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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词学史 (修订版)
1.4.6 第六节 沈际飞与词的评点

第六节 沈际飞与词的评点

明代中期以来,由评点时文,进而评点古文和小说,在文学批评史上兴起了评点派。如果追溯诗词评点的渊源,则可上溯到南宋时期。宋末词家黄升编的 《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已开启了评词之风。他在所选的唐词部分批注云:“凡看唐人词曲,当看其命意造语工致处,盖语简而意深,所以为奇作也。”在简介词人之后有关于这位词人的评语,如评柳永云:“长于纤艳之词,然多近俚俗,故市井之人悦之,今取其尤佳者。”又如对全词意旨的概略介绍,于王安石 《渔家傲》词下批云:“极能道闲居之趣。”关于全词的艺术分析,往往见于词的尾批,如在聂冠卿 《多丽》词后批云:“冠卿之词不多见,如此篇亦可谓才情多丽矣。其露洗华桐四句,又所谓玉中之拱璧,珠中之夜光,每一观之,抚玩无斁。”这些评语虽然较为简短,却能帮助读者理解作家作品的基本艺术特点,至今看来黄升的许多评语仍是较为深刻的。在明代中期评点派兴起的情形下,一些词学家也注意到词的评点。从现存资料考察,明代最初评点词的是杨慎。

今传明代闽刻本杨慎批点的 《草堂诗余》五卷[1],卷一、卷二为小令,卷三为中调,卷四、卷五为长调,是用顾从敬《类编草堂诗余》本而加上批点。词调名下间有对调名来源的解释,偶尔于词上端加眉批以作艺术鉴赏,或偶尔于词尾批注事典出处,句旁亦略有一二简单的批语,于警句、断句等处皆以符号标明。如评秦观 《满庭芳·晚景》云:“宜作 ‘天粘衰草’即 ‘暮烟细草粘天远’之意,粘字极工且有出处,今 ‘天连衰草’,连字误甚。”评史达祖 《双双燕》云:“史邦卿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词意于两得者。形容想象,极是轻婉纤软。”评苏轼 《念奴娇·赤壁怀古》云:“古今词多以滑软纤媚取胜,独东坡此词感慨悲壮,雄伟高豪,词中之史也。铜将军铁拍板唱公此词,虽后人谑语,亦是状其雄豪奇伟处。”总的看来,杨慎所下的评语不太多,而关于调名的解释和事典的注释,均甚为疏漏。沈际飞继而评点的 《草堂诗余》在词坛上的影响是大大超过了杨慎的。

沈际飞,字天羽,江苏昆山 (今江苏苏州)人。生活于明代后期。他评点的 《草堂诗余》正集六卷用类编本题 “云间顾从敬类选,吴郡沈际飞评正”;新集五卷选评明代词,别集四卷补选历朝词:共十五卷。卷首有陈仁锡序、沈际飞自序、秦士奇序;次列 《发凡》十六条,署 “古香吟天羽居士言”,下列参与评点编选者沈氏门人十二名。[2]这是又一种 《草堂诗余》的类编本。沈际飞序云:

说者曰:周人制为文章,汉世则有乐府,晋宋之际有古乐府,与汉人之乐府不可同日而语也;再变而为隋唐五代之乐歌,又变而为宋元之长短句,愈降愈下矣。此以风气贬词者也。或曰:曰风,曰雅,曰颂,三代之音;曰歌,曰吟,曰行,曰操,曰辞,曰曲,曰谣,曰谚,两汉之音;曰律,曰排律,曰绝句,唐人之音;诗至唐而格律备,至于绝而体穷,宋不得不变而之词,元不得不变而之曲。此以体裁贬词者也。或曰:风雅本歌舞之具,汉不能歌风雅,则为乐府歌之。风雅但可作格,而不可言调,唐用绝句为歌,则乐府但可为格,而不可言调。由兹而下,诗变为词,词变为曲,代代如之。盖古今之音,大半不相通,则什九失其调。此以音义言词,而为词解嘲者也。而不知词吸之唐以前之液,孕胜国以后之胎,斟量推按,有为古歌谣辞者焉,有为骚赋乐府者焉,有为五七言古者焉,有为近体歌行者焉,有为五七言律者焉,有为五七言绝者焉;而元人之曲则大都悉剥之。故说者又曰:通乎词者,言诗则真诗,言曲则真曲,斯为平等观欤!而又有似文者焉,有似论者焉,有似序记者焉,有似箴颂者焉。於戏,文章殆莫备于是矣。非体备也,情至也。情生文,文生情,何文非情,而以参差不齐之句,写郁勃难状之情,则尤至也。彼琼玉高寒,量移有地;花钿浅醉,释褐自天。甚而桂子荷香,流播金人,动念投鞭,一时治忽因之。甚而远方女子,读淮海词亦解脍炙,继之以死,非针石芥珀之投,曷繇至是。虽其镌镂脂粉,意专闺幨,安在于好色不淫。而我师尼氏,删 《国风》逮 《仲子》《狡童》之作,则不忍抹去。曰人之情至男女乃极,未有不笃于男女之情,而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间反有钟吾情者;况借美人以喻君,借佳人以喻友,其旨远,其讽微,仅仅如欧阳舍人所云 “叶叶花笺,文抽丽绵,纤纤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而已哉!或又曰,辛稼轩以诗词谒蔡光,蔡云:子之诗未也,当以词名。马鹤窗与陆清溪皆出菊庄之门,而清溪得诗律,鹤窗得词调,诗与词几不可强同。而杨用修亦曰:诗圣杜子美不填词,宋人如秦、辛词极工,而诗不强人意。则不见李太白之《忆秦娥》《菩萨蛮》,王建之 《调笑令》,白居易之 《忆江南》,昔日以为诗而非词,今日以为词而非诗。读者自作歧观,而作之者夫何歧乎。故诗余之传,非传诗也,传情也,传其纵横古今,体莫备于斯也。余之津津焉评之而订之,释且广之,情之所不能自已也。嵇康曰:著书妨人作乐耳。其然。岂其然!

关于词的体性认识,沈氏不同意当时流行的几种说法。他认为以 “风气”、“体裁”、“音义”等说明词体的本源都是不恰当的。他强调了诗与词体性的区别,而又从诗的广义来理解词为“诗余”的概念;从文学是表达情感的手段的观念出发,将词置于韵文的背景下以说明它是表达情感的最完善的方式。这篇序言反映了明人对词体理论的探索,其中许多概念关系是淆乱不清的,但 “传情”说确为沈氏评点 《草堂诗余》的主旨。

沈际飞吸收了明代评点派的经验用之于词,试图在评点词的方面达到最高的水平。他在其 《草堂诗余发凡》里介绍所采用的评点方式云:

评语前未有也,近闽中墨本、吴兴朱本有之,非啽呓则隔骚,见者呕秽。兹集精加披剥,旁通仙释,曲畅性情。其灵慧新特之句用○,尔雅流丽之句用,鲜奇警策之字用◎,冷异巉削之字用,鄙拙肤陋字句用|,复用·读句,以便览者,不嗫嚅于开卷。

他是不满意 《诗余图谱》的,希望其新评点的 《草堂诗余》能代替图谱:“以一调为主,参差者注明字数多寡,庶定格自在,神明惟人,即是此谱,不烦更觅图谱矣。”沈际飞的这种设想为稍后清初万树制订 《词律》时所吸取了。沈氏评点 《草堂诗余》其意义主要是,在词学史上使词的艺术鉴赏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其鉴赏水平已超越了杨慎。如沈氏评苏轼 《贺新郎·夏景》云:

恍惚轻儇。本咏夏景,至换头单说榴花。高手作文,语意到处即为之,不当限以绳墨。榴花开,榴花谢,似伤心共粉泪,想象咏物妙境。凡作词或具深衷,或即时事,工与不工,则作手之本色,自莫可掩。 《贺新郎》一解,苕溪 (胡仔)正之诚然,而为秀兰,非为秀兰,不必论也。

评秦观 《满庭芳·别意》云:

“粘”字工,且有出处:赵文鼎 “玉关芳草粘天碧”,刘叔安 “暮烟细草粘天远”,叶梦得 “浪粘天,蒲桃涨绿”屡用之。晁无咎谓 “寒鸦数点”二句,即不识字人,知是天生好语。苕溪云,无咎褒之,不曾见炀帝诗耳。弇州(王世贞)云,语固蹈袭人,词尤当家。人之情至少游而极。结句 “已”字,情波几叠。

评周邦彦 《忆旧游·春恨》云:

一起下个 “记”字,后来下个 “更”字。 “新燕”、“东风”是题旨,有以 “门掩秋宵”说明是秋寒。 “蛩”、“流萤”,秋宵物类,而疑错简,则虚字何往。散活尖酸,过崔氏 (徽)语。

评陈与义 《临江仙·感旧》云:

意思超越,腕力排奡,可摩坡仙之垒。流月无声,巧语也;吹笛天明,爽语也;渔唱三更,冷语也。功业则歉,文章同优。

评康与之 《江城梅花引·闺情》云:

“黄昏”二字,一篇主脑。两 “半”字,凄惋不胜。两个 “睡也”,深于欲睡不睡之况。人瘦、花瘦,漫费商量。诚命清喉霜夜歌之,不自知其涕何从已!

在这些评语中分析了作品的主旨、用语修辞、结构技巧、艺术渊源,也作了某些辨正,使读者由此进入艺术鉴赏的境界。这种对作品的具体分析,标志了词学批评进入了一个新的理性认识的层次。沈际飞的词论及对作品的具体意见,曾被 《古今词论》《词苑丛谈》及其他清初词话大量地引用,可见其评点的《草堂诗余》在词学界的影响了。


[1] 《草堂诗余》五卷,西蜀升庵杨慎批点,吴兴文仲闵暎璧校订,明闽刻本,四川省图书馆特藏部藏。

[2] 据四川省图书馆特藏部藏明刊本沈际飞评点 《草堂诗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