重视,以期解决创作中疏于词律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