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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词学史 (修订版)
1.4.2 第二节 明代的词话与词籍的整理

第二节 明代的词话与词籍的整理

明代学术界普遍存在空疏的学风。自明代中期以来,王阳明的心学逐渐在学术界占据统治的地位,其末流则相率不学,游谈无根,遏抑创造,奖励虚伪,给整个学术研究带来极为有害的影响。当时的学者们如顾炎武所描述的那样:“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祧东鲁而接二帝之心传者也。”这样造成 “士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与友人论学书》,《亭林文集》卷三)。在空疏学风炽盛之下,顾炎武指摘说: “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窃盗而已。”(《日知录》卷一八)显然,顾炎武由于对空疏学风的深恶痛绝,其指摘颇有夸大之处,若以此来否定整个明代学术则是不尽符历史事实的。虽然这个时代具有普遍的不良学风,但并不排除个别学者在学术上的成就。明代词学家也受到了时代空疏学风的影响,在词话、词籍整理以及词学理论方面都感染了空疏的弊病,如剿袭前人的著述、缺乏严密的考证、没有深厚的理论基础、以依附古人为重,等等。但明代词学家的某些个别的见解、观念和方法却又有其创新的意义,值得我们加以重视和探索。

明人的词话,数量很少,今仅存五种,即陈霆的 《渚山堂词话》,王世贞的 《艺苑卮言》附录词话,杨慎的 《词品》,俞彦的 《园词话》和沈谦的 《填词杂说》。关于杨慎和沈谦的词学,将有专节评述,兹仅对三种词话作简要评介。

陈霆,字声伯,又字水南,浙江德清人。明弘治十五年(1502)进士,授刑部给事中,以抗直敢言著称;历迁山西提学佥事,致政归乡,隐居渚山四十年。著有 《水南稿》一九卷,《渚山堂诗话》和 《渚山堂词话》;编有词选集 《草堂遗音》,不传。陈霆是明代较为知名的词人和词学家。他在 《渚山堂词话序》里自述云:“是道也,某少而习授,老而未置。其倚腔成调者既登集矣,至于咀英吸华,品宫量徵,阅习久而话言频,而是编之继来,花庵之有嗣也。”可见他于词学是很有造诣的,而且以继宋人黄升 (花庵)对词的评论为己任。《渚山堂词话》三卷,完成于明嘉靖九年 (1530)。近世学者刘承干认为:“水南工于词,论词较诗为确。宋元明逸事佚句,采取甚博……殊足以资考证。”(《吴兴丛书·渚山堂词话跋语》)陈霆的词话完全承继了传统的表述方式,其中许多关于宋词评论或鉴赏都杂取于宋人词话和笔记杂书内,并无多大价值。他关于词体观念、论词标准和对明人词的批评,还是表现出个人的见解。陈霆保持了宋人传统的词体观念,但又感到它与儒家的 “道”相矛盾,力图使二者调和起来。他说:

嗟乎,词曲于道末矣。纤言丽语,大雅是病。虽以东坡、六一之贤,累篇有作;晦庵朱子,世大儒也,江水浸云、晚朝飞画等调,曾不讳言。用是而观,大贤君子类亦不浅矣。

关于司马光的感旧之作 《锦堂春》,他评论说:“公端劲有守,所赋妩媚凄婉,殆不能忘情,岂其少年所作耶?古贤者未能免俗,正谓此耳。”他并未从理论上正面探讨这种矛盾现象,以为词表现了儿女私情便是 “俗”,而因为宋代名公大儒写了这类作品,似乎此中别有深意了。其态度是暧昧而矛盾的,反映了明代理学思潮在文学批评上的影响。《草堂遗音》是陈霆旨在继宋人 《草堂诗余》而编选的元明人的词选集。在其词话中多处引述了明人词并加以评论。他以宋人的词作为最高的典范,对明人的佳作并不轻易称许,总以为:“词令虽小道,至论高处,正未易易耳”;“乃知作者之难,此道之未易耳。”他自己深知作词要达到宋人的高处是非常不易的,绝不能以 “小道”来轻视它;但他对宋人的高处并未作具体的解释。明人作词多抄袭古人,缺乏新意。陈霆对此深为不满,他指出瞿祐的《摸鱼儿》的结尾 “怕绿叶成阴,红花结子,留作异时恨”,是“全用后村 (刘克庄)句格”,“连盗数言”;陈铎的 《蝶恋花》“千里青山劳望眼,行人更比青山远”,是抄袭欧阳修词句,“虽面目稍更,而句意仍昔,然则偷句之钝,何可避也”。陈铎还遍和 《草堂诗余》刊布于江湖之间,其中虽不乏婉约清丽之词句,但陈霆认为:“使其用己调,当必树声一时,而以之追步古人,遂蹈村妇斗美毛、施之失;盖不善用其长者也。”可见他对明词的批评,其态度是较为严厉的。

王世贞 (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自称弇州山人,江苏太仓人。嘉靖二十六年 (1547)进士,除刑部主事,历郎中,出为青州兵备副使,官至刑部尚书。其青年时代 “与济南李于鳞 (攀龙)修复西京大历以上之诗文,以号令一时……操文章之柄,登坛设墠”(《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王世贞为明 “后七子”之一,才学渊博,好为古诗文,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著有 《弇州山人四部稿》一七四卷,续稿二百零七卷。其 《艺苑卮言》八卷为评论诗文的专著,初稿成于四十岁以前,至嘉靖四十四年 (1565)将论词曲部分作为附录。王氏论词共三十则,见存于 《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五二 《艺苑卮言·附录》内,或称 《弇州山人词评》。王世贞的词甚为明人推许:汪伯玉说他于 “词则沾沾自喜,亦出人一头地”;李攀龙自愧于 “小词弗逮也”(《尧山堂外纪》)。我们从其词评中可见到,他确实具有较高的艺术鉴赏能力。儒家的诗论很强调“正”与 “变”,王世贞从格调说出发,首先取 “正”而兼承认“变”,因此将 “正宗”与 “变体”的观念最初引入词论。他说:

《花间》以小语致巧,《世说》靡也;《草堂》以丽字取妍,六朝隃也。即词号称诗余,然而诗人不为也。何者?其婉娈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夺嗜;其柔靡而近俗也,诗啴缓而就之,而不知其下也。之诗而词,非词也;之词而诗,非诗也。言其业,李氏 (李璟、李煜)、晏氏父子 (晏殊、晏几道),耆卿 (柳永)、子野 (张先)、美成 (周邦彦)、少游 (秦观)、易安 (李清照)至矣,词之正宗也。温 (庭筠)韦 (庄)艳而促,黄九 (庭坚)精而险,长公 (苏轼)丽而壮,幼安 (辛弃疾)辨而奇,又其次也,词之变体也。词兴而乐府亡矣,曲兴而词亡矣,非乐府与词之亡,其调亡也。

以正变观念论词,反映了儒家诗论给王世贞带来的局限。它不是文学风格的区分,而是服从于政治教化原则的狭隘的宗派偏见或正统观念,将 “变体”统统认为低一格调的东西。“正宗”与 “变体”的观念常为后来论词者所沿用,在词论中产生了极不良的影响。王世贞曾说:“篇法之妙,有不见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见字法者。此有法极无迹,人能之至,境与天会,未易求也。”(《艺苑卮言》卷一)他的文学批评具有形式主义倾向,常常仅见句法之妙或字法之妙,而忽略了对作品整体的认识。其词评的这一倾向尤为明显,如评宋词时便列举了若干的快语、壮语、爽语、致语、情语、淡语、恒语、浅语,而且以为 “淡语、恒语、浅语,极不易工,因为拈出”。这种只欣赏作品俊语的摘句式论词方式,虽然有时表现了鉴赏者的细致精巧的艺术感受能力,但结果肢解了作家作品而只得到极为片面的破碎的认识。从语言技巧着眼的摘句的鉴赏方式在宋人词话中已经出现,而王世贞却更富于主观的审美分析。如他说:“‘隙月窥小人’,又 ‘天涯一点青山小’,又 ‘一夜青山老’,俱妙在押字。 ‘乍雨乍晴花易老’却不在押,而在 ‘乍’字。史邦卿题燕曰 ‘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向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可谓形容之妙”;“吾爱司马才仲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有天然之美,令斗字者退舍”。这远远胜于陆辅之将词眼与警句的简单罗列,较能引起读者的兴趣。王世贞评词的方式影响深远,直到近代和现代某些词学家论词时还保持着这种摘句式的批评。

俞彦,字仲茅,上元 (今江苏江宁)人。生卒年不详。明万历二十九年 (1601)进士,历官光禄寺少卿。词集已佚,有《园词话》一卷。其词论共十五则。俞彦认为:“词于不朽之业,最为小乘”,“诗亡而后词作,故曰余也。”这些意见都无学术价值。关于词的创作他很强调严遵声律,以为:

词全以调为主,调全以字之音为主。音有平仄,多必不可移者,间有可移者。仄有上去入,多可移者,间有必不可移者。倘必不可移者,任意出入,则歌时有棘喉涩舌之病。故宋时一调,作者多至数十人,如出一吻。

这反映了明代词学家开始重视词的声律、讲求词字平仄的趋向。俞彦是深知创作甘苦的,如说:

遇事命意,意忌庸、忌陋、忌袭。立意命句,句忌腐、忌涩、忌晦。意卓矣,而束之以音。屈意以就音,而意有自达者鲜矣。句奇矣,而摄之以调,屈句以就调,而能自振者鲜矣。此词之所以难也。

俞彦论词已脱离了 “助闲谈”的模式,具有一定理论意义,但并未充分展开论述,也缺乏新意。

中国的图书典籍在宋元战乱之际又经历了一次浩劫,词籍也蒙其难。南宋朝廷修内司所刊的巨帙百余的古今歌词之谱《乐府混成集》[1]、南宋嘉定间长沙刘氏书坊刊行的 《百家词》一百二十八卷[2],钱塘陈氏书棚刊行的 《典雅词》三十册[3]、南宋末年的词集丛刊 《六十家词》[4]等大型词书丛刊,经过兵燹之后都散佚了。明代学者和藏书家对词籍的搜集、传抄、整理和刊行等工作都做出了很大贡献,使这许多不为统治阶级所重视的歌词至今得以保存下来。明抄本宋词别集现在能见到的即有七十余种[5],此外重要的词书有以下几种:

《诗渊》明初抄本,现存二十五册,其中收了近一千首词。这些词大部分辑入 《全宋词》和 《全金元词》。不见于 《全宋词》的共四百三十余首,分属宋代各个时期一百四十多人所作,其中约一百人不见于 《全宋词》。[6]

《百家词》明初吴讷辑,收总集 《花间集》《尊前集》《乐府补题》三种,南唐词三种,宋词七十种,金词三种,元词八种,明词一种,共计作者一百零七人,词八千六百余首,约汇辑于正统初年。这个抄本较真实地保存了各词集的原有风貌,在词集补佚校勘方面有非常重要的意义。[7]

明抄本 《诗渊》书影

《花草粹编》二十二卷,附录一卷,明陈耀文编。此编主要集唐宋人词,也收入少数元人词。书名取 《花间集》之 “花”以代唐,取 《草堂诗余》之 “草”以代宋,意为唐宋词萃选。此编采摭繁富,附以考证,保存了许多佚词,是明人选本中很好的一种。

《词苑英华》明末毛晋辑,收有 《花庵绝妙词选》《中兴以来绝妙词选》《草堂诗余》《花间集》《尊前集》《词林万选》《诗余图谱》《秦张两先生诗余合璧》等重要词籍。

《宋六十名家词》毛晋辑,实收六十一家,是最通行的宋词别集丛刻。毛氏欲复南宋丛刻六十家词之旧,广搜宋词别集,随收随刻。于每家词后附有跋语,有的还略加校勘。但去取标准较宽,张先、贺铸、王沂孙、张炎、李清照等名家词又未收入。毛晋所辑这两种丛书,大多为 《四库全书》采入,其搜集与校勘工作,在词学史上是有意义的。


[1] 周密:《齐东野语》卷一○。

[2]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一。

[3] 朱彝尊:《跋典雅词》,《曝书亭集》卷四三。

[4] 张炎:《词源序》。

[5] 据 宋词版本考 统计 唐圭璋 词学论丛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6] 孔凡礼:《诗渊》影印本前言,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版。

[7] 《百家词》为天津图书馆珍藏,有林大椿校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40年版。最近天津古籍出版社以原件套色影印出版。参见秦惠民:《〈唐宋名贤百家词集〉版本考辨》,《词学》第3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