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5 第五章 文物专史做法总说 

分论三  文物的专史

第一章 文物专史总说 

文物专史是专史中最重要的部分,包括政教典章、社会生活、学术文化种种情况,做起来实在不容易。据我个人的见解,这不是能拿断代体来做的。要想满足读者的要求,最好是把人生的活动事项纵剖,依其性质分类叙述。本来,根据以前的活动状况以定今后活动的趋向,是人生最切要的要求,也是史家最重大的责任,所以对于各种活动的过去真相和相互的关系,非彻底的求得不可,否则影响到今后活动,常生恶果。我们知道,人类活动是没有休止的,从有人类到今日,所有的一切活动都有前后因缘的关系。倘使作史的时候,把他一段一段的横截,或更依政治上的朝代分期,略说几句于实际政治史之后,那么,做出来的史一定很糟。这种史也许名为文化史、文物史,其实完全是冒牌的。从前的正史里,书志一门也是记载文物的,但多呆板而不活跃,有定制而无动情,而且一朝一史,毫无联络,使读者不能明了前后因缘的关系。所以这种断代体和近似断代体的文物史都不能贯彻“供现代人活动资鉴”的目的。我们做文物专史,非纵剖的分为多数的专史不可。

我以为人生活动的基本事项可分三大类,就是政治、经济、文化三者,现在做文物的专史,也就拿这三者分类。这是很近乎科学的分法,因为人类社会的成立,这三者是最主要的要素。拿人的生理来譬喻罢,有骨干才能支持、生存,有血液才能滋养、发育,有脑髓神经才能活动、思想,三者若缺少其一,任何人都不能生活。一个人的身体如此,许多人的社会又何尝不然?拿来比较,个人的骨干等于社会的政治,个人的血液等于社会的经济,个人的脑髓神经等于社会的文化学术,一点儿也不差异。现在就先把这三种文物专史所应分别包括的事项略微讲讲。

第一是社会骨干之部,就是政治之部。这所谓政治是广义的。从原始社会如何组织起,到如何形成国家,乃至国家统治权如何运用、如何分化,都是。若以性质分,则军政、民政、财政、法政、外交都可溯古至今的叙述。若以部位分,则地方、中央又可详细的划开。譬如一个人的骨干,以性质分,有做支持身体用的、有做行走用的、有做取携用的、有做保护用的;以部位分,曰头骨、曰脊骨、曰腿骨、曰臀骨;分开来虽有千百,合起来仍是一套。政治的组织也是如此,所以国家社会才能成立。

第二是社会血脉之部,就是经济之部。一个人非有物质生活不可,——衣食住缺一,不可生存。社会亦然,若受经济的压迫,必衰退下去,或变成病态,或竟骤然销灭。一部分的经济不充裕,一部分社会危险;全世界的经济不充裕,全世界社会危险。就譬如一个人患了贫血症,一定精神痿弱,不久人世,若一滴血都没有了,那还成个人吗?经济是社会的营养料,也是社会的一要素。

第三是社会神经之部,就是文化之部。人所以能组织社会,所以能自别于禽兽,就是因为有精神的生活,或叫狭义的文化。文化这个名词有广义、狭义二种,广义的包括政治、经济,狭义的仅指语言、文字、宗教、文学、美术、科学、史学、哲学而言。狭义的文化尤其是人生活动的要项。

人生活动不外这三种。说句题外的话,据我看,理想的国家政治组织,许要拿这个标准分类。将来一个国家许有三个国会,一是政治会,一是经济会,一是文化会。欧战后,法国设过经济会议、教育会议,和政治上的国会几乎鼎立。国会原来只代表骨干的一部分,非加上代表血液、神经的不行。今后学问日见专门,有许多问题不是政治家所能解决的,所以国会须有经济会、文化会辅助,才可使国家组织完善。

文物史也是一样,非划分政治、经济、文化三部而互相联络不可。所以文物的专史包括:

(一)政治专史

(二)经济专史

(三)文化专史

三大类,各大类中又可分许多小类,其分法在下文讲。

第二章 政治专史及其做法 

政治专史最初应该从何处研究起?最初应该研究民族。中国人到底有多少民族?中国人的成分为何?各民族中,那一族做台柱?最初各民族的状况如何?从最初到黄帝时,各民族的变化如何?商、周两民族的来历如何?周代的蛮、夷、戎、狄有多少种?后来如何渐渐形成骨干民族?如何渐渐吸收环境民族?当没有混合时,其各自发展的情形如何?何时接触?何时同化?自从本民族的最初发源起,慢慢的匈奴、鲜卑、契丹、女真、蒙古、图尔特逐渐发生交涉,以至于今日。这都应该详细划分,各作专篇,组织成一部民族史。那么,中国人对于中国民族的观念格外清楚了。

第二步就应该研究国土。展开中华民国的地图一看,知道我们这一群人生活在这里面。但我们的各祖宗最初根据什么地方呢?何时如何扩充?何时又如何退缩?何时如何分裂为几国?何时又被外来民族统治?何地最先开发?何地至今犹带半独立性?这都要先了解,做成专史,才可确定政治史的范围。

第三步就要研究时代。关于时代的划分,须用特别的眼光。我们要特别注意政治的转变从而划分时代,不可以一姓兴亡而划分时代。从前的历史借上古、中古、近古或汉朝、唐朝、宋朝来横截时间,那是不得已的办法。我们须确见全民族政治有强烈转变,如封建变为郡县、闭关变为开放之类,才可区别为二,深入的、个别的研究各个时代的历史。

第四步还要研究家族和阶级。以普通理论讲,个个人都是社会的分子,社会是总体,个人是单位。这许是好理想,但事实上不能如此。以一个人做单位,想在社会总体里做出事业来,古今中外都不可能。总体之中,一定还有许多小的分体,那些分体才是总体的骨干。一个人不过是一个细胞,对国家为国民,对家族为家人,对市村为市民、为村民,对学校为学生、为教员,对阶级为士、为商,必加入各小团体以为基础,才能在大团体中活动。家族,无论何种社会都看得很重,是间接组织国家的重要成分。在中国,一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与其叫他国家的国民,不如叫他家族的家人,因为他是对家族负责的。所以家族如何形成、如何变迁、如何发展,都得研究。阶级,亦无论那个社会都免不了,许多个人都由阶级间接参加国家。中国人消灭阶级比较的早,而对于家族非常的拥护。西洋人不然,家族的关系很薄,阶级的竞争渐浓。中国的阶级在国家虽不重要,但不能说无关系。所以为了解社会的基础起见,非特别研究家族史、阶级史不可。

此外,有些西洋有,中国没有的。如西亚细亚教会的组织比家族还重要,在中国却不成问题。中国史和西洋史不同之点,即在这种地方。

以上五步的研究,是做政治史的第一部分。因为政治就是社会的组织,社会组织的基础就是上述民族、国土、时代、家族、阶级等。把基础研究清楚,才可讲制度的变迁。

所以政治专史的第二部分就是讲政治上制度的变迁。这种应当从部落时代叙起,远古有无部落?如何变成宗法社会?如何变成多国分争?如何变成君主统一?统一以后如何仍旧保留分立形式?如何从封建到郡县?郡县制度之下如何变成藩镇专横?如何又变成各地自治?君主制度又如何变成民主?这种由分而合,由合而分,经过几次。分合的含质如何?分合的同异何在?这么大的国家,如何划分中央与地方的权限?历史上的趋势,一时代一时代不同,须得分部去研究。

其次又要研究中央政权如何变迁。某时代是贵族专制的政体,某时代是君主专制的政体,某时代对于中央政府如何组织?各种政权如何分配?中央重要行政有多少类,每类有如何的发展?这种中央的政治组织和中央权力的所在,须分类研究其变迁,详述其真相。如司法、财政、外交、民政等。这是政治专史的第二部分。

第三部分是讲政权的运用。上文讲的是政治组织上的形式,其实无论何时,和实际运用都不能相同。譬如中华民国约法,现在似乎仍旧有效。但具文的约法和实际的政治,表面和骨子相差不知几千万里。若从政府公报看,中央政府似乎很强有力,吴佩孚、张作霖亦得禀命中央。如打破了南口,许多威字将军都是由吴、张上呈文,由内阁发表。事实上,骨子里何尝如此?一切大权都不在内阁,吴、张上呈文亦等于一纸命令。这不但我国此时如此,无论何时何国,实际上的政治和制度上的政治都不能相同。不过不同的距离各有远近就是。譬如英国国会,组织既很完善,威力既很伟大,又号称代表全国民意,可谓宪政的模范,但实际上只由少数资本家把持,用以垄断全国利权,何尝能代表多数民意?表面上,政府的法令都经国会通过,很合宪法,资本家却借国会以取权利,这是宪法所不能禁止的。意大利的棒喝团(编者注:今译作法西斯党)、俄罗斯的苏维埃也是如此。表面上的组织是一回事,运用起来又是一回事。所以研究政治史的人一面讲政治的组织,表面上形式如此如彼,一面尤其要注意骨子里政治的活用和具文的组织发生了多大的距离。譬如汉朝中央政治,依原定组织,天子之下,丞相行政、御史执法、太尉掌兵,全国大政都出自三公。但自武帝以后,大政的权柄渐渐移到尚书省,尚书省在法律上是没有根据的,里面都是皇帝私人。后来的三公,非录尚书事不能参与政治。事实竟变成无形的法定制度。后来汉朝的政权不惟在尚书省,外戚、宦官都非常的把持,也是自然的结果。宦官运用政治,法律上尤其没有根据,然无人能阻其不握政权。还有,大学生、学会有时也能左右政治,但在法律上亦看不见。所以某时代政治的运用变到某部分人手上,其变迁之状况何如,事实何如?都得详细研究。关于这类,近来政党的发生亦可附入。这是政治专史的第三部分。

研究政治史根据此分类标准,分了又分,务求清楚。我打算编一个目录,使得做政治史的人有个标准,至于详细的做法,现在不能讲了。

第三章 经济专史及其做法 

经济事项,譬如人生的血液。我们做经济专史,可以因人类经济行为的发生次第来做分类的标准。人类为什么有经济行为?因为有消费。人类起于消费,因消费而须生产。生产的种别不同,所以又须交易。生产的结果,须分给多少部分的人,所以分配的问题又起。愈到近代,在经济行为上,分配愈占重要地位。古代最初的人类行为,分配问题却不大发生。 所以做起历史来,要讲清前三部分,才可讲分配。中国经济史最重要的是消费和生产,其次是交易,最末才是分配。现在依此次序讲。

消费方面可分食、衣、住三项。要做一个民族的经济史,看他自开化以来的食、衣、住如何变迁,最为重要。但做历史再没有比这个困难的,因为资料极其缺乏。

食的方面,到底我们这个民族普通食品是甚么东西?某种从外来?某种生产于某处?那一种占重要地位?某时代某种占重要地位?一个民族几千年的食饭问题实在要紧,但研究起来也实在困难。因为历史的资料不外纸片上的纪载和残留的实物,残留的实物多由地下发现,食品却不能保存;纸片上的资料固然不可看轻,但无论何国的历史,都是政治的资料多,社会经济的资料少,尤其是中国。这个难题,我私度没有多大把握。因为纸片上的资料很少,实物根本没有,又不能靠采掘。但是,虽然困难,亦不能不想方法。我想不单是食,凡关于经济事项,若研究其历史,不能不和政治史、文化史脱离而另取一方向。做文化史、政治史多由古及今,做经济史当由今及古。近代一二百年的经济变迁,用心访问,还能整理成一个系统。将现代所见和近代衔接,再一样一样的追寻根源,追到何时就讲到何时。即如食米面,大概言之,北方多食面,南方多食米,倒追上去,还可以看着这种痕迹,还可知北方何时始食面,南方何时始食米。关于经济项下,此原则不能不采用,即“跟现存的追上去”。食的问题,诸食品中何者原有,何者后入,乃至植物的栽培、动物的豢养,都可以从现在起倒数上去。此法虽不能用得圆满结果,但非绝无路走。其中有些可以特别研究的,如米的应用及保存、分配的方法。应用方面,古代不单拿来食,而且用作货币。读《管子》可知米是金融中很重要的物品。甚么时候完全是金融的要素?甚么时候完全把交易媒介的性质除去?研究起来倒很有趣味。还有,禁米出口的政策,现在还有讨论的余地。关于米的支配,几千年来不同旁的一样,旁的可以自由交易,米是民食所寄,政府、地方、社会对于米都有特别的制裁,支配管理都有殊异的方法。这也很有趣。所以食品史应有专篇,讲几千年来管理支配的方法如何?这倒不难,可从纸片上得资料。从现在看起,追寻上去,看二千年来何如。又如盐,也是消费要素之一,在中国史上的资料比较的很充足。自汉、唐以来,盐在财政上占极主要的地位。再溯上去,《管子》是战国的书,已说春秋、战国时已有特别管理和支配盐的方法。所以做中国吃饭史,全部做的如何,很难讲,但很应该做,而且最少有若干问题有相当的资料,可以做得好。倘使研究一项,打开了一条活路,别项也得用同样的方法追寻上去。

衣的方面,或者做起史来较容易些,因为保存下来的东西比较的多。如在日本考中国的服饰,可以追到唐朝,有名的博物院中还有唐朝以下的实物。这因实物保存,所以比较的容易研究,但衣的方面,特别的问题很多,最须分类研究。如丝是中国可以自豪的,发明最早。但到甚么时候才有?最近李济之先生在山西夏县西阴村发现半个蚕茧,假使地层的部位不错,那么中国在石器时代已有丝了。其次如麻,也是中国的特产,须特别研究。又其次如棉花,自唐以后输入中国,证据很多。但到底是从南洋来抑从西域来?各说都有根据,我们如何取决?棉布又起自何时?是自己发明的还是从外国输入的?假使是输入的,又从何国输入?这个专题可得有趣的发明。还有,中国未有棉花以前是用甚么东西?近代的麻和古代的麻同类否?有多少种?从有丝到织呢绒绸缎,是自己发明的不是?问题真多,资料也不是没有,只等我们去研究。

住的方面,宫室建筑,拿现代所有做基本推上去,也很可以。不过中国每经丧乱,毁灭无余。近如圆明园给英、法联军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了一个景福门和照壁围墙,最近几个月,也给军阀拆去了。自古至今,多少伟大的建筑给那般暴徒毁去,以致今日研究起来实在困难。只求纸片上的纪载,又很难得圆满的结果。但除了力求古迹以外,纸片也不是绝对没有贡献。其中的特别问题也很多,如衣食事项一样。如城郭,许是中国特有的文化,最少也是亚洲民族特有的,而且是中国人所发明。《史记·匈奴传》《汉书·西域传》以城郭的有无为开化、半开化民族的符号。中国所谓城郭和欧洲中世所讲堡垒不同。堡垒似碉楼,是少数君主、贵族专保自己财产用的。城郭不专为一人,不专为统治者的安全,而为保护一般人民的利益而设。大概古代人民,春秋散在田野,冬日把所有的收获品聚在一处,初为墙,后为城郭,以防御外来的强盗和外族的掠夺。这种城郭的发明,从何时起?殷墟文字里有多少城郭?殷朝、西周何如?春秋时代见于纪载的很多,可见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后来竟变成文明人的标志。假如我们证实了城郭是中国民族的特别发明,可以追寻到古代,看某时某地有古城痕迹或纪载,就可知中国文化此时已到此地。最古,长城以外没有城郭,西域各国或有或没有。由此可见中国民族势力的消长。研究起来虽很困难,但并不是没有路子,虽不能全部研究,但抽出若干种比较的资料易得的,可以得许多成绩。此外的特别问题也不止一种,不能多讲。

食、衣、住三者的史料,除了纪载和实物以外,还有特别史料,是我们所能得,外人所不能得的。中国文字,象形、指事、会意诸种,研究起来有许多可以发见有史以前的生活状态,其中乃至心理的状态也可以看出一部分。如“内”字表示穴居,以人入洞,和以人入门的“闪”字不同。如“宫”字表示两进的房子,到现在还适用,到欧洲可不适用的。如“家”字表示以物覆豕,是家的所在,可知古人由渔猎时代变成畜牧时代的时候,以豕为食物而始有固定的家。又如吉凶的“凶”字,表示设陷阱以捉野兽,野兽落到里面的样子。原来只有这种意义,后来才用为不利的意义。像这类在古文字上研究以求古代人类衣、食、住的状况,常有许多意外的收获。这种收获品是纪载上实物上所没有而文字中有的。假如小学家有社会学的根柢,很可以得奇异的发明。所以衣、食、住的专史诚然难做,但不是绝对不可做,机会正多的很。

进一步到生产方面,生产的种类,分别为渔猎、畜牧、农耕、矿业、家庭手工业和现代工业,每一种须一专史,中间看那一种最发达,历史也跟著详细一点。

中国农业最发达而最长久,资料也很多,非给他做一部好历史不可。农业、农器、农产物的历史都应该做,最主要的尤其是田制。一直到现在,仍是最主要的问题。几千年来的政治家很用心去规定这种制度,许多学者也有很周密精详的主张,或已实行,或未试办。我们研究田制的变迁,有许多资料可供使用,只有肯去找,详审的选择、叙述,可以得很有价值的历史。这不单是考古而已,或者有些学者或政治家所建议而未实行的制度,我们把它全录或摘抄下来,可以供现代的资鉴,而愈可以成为有价值的著作。

渔猎、畜牧,最初的社会已经有了,一直到现在还是很重要的生产事业。矿业,到周代也已发明已利用,到今日变成多种生产事业的发动力,假使没有矿业,多种生产事业都得停顿。所以我们做史,应该分别,一部一部的,各自著成一书。

家庭手工业在机械工业未输入以前的状况如何?原来的机械工业在新式的机械工业未输入以前的状况如何?自机械工业输入中国以后到现在有如何的发展,有无新的发明?这种资料,东鳞西爪的,研究时要很费精神去寻找。

此外和生产事业极有关系的有三种:就是水利、交通、商业,不能不做专史。

历代以来,中国人对于消极的防水患,积极的兴水利,都极注意。如《资治通鉴》,每朝末叶水患特别的多,前人以为天灾流行,其实则毫不足怪。新兴之朝所以没有水患,只因当时上下对于修堤浚河的工作很用财力,人工可以征服自然。如清代河道总督号称肥缺,有很充足的公款可供中饱,但一发现有舞弊情形或一遇河堤决口,马上就要拏去砍头,所以无论怎样贪婪的河道总督总得用心修理河道,所以清代水患比较的少。到了民国,一切的收入都跑进兵队和兵工厂和军阀的姨太太身上了,谁来理这闲事?所以不讲别的,就是永定河就每年总有好几次发生危险。关于这类水利问题,历代工作的情形怎样,都得做成专史。

交通在现在以铁路、河海、航线、电线最重要,汽车道也有人注意。这些事业几时才输入中国?近来发达的情形如何?都是应该入史的。还有,古代没有这些东西,却有驿道、驿使做中央统制地方的利器,所以对于驿的制度很完善。驿道的路线历代不同,逐代加增,研究的结果还可勉强画出地图来。驿道的管理法,驿使的多少,也得研究清楚。这类资料倒也不少。我们可以从上古初辟草莱起,渐有舟车,渐有驿道、运河、海运、铁道、航线、电线、汽车道乃至飞机、无线电、电话,都一一做成历史,分之各为专篇,合之联成交通专史。

商业自春秋、战国以后日见发达,以前也并非没有。我们须研究人类最初交易的情形如何?何以由物与物互易而变成物与币互易?春秋、战国对外的贸易何如?历代对于商人的待遇何如?汉、唐对于边界互市的状况何如?一直到现在与全球通商的经济战争情况如何?其中如货币的变迁尤其要特别的研究。关于货币的理论,如每值币制紊乱,讲求修正改革的奏疏之类,价值很高,是要收入货币史的。或者包括各种事实成一部商业史,或者分别作各种专史,都无不可。

上而交通和商业二种都属于交易方面,就是经济事项的第三种。再进一步,就要说到分配了。(名达按:当日因时间来不及,未讲分配)。

关于经济专史的分类,似乎不太科学的,不过稍微举个例,大概的讲一讲。近人关于货币、田制的著述倒有一点,但都还得补正。此外各史,许多人未曾做,或认为不好做的,也未尝不可以设法研究。这全在我们的努力。

第四章 文化专史及其做法 

狭义的文化譬如人体的精神,可依精神系发展的次第以求分类的方法。文化是人类思想的结晶。思想的发表,最初靠语言,次靠神话,又次才靠文字。思想的表现有宗教、哲学、史学、科学、文学、美术等。我们可一件一件的讲下去。

◎甲  语言史

在西洋言文一致,在中国文字固定,语言变化,两不相同。所以研究中国文化,要把文字同语言分开。

离开文字的语言已成过去,在固定的文字下研究变化的语言,异常困难,但并不是绝无资料。西汉末扬雄已经很注意这部分,新近学者研究语言的发展很快。我们的同学中有研究中国语言史者。起初我们以为很困难,现在已证明有路可走。看韵文的变化常可得着具体的原则。即如广东话,在中国自成一系,乡先生陈兰甫著《广东音学》,发明了广东话和旁的话不同的原则。近来赵元任先生研究现代语言,在声音方面也很有心得。文法方面,自汉以后宋人平话未发生以前,因士人作文喜用古时笔调,成为固定的,不肯参用俗调,通俗的白话又不曾在纸片上保存,所以现在很难考出。但我们从很缺乏的资料中跟著上去,也非绝对不能做史。宋、元以后,平话、小说、戏曲先后继起,语言的变化就渐渐可考了。

◎乙  文字史

清代以来,小学家根据《说文》,把文字划出一个时代来研究,成绩很高。后来甲骨文发现,文字学上起了很大的变化。国内唯一的大师王静安先生,研究得很好,我们希望努力下去,可以得文字的最初状况。再由古及今,把历代的文字变迁都研究清楚,可以做成中国文字史。

◎丙  神话史

语言文字之后,发表思想的工具最重要的是神话。由民间无意识中渐渐发生某神话,到某时代断绝了。到某时代,新的神话又发生,和神话相连的是礼俗。神话和礼俗合起来讲,系统的思想可以看得出来。欧洲方面,研究神话的很多。中国人对于神话有二种态度:一种把神话与历史合在一起,以致历史很不正确;一种因为神话扰乱历史真相,便加以排斥。前者不足责;后者若从历史著眼是对的,但不能完全排斥,应另换一方面,专门研究。最近北京大学研究所研究孟姜女的故事,成绩很好,但范围很窄,应该大规模的去研究一切神话。其在古代,可以年代分;在近代,可以地方分或以性质分。有种神话竟变成一种地方风俗,我们可以看出此时此地的社会心理。

有许多神话夹在纪真事的书里。如《山海经》,若拿来作地理研究,固然很危险,若拿来作神话研究,追求出所以发生的原因来,亦可以得心理表现的资料。如纬书,从盘古、伏羲、神农、轩辕以来的事情很多,又包含许多古代对于宇宙的起源和人类社会的发生的解释。我们研究古人的宇宙观、人生观和古代社会心理,与其靠《易经》,还不如靠纬书和古代说部如《山海经》之类,或者可以得到真相。又如《金縢》夹在二十八篇真《尚书》中,所述的事非常离奇。那些反风起禾的故事,当时人当然相信,如不相信,必不记下来。我们虽不必相信历史上真有这类事,但当时社会心理确是如此。又如《左传》里有许多灾怪离奇的话,当然不能相信,但春秋时代的社会心理大概如此。

又如《逸周书》在历史上的价值如何,各人看法不同,其中纪载杀多少人、虏多少人、捕兽多少,我们不能相信。孟子说,“仁者之师无敌于天下……如之何其血流漂杵也?……吾于《武成》,取其二三策而已”,事实固然未必全属真相,但战争的结果当然很残忍,这点可认为事实。又看当时所得猛兽之多,参以《孟子》别篇所谓“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天下宁”,可知当时猛兽充斥于天下。这种近于神话的夸大语也自有他的历史背景。我们因他夸大某事,可相信当时实有某事,但不必相信他的数目和情形。

神话不止一个民族有,各族各有其相传的神话。那些神话互相征服同化,有些很难分别谁是谁族的,我们应当推定那一种神话属于那一种民族或那一个地方。如苗族古代和中原民族竞争很烈,苗族神话古代也特别多,我们若求出几个原则把苗族神话归纳出来,倒很可知道苗族曾经有过的事项、风俗和社会心理。苗族史虽不好研究而苗族神话史却很可以研究出来。

后代一地方有一地方的神话。《荆楚岁时记》和这类文集、笔记、方志所讲的各地风俗和过节时所有的娱乐,若全部搜出来做一种研究,资料实在多。如苏东坡记四川的过节、范石湖记吴郡的过节,若分别研究,可以了解各地方心理和当时风俗,实在有趣。

中国的过节实在别有风味,若考究他的来源,尤其有趣味。常常有一种本来不过一地方的风俗,后来竟风行全国。如寒食是春秋晋人追悼介之推的纪念日,最初只在山西,后来全国都通行了,乃至南洋美洲华人所至之地都通行。可是现在十几年来,我们又不大实行。又如端午,初起只在湖南竞渡,最多也不过湖北,后来竟推行到全国。又如七夕,《诗经》有“宛彼牵牛”之句,牵牛与织女无涉。《古诗十九首》有“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成为男女相悦了。后来竟因此生出七夕乞巧的节来。最初不过一地的风俗,现在全国都普遍了,这类的节虽然不是科学的,却自然而然表示他十分的美。本来清明踏青、重阳登高已恰合自然界的美,再加上些神话,尤其格外美。又如唐、宋两代,正月十五晚皇帝亲身出来凑热闹,与民同乐。又如端午竞渡,万人空巷。所以,最少,中国的节都含有充分的美术性,中国人过节带有娱乐性。如灯节、三月三、端午、七夕、中秋、重阳、过年,都是公共娱乐的时候。我们都拿来研究,既看他的来源如何,又看他如何传播各地,某地对于某节特别有趣,某时代对于某节尤其热闹,何地通行最久,各地人民对于各节的意想如何,为甚么能通行、能永久。这样极端的求得其真相,又推得其所以然,整理很易得的资料,参用很科学的分类,做出一部神话同风俗史来,可以有很大的价值。

◎丁  宗教史

在中国著宗教史——纯粹的宗教史——有无可能,尚是问题。宗教史里边,教义是一部分,教会的变迁是一部分。教义是要超现实世界的,或讲天堂或讲死后的灵魂,无论那一宗教都不离此二条件。其次,宗教必有教会,没有教会的组织,就没有宗教的性质存在。根据这两点来看,中国是否有宗教的国家,大可研究。近来推尊孔子的人想把孔子做宗教,康南海先生就有这种意思,认孔子和外国人的宗教一样去研究。一般攻击孔子的人又以为孔子这种宗教是不好的,如吴稚晖先生和胡适之先生,其实两种看法都失了孔子的真相。第一点,可以说,宗教利用人类暧昧不清楚的情感才能成功,和理性是不相容的,所以超现实、超现在。孔子全不如此,全在理性方面,专从现在、现实著想,和宗教原质全不相容。第二点,教会,孔子以后的儒家是没有的,现在有的是冒牌。

再看孔子以外的各家。关于第一点,道家,老子、庄子虽有许多高妙的话,像是超现实、超现在,而实质上是现实的、现在的应用,道家实在不含宗教性。比较的,古代思想只有墨家略带宗教性,讲天志、讲明鬼,稍有超现实的倾向,但仍是现实的应用。墨家并未讲死后可以到天堂,亦未讲死后可以做许多事业,不过讲在现实的几十年中,好好的敬天、做好事,天自然会赐以幸福,所以墨家仍不能认为宗教。关于第二点,道家也没有教会,墨家有钜子,颇像罗马的教皇,未能明了他如何产生,虽然当战国时代,许有百余年曾有过教会的组织,但后来消灭了。现在留存的材料极少,除了讲钜子的几条以外,别无可找。

中国土产里既没有宗教,那么,著中国宗教史,主要的部分只是外来的宗教了。外来宗教是佛教、摩尼教、基督教,最初的景教,后来的耶稣教、天主教等。主要的材料,纯粹是外来的宗教著作,都是死的,无大精彩。只有佛教有许多很有精彩的书,但应该摆在哲学史里抑宗教史里还是问题。为著述方便起见,摆在哲学史更好,因为佛教的理性很强,而且中国所感受,哲学方面为多。佛教到中国以后,多少派别,当然应该摆在哲学史,因为六朝、隋、唐一段的哲学史全靠佛教思想做中坚。其中纯粹带宗教性而且很强的只有净土宗,但也很难讲。又佛教的禅宗勉强可以说是中国自创的一派,然很近哲学,到底应认为教派,抑应认为学派,又是问题。据我看,做学派研究,解释要容易些。到底那一部分应归宗教,那一部分应归哲学,分起类来很不方便。若把全部佛教移到哲学,那么宗教史的材料更少了。

为甚么宗教在中国不发达?大抵因为各种宗教到了中国不容易有好教会的组织发生。最近基督教宗中如燕京大学一派有组织中国基督教会的运动,我很赞成。因为人类应有信仰宗教的自由,我们不能因为他是外来的就排斥他。基督教所以可恨,只因他全为外国人包办。假使由中国人来办,就可免掉外国借手侵略的野心,所以若做宗教史,最后一页可以讲有少数人有这种运动。他们既然信仰基督教,当然应该努力,但事实上未必成功,如有可能,恐怕早已有人做成功了。

就外来的宗教讲,其教理要略及其起原用不着在中国宗教史讲。在中国内部,所谓教会的形式又没有具体的。中国宗教史只能将某时代某宗派输入、信仰的人数、于某时代有若干影响,很平常的讲讲而已。虽或有做的必要,却难做得有精彩。

就中国原有的宗教讲,先秦没有宗教,后来只有道教,又很无聊。道教是一面抄袭老子、庄子的教理,一面采佛教的形式及其皮毛凑合起来的。做中国史把道教叙述上去,可以说是大羞耻。他们所做的事对于民族毫无利益,而且以左道惑众,扰乱治安,历代不绝。讲中国宗教若拿道教做代表,我实在很不愿意。但道教丑虽很丑,做中国宗教史又不能不叙。他于中国社会既无多大关系,于中国国民心理又无多大影响,我们不过据事直书,略微讲讲就够了。

做中国宗教史倒有一部分可写得有精彩。外国人称中国人奉多神教,名词颇不适当。多神教是对一神教而言。基督教、犹太教是一神教,其他都是无神教,佛教尤其是无神教,西洋人不曾分别这点,说印度人奉佛教即奉多神教。中国孔子不讲神,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然而孔子对于祭祀却很看重。《论语》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孔子一面根本不相信有神,一面又藉祭祀的机会,仿佛有神,以集中精神。儒家所讲的祭祀及斋戒,都只是修养的手段。《论语》说,“非其鬼而祀之,谄也。”“其鬼”和“非其鬼”的分别,和西洋人的看法不同。意思只是鬼神不能左右我们的祸福,我们祭他,乃是崇德报功。祭父母,因父母生我养我;祭天地,因天地给我们许多便利,父母要祭,天地山川日月也要祭。推之于人,则凡为国家地方捍患难、建事业的人也要祭;推之于物,则猫、犬、牛、马的神也要祭。只此,“报”的观念便贯彻了祭的全部分。这种祭法,和希腊、埃及的祭天拜物不同。他们是以为那里面有甚么神秘,乃是某神的象征,并不因其有恩惠于人而去祭他。老实讲,中国所有的祭祀都从这点意思发源,除了道教妖言惑众的拜道以外。我们将历代所拜的神罗列起那些名词来,分类研究其性质及变迁,实在很有趣味。

我们看,古时的人常常因感恩而尊所感的人为神。如医家祭华佗、扁鹊,戏子祭唐明皇。若把普通人祭甚么,某阶级祭甚么,分类求其祭的原因及起原的情形,可以得知十有八九是因为报恩的。若看历代所崇拜的神的变迁,尤其有意思。例如近代最行运的神是关羽,关羽以前是蒋子文。南京钟山也叫蒋山,即因蒋子文得名。蒋子文是一个知县,六朝人,守南京,城陷殉节。他官阶既比关羽低,时代又比关羽后,但同是殉节的人,都合于祀典“以死勤事则祭之”的向例。这类殉节的人,古来很不少,不过蒋子文当时死得激烈一点,本地人崇拜他祭祀他,起初称他知县,其后称他蒋侯,其后又称他蒋王,最后竟称他蒋帝。祭他的地方不很多,只在南朝各地,但南朝各代,上自皇宫下至偏僻市镇都很虔诚的祭他。比较关羽的享遇,当然差得远,但人虽生于关羽之后,神却成于关羽之前,关羽的运气行得很迟,到明末才有许多地方祭他为神,到满人入关,才极通行。满洲人翻译汉文成满文的,最初一部是《三国演义》。一般人看了,认关羽是惟一的人物。后来迭次打胜仗,都以为靠关羽的神帮助。所以八旗兵民所到的地方,没有不立关帝庙祭关羽的。皇帝在文庙祭孔子,在武庙就祭关羽、岳飞。无形中,社会受了莫大的影响。乃至没有甚么地方不祭关羽,没有甚么地方没有关帝庙。诸位的故乡,自然有这种风俗。就是现在从清华园大门出去,那正蓝旗和正白旗,二个村庄不见他有甚么宗祠、家庙,倒都有关帝庙占正中的位置,做全村公共会集的地方。诸君再到北京前门外那个有名的关帝庙,一问那看庙的人,一定可以得到一件有趣的故事:“明万历间,宫中塑了两个关帝偶像,叫人给他俩算命。神宗皇帝喜欢的那个,偏偏命不好;皇帝讨厌的那个,偏偏有几百年的烟火。皇帝发脾气了,吩咐把自己喜欢的供在宫中,把那个讨厌的送往前门外的庙里去。那知道,后来李闯一进宫门,便把那关帝像毁了,前门外那个关帝像到现在还有人供祀。”关羽是特殊有运气的神,时间已有四五百年,地方遍及全国。还有运气不好的,如介之推,除了山西以外,没有庙;如屈原,除了湖南以外,也没有庙。然而寒食、端午两节,专是纪念他俩的,也带了十足的崇拜先哲的意思,和庙祀差不多。我们若是把中国人所供祀的神一一根究他的来历,大抵没有不是由人变来的。我们看他受祀范围的广狭、年代的久暂和一般民众祀他的心理,做成专篇,倒是宗教史里很有精彩的一部分。所以可以说中国人实在没有宗教,只有崇德报功的观念。

还有一点,在宗教史上要说明的。中国人信佛宗释伽牟尼,信道宗太上老君,信基督教宗基督,同时可以并容,决不像欧洲人的绝对排斥外教。佛教输入以后,经过几次的排斥,但都不是民众的意思。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帝三次摧残佛教,其动机都因与道教争风。当时那两教的无聊教徒在皇帝面前争宠,失败了的,连累全教都失败,这和全国民众有何相关?中国所以不排斥外教,就因为本来没有固定的宗教,信教也是崇德报功的意思。基督教输入以后,所以受过几次的激烈排斥,也只因基督教徒本身有排外的思想,不容外教的存在。回教谟罕默德出于摩西,也是排外的教。摩西之所以起,即因争夺南方膏腴之地而起。基督教到罗马,以教会干涉政治;回教所到之处,亦以教会干涉政治,那自然和本方人的权利思想不相容,自然会引起相当的反感。当他们初入中国,未现出侵略的野心以前,中国人是无不欢迎的。自唐朝景教流行到明末基督教再来,都不曾有甚么反动。后来因为旧教天主教有垄断政权的嫌疑,新教耶稣教又有侵略主义的野心,所以我们才排斥他。回教输入中国以后的情况,也是一样。

关于这点——中国人对于外来宗教的一般态度,很值得一叙。我们常常看见有许多庙里,孔子、关羽、观音、太上老君同在一个神龛上,这是极平常的现象。若不了解中国人崇德报功的思想,一定觉得很奇怪。其实崇德报功,只一用意,无论他的履历怎样,何妨同在一庙呢?譬如后稷和猫都有益于农耕,农人也常常同等供祀,又有何不可呢?

做中国宗教史,依我看来应该这样做:某地方供祀某种神最多,可以研究各地方的心理;某时代供祀某种神最多,可以研究各时代的心理,这部分的叙述才是宗教史最主要的。至于外来宗教的输入及其流传,只可作为附属品。此种宗教史做好以后,把国民心理的真相可以多看出一点,比较很泛肤的叙述各教源流,一定好得多哩。

◎戊  学术思想史

中国学术不能靠一部书包办,最少要分四部:

子 道术史,即哲学史

丑 史学史

寅 自然科学史

卯 社会科学史

四部合起来未尝不可,然性质既各不同,发展途径又异,盛衰时代又相参差,所以与其合并,不如分开。现在先讲道术史的做法。

◎子 道术史的做法

中国道术史,看起来很难做。几千年来的道术,合在一起,要想系统分明,很不容易。不过,若把各种道术分为主系、闰系、旁系三类,好好的去做,也不是很难。主系是中国民族自己发明组织出来,有价值有权威的学派,对于世界文化有贡献的。闰系是一个曾做主系的学派出来以后,继承他的,不过有些整理解释的工作,也有相当的成绩的。旁系是外国思想输入以后,消纳他,或者经过民族脑筋里一趟变成自己的所有物,乃至演成第二回主系的思想的。几千年来的思想,认定某种属某系,有了纲领,比较的容易做。

主系思想,有价值的不过两个时代:一、先秦,二、宋明(包括元代)。要做中国道术史,可以分做上下两篇,分讲先秦、宋明两个主系,但非有真实的学问加精细的功夫不可。

所谓闰系,如汉朝到唐初对于先秦的学术,清朝对于宋、明,是闰系。因为汉、唐人的思想不能出先秦人的范围,清人的思想不能出宋、明人的范围。虽然东汉以后已有一部分旁系发生,清朝也有一部分旁系发生,但闰系的工作仍占一部分,不妨分别叙述。

所谓旁系,最主要的是六朝、隋唐间的佛学。那时代把佛学输入以后,慢慢的消化,经过一番解释,准备做第二回的主系。这个旁系,和第一回主系先秦没有关系,但是宋明主系的准备。还有一种旁系,就是现代。再追远一点,到明中叶基督教的输入,但那时的关系很微,到最近三四十年才发达。此刻的旁系,比隋唐的佛学还弱的很,将来在学术上的位置很难讲,倒有点像东晋、南北朝的样子,离隋唐尚远。东晋时,佛教各派思想都已输入,但研究者仅得皮毛,还没有认真深造的工作。中间经几百年,到隋唐而后才有很体面的旁系出现。因旁系的体面而有融会贯通,自创一派的必要。现在的中国,我们希望更有一个主系出现,和第一主系、第二主系都要不同才好。宋明思想和先秦思想,好坏另是一件事,性质可绝不相同,旁系发达到最高潮,和过去的主系结婚,产生一新主系,这是宋明道术的现象。现在的中国也有这种产生第三主系的要求,但主系产生的迟早,要看我们努力的程度如何。此刻努力,主系可以早出现;此刻不努力或努力不得其方,恐须迟延到若干年后。但第三主系的产生,始终必可实现,因为现在正是第二旁系输入中国的时期。

若是拿上述那种眼光来做道术史,并不难做,做的时候,全部精神集中到主系。第一主系,范围既广,方面又多,要说明他是很困难。但是细细辨别起来,也还容易。春秋、战国以前都是酝酿时代,可由《诗经》《书经》《左传》所载说明白古代思想的渊源。春秋、战国,即先秦是主系的所在。那时各家的著作,打开《汉书·艺文志》或《二十二子》《百子全书》一看,似乎浩如烟海,其实若仔细分别一下,真的先秦书实在不多,屈指可数。做道术史做到先秦,最要紧的是分派。分派的主张各人不同,司马谈分为六家,刘歆、班固分为九流十家,其实都不很对。老实讲,只分儒、道、墨三家就够了。再细一点,可加上阴阳家及法家。而最重要的仍是前三家。能把这三家认识得清楚,分别得准确,叙述得详明,就很好了。阴阳家如邹衍一派,没有几本书,汉初以后的阴阳家是否先秦邹衍这派,很值得研究。

第一闰系,就是第一主系的余波,从全部思想看来,不能占重要的位置,他的叙述,不能和第一主系平等看待。这时第一要紧的事,就要把各家的脉络提清,看他如何各自承受以前的学风,如何各自解释本派的学说,如何本派又分裂为几派,如何此派又和彼派混合。儒家,战国末已分为八派,须要分别说明。汉朝那般经学家墨守相传的家法有许多迂腐离奇的思想,须要看他如何受阴阳家的影响。道家,如《淮南子》,在闰系中很有价值,那些派别须要分清。墨家思想到汉朝已中绝,但也有见于他书的,如《春秋繁露》,一部分是阴阳家的思想,另一部分是墨家的思想。

无论那派,当一大师创造提倡之时,气象发皇,有似草木在夏天。其先慢慢的萌芽、长叶、含苞、吐蕊,有似草木在春天。其后落华取实,渐至凋落,有似草木在秋天。又后风采外谢,精华内蕴,有似草木在冬天。譬如第一主系的先秦,各家都忙于创作,未暇做整理的工夫。其先当然是酝酿时期,没有急遽的进步,其后到西汉,各家都不去创作,专事整理。在前未入完成的部分,经这期的人加添润饰,果熟蒂落。在前未应用到社会的部分,经这期的人一一实现到社会应用上去,社会都受其赐了。关于后者,汉朝在政治史上所以占重要位置,在道术史上所以是闰系,都因享受先秦的结果。如儒家,经过西汉二百年儒者的传习理解,已竟深入人心,到东汉便实现到社会上去,像收获果实一样,所以东汉的政治组织、民众风俗,在中国是小小的黄金时代。关于前者,汉朝在秦皇焚书之后,书籍残缺,耆宿凋落,后辈欲治先秦的学问真不容易。所以一般学者专事解释先秦著作,不知创作。但因古文字可以有多方面的解释,各家墨守祖说,互争小节,思想变为萎靡不振的现象。而且一种学术无论如何好,总有流弊,况经辗转传说,也不免有失真象。所以一种学术应用到社会上,算是成功,也就因此腐坏,有如果实烂熟而发生毛病一样。所以研究闰系思想,一方面看他们如何整理解释,不忘他们工作的功劳;一方面也要注意他们彼此做无聊的竞争,生出支离破碎的现象。所以叙述闰系和叙述主系不同,对于第一主系的几派,要详细研究其内容的真相,对于第一闰系却可不必。汉朝十四博士的设立,乃至各博士派别的差异,我们可以不必管他。主系须看内容,闰系只看大概,只看他们一群向那里走。我们做第二主系,用此做法,並不很难。

第一旁系的发生很重要。佛教到底应摆在宗教史还应摆在道术史,很费斟酌。单做佛教史,当然可以详说;但做道术史,则仍以摆在道术中为是。在中国的佛教,惟净土宗及西藏、蒙古的喇嘛教应摆在宗教方面。因为纵使他们有相当的哲理,而在中国本部文化上的影响很少,即西藏、蒙古人之信仰喇嘛,也并不因他有哲理,所以应该收入宗教里。此外,自隋唐以来,最初的毗昙宗到三论宗、摄论宗,小乘的毗昙宗,大乘的教下三家——天台宗、华严宗、法相宗,乃至禅宗,都关于哲理方面。大多数的佛教徒,信宗教的成分不如研究哲理的成分多。简单讲,除密宗在蒙、藏应列入宗教史以外,其他都应收入道术史。这部分工作,颇不容易。第一,要说明原始佛教何如?印度佛教的分化发展何如?因为要想了解新妇的性情,非先了解她的娘家不可。所以先应忠实的看佛教起原及其分化、发展,然后可叙中国的佛教。第二,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是翻译时期,但能吞纳,不能消化。所以应该叙述那时输入的情况何如?输入了些甚么东西?那些译本是否能得原本真相,没有错误。第三,最主要的唐朝教下三家,要集中精神去说明。法相宗从印度由玄奘带来,玄奘以前只是印度人讲。到玄奘译著《成唯识论》,才开这个宗派。但《成唯识论》是玄奘及其弟子窥基把释伽牟尼以后十家的道术汇合翻译,参以己意才做成的。此种译著,为功为罪,尚不分明。十家的内容,很难分别,其中以护法为主,而其余九家不易看出。十家的道术经过玄奘、窥基的整理,去取之间,很有选择。虽说原是印度人的思想,但其中实参加了中国几个大师的成分。天台宗是智者大师所创,后来印度来的许多大师都很佩服他。认真看起来,天台宗的确和印度各宗不同。许多人攻击他,以为不是真佛教,其实这种不纯粹的洋货,我们治学术史的人尤其要注意。华严宗不是纯粹出自中国,也不是纯粹出自印度,乃出自现在新疆省的于阗。佛教到于阗才发生华严宗,华严宗到中国本部才成熟,至少不是印度的,所以所谓教下三家,可说完全都是中国的。此外教外别传,如禅宗,神话说是达摩自印度传来的,我们研究的结果,不肯相信。他所谓西方二十八祖,全是撑门面的,实在只有五祖和慧能纯是中国的学派。所以禅宗的学风,也纯是中国的创作,应该和教下三家同样的用力叙述。

佛教虽是旁系,但做起来的时候,应该用做主系的方法去研究。因为起初虽自外来,但经过中国人消化一次,也含有半创作性。所以除了简单讲印度佛教的起原和变迁以后,主要各宗派,在中国的,应该用研究先秦各家的方法去研究。看他不同之点何在?主要之点何在?这是做中国道术史比较的困难所在。其实也并不困难。因为书籍尽管多,要点只是这几个,不过我们没有研究,心惊便是了。只要经过一番研究得着纲领,做起史来,实在容易。

旁系之中,附带有他的闰系。讲亦可,不讲亦可。若是顺便讲的话,佛教的创作至唐开元而止,中唐以后及五代便是佛教的闰系。后来法相宗的消灭、华严宗的衰微、天台宗的分裂为山内山外、禅宗的分为五派,自来讲中国佛教掌故的最喜欢讲这些东西,实在这都是闰系的话,旁系的主要点全在内容的说明。

现在有许多人感觉做中国道术史的困难,以为三国到隋唐实在没有资料。其实,那有一个这么长的时代而没有道术之理?他们把这时代省去,中间缺了一部分,还那里成为道术史?再则,这部分工作如果落空,宋明哲学——第二主系思想的渊源如何看得出来?所以认真做中国道术史的人,应当对于第一旁系佛教加以特别的研究。

再往下就是第二主系,宋明道术。宋儒自称直接孔、孟心传,不承认与佛教有关系,而且还排斥佛教。另一方面对他们反动的人攻击他们,以为完全偷窃佛教唾余,自己没有东西。清代的颜元、戴震和近代的人,连我自己少时也曾有这种见解。其实正反两方都不对,说宋明道术完全没有受佛教的影响固然非是,说宋明道术自己没有立脚点也是误解。简直讲,儒家、道家、先秦、两汉,本有的思想和印度佛教思想结婚,所产生的儿子就是宋明道术。他含有两方的血统,说他偏向何方都不对。思想的高下虽可批评,然实在是创作的。先秦主系都是鞭辟近里,把学术应用到社会上去。两汉闰系专门整理解释,离实际生活太远了。宋明学者以汉唐的破碎支离的学问、繁琐无谓的礼节与人生无关,乃大声疾呼的,说要找到一种人生发动力才算真学问,所以超越闰系,追求主系本来面目如何,其与社会有如何的关系。宋明道术所以有价值,就在这一点。但他们所谓回到本来面目,是否达到,却不敢说。不过,以古人的话启发他自己的思想,实在得力于旁系的影响。当宋朝的时候,佛教旁系已成了闰系,派别很多。法相宗、华严宗虽已消灭,天台宗、禅宗却分为好几派,和两汉今古文之争一样,互相攻击,对于社会人心倒没有多大关系。但一般学者因苦于汉、唐经学之茫无头绪,总想在佛经上求点心得。如二程、朱子之流,少年皆浮沉于佛教者若干年,想在那方解决人生的究竟。但始终无从满足这种欲望,所以又返而求之于先秦。研究佛经时虽未能解决人生问题,但已受有很深的影响,以后看先秦书籍时,就如戴了望远镜或显微镜,没有东西的地方也变成有东西了。一方面,整个社会经过佛教数百年的熏炙,人人心里都受了感染。所以一二学者新创所谓道学,社会上云起风涌的,就有许多人共同研究,而成为灿烂发皇的学派。

我们研究这个主系,家数虽多,但方面不如第一主系的复杂。第一主系,儒、道、墨三家分野很清楚。第二主系,许多家数所讨论的不过小问题,不可多分派别。依普通的讲法,可分程朱、陆王二派,其余各小派,可以附带择要叙述,如北宋的邵雍、欧阳修、王安石。南宋的张栻。吕祖谦、陈亮、叶适等。这样比较的可以容易说明,免去许多麻烦。

再下去是第二闰系,就是清朝道术。但清朝一方面虽是宋明的闰系,一方面又是作未来主系的旁系。所谓第二闰系,即清朝的宋学家。他们一方面作宋明的解释,一方面即作先秦的解释。清朝主要的思想家有影响的真不多。其中有许多大学者,如高邮王氏父子,不能说是思想家,不过工作得还好而已,对于道术史全部分无大影响。

统观清代诸家,考证家可以补第一闰系的不足,理学家可以做宋明的闰系,中间又有旁系的发生,无形中受了外来的影响,就是颜元、戴震一派。颜、戴并不奉信基督教,也许未读西文译本书,但康熙朝基督教很盛,往后教虽少衰而思想不泯,学者处这种空气中,自然感受影响,也想往自然科学方面走,不过没有成功就是。

现在往后,要把欧美思想尽量的全部输入,要了解,要消化,然后一面感觉从前学术不足以解决我们的问题,一面又感觉他们的学术也不足以解决他们的问题,然后交感而生变化作用,才可以构成一种新东西。做道术史到最后一章,要叙述现在这个时代是如何的时代,闰系的工作过去了,旁系的工作还没有组织的进行,发生主系的时间还早,给后人以一种努力的方向。

理想的中国道术史,大概分这几个时代,抓著几个纲领做去并不困难,或全部做或分部做都可以。

◎丑  史学史的做法

史学,若严格的分类,应是社会科学的一种。但在中国,史学的发达比其他学问更利害,有如附庸蔚为大国,很有独立做史的资格。中国史学史,最简单也要有一二十万字才能说明个大概,所以很可以独立著作了。

史学的书,在《七略》和《汉书·艺文志》并未独立成一门类,不过六艺略中春秋家附属之一。《隋书·经籍志》依魏荀勗《新簿》之例,分书籍为经、史、子、集四部,史占四分之一,著作的书有八百六十七部、一万三千二百卷,比较《汉志》大大的不同,可见从东汉到唐初,这门学问已很发达了。

这还不过依目录家言,实则中国书籍,十之七八可以归在史部。分部的标准,各目录不概同,《隋志》的四部和《四库全书》的四部名同而实异,范围很不一致。单就史部本身的范围而论,可大可小,若通盘考察,严格而论,经、子、集三部最少有一半可编入史部,或和史部有密切的关系。

如经部诸书,王阳明、章实斋都主张六经皆史之说,经部简直消灭了。宽一点,《易经》《诗经》可以不算史,《尚书》《春秋》当然属史部,《礼》讲典章、制度、风俗,依《隋志》的分法,应归入史部。《尚书》《春秋》《礼》既已入史部,三《传》二《记》也跟了去,经部剩的还有多少?

子部,本来就分得很勉强。《七略》《汉志》以思想家自成一家之言的归子部,分九流十家,比较还算分得好。但那些子书和史部可很有关系。如《管子》和《晏子春秋》《韩非子》讲的史事极多,几乎成为史部著作。汉后思想家很少,综核名实,配不上称子而入子部的最少有一半,那些子书所以存在,全因他纪载了史事。即如《史记》纪载史事,司马迁当初称他《太史公书》,自以为成一家之言,若依规例,自然应归子部。可见子部、史部本来难分,前人强分只是随意所欲,并没有严格的分野。

集部,《汉志》诗赋略所载诸书纯是文学的。后来的集,章实斋以为即是子,因其同是表示一人的思想。如《朱子全集》《王阳明全集》虽没有子的名称,但已包举本人全部思想,又并不含文学的性质,为什么又入集部,不入子部呢?如《杜甫集》《李白集》纯是文学的,犹可说。若《朱子集》《阳明集》以及《陆象山集》《戴东原集》绝对不含文学的性质的,拿来比附《汉志》的诗赋略,简直一点理由也没有,我们是绝对不认可的。集部之所以宝贵,只是因为他包含史料。如纪载某事、某人、某地、某学派,集部里实在有三分之二带史部性质。就是纯文学的作品包含史料也不必少。如《杜甫集》向来称做诗史,凡研究唐玄宗、代宗、肃宗诸朝的情形的,无不以《杜甫集》做参考。这还可说特别一点,其余无论那一部集,或看字句,或看题目,可以宝贵的史料仍旧到处都是。不必远征,前年我讲《中国文化史·社会组织篇》在各家文集诗句里得了多少史料,诸君当能知道。以此言之,纯文学的作品也和史部有关。

所以中国传下来的书籍,若问那部分多,还是史部。中国和外国不同。外国史书固不少,但与全部书籍比较,不如中国。中国至少占十之七八,外国不过三分之一。自然科学书,外国多,中国少。纯文学书,外国也多,中国也少。哲学、宗教的书,外国更多,中国更少。

此何以故?中国全个国民性,对于过去的事情看得重。这是好是坏,另一问题。但中国人“回头看”的性质很强,常以过去经验做个人行为的标准,这是无疑的。所以史部的书特别多。

中国史书既然这么多,几千年的成绩,应该有专史去叙述他。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也没有人打算做,真是很奇怪的一种现象。(名达案:民国十四年九月,名达初到清华研究院受业于先生,即有著《中国史学史》之志,曾向先生陈述,至今二年,积稿颇富,惟一时尚不欲草率成书耳。)

中国史学史最少应对于下列各部分特别注意:一、史官,二、史家,三、史学的成立及发展,四、最近史学的趋势。

最先要叙史官,史官在外国并不是没有,但不很看重,中国则设置得很早,看待得很尊。依神话说,黄帝时,造文字的仓颉就是史官,这且不管,至迟到周初,便已看重史官的地位。据金文(钟鼎文)的纪载,天子赐钟鼎给公卿诸侯,往往派史官做代表去行给奖礼。周公时代的史佚见于钟鼎文就不下数十次,可见他的地位很高。他一人如此,可见他那时和他以前,史官已不是轻微的官了。殷墟甲骨文,时代在史佚之前,已有许多史官名字,可知殷代初有文字,已有史官。《尚书》的《王命》《顾命》两篇,有史官的事实,这是见于书籍的纪元。《左传》纪载晋董狐、齐北史氏的直笔,称道史官的遗烈,可见在孔子以前列国都有史官,不独天子。孟子说:“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其实一也。”墨子说曾见百国《春秋》。《左传》记晋韩宣子聘鲁,观书于太史氏,得鲁《易象》与《春秋》,可见春秋、战国时代,列国都有《春秋》一体的史书,而且都是史官记的,所以后来司马迁叫他“诸侯史记”。晋太康三年,汲郡发掘魏襄王冢,得到的许多书中,有一部似《春秋》,纪载黄帝以来的事实,自晋未列为诸侯以前,以周纪年;自魏未为诸侯以前,以晋纪年;自魏为诸侯以迄襄王,以魏纪年,而且称襄王为今王。这部书当时人叫他《竹书纪年》,后来佚了,现在通行的是假书,王静安先生所辑的略为可靠。据《晋书》所载《竹书纪年》的体裁,《竹书纪年》当然是魏史官所记,和鲁史记的《春秋》一例。其余各国史官所记,给秦火焚毁了,想来大概都是《竹书纪年》一体,而且各国都有史官职掌这事的。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竹书纪年》的纪载从黄帝、尧、舜一直到战国,虽未必全真,由后人追述的也有,但亦必有所本,不能凭空杜撰。其中所载和儒家传说矛盾的,如启杀伯益、伊尹杀太甲、夏年多于殷,亦必别有所本。他又并不瞎造谣言,有许多记载已给甲骨文、钟鼎文证明是事实,这可见魏史官以前有晋史官,晋史官以前有周史官,周史官以前有殷史官……一代根据一代,所以才能把远古史事留传下来。虽然所记不必全真、全精,即此粗忽的记载,在未能证明其为全伪以后,可以断定中国史官的设置是很早很早的。最低限度,周初是确无可疑的已有史官了。稍为放松一点,夏、商就有,亦可以说。中国史学之所以发达,史官设置之早是一个主要原因。

其次,史官地位的尊严,也是一个主要原因。现在人喜欢讲司法独立,从前人喜欢讲史官独立。《左传》里有好几处纪载史官独立的实迹。如晋董狐在晋灵公被杀以后,书“赵盾弑君”,赵盾不服,跟他辩。他说,你逃不出境,入不讨贼,君不是你弑的是谁?赵盾心虚,只好让他记在史册。又如崔杼杀齐庄公,北史氏要书“崔杼弑君”,崔杼把他杀了,他的二弟又要书,崔杼把他的二弟杀了,他的三弟不怕死,又跑去要书,崔杼短气,不敢再杀,只好让他。同时,南史氏听见崔杼杀了几个史官,赶紧跑去要书,看见北史氏的三弟已经成功了,才回去。这种史官是何等精神!不怕你奸臣炙手可热,他单要捋虎须。这自然是国家法律尊重史官独立,或社会意识维持史官尊严,所以好的政治家不愿侵犯,坏的政治家不敢侵犯,侵犯也侵犯不了。这种好制度不知从何时起,但从春秋以后,一般人暗中都很尊重这无形的纪律,历代史官都主张直笔,史书做成也不让皇帝看。固然,甚么制度行与不行都存乎其人,况且史官独立半是无形的法典。譬如从前的御史,本来也是独立,但是每到末世,就变皇帝大臣的走狗。又如民国国会的猪仔,只晓得要钱,那懂得维持立法独立?就是司法独立也不过名义上的,实际上还不是给军阀阔人支配?但是只要有这种史官独立的精神,遇有好史官便可以行其志,别人把他没有法子,差不多的史官也不敢恣意曲笔。

除了这点独立精神以外,史官地位的高贵也很有关系。一直到清代,国史馆的纂修官一定由翰林院的编修兼任。翰林院是极清贵的地方,人才也极精华之选。平常人称翰林为太史,一面尊敬,一面也就表示这种关系。一个国家,以如此地位,妙选人才以充其选,其尊贵为外国所无。科举为人才唯一出身之途,科举中最清贵的是太史,可以说以全国第一等人才做史官了。

史官在法律上有独立的资格,地位又极尊严,而且有很好的人才充任,这是中国史学所以发达的第二原因。但是到民国以后就糟了!自史佚以来未曾中断的机关,到现在却没有了!袁世凯做总统的时候,以国史馆总裁位置王壬秋,其实并不曾开馆。后来就让北京大学吞并了一次,最近又附属于国务院,改名国史编纂处。独立精神到现在消灭,是不应当的。几千年的机关,总算保存了几千年的史迹,虽人才有好坏,而纪载无间缺。民国以来怎么样?单是十六年的史迹,就没有法子详明的知道。其故,只因为没有专司其责的国史馆。

私人作野史,固可以补史官的不及。但如明末野史很发达,而万季野主张仍以实录为主。史官所记固或有曲笔,私人所记又何尝没有曲笔?报纸在今日是史料的渊丛了,但昨天的新闻和今日矛盾,在甲军阀势力下的报纸和在乙军阀势力下的参差,你究竟相信谁来?所以做史学史到叙述史官最末一段,可以讲讲国史馆的设立,和史官独立的精神与史官地位的尊严之必要。

史学史的第二部分要叙述史家。最初,史官就是史家,不能分开,到后来,仍旧多以史官兼史家。但做史学史,在史官以外,应从史家兼史官的或史家不是史官的看他史学的发展。这部分资料,历代都很少。以一种专门学问自成一家,比较的要在文化程度很高以后,所以《春秋》以前不会有史家。历史学者假如要开会馆找祖师,或者可用孔子,因《春秋》和孔子有密切的关系。孔子虽根据鲁史记作《春秋》,但参杂了很多个人意见。《春秋》若即以史为目的,固然可叫做史。即使在史以外另有目的,亦可以叫做史。本来,纪载甚么东西,总有目的。凡作史总有目的,没有无目的的历史。孔子无论为哲学上、政治上有其他目的,我们亦不能不承认他是史家。即使他以纪载体裁发表政见,《春秋》仍不失为史学著作的一种。其后最昭明较著的史家,当然是《国语》《左传》的作者,无论他姓甚名谁,大概推定其年代不出孔子死后百年之内。这个史家是否晋史官,我们也不敢断定。据我看,做《左氏春秋》的人不见得是史官,因史官是国家所设,比较的保守性多,创作性少,但也不敢确定。若是一个史官,则实是一个最革命的史官了。鲁《春秋》和《竹书纪年》大概是同一体裁,都是史官所记,和《左氏春秋》不同。《左氏春秋》的范围很广,文章自出心裁,描写史迹带有很浓厚的文学性质。真的史家开山祖,当然要推崇这个作者了。这作者的姓名事迹虽待考订,而这部书的价值应该抬高。因为自这部书出现以后,史学的门径才渐渐打开了。《史记》称孔子《春秋》以后,有《左氏春秋》《虞氏春秋》《吕氏春秋》《铎氏微》,都是承风后起的。现在只有《吕氏》《左氏》二种,余皆不存。那些若和《吕氏》一样,不能说;若和《左氏》一样,应属史家之类。汉初有一位史家,名叫陆贾,著了一部《楚汉春秋》。可惜那书不传,不知内容怎样。以上诸家,都脱不了《春秋》的窠臼。

以下就是司马迁作《史记》,史学因之转变方向。《史记》这书的记载并不十分真确,南宋以后有许多人加以攻击,但是无论如何,不能不承认是一种创作。他的价值全在体裁的更新,舍编年而作纪、传、书、表,至于事迹的择别、年代的安排,他是没有工夫顾到的。自司马迁以后,一直到现在快出版的《清史》,都用《史记》这种体裁,通称正史。自《隋志》一直到最近的各种《艺文志》和藏书目,史部头一种就是正史,正史头一部就是《史记》。虽说编年体发达在先,但纪传体包括较广,所以唐人称为正史。普通人以为纪传体专以人为主,其实不然。《史记》除纪、传以外,还有书、表。表是旁行斜上,仿自《周谱》,但《周谱》只有谱,《史记》则合本纪、列传、书、表在一起,而以表为全书纲领,年代远则用世表,年代近则用年表、月表。或年经国纬,或国经年纬,体例很复杂。本纪是编年体,保存史官记载那部分。书八篇是否司马迁原文、做得好不好,另一问题;但书的内容乃是文化史,不是单讲个人。《史记》八书所范围的东西已很复杂,后来各史的书志,发展得很厉害。如《汉书》的《艺文志》、《隋书》的《经籍志》、《魏书》的《释老志》,多么宝贵。所以纪传体的体载合各部在一起,记载平均,包罗万象。表以收复杂事项,志以述制度风俗,本纪以记大事,列传以传人事,伸缩自如,实在可供我们的研究。我们不能因近人不看志、表,也骂纪传体专替古人做墓志铭,专替帝王做家谱。我们尽可依各人性之所近去研究正史。如《晋书》好叙琐碎事,滑稽语;《元史》多白话公文;这都保存了当时原形,这都因体裁的可伸可缩,没有拘束。所以司马迁创作这种体裁,实在是史学的功臣。就是现在做《清史》,若依他的体裁,也未尝不可做好,不过须有史学专家,不能单靠文人。自从他这个大师打开一条大路以后,风起云涌,续《史记》者有十八人,其书虽不传,但可见这派学风在西汉已很发达了。

司马迁以后,带了创作性的史家是班固,他做的《汉书》内容比较《史记》还好,体裁半是创作,就在断代成书这点。后来郑樵骂他毁灭司马迁的成法,到底历史应否断代还有辩论的馀地,但断代体创自班固则不可诬。从此以后,断代的纪传体,历代不绝,竟留下了二十余部。称中国历史,必曰二十四史。二十四史除《史记》外,都是断代的纪传体。谈起这体的开山祖,必曰班固。所以班固须占史家史的一段。

再次是荀悦,即《汉纪》的作者。史的发达,编年在先,纪传在后。司马迁以前,全是编年,以后,纪传较盛,但仍感有编年的必要。《汉纪》即编年体,荀悦的地位同于班固。班固变通代的纪传体为断代的,荀悦也变通代的编年为断代的。所以荀悦也须一叙,以表示这种趋势。

第一期的史家有这么多,也有一等、二等之分。经过这一期以后,“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史家多极了。据刘知几的计算,自东汉到唐初不下百余家,这是史学极盛时期。单是《晋书》就有十八家做过,自唐代官修《晋书》出而十八家全废。此外宋、齐、梁、陈、北魏、北周、北齐以及稍前的五胡十六国,或编年,或纪传,无不有史,即无不有史家。但那时著作多半因袭,没有创作。自唐初以前,作者或兼史官,或以私人作史而后来得国家的帮助,国家把他当史官看待,或竟用私人力量著成一书,这都受司马迁、班固的影响。这些人和唐以后不同,都是一个人独立做史,或父子相传,或兄弟姊妹同作。他们的成功与否、成功的大小,另是一问题,但都想自成一家之言,不愿参杂别人的见解,和唐后官修史书完全异致。

唐以后,史学衰歇,私人发宏愿做史家的很少。国家始设立馆局,招致人才,共同修史。这种制度,前代也许有,但都是暂时的,到唐代才立为法制,但有很多毛病,当时刘知几已太息痛恨,而终不能改。刘知几是史官中出类拔群的,孤掌难鸣,想恢复班固的地位而不可能,只好闷烦郁结,著成一部讲求史法的《史通》。他虽没有作史的成绩,而史学之有人研究从他始。这好像在阴霾的天气中打了一个大雷,惊醒了多少迷梦,开了后来许多法门。这可以让第三部分讲。

宋朝有好几部创作:(1)欧阳修的《新五代史记》,好不好,另一问题;但在史家的发达变迁上,不能不推为一个复古的创作者。他在隋、唐、五代空气沉闷以后,能够有自觉心,能够自成一家之言,不惟想做司马迁,而且要做孔子,这种精神是很可嘉尚的。他在《新五代史记》以外,还和宋祁同修了《唐书》。《唐书》的志这部分是他做的,很好,只有《明史》的志可和他相比。表这部分,如《宰相世系表》也算创作。所以,欧阳修所著的书,不管他好不好,而他本人总不失为“发愤为雄”的史家。(2)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价值不在《史记》之下。他的贡献,全在体裁的创作。自荀悦作《汉纪》以后,袁宏作《后汉纪》、干宝作《晋纪》,都是断代的编年体。到《资治通鉴》才通各代成一史,由许多史家分担一部,由司马光综合起来。简繁得宜,很有分寸,文章技术不在司马迁之下。先头作了长编,比定本多好几倍,后来又另作《考异》,说明去取的来由,作《目录》提挈全书的纲领,体例极完备,《考异》的体例尤其可贵。我们学古人著书,应学他的方法,不应学他的结果。固然,考异的方法司马光也运用得不曾圆满,我们还可纠正,但不相干,只要他能够创作这种方法,就已有莫大的功劳。自有此法以后,一部史书著成,读者能知道他去取的原因,根据的所在。所以司马光在史学的地位和司马迁差不多相等。(3)司马光附属的第二流史家是朱子,朱子就《资治通鉴》编成《通鉴纲目》,虽没有做好,自不失为小小的创作。他改直叙的编年体为和《春秋左氏传》一样的纲目体,高一格为纲,低一格为目。其注重点在纲,借纲的书法来发挥他的政治理想,寓褒贬之意。他最得意的地方,如三国的正统改魏为蜀等,其实没有多大关系,其好处在创造纲目体,使读者一看纲就明白一个史事的大概。这种体裁还可运用到编年以外的体裁,纪传可用,书志也可用。如后来钱文子《补汉兵志》,钱德洪作《王阳明年谱》,就用这体。这体的好处,文章干净,叙述自由,看读方便。但创造这体的人是谁,还有问题。《元经》若是王通或阮逸所作,则这体是他们所创,但不可靠。无论如何,用纲目体来做史自朱子起,则可无疑,所以朱子可称史家。(4)朱子前一点,最伟大的是郑樵。他以为历史如一个河流,我们若想抽刀断水,是不可能的,所以以一姓兴亡为史的起迄是最不好的。因此,创作一部《通志》,上自极古,下至唐初。这种工作,梁武帝和他的臣子也曾做过,《隋志》载他们做的《通史》有四百八十卷,可惜不传,不知其内容怎样。郑樵在史学界,理论上很有成绩,实际上的工作如做《通志》可谓大失败。《通志》的运气好,至今仍保存。后来史学家批评他,纪传一大堆尽可焚毁,因为全抄各史,毫无新例,只有《二十略》可看。他所以不致失传,也许因为有《二十略》的成功。《二十略》贯通各史书志,扩充文物范围,发明新颖方法在史学界很占着地位,足令郑樵不朽。(5)此外为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这书就《资治通鉴》的史事,摘要归类,各标一题,自为起迄。论他纪事,大小轻重,颇觉不伦;论他体例,在纪传、编年之外,以事的集团为本位,开了新史的路径,总不愧为新史的开山。(6)还有苏辙、吕祖谦一派的史论家,对于史事下批评。此种史论,《隋志》已载有《三国志评论》等书,惜已失传,不知其是评史事是评史书。从前纪传体每篇末尾必有几句短评,但没有专门评论的。宋朝有许多专门作史评家的,在史学界有相当的地位。(7)还有罗泌做《路史》,叙先秦以前,选择资料最不精严,但用的方法很多,有许多前人所不注意的史迹他也注意到,在史学界也有点价值。(8)吴缜作《新唐书纠缪》《新五代史记纠缪》,虽专用以攻击欧阳修,但间接促起史家对于史事要审查真伪的注意,开后来考证史事一派,关系比前二种重要得多。人们只说宋朝理学发达,不知史学也很发达。

一到元、明,简直没有史家,史官修的《宋史》《元史》都很糟。中间只有金遗民元好问专门收罗文献,以史为业,可谓有志之士。明朝有许多野史,却没有一个真的著作家。清朝的史学,各种都勃兴,但大体的趋向和从前不同,留在第四部分讲近代史学界趋势时讲。史家的叙述就此停止。

第三部分讲史学之成立及其发展。凡一种学问要成为科学的,总要先有相当的发展,然后归纳所研究的成绩才成专门。先头是很自由的发展,茫无条理;后来把过去的成绩整理,建设科学,没有一种科学不是如此成立的。所以一个民族研究某种学问的人多,那种学问成立也更早;若研究的人少,发达也更迟。自成为科学以后,又发现许多原则,则该科学更格外发展。先有经验,才可发现原则;有了原则,学问越加进步。无论那门学问,其发达程序皆如此。史学在中国发达得最厉害,所以成立得也最早,这也是和各科学发达程序相同。

又从旁一方面看,凡一种学问,当其未成立为科学以前,范围一定很广,和旁的学问分不清,初成科学时,一定想兼并旁的学问。因为学问总是有相互的关系,无论何学皆不能单独成立,所以四方八面都收纳起来。后来旁的学问也渐渐成为科学,各有领土,分野愈分愈细。结果,要想做好一种学问,与其采帝国主义,不如用门罗主义,把旁的部分委给旁的学问,缩小领土,在小范围内尽力量,越窄越深。全世界学问进化分化的原则如此。中国人喜欢笼统的整个的研究,科学的分类很少。这也不能说不好,不见得要分才是好。现在德国人做学问分得很细,英国人则带海洋性,甚么都含混点,两方面各有好坏。但为研究学问的便利起见,分得精细也有好处。因为要想科学格外发展,还是范围缩小,格外经济。中国史学成立以后的最大趋势就如此。最初很宽,以后愈趋愈细。从前广大的分野,只能认为有关系的部分;把范围缩小,到自己所研究那一点。

中国史学的成立与发展,最有关系的有三个人:一、刘知几;二、郑樵;三、章学诚。此外很多史家,如上文所讲,在史学方面零零碎碎都讲了些原理原则,把史学的范围意义及方法都各各论定了。但在许多人里边,要找出几个代表时代特色而且催促史学变化与发展的人,就只有这三个。他们都各有专著讨论史学。刘知几有《史通》,郑樵有《通志总序》及《二十略序》,章学诚有《文史通义》及《湖北通志》《永清志》《毫州志》《和州志》各序例。此三人要把史学成为科学,那些著作有很多重要见解。我们要研究中国史学的发展和成立,不能不研究此三人。此三人的见解,无论谁都值得我们专门研究。现在只能简单的讲些他们的特点何在。

先讲刘知几。刘知几的特点,把历史各种体裁分析得很精细,那种最好,某种如何做法,都讲得很详明。他的见解虽不见得全对,但他所批评的有很大的价值。(1)史学体裁,那时虽未备,而他考释得很完全,每种如何做法,都引出个端绪,这是他的功劳。(2)他当代和以前,史的著作偏于官修,由许多人合作,他感觉这很不行,应该由一个专家拿自己的眼光成一家之言。他自己做了几十年的史官,身受官修合作不能成功的痛苦,所以对于这点发挥得很透彻。(3)史料的审查,他最注重。他觉得作史的人不单靠搜集史料而已,史料靠得住靠不住,要经过很精严的审查才可用。他胆子很大,前人所不敢怀疑的他敢怀疑。自《论语》《孟子》及诸子,他都指出不可信的证据来。但他不过举例而已,未及作专书辨伪,而且他的怀疑,也许有错误处。不过他明白告诉我们,史事不可轻信,史料不可轻用。这是刘知几所开最正当的路。其他工作还很多,举其著者有此三条。

郑樵成绩最大的:(1)告诉我们,历史是整个的,分不开。因此,反对断代的史,主张做通史,打破历史跟著皇帝的观念。历史跟著皇帝是不妥当的,历史如长江、大河,截不断,要看全部。郑樵主要工作在做《通志》,虽未成功,或者也可以说是已失败,但为后学开一门径,也是好的。(2)他把历史的范围放大了许多。我们打开《二十略》一看,如《六书》《七音》《氏族》《校雠》《图谱》从来未收入史部的,他都包揽在史学范围以内。(3)他很注重图谱,说治史非多创图表不可。他自己做的书表很多,表式也很有新创,图虽没有做多少,但提倡得很用力。这三点是郑樵的贡献。

章学诚,可以说截至现在,只有他配说是集史学之大成的人。以后,也许有比他更大的发展。但有系统的著作,仍以《文史通义》为最后的一部。他的特色:(1)他主张史学要分科。以为要做一国史尤其如中国之大,决不能单讲中央政治,要以地方史作基础。所以他对于古代历史的发展不单看重中央的左史、右史,还看重地方的小史。史的基本资料,要从各种方志打底子。从前做史专注意中央政治的变迁、中央政府的人物、中央制度的沿革。章学诚把历史中心分散,注重一个一个地方的历史,须合起各地方志,才可成为真有价值的历史。史官做史,须往各地搜罗文献,即自己非史官,也应各把地方文献搜罗。方志与历史,价值是相当的。(2)他不注意史料的审查和别择,因为前人已讲得很清楚,他专提倡保存史料的方法。他以为史部的范围很广,如六经皆史,什么地方都是史料,可惜极易散失。所以主张中央和地方都应有保存史料的机关,中央揽总,府、州、县各设专员。关于这种制度和方法,他讲得很精密。关于史料的总类,也有条理的驾驭。他所作的方志常分志、掌故、文征三部,志是正式的史书;掌故及文征保存原始史料。倘使各家方志都依他的方法,历代史料必不致缺乏。他以为保存史料的机关须用有史学常识的人,随时搜集史料,随时加以审查而保存之,以供史家的探讨。至于如何别择、如何叙述,各家有各家的做法,和保存史料的机关不相干。关于这一点可以说是章学诚的重要主张。在中国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这种机关,从前有所谓皇史宬、实录馆,虽也可说是保存史料用的,章学诚以为不行,因为那只能保存中央这一部分的史料。至于正史以外,各行政官都有机关,范围又很大,不单保存政治史料,各种都保存,实在是章学诚的重要发明。这种办法,在中国不过一种理想,未能实行;在外国也做不到,只由博物院及图书馆负了一部分责任而已。章学诚把它看做地方行政的一种,一层一层的上去,最高有总机关管理,各地方分科,中央分部,繁重的很。要把这种画一的章程通行起来,过去的事迹一定可以保存很多。但他的办法也未完备,所保存的只是纸片,没有一点实物,方法也不精密,我们尽可补充改正。(3)他主张,史家的著作应令自成一家之言,什么学问都要纳到历史方面去。做史家的人要在历史上有特别见解,有他自己的道术,拿来表现到历史上。必如此,才可称为史家,所作的史才有永久的价值。所以关于史学意义及范围的见解都和前人没有相同的地方,他做史也不单叙事,而须表现他的道术。我们看《文史通义》有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是讲哲学的,此则所谓历史哲学,为刘知几、郑樵所无,章学诚所独有,即以世界眼光去看,也有价值。最近德国才有几个人讲历史哲学,若问世界上谁最先讲历史哲学,恐怕要算章学诚了。

以上把三个人重要之点略讲了讲,还有中国普通相传下来的历史观念,三个人都有相当的贡献。第一点,史与道的关系。第二点,史与文的关系。

中国史家向来都以史为一种表现道的工具。孔子以前,不知如何。《春秋》即已讲微言大义,董仲舒说“《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司马迁《史记·自序》和《报任安书》都说“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此种明道的观念,几千年来,无论或大或小,或清楚或糢糊,没有一家没有。所以很值得我们注意。明道的观念可分两种:一,明治道;二,明人道。明治道是借历史事实说明政治应该如何,讲出历代的兴衰成败治乱的原因,令后人去学样。明人道,若从窄的解释,是对于一个人的批评、褒贬,表彰好的令人学,指摘坏的令人戒。若从广的解释,是把史实罗列起来,看古人如何应付事物,如何成功、如何失败,指出如何才合理,如何便不合理。这种若给他一个新名词,可以叫做“事理学”。西洋人注重人同物的关系,所以物理学很发达。中国人注重人同人的关系,所以事理学很发达。《资治通鉴》便是事理学的代表,善言人情事理,所以向来称赞他“读之可以益人神智”。《续资治通鉴》就够不上。关于这一点,现在比从前一天一天的少有适用,但仍有效力。从前自秦始皇到清宣统,政治环境及行为没有多大变迁,所以把历史事实作为标准,相差不远。司马光做《资治通鉴》,所求得的事理标准所以可供后人资鉴,就因这个缘故。现在虽不能说此种标准已无效,也不能说与从前一样有效,只可以说效力减了许多。各门的条文许多还可应用。如何才可富国、如何才可利民、水利如何兴、田赋如何定,至今仍不失其为标准。至于应用政治的方法、对付外交的手段,从前虽很有标准,现在因环境变迁,政体改易,就无效力,纵使有,也很少了。治道方面如此,人道方面,到现在、到将来,从前的事理标准仍很有效。这点注重明道的精神是中国人的素秉,我们不能放松的。至于窄义的人道方面,褒贬善恶,从前的史家看得很重,而刘知几、郑樵、章学诚看得很轻。前述的记载史事以为后人处事接物的方法,则各派史家皆如此。

简单说,这种态度就是把历史当做“学做人”的教科书。刘、郑、章三人对此点很注重。其余各人对此也很注重,即非史家亦很注重。譬如曾国藩、胡林翼的功业伟大,若依外国史家的眼光,只注重洪、杨之乱如何起,曾、胡如何去平定他。其实我们读历史,要看他们人格如何、每事如何对付、遇困难如何打破、未做之前如何准备,这一点比知道当时呆板的事实还要重要。洪、杨之起灭及曾、胡之成功已成过去,知道又有何用处?我们读史,看曾、胡如何以天下为己任,如何磨练人才、改革风气,经万难而不退转,领一群书呆子,自己组织了无形的团体抗起大事来做,各省不帮他而反加以掣肘,他们以一群师友感激义愤,竟然成功,此种局面在中国史上是创见。我们要问为什么能如此,此即人道学、事理学的研究。看历史的目的各有不同,若为了解洪、杨之乱,当然注重战争的真相和结果;若为应付世事、修养人格、结交朋友的关系,则不可不注重人与人相与的方面。

中国史注重人的关系,尤其是纪传体。近来的人以为这种专为死人做传记,毫无益处。其实中国史确不如此,做传乃是教人以应世接物之法。诚然,有许多事实含了时代性,可以省略,但大部分不含时代性。所以中国史家对于列传的好不好、与将来有没有利益,很有斟酌,不肯轻懈。一个人所做的事,若含时代性,则可以省略;若不含时代性,在社会上常有,则不能不注重。这要看史家眼光和手腕如何,史书的价术也随之而定。总说一句,这种以史明道的学术之发达及变迁,为研究中国史学史所不可不注重之点,在外国是没有的。

其次,史与文的关系。中国文看得很重,孔子已说“文胜质则史”,史体与文有重要的关系。全书如何组织才算适当,刘、郑、章三家讲得很多,旁人亦讲得不少。一篇文章如何组织,刘、郑、章三家讲得很多,韩愈、柳宗元一般文人也讲得不少。章学诚做《文史通义》,文和史在一块儿讲。关于史的文如何做法,章氏有许多特别见地。虽其所讲方法所作体例,我们看去似系他自创,他却说都有所本,实则一部分自前人,一部分还是他自创。如讲叙事方法,从前做传专叙个人,他可常常以一事做传名。如《湖北通志检存稿》非人的传有许多,把人的事含在一起。又或传中有表,也是前人文里所不敢参杂的。诸如此类,对于文的史、史的文,发挥得很透彻。这种讲史与文的关系,往后很发展,但可以以章学诚为一结束。以上讲第三部分,中国史学之成立及其发展,完。

第四部分应该讲最近中国史学的趋势,有许多好的地方,有许多不好的地方。最近几年来时髦的史学,一般所注重的是别择资料。这是自刘知几以来的普通现象,入清而甚盛,至今仍不衰。发现前人的错误而去校正他,自然是很好的工作。但其流弊乃专在琐碎的地方努力,专向可疑的史料注意,忘了还有许多许多的真史料不去整理。如清代乾嘉学者,对于有错字的书有许多人研究,对于无错字的书无人研究。《荀子》有错字,研究的有好几家,成绩也很好。《孟子》无错字,研究的便很少。此可以说是走捷径,并非大道。其实读《孟子》《荀子》的目的在了解孟子、荀子的学术,以备后来拿来应用。若专事校勘考证,放着现成的书不读,那就不是本来的目的了。

还有一种史料钩沉的风气。自清中叶到现在,治蒙古史很时髦。因《元史》太简陋,大家都想方法,搜出一条史料也很宝贵。近来造陇海铁路,发现了北魏元氏百余种墓志铭,好写字的人很高兴,治史的人也高兴。因为《魏书·宗室传》缺了一卷,治史的人便根据那些墓志铭来补起来。其实《魏书》纵不缺略,大家也没有这们好的精神去看《宗室传》。近来史学家反都喜欢往这条补残钩沉的路走,倒忘了还有更大的工作。

还有一种,研究上古史,打笔墨官司。自从唐人刘知几《疑古》《惑经》以后,很少人敢附和,现在可附和他了不得。这种并不是不好,其实和校勘、辑佚无异。譬如郑玄笺注的《毛诗》《三礼》已够研究了,反从《太平御览》《册府元龟》去辑郑注《尚书》和《易经》,以为了不得。乾、嘉以来的经学家便是这样风气。其实经学不止辑佚,史学不止考古。

推求以上诸风气,或者因受科学的影响。科学家对于某种科学特别喜欢,弄得窄,有似显微镜看原始动物。欧洲方面应该如此,因为大题目让前人做完了,后学只好找小题目以求新发明,原不问其重要与否。这种风气输入中国很利害。一般学者为成小小的名誉的方便起见,大家都往这方面发展。这固然比没有人研究好,但老是往这条捷径走,史学永无发展。我们不能够从千真万确的方面发展,去整理史事,自成一家之言,给我们自己和社会为人处事作资治的通鉴;反从小方面发展,去做第二步的事,真是可惜。不过这种大规模做史的工作很难,因为尽管史料现存而且正确,要拉拢组织,并不容易。一般作小的考证和钩沉、辑佚、考古,就是避难趋易,想侥幸成名,我认为病的形态。真想治中国史,应该大刀阔斧,跟着从前大史家的作法,用心做出大部的整个的历史来,才可使中国史学有光明,发展的希望。我从前著《中国历史研究法》,不免看重了史料的搜辑和别择,以致有许多人跟着往捷径去,我很忏悔。现在讲《广中国历史研究法》,特别注重大规模的做史,就是想挽救已弊的风气之意。这点我希望大家明白。

寅 社会科学史的做法(略)

卯 自然科学史的做法(略)

己 文学史(略)

庚 美术史(略)

第五章 文物专史做法总说 

本来想在这一学年内讲完《广历史研究法》,现在只讲了一半,时间不许再讲下去了。本来想把文物专史的做法都详细讲,因为有些方法还不自满,所以上文有的讲了做法,有的没有讲做法,有的连大略都不曾讲,只好待将来续补,现在总讲一章文物专史的做法,做个结束。

文物专史的工作,在专史中最为重要,亦最为困难,和其他四种专史——人、事、地方、时代——的做法都不相同。其他专史应该由史学家担任,文物专史,与其说是史学家的责任,毋宁说是研究某种专门科学的人对于该种学问的责任,所以文物专史一方面又是各种专门学问的副产物。无论何种学问,要想对于该种学问有所贡献,都应该做历史的研究。写成历史以后,一方面可以使研究那种学问的人了解过去成绩如何,一方面可以使研究全部历史的人知道这种学问发达到何种程度。所以说,文物专史不单是史学家的责任,若是各种专门学者自家做去,还好些。譬如经济史中的货币史,要做得好,单有历史常识还不行,最少要懂得货币学、近代经济学以及近代关于货币的各种事项,然后回头看中国从前货币的变迁,乃至历代货币改革的议论,以新知识、新方法整理出来。凡前人认为不重要的史料或学说都叙述上去——这种货币史才有精采。货币学比较的范围不很窄,尚且应有常识做基础,非有专门研究的人不能做专史。若做中国音乐史,尤其非用专门家不行。我们外行的人若去做,用功虽苦,还是不了解,许多重要的资料无法取去。又如做文学史,要对于文学很有趣味,很能鉴别的人才可以做。他们对于历代文学流派,一望过去即知属某时代,并知属某派。譬如讲宋代诗,那首是西昆派,那首是江西派,文学不深的人只能剿袭旧说,有文学素养的人一看可以知道。再如书法史,写字有趣味的人,书碑很多,临帖很多,一看古碑帖就知其真伪及年代。就是我自己随便拿个碑版来,不必告诉时代给我,不必有人名、朝号可旁证,我都可以指出个大概的年代。所以假使要做书法史,也非有素养不可,否则决难做好。关于文物专史,大概无论那一部门都是如此。所以做文物专史不可贪多,想一人包办是绝对不成的。只能一人专做一门,乃至二门、三门为止,而且都要有关系因缘才可以兼做。如做美术史,顺带做书法史、雕刻史,或合为一部,或分为三部,还勉强可以做得好,因为那三部都有相互的关系,但必须对于三部都有素养的人才可以做得好。想做文物专史的人,要对于自己很喜欢的那部分,一面做史,一面做本门学问,历史是他的主产物,学问是他的副产物。研究科学的人固然也有不作历史研究而能做好学问的,如果对于历史方面也有兴味,学问既可做好,该科学史也可做好。所以研究历史的人,一方面要有历史常识,一方面要于历史以外有一二专门科学,用历史眼光把中国过去情形研究清楚,则这部文物专史可以有光彩。因此,所以不能贪多,若能以终身力量做出一种文物专史来,于史学界便有不朽的价值。不贪多,一面治史,一面治学,做好此种专史时可以踌躇满志。至于其他如人的专史、事的专史,则一个人尽可以做许多。这是讲做文物专史的先决问题,一须专门,二须不贪多,实在也只是一义。

其次,关于搜集资料,比其他专史困难得多。其他专史虽然也不单靠现存的资料,但其基本资料聚在一起,比较的易得。如做一人的专传或年谱,其人的文集是基本资料,再搜集其他著作,大段资料可以得着,和他有关系的人的著作,范围相当的确定。无论其人方面如何多、如何复杂,做专史或年谱都可以开出资料单子,很少遗漏。至于事的专史,在公文上、传记上、文集上,资料的范围也比较的有一定。文物专史则不然,搜集资料再困难没有了。若是历代书志有专篇,或“九通”中有此一门,前人做过许多工夫的,比较的还有相当的资料,但仍旧不够。即如经济之部,各史《食货志》及“九通”关于食货一门,固然可以得若干基本资料,但总不满足,非另求不可。书志及“九通”有了尚感困难,若没有又如何?如书法、绘画,在史书中毫无现存的资料。现在讲画史的,虽有几本书而遗漏太多。做这类专史,资料散漫极了。有许多书看去似没有关系,但仔细搜求,可以得许多资料。如讲经济状况,与诗歌自然相隔很远,其实则不然。一部诗集,单看题目就可以得许多史料。诗是高尚的,经济是龌龊的,龌龊状况可在高尚中求之。有许多状况,正史中没有而诗集中往往很多,做经济史不一定要好诗集。诗虽做得不好,而题目、诗句、夹注往往有好史料。诗与经济相隔这么远,尚有这么多史料,所以做文物专史,无论甚么地方都有好资料。不过也不是凡有资料都可以用,须要披沙拣金,所以不能心急。真要成功,要费一世工夫。出版的早晚没有关系,预备尽生平的心力,见到资料便抄下来,勤笔勉思,总有成功的一日。我很糟,在床上看书,看见了可用的资料摺上书角,不能写下来,另日著书要用这种曾经看到的资料,大索天下,终不可得。所以,此类工作须要非常勤勉,不嫌麻烦。记下一点资料固然没有用处,记得多了以后,从里边可以研究出多少道理来。顾亭林做《日知录》,旁人问他近来做了几卷,他说别来数年不过得了十余条抄别人的书如收罗破铜烂铁,自然容易,我是精思谨取,如上山开矿,所以很难。顾氏做《日知录》的方法,起初看见一条,札记了,若干年后,陆续札记了许多相类的资料,加以思想,组织为一条。我们做文物专史,非如此耐烦不可。乡先辈陈兰甫先生死了以后,遗稿流传出来,一张一张的纸片,异常之多,都是在甚么书看见了两句,记出来以后又加上简短的按语。新近广东有人搜得了六千多片,都一般大小,实则他一生的纸片不知有好几百万张。我正打算设法找来,整理一下,可以看出他治学的方法。我们认真想做好的著述,尤其是关于文物专史方面的,非做此种工夫不可。有如蜜蜂采花,慢慢的制成极精的蜜糖,才是有价值的著作。文物专史之所以难做,这是一点。

中间还有鉴别史料的工作,前回讲过,近来史学界都趋重这一点,带了点取巧的性质。我们所希望的不在考订真伪,考不出来也没有关系。如明建文帝到底是烧死的还是逃去做和尚的,又如清世祖是病死的还是跑到五台山做和尚的,他的董妃是否董小宛,我们固然欢迎有人做这种工作,但不希望有天才的人都到这面用工夫,把旁的方面放松了。以后的史家,关于搜集方面要比鉴别方面多下工夫才好。我从前做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对于鉴别史料说的很多,许于近来学风有影响。此是近代学风可喜之中稍微一点不满意的所在。其余如钩沉、辑佚一类的工作也要做。但不要把没有真伪问题的现存的史料丢开不管。文物专史也是一样,而且特别的易犯这种毛病。其所以难做,这是二点。

关于文物专史的做法,各门不同。其公共原则有多少,很难说,然也有几点很主要的可以说:

(一)文物专史的时代不能随政治史的时代以画分时代。固然,政治影响全部社会最大,无论何种文物受政治的影响都很大,不过中国从前的政治史以朝代分,已很不合论理,尤其是文物专史更不能以朝代为分野。即如绘画史,若以两汉画、三国画、六朝画、唐画、宋画分别时代,真是笑话。中国绘画,大体上中唐以前是一个时代,开元、天宝以后另是一个新时代,分野在开元初年。底下宋、元混合为一时代,至明中叶以后另为一时代。又如近代外交史,不能以明清分,要看外来势力做标准。葡萄牙人、荷兰人到中国在明嘉靖以前,为一时代。嘉靖以后到清道光南京条约另为一时代,道光到中日战争另为一时代,往后到今日再一时代。外交虽与政治密切,尚且不能以明史、清史画分,何况其他?所以各种文物专史绝对不能依政治史为分野,而且各种之间亦相依为分野。譬如绘画以开元、天宝为界,书法则以隋代分;绘画在北魏不能独立,书法在北魏可以独立,而且可以分初、盛、中、晚。又如诗以唐为主系,宋以后为闰系;书法以北魏为主系,唐为闰系;词以宋为主系,元以后为闰系,各种文物应画分的时代都各不同。要做通史,简直没有法子说明,因为要跟着政治走,而有时这个时代文物盛而政治衰,那个时代文物衰而政治盛,绝对不能画一,一定做不好。譬如宋徽宗的政治很糟,学术更糟,可谓黑暗时代;但从美术方面看却光芒万丈。所以各种专史有一篇一篇单行的必要,尤其是文物专史的时代应以实际情形去画分。

(二)文物专史的时代不必具备。普通史上下千古,文物专史则专看这种文物某时代最发达,某时代有变迁,其他时代或没有或无足重轻,可以不叙。例如做外交史,应从很晚的时代起,从前的外交与近代的外交不同。如欲做上下千古的外交史,把春秋的朝聘、汉以后的蛮夷朝服都叙上去,则失去了外交的本质了。要想做得好,不必贪多,不可把性质不同的事实都叙在里边。外交史最早只可从明代起。又如做诗史,也许可以做到宋朝而止,后面可以做一个简单的结论。这并不是因为元、明、清没有诗,乃是三朝的诗没有甚么变化。元遗山所谓诗至苏、黄而尽,话是真的。诗以唐为主系,以宋为闰系,元以后没有价值了。这不过举一二例,其实文物专史无论那种都如此,最不可贪多,做上下千古的史。即如还未讲到的四川的地方专史,最古的是《华阳国志》,当常璩做志时,的确有做专史的必要,以后归并到本部,虽有小变动而对全部没有多大的影响,所以汉以后的四川可以归并到本部史讲,不必专讲。又如云南,恰好是四川的反面,直到现在还有做专史的价值。自明初沐英平滇,世王其地,清初吴三桂,民国蔡锷、唐继尧,都与本部尚未打成一片,中间虽有些时候打成一片,而神气不属,不久又分了。又如东三省,自满人入关以后,做专史的资格已消灭了。最近因日本的势力侵入,变成特殊的地带,似乎又有做专史的资格。河南、山东有史以前可做专史,有史以后是全国的基本,专史资格早已消灭,其地的活动早已不能为所专有。即以河南而论,在商以前可以说是河南人的活动,周以后成为全国人的活动了。此外各地的专史应从何时代起,至何时代止,要看他的情形来定夺,也不可一时贪多。

(三)凡做一种专史,要看得出那一部分是他的主系而特别注重,详细叙述。不惟前面所讲道术史有主系,无论甚么事情的活动、何种文物,都有一二最紧要的时代,波澜壮阔,以后或整理或弥缝,大都不能不有个主系、闰系的分别。所以做文物专史不要平面的叙述,分不出高低阴阳来。某时代发达到最高潮、某时代变化得最利害,便用全副精神去叙述。闰系的篇幅少些也没有关系,说得简单也没有关系。主系的内容及派别却非弄清楚不可。做道术史,若是汉、魏、三国、六朝的篇幅和先秦一样多是不行的,先秦要多,以后要少。主系要精要详,其他可略。做诗史到唐朝,要分得很清楚,多少派、多少代表,一点也含混不得。明朝的诗并不是没有派别,前七子、后七子,分门别户,竞争得很利害,但从大处着眼,值不得费多大的力量去看他们的异同。所以做文物专史须用高大的眼光,看那时代最主要,搜集、鉴别、叙述、抑扬,用全力做去。无论那种文物,主系并不算多,只有一二处。如做诗以唐为主,则以前以后都可说明,而读者可以把精华所在看得清楚。这一点要有鸟瞰的眼光,看出主系,全力赴之,此外稍略也无妨。日本所做的中国文学史,平讲直叙,六朝分元嘉、大同,唐分初、盛、中、晚,一朝一朝的分去,一家一家的叙述。我们看了那种著作,似乎江淹、沈约与陶潜、曹植一样优劣,其实则相去何啻天渊?若依我的主张,陶、曹自然要用重笔,江、沈这些二等的资料可以略去。真会做史的人,要找出几点,分浓淡高低才行。若平讲直叙,便不好了。无论那种文物专史都应如此。

(四)文物专史又须注重人的关系。我所讲的文物专史,有一部分与社会状况、制度、风俗有关,与个人的关系少。除此部分以外,差不多全与个人有关系。历史是人造出来的。近代谈史诸家,因中国做纪传的人喜欢表彰死者,惹起反动,以为社会不是英雄造出来的,历史应该看轻个人。其实固然有些人是时势造成的,但也有造时势的英雄。因为一个出来而社会起大变化的也常有,而且这种人关系历史很重要。社会所以活动,人生所以有意义,都因此故。人生若全在社会做呆板的机械,还有甚么意义?政治上、军事上,人的关系尤为显著了。其他各种文物也非无人的关系。如做道术史,罗列各人的学说固然是必要,然欲描写中国的道术,必先描写个人的人格。如朱、陆关于《太极图》的论辩固然要叙,但道术史最应叙的,还是此二大师的人格,可由日常生活表示出来。向来讲王阳明的人,因其事业多,所以在学术以外还讲事业。若讲到陆象山,便把人事方面简略了,其实陆象山所以能开一派学风,并不单靠几篇文章、几封信札,他整个的人格,所做的事业,都很有关系。我们描写他的人格和罗列他的学说,至少要一样。对于学术大师如此,对于文学家、美术家也要如此。假使主系几个大文学家,我们不单看他的作品,并注重他的性格,由性格看胸襟及理想,做的史才有价值。这不特大学者如此,经济方面如唐代的刘晏也如此。唐的经济和财政,在中叶以后由刘晏一人手定规模,得有很好的结果,他死后几十年,制度仍然保存。所以做经济史做到唐中叶,对于刘晏做人如何、才能如何、性格如何,都得详细叙述,因为这影响到当时财政很大。无论那一方面,关于文物专史,除因社会自然状态发达以外,有三分之二都因特别人才产生而社会随他变化。所以做文物专史,不可把人的关系忽略了。对于有重要关系的人,须用列传体,叙述其人的生平于史中,但也不似廿四史的列传以多为贵,要极有关系的人才替他做传,而且目的不在表彰其人,乃因这种文物因他可以表现得真相出来。

(五)文物专史要非常的多用图表。图表无论何种专史都须要,尤其是做文物专史要用最大精力。图,或古有、或新制、或照片,搜罗愈富愈好。表在主系,想分析实际情形时,最须应用。闰系方面有许多可以简单叙述的东西而又不可省略,可以做成表格,看去既不讨厌,查考时又很清楚。做表的好处,可以把许多不容易摆在正文内的资料保存下来,不过要费番思想才可以组织成功,很不容易。做一表比做一文还要困难而费工夫,应该忍此劳苦,给读者以方便。正文有的,以表说明;正文无的,以表补充。

以上所讲,不过择比较重要的简单说明一下,实则不应如此陋略。我因时间关系,没得充分预备,也未讲完,不算是正式的讲演,不过是零碎的感想而已。我希望对于同学有若干启发可以引起研究的兴趣和方向。那么,我预备虽不充分,对同学也不致完全没有益处。未讲完的,下学年或许有机会还可续讲,本学年就此结束。